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你是一百只眼睛的水面,
是一千只手臂的風景。
青銅的結在哭泣中軟化,
激動的心在另一顆激動的心上邊。米斯特拉爾詩歌《神游》
一條藍瑩瑩的大江,機帆船劈波斬浪,從的啟航。對岸就是集成島,泥尾洲是她古老的名字。
暗金沙灘、青綠洲地、湛藍江面,長江流經此地忽然變得平靜開闊,江水青藍如玉,唯有螺旋槳開出一條浪花四濺的雪白水路來。這里流淌的不是我印象中波濤涵涌的江水,這是大江很年輕的一段江道,想象我要能在家鄉遇見親愛的他,就要像這里的長江那樣任性,從小集成島的北端分岔左右包抄,擁抱這塊曾經飽經淚水與歡笑的綠色洲島。長江在島的南端打了一個結,然后永不回頭地朝前方奔去,但是長江故道還在環島盤旋,那里曾流淌過千年萬年的激流,如今寧靜平緩,只有綠洲與之相依相伴了。
這幾年,村民搬離后,集成島很快成為一座荒島。除了濕地保護站的工作人員,鮮有人來到島上。野草瘋長,樹林密布,小路被掩埋,無邊無際的蘆葦地里藏著許多神秘的事物:草地上奔跑的麋鹿,水里游動的江豚,天空飛翔的小天鵝、白鶴、野鴨這里不再是人們的家鄉,而變成了野生動物的家園。因為永遠地遷離了集成島,曾經住島的人們有過太多懷念,有人在網上創建了“集成家園”的公眾號,收集關于集成島的紀念文章;有人每年都相約來集成島,即使只是在島對岸站一站,遠遠地望一望,也要牽扯出很多話頭來;有人說到集成島,仿佛有一輩子都說不完的話、流不完的淚。曾經生活在此的人們無比懷念和她一起相依相伴的那些好時光。
晴朗的秋末,我來到集成島,陽光正明媚地潑灑在江面,江水波光粼粼。侯鳥剛剛從西伯利亞遷徙回來,它們在江對岸成群地起飛降落,氣勢宏大,蔚為壯觀。這是我第一次來到,卻感覺來過很多次。這兩年每次我和華容友人相見,他們都要和我說起關于這島的故事。我也在作家的文字里讀到集成島。悲欣交集的集成島,滄桑變遷的集成島,江豚游動的集成島,候鳥翩躍的集成島,麋鹿出沒的集成島…是的,我只是一個外地來的過客,我不曾見過1968年轟轟烈烈的長江改道,不曾目睹1998年泛濫的洪水淹沒集成島的悲慘場面。我只是滿懷熱烈地來到這里,想追逐生命中最美好的那些事物:比如狀元街,那里曾考出過岳陽唯一的狀元一一黎淳;比如江豚、麋鹿;再比如,撲天蓋地飛過來的天鵝、野鴨和白鶴。
關于集成島的故事曾無數次感動了我,我借詩友江邊葦和麋鹿保護區許尚付動情的轉述來寫下它。
江邊葦的詩歌中出現最多的就是集成島,他的創作簡歷中無一例外有五個字:集成島移民。這片泥尾洲的田野地里最多的是淤泥和蘆葦,但是土地肥沃,種什么長什么,真是一塊風水寶地。1998年他們一家人撤離集成島后,一直在岳陽生活,但每年江邊葦都要重回一次島上。“不管多忙,每年都得回家看看。”他說,“集成島還是家,盡管島上再也沒有住戶了,我家房子一塊磚、一片瓦、一塊木頭都沒剩下,到處長滿了野草。但我想到家,第一反應還是集成島,它是我精神意義上的家。”
