溝通的堅冰

一個人會在成長過程中逐漸確認自己，性情會成為其自我認知中的關鍵價值符號。其中，性取向的確定是極其重要的導向，它將為人物開啟一種全新的認知世界的方式。如果將一個人此前認知世界的方式視作直線，性取向的加人就會帶來深層次的復雜性。性本身是復雜的，它不僅關乎個體的內在心理，還涉及權力斗爭、身份認同、性別政治等。在托賓《長冬》中，隨著人物性取向逐漸明晰，在多重線索交織下，個體性格、與周圍世界的互動就表現出一種鮮活性。

在小說寫到的這個家庭里，沉默總是代替對話，家庭成員之間的溝通狀態猶如冰雪封凍。大家要注意托賓在小說中設計的對抗這種封凍的四種液態：母親的酒，象征父、子、愛人之間體液交換的洗藻水，長子的淚水，有替身效果的野豬血。

這些日子天黑下來時，風還和緩。（起初，暴雪還沒落到這個家庭。）

米蓋爾從臥室窗口往外望，父親和霍爾迪沿著低處農田通往牲口棚的小道一路行來。

小說里出現過多次從窗口往外望的舉動，但直到接近尾聲的第八節，才由另一個外來的男孩馬諾魯把窗打開，這也是這個家庭在這個冬天里第一次打開百葉窗。和暴雪一樣，房屋也形成了隱喻意義上的封閉空間。我們接下來要著的，就是這一家人是如何封閉彼此的；而作為觀察者的來蓋爾，自身也處在家庭的內外隔閡之間。從開頭兩句中“父親”而不是“爸爸”的稱呼選擇也能看出小說的調性，非常沉郁。

“今年不會有冬天了。”昨天晚飯時，父親說，“神父們宣布了，說是給我們的獎勵，因為我們一直祈禱，而且對鄰居很好。”

來蓋爾強笑了一下，好讓父親高興，這通常是霍爾迪的角色。但霍爾迪和他們的母親都一聲不吭。

這里既顯示不同家庭成員對父親權威的不同態度，又寫出了來蓋爾離家期間的變化：次子對父親的威權逐漸疏離，分裂在即；母親已經選擇和小兒子站在一邊，是和父親相對立的角色。此前兩兄弟“強笑\"的習慣，顯示出他們的自我壓抑。他們習慣讓父母高興，讓家里氣氛和緩。來蓋爾接過霍爾迪的職能主動“強笑”，也暗示原有家庭角色將面臨新的分配。（第三節，母親離家出走后，“米蓋爾忙著干他母親的活”也是如此。）

米蓋爾不想搭腔，而且詫異地發現霍爾迪也是這個態度。他想，在自己離家那段時間里，父親對各種人事的評論是他唯一不想念的

米蓋爾離家服兵役的這段時空距離，使其能識別出父親話語的本質。事實上，父親說的一切并非真實情況。他在家里雖然看起來強勢（比如把小販剛送來就被母親私藏起來的葡萄酒都倒掉），但他其實不被兩個兒子所尊重；后文也可以看到，在鄰居眼中，父親也不具備威望，鄰里關系其實非常緊張。他“對鄰居很好”的斷言因此顯得諷刺。所以這個家庭的父權，又是后文中鏡像折射式的虛假。

霍爾迪問過米蓋爾服役的感受：

“你已經描述得很清楚了。”米蓋爾說。

“沒錯，但這是什么感覺呢？”霍爾迪問。

這里用了兩個不同的詞：“描述”是客觀的，是不帶情感的；“感覺”則是感性的。來蓋爾在小說開始時并未向他人顯露過自己的柔軟。就像他們父子三人都能清楚描述母親已經長期酗酒的事實，但沒有一個人知道她的感覺，沒有一個人問過母親，她的感受是什么。

