回望過去,似乎一切偶然都有必然的影子,而當時置身在偶然的境遇里,并不清楚命運標識的路牌有多清晰明朗。
二十來歲的我,從沒想過要寫作,而今,我卻甘之如飴,一個字一個字地編織著文學夢。剛從大學畢業時,我渴望成為職業女性;結婚生子后,我全心全意修習全職媽媽這門功課;三十歲后,我擁有了人生第一份稍稍穩定的工作,越來越確定寫作是我的畢生熱愛。2020年,我成為一名“老學生”。走在北師大的校園里,我時常恍然,總覺得置身夢中。那年年底,我開始練習寫作短篇小說,寫得磕磕絆絆,又擔心無法順利畢業,精力主要用來準備論文。2023年,我以37歲“高齡”碩士研究生畢業,終于不再為論文發愁,打開那些擱置許久的文檔,開啟修復“爛尾樓”的工作。
有熱愛,即便繞了很遠的路,花了很多時間反復確認,內心依然充滿新生的喜悅,甚至有一股不管不顧的蠻氣和一種后知后覺的緊迫感,要抓緊時間,把腦子里的構思都落到小說里。
2024年初,短篇小說《桃花塢》發表,以此為起點,我發表了數篇短篇小說。其中有現實的,有幻想的,有的討論愛情,有的聚焦親情,有的觸及社會話題。乍一看,它們沒有任何聯系,而我在看似散漫的寫作實踐中漸漸摸到了自己的寫作傾向:對女性命運的極大關注。這當然跟我的性別有關,作為女性,我在觀察生活時會不由自主地帶入性別進行思考。女性如何在當下社會中得到長足的更好的發展,男性如何跳出傳統思維的藩籬獲得新的思想解放,都是我關注的核心。
作為一名寫作者,搜集寫作素材如同走路、吃飯,是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有一段時間,大數據抓取了我的瀏覽喜好,集中推送起女性遭受侵犯的信息。我翻看每一篇文章、每一條視頻,逐字逐句讀那些留言。那些講述,有的平靜,有的憤慨,有的云淡風輕。而我感到深深的無力。我無法分擔她們所經歷的自責、自輕。我可以講很多道理,卻不能切切實實幫助她們擺脫過往的陰影。所謂感同身受,似乎是個偽命題。我唯一可做的,是寫下她們的故事,在文字搭建的白日夢里,給她們掙脫過去、走向未來的勇氣。
《晚春》的第一稿寫于2022年。在那個文本里,施暴者是敘述者,他通過看似深情的筆調,講述自己的暴行、懺悔、偽善。第一稿寫完后,很多念頭在我的腦海里盤旋著,始終不肯落地。我有一個“三心二意”的習慣,在跑步、做家務、逛超市時,那些不明晰的構思、模模糊糊的人物形象,會再度在腦海中展開“戰斗”,直到它們展露出新的面貌,走進我的小說。2024年深冬,我終于聽到《晚春》落地的聲音,于是推翻了先前的敘述腔調,以女性視角為主,重新講述這個故事。
創作這篇小說,我期待通過一次回望,讓過去與現在戲劇碰撞,讓“我”在逃無可逃、避無可避的境地下,實現與自我、與現實的凝視、抗爭,走向自我的覺醒與重塑。
《晚春》中,“我”有兩個名字,父母所取的“晚春”,“我”自己命名的“新姿”。成年的新姿,擁有一份教職、一個可愛女兒、一個呵護她的愛人。看似完美的背后,卻藏著難以愈合的傷口。一次意外的回鄉之旅,新姿不得不面對兒時的自己,面對糟糕的親情。
小說的敘事相對簡單:兒時侵犯新姿的堂哥正剛去世,新姿在母親的逼迫下,回到清水鎮參加正剛的葬禮。正剛有雙重身份,他既是施暴者,又是供新姿讀書的資助者,在父母及鎮上的人看來,正剛是不折不扣的好人。在父母的安排下,新姿充當起后輩角色,給正剛守靈。守靈夜前,新姿見到了少年時的好友娟子和亦父亦友的書店老板老魏。來自外界的支持和關愛,讓新姿勇敢地邁出了覺醒的步伐,她終于敢正視正剛的遺容,并連夜開車離開清水鎮,奔向新生活。
寫作這篇小說時,我常常帶入自己的感受。當下社會對已婚女性的要求越來越高,她們不僅要在職場上跟男性同臺競技,還得兼顧育兒、家政兩項重要工作,在家庭和事業間練習高超的平衡術。女性在面對創傷、家庭束縛以及社會期待時,往往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才能找到自己的聲音。
小說中的新姿,即便成年,依然承擔著來自原生家庭的壓力。強勢的母親,缺位的父親,在如此壓抑的家庭環境中,新姿過早成熟。面對正剛的侵犯,她不敢告訴父母。親情無法成為她覺醒和強大的源動力,因此我設計了兩位對新姿來說至關重要的人物:娟子和老魏。在老魏的安排下,娟子跟新姿形影不離,避免新姿遭受二次傷害;在新姿此后的人生中,老魏擔任著導師角色,引導她擺脫陰影。
老魏這個形象,自然有其原型。我讀初中時,有一段時間父母關系緊張,導致我十分厭學,對未來完全失去興趣。上自習課時,班主任譚老師把我喚到教室走廊談心。他告訴我,不要想著拿一個初中文憑進廠,要考高中,上大學,離開小鎮,去見識更廣闊的天地,創造更豐富的人生。人生至此,每每回想這一段,我都慶幸自己聽懂了他的話,抓住了人生的可能性。所以在《晚春》里寫老魏,我完全照搬了譚老師的樣子。寫小說的前半部分時,我的情緒是灰暗的,而當老魏走進文本,我的文字陡然有了鮮亮的色彩。
我希望通過《晚春》這篇小說,讓更多人關注到女性覺醒與成長這一主題,能夠認識到女性在成長過程中所面臨的困難和挑戰,給予女性更多支持和關愛。
曾有朋友在看過我的數篇小說后,笑言,怎么又寫了女性題材,你應該跳出性別界限,讓作品更有深度和廣度。我自然知道,真正優秀的寫作者,都是雌雄同體的,通過文本傳達對人類命運的思考,探索人性的幽微之光。而我作為女性寫作者,我覺得女性題材的小說還不夠多,那些讓人感受到女性蓬勃生命力的作品還是太少。未來,我依然會通過小說表達對女性命運的極大關注,也希望每個人都能拋棄成見,掙脫束縛,野蠻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