另一位漁民的兒子許尚付更是不折不扣的守島人。從小在集成島長大,經歷風雨飄搖后,他離島更近了。他日夜守護著這座幾乎遍地荒野的島,當敲開集成島人家的門,主人總是樂意向人講述集成島每一寸土地和每一株蘆葦的故事。
集成島地形狹長,如一葉扁舟漂浮于長江之上。有人說集成皖是一個巨天的盆,從前有一根無形的繩索牢牢地拴在獅子山上,從來不怕水流,1968年長江裁彎改道,從地理上割斷了這根纜繩。村民都說它遲早都是要漂走的。泥尾洲是長江與其故道之間淤積起來的一個小洲。它的存在,是人們挽筑堤琮、圍湖造田的產物。每到夏季汛期,江河暴漲,泥尾洲便暴露出了它的脆弱本質。集成鄉和政府每年都要為防洪搶險投人巨天的人力財力,而且每每有人葬身魚腹。在過去的四百多年里,集成島有過無數次遭受洪水吞噬的劫難,但是人們總舍不得離開這片家園,多少年來,只要洪水一退,人們便重返原鄉,重建家園。
1998年6月,烏云蓋頂,大雨傾盆,連續下了一個月的大雨徹底擊潰了這座島。長江水位不斷飆升,在島四圍形成懸江。家家戶戶的屋里塘里都進了水,長江洪峰一次又一次通過集成島。集成島本來就是相對低洼的洲地,四面環著長江,如今江堤高懸,長江水位不斷上漲,它成了深凹進去的一個腰盆,腰盆里的積水倒不出去,渾黃的江水終于露出掙獰狡猾的面孔。
這天風平浪靜,烈日當空,近處熱氣騰騰,遠處火焰飄飄,長江洪峰第一次經過。晚上忽降暴雨,洪水從大港洞子彎人侵堤內,集成島的洞子彎和南直堤先后決堤。那個夜晚,滿世界風雨交加,圍堤外波濤涵涌。泥尾洲顫抖著祈求上蒼。就在風雨中,兩個巡堤的十六七歲的少年,突然覺得腳下泥濘的堤壩在晃動。他們實在太年少,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看到這么大的水,便只剩下逃生的本能。等到他們跌跌撞撞地跑出百米遠后再發出驚呼之時,另一種極其宏大的聲音已經將他們的呼聲吞沒。這種吞沒他們驚呼的聲音,正是圍堤潰決的嘶吼。一時間,閃著暗光的洪水如脫圍的猛獸,奔涌著直撲泥尾洲人的家園!在這個黑色的夜晚,牲畜家禽被溺殺,無數房屋被大水沖塌…
排山倒海的長江水令集成島淪陷為一片汪洋,洪水瞬間吞噬了美好的家園。幸運的是幾千災民都安全地坐在一條條救援船上,他們被安置在南山鄉的某些村子里。離島那天,他們集體乘坐大船離開集成島,整船人都嚇壞了,驚惶無措地看著濁黃的江水,家園已成瓦礫,已成廢墟,淹沒在一片洪水中。他們知道這次坐船離開后就再也不會回來。一開始只有孩子的哭聲傳來,只有幾個女人默默在流眼淚,后來有了不顧一切的抽泣聲,緊接著男人也有了哭聲,等天船最后開動的時候,滿船的人都哭了起來,無所顧忌,整船的人面對濁黃的滔滔巨浪放聲大哭。他們背井離鄉,知道再也回不來了,這一次他們是要永遠地離開集成島了。所有集成人永遠也忘記不了記憶中的那次痛哭,每個人心里都充滿了家園被毀的錐心之痛……
從那天起,集成鄉被人們稱為小集成泛洪皖。
集成島在時光流轉中變化著。
去年冬天,我向女友卜布提起,說想去華容看看長江。我去集成島,為的是看麋鹿、江豚和候鳥,這是我心心念念的三大神奇物種,我也想去看看家鄉狀元街。進出集成,唯有乘船過渡,我從磚橋至新河口,乘坐一艘海事船直渡長江。集成島再沒有輪渡了,十年禁漁,所有漁家的船、漁網、漁具都被集中收繳處理掉了,當地人根本上不了島。我們站在長江對岸遠遠地望著集成島一一那島上隱隱有一排鮮紅大字:集成島麋鹿省級自然保護中心。
集成島的野生麋鹿正是1998年大水猛漲時,從湖北石首天鵝洲麋鹿保護區跑出來的。后來這一群麋鹿又涉水去了東洞庭湖,只有少部分還在島上游蕩。蘆葦叢太深了,人們很不容易發現它們。長江下游的濕地最適合麋鹿生長。2019年12月25日,洪泛區從東洞庭麋鹿候鳥救助站引進了兩頭麋鹿一一成成和樂樂,它們成為夫婦,目前繁殖了三頭小麋鹿。五頭麋鹿成為一個快樂的小族群。
“島上還有野生麋鹿嗎?\"我問海事船的船長。
“有的,但是它們在蘆葦蕩深處。除非用無人機長時間跟蹤觀察,否則很難見到它們的廬山真面目。我也只見到過幾次。”船長回答道。
深秋已盡,剛進人初冬,我們從長江的主航道駛過,一腳踏在滿是泥濘的沙灘上,洲地上已經有綠茸茸的青草,春草初萌,一切都是那么生機勃勃。登至洲子高處,滿自皆是一望無際的蘆葦,它們有些枯黃衰落,有些高高挺立,有些深深低垂著金色的頭顱。在蘆葦深處,蜿蜒著一條灰撲撲的路,一輛破舊的皮卡就停在碼頭的不遠處。我想如果走著進入島的深處,說不定能偶遇野生麋鹿。但是開車的許師傅說,還遠呢,走路得一個多小時。
我們遇見的正是許尚付,他是集成島麋鹿保護救助站的股長,不修邊幅,滿臉胡子,黝黑壯實,像一個現代野人。他見我盯著他看,就說道:“我很少回家,荒島為家,習慣成自然。\"成成和樂樂第一次來集成島時,許尚付就成為了這座麋鹿救護站的守護人。
許尚付招呼大家坐上破舊的皮卡。斯文的男人站在敞篷車外,文雅的女人坐在車里。我申請坐在敞篷外,許師傅也不拒絕。注意安全,等著吃灰吧。他說。然后把皮卡開得突突地飛了起來。這是從前的鄉級公路,但建成已超過十年,一路坑坑洼洼,泥灰滿天。我清晰地看到車過后,皮卡后面揚起了漫天白灰。這白灰落在路邊的樹葉上,落在金色的蘆葦上,落在大自然變化出來的五彩斑斕的荒野盡頭,也落在我對荒野產生的糊里糊涂的迷戀里。
不到一公里就堵車了。窄窄的泥路當中停著一輛大卡車,四周卷起來的蘆葦,堆成小山一樣,原來人們對島上的蘆葦進行再利用,這大車是拖運蘆葦給附近的火電廠燃燒發電用的。正在裝葦的大車師傅讓我們稍等,蘆葦車旁站著三個農民模樣的男人,一人手上拿著一柄挖鋤,這是保護區的護林項目,他們在濕地保護區種樹。
不過幾分鐘,大卡車讓出道來了,我們繼續往蘆葦深處駛去,看見一個四四方方的鐵絲圍網,很開闊,里面長滿蘆葦和其他野生植物,還有一洼水池,水池里的水很渾濁。沿著鐵絲圍網往前走,我看見了深深的草叢中有兩對高高聳立的鹿角。
前面就是麋鹿園了,準確的名字是‘野生麋鹿避難救護站和岳陽麋鹿省級自然保護區’。\"許尚付說。
我驚喜又激動,好奇地追問:“我們可以進圍子里近距離看看嗎?”
“可以,但是不能驚擾到它們,它們也不會走近你們的。只能遠遠地看,現在只有喂養它們的夫妻能接近。我來得多,它們認得我,有時候也會接近我。”許尚付回答。
圍子大約有上千米長、幾百米寬。我們沿著鐵絲網一直走,來到一棟簡陋的磚屋前,喂養麋鹿的兩夫妻從前就生活在集成島。男入剛剛到外面做事去了,只有一個天姐站在門口,她黑黑胖胖,臉上開裂一一大概是江風吹的,穿著樸素的黑棉祅,手上也全是裂紋,臉上皺紋密布。
“它們叫成成、樂樂、歡歡、祥祥…\"大姐說,“你們遠遠地看著,不要追著它們趕。”叮囑道,手里又忙活起來。
“樂樂是從岳陽的麋鹿園引進的,她是一位英雄母親,生了三頭小麋鹿。”許師傅也和我們一起進園,但他只是在園子里站了一小會兒就出來了。
“咦,以前我記得是五頭麋鹿,現在一數變成六頭了,有什么蹊曉?”林業局的嚴主任好奇地問。
許尚付倒高興地笑了起來,解釋道:“前幾天,有一頭野生公麋鹿圍著圍網轉了好幾天,就是想進來。我們那天看它在附近,就約了幾個栽樹的農民,把院門打開,把它趕了進去,它要不就是失了伴,要不就是在與其他野生公鹿的角逐中打輸了,想讓我們收留它。”
“我們本來只有一頭公鹿,這下對改良它們的種群有大作用了。現在園子里除了有麋鹿一家,還有一頭外來的野生公鹿。”他繼續說道。
我進了園子,六頭麋鹿遠遠地站在蘆葦草地上,隔著水塘望著我們。“成成一一成成一\"我大聲喊道。幾頭麋鹿在風中一動不動,大概知道我們是在喊它們,卻又覺得我們是陌生人,所以一直不敢靠近。一共是六頭麋鹿,我一頭頭數了過來,兩頭公鹿體形更大些,鹿角高高聳起,丫角直指藍天,像各自戴著一頂造型奇特的王冠,真是太美了。在陽光下,它們就像是荒野里的自然之神,高貴、驕傲,不可一世。我仔細觀察,其中一頭天公鹿的頭冠上還掛著一叢草。
“因為有新的公鹿加入,成成在向麋鹿群宣告它的王者地位。”佩戴草冠的公鹿特別威武雄壯,它真是一頭驕傲的鹿王,帶領它的族群從圍網的東邊走到西邊,再從南面走到北面,它腳步穩健,不同凡響。
“太好了!”我感嘆道,想悄悄地摸過去,再近距離好好地觀察它們,不料走到離它們不遠處時卻被機敏的成成發現了,它帶領族群掉頭從池塘里游了過去一一原來麋鹿是游泳健將。它們再度遠遠地躲開我們了。
“你們不要走動,樂樂懷孕了,不要驚動它們了。\"大姐風風火火地跑了過來,我們不好意思地從園中退離。
“我們每天早晚還要給它們喂點玉米,補充營養。\"大姐說。一會兒工夫,男人回來了。夫妻倆以前一直在島上辦養殖場。“以前我們是養雞鴨的,現在養這么金貴的珍稀動物。”男人笑著說。
天概他們也是舍不得離開集成島的住戶,也就以場為家住了下來。“我們常年不下島,以前村連村、屋挨屋的,有鄰里鄉親說話,有時還可以打打紙牌,現在就一門心思都在養鹿上。這里安靜,空氣清新,也挺好的,我們早就習慣了島上的生活。”男人說。夫妻倆都很質樸,看得出兩人對集成島、對島上的麋鹿都是真愛。
我們走到磚屋外,看到夫妻倆種的一小塊綠油油的青菜地,看到了水洼地泛著光,看到無邊無際的蘆葦蕩,金色的蘆葦稈在搖動,但葦花已經落光了。
‘當年就在前面不遠處潰皖的,潰皖的口子現在還能看見,它就像集成島上一道永遠的傷口,現在那里變成了一口水塘,水塘里全是金色的蘆葦。\"我聽見嚴主任輕輕地說。他原來在集成鄉當過五年鄉干部,親證過那次洪水,指揮過搬遷和抗洪。現在他是華容林管站的職工,也是和集成島打交道。他說:“保護濕地義不容辭,保護野生動物比管人更簡單些。”我看著黝黑的許尚付,他也是集成島的原住民,他家就在離集成島江豚保護站不遠的地方。他們和守在島上飼養麋鹿的夫妻其實是一樣的,如果還愛著、戀著集成島,就一定會選擇另外一種方式歸來。
3
“抬頭滿眼青葉山,口中松魚耳杜鵑。”日本作家山口素堂的俳句正好形容我眼之所見。
破皮卡行駛在騰起灰煙的泥路上,眼前的蘆葦蕩和楊樹林呈現出秋天最美的色彩。天空高遠深藍,身邊五彩斑斕,只有一條灰白的路沿著長江故道延伸。我站在皮卡的敞篷外,感覺吃了滿嘴滿鼻的灰,連衣服上也落了厚厚一層,頭發也落得花白了。
湖堤旁邊建著一長排灰磚灰瓦的房子,面對長江故道的一塊平地上新砌了水泥地坪,顯得干凈整潔。磚屋掛著四五塊牌子。集成島面積雖然不大,卻有兩個保護站,一個是林業部門的野生麋鹿省級自然保護區,另一個是農業部門監管的江豚省級自然保護區。這兩個保護區都建在這棟灰樓里,平時各司其職,兩個單位的工作人員輪流值班,天家彼此都熟悉。許師傅是待在保護站最久的一個人,他會開車還會開船,大概只有他常常開著破皮卡接送天家來回。島上還有自來水,是用水泵抽的地下水,我趕緊用冰涼的水把臉上身上的灰塵沖洗干凈。
我走到監測站的水泥坪前,前面就是長江故道。保護江豚被稱為“綠盾行動”,在十二點五公里的核心區設有兩個江豚監測點,安排了八名巡護員開著船,開展長江江豚類群的定點監護和巡護,還要搞科普宣教工作。2021年5月成功舉辦了第一屆長江江豚巡護員競技邀請賽。原來集成島的長江故道就有江豚,2015年洪泛區特意從江西鄱陽湖和湖北石首引進了二十頭,把這里建成了江豚保護區,目前江豚繁殖發展到了三十多頭。
房子前面還有一塊洪泛區管委會法規處的牌子,1998年集成島潰皖后不久,成立了洪泛區管委會,管理全島事務,但除了動物植物,島上基本處于荒蕪狀態,唯一能進去島上的只有新河渡口。集成島四面環水,2021年經歷一場大旱后,集成島與湖北監利相隔的長江故道基本處于半干旱狀態,特別是在秋冬枯水季,岸線灘涂露出江面,偶爾會有湖北的牛羊跑到集成島,來一次越界。
許尚付說要開船帶我們去長江故道看江豚和候鳥,這簡直太令人著迷了,我等不及地催促他趕緊出發,又擔心天氣一陽光已經躲進云層,四周灰蒙蒙的,恐怕難得看見江豚。“有得看!”許尚付篤定地說。他不僅是一個好司機,也是一個好船長。
走過野草叢生的大堤,摩托艇就停在長江故道的江面,我既緊張又激動,擔心看不到江豚。遠遠看見白茫茫的江面上一排排黑點,那是壯觀又美妙的候鳥群嗎?
摩托艇“突突突\"地出發了,水天蒼茫,長江故道沒有帆船航行,更沒有漁舟唱晚,只有清綠的江水倒映著兩岸蘆葦叢。嚴主任架起了高倍望遠鏡,在小小的圓鏡頭里,我看見江畔游動著一大群候鳥,有野鴨、大雁、鷀、小天鵝開始只有三兩只,我們的船往前開,候鳥從幾只變成一線,變成一群,變成一大群,整個視野里鋪天蓋地,密密麻麻,簡直太壯觀了。我們的船一靠近,它們就飛到更遠的水面,好像在和我們做游戲一樣,不緊不慢地往前飛一段,與我們保持著距離。如果我不借助望遠鏡,就只能著到密密麻麻的黑點,在前面一大片、一大群地飛起,落下。
離開江豚保護站有些距離了,我一直緊町著江水,忽然,我看見江面隱約出現了一個黑色的拱背,接著又出現了一次,但是同行的人都沒有看見。我知道,那就是江豚。我曾經在岳陽城陵磯的長江與洞庭湖交匯處見過江豚,曾經在岳陽挖沙碼頭驚鴻一瞥地遇見過它們。我覺得江豚就是我的老朋友,只要我緊盯著江面,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就一定能著見它們躍出江面的身影,它們是哺乳動物,用肺呼吸,每過幾分鐘就會躍出江面。
“集成島有多少只江豚呢?”我問許尚付。他是麋鹿救助站的股長,對江豚也相當熟悉,算是業務雙挑的能手。
“天概是三十多只,但是今年我發現了好幾對母子豚,看來是這里的水域條件不錯,它們都生崽了。”
因為走得遠了,我們的船得往回走,候鳥大群地出現在我們前面的寬闊水面。我們一走近,它們就飛得更遠。船犁出一條雪白的水路來,我不慌不忙地坐在船頭,心里暗自得意,今天就我看見了江豚,真是太幸福了,不知道我們回程時還會不會遇見它們。
果然,在江面最寬闊的地方,我看見一個黑色的拱背出現了。許尚付果斷地把船熄了火,讓它靜靜地停在江面,大概他怕船聲會驚擾到它們。他在給我們制造一個機會,那就是讓這些江豚可以在我們身邊自由地游來游去。
我著見一只江豚躍出水面,緊跟在它身邊的一只小江豚也跳出水面,這是一群江豚,它們在江中嬉戲,在離船稍遠一點的地方,不一會兒露出一個拱背,接著又露出一個,這是江豚的江上之舞。大家紛紛歡呼。我拿出手機,居然搶拍到其中一只江豚躍出江面的照片。
我意猶未盡,但是船卻在往江豚保護站開了,下午的完美航行即將結束。前方江面有一排黑色的線,長江故道成為江豚省級自然保護區后,大網攔住了江道,這樣江豚就會一直生活在這一段保護江域中。長江故道已經成了真正的江豚灣了。
我收獲滿滿,不僅是眼之所見,更是精神上的愉悅和滿足,微風柔和地吹過來,我再也舍不得離開同自然的神奇物種相依相伴的集成島。假如說能在這里生活一兩年、三五年,像喂養麋鹿的夫妻一樣,像保護江豚麋鹿的許尚付一樣,就要對這里的物事付出更多的愛,耐得住寂寞,守得住孤獨。
我臉上、衣上滿是集成島的灰塵,我心里裝著這座島嶼。我為之流過淚,也見過集成島上最美好的人和最悲傷的事。我不知道生命最珍貴的選擇是什么。當我們在此世,一邊開啟新的旅程,一邊陷入往事,我不知何去何從。只有路過荒野時飛過的錦雞,只有江中接連躍起的江豚,只有奔跑跳躍的麋鹿,讓我覺得來到這個世界上無比幸運。
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艾青的這句詩總是令我無比感動,雖然我與集成島擦肩而過,但是它從此進入我的生命,這正如我深愛的那個人、那些地方一樣,一切是那么美好,那么純潔,我愿意永遠守候著他們,不論世事變遷,直到天荒地老。
責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