米蓋爾聳了聳肩，迎向霍爾迪的目光，這事已沒什么可說的了，沒必要再去想，再去討論。

霍爾迪…從那時起他就沒和米蓋爾說 過話…

這顯示出家人間無法有效地、正常地溝通。

米蓋爾很清楚，這間小屋子里的另一張單人床很快就會空了。他覺得母親會拿掉床單，在弟弟離家這段時間里只留下空空的床墊。

在這個家庭里，母親其實是一個愿意面對變化、接受變化，也制造變化的人，所以最后她才會走到離家那一步。到此，米蓋爾都是一個不喜歡變化的人，他的弟弟則表現得更消極一些。

早在長子去服兵役之前，母親已經開始酗酒。三個男人都知道，但都不愿承認。就像哥哥服役期間弟弟沒對哥哥提過母親酗酒一樣，后來哥哥也沒告訴部隊里的弟弟母親離家出走、就此失蹤的事。這家人像是把所有秘密都埋在雪下，所以這個家庭的氛圍其實是比較陰冷的。

到了鎮上，“他們分開后，母親步子就輕快起來，一頭扎入市場，好像很快活。她熱情地和一群攤主熟稔地打招呼…他很喜歡和她待在一起時，她朝人微笑，略加評論，這點幾乎讓他感到自豪。”

在精神分析領域，父親和母親是兩種不同類型的大他者。父親負責家庭之外的象征時空（小說中的父親在那個區域一敗涂地），母親負責家庭之內的象征時空（小說中的母親因為被丈夫當著兒子面阻止酗酒，同樣是失敗的）。

米蓋爾望著店主在一個通常是用來盛水的大玻璃杯里倒了一種稀薄的淺黃色的液體…他看到她抓住杯子，兩大口就喝完了。她身邊的柜臺上還有兩只空杯子，就是她剛才喝的那種大玻璃杯。

“盛水的大玻璃杯”（而非相應的酒杯），而且是“抓住”（而非優雅地用拇指和食指加上中指輕輕夾住杯柱），這是屬于酗酒者的準確動詞；水杯裝的是烈酒，似乎是母親那原本充滿活力的身體被困在“賢妻良母”型的容器里的象征。酗酒的本質是母親對自身的傷害。

另一個女人插嘴說，她有個年齡相當的女兒，他們很般配。米蓋爾笑著說自己沒時間考慮這事，霍爾迪要走，他事情太多。

在這里小說第一次隱隱點出米蓋爾對女性是沒有興趣的，但他對此沒有清晰的意識，還沒有準備好向自己承認。在這部小說里，承認母親的酗酒、離世以及自己的性取向，是意義層面上的事。

…米蓋爾肯定父親并不需要一把新鋸子，但他需要有東西來轉移注意力…米蓋爾瞧著他，他顯出一副誠懇又有錢的模樣，吸引了店員的全部注意力…米蓋爾發現，他想證明鋸子不夠鋒利時，已經吸引了一小群旁觀者……

為什么要寫父親裝模作樣試鋸子這個情節呢？這與第三節兒子建議父親重新買酒回來安撫母親的內容異曲同工，都表現出了父親的表演型人格。也因此，他的妻子和兒子看不到他內在的真實情感。

父親已經開車出了鎮子，說雜貨店沒油就像冬天不下雪一樣，不正常。他大笑著自言自語說，太不正常了。

父親知道母親在撒謊，但他仍然沒有選擇正面溝通，而是準備監視她。這就是母親面對著的所謂家人。于是就有了這段：

父親說：“…我在下面牲口棚的頂層上把這事看得一清二楚，用你從部隊帶回來的望遠鏡。他們說是來送油的，不過是借口。”

這家人彼此間的溝通宛如大雪封門，困難重重：都不直接，都選擇回避或沉默。這就是這個家庭的成員之間無意識卻持續的互相傷害的方式。

米蓋爾通常比弟弟先上床。他特意不去看霍爾迪換睡衣，而是枕著雙手，盯著天花板，對各種事情發表意見，很大程度上像他父親的腔調……

在細膩的敘述中，米蓋爾的性取向開始一點點顯明。作者處理得非常有層次感。“通常”“特意”，說明米蓋爾平時都會看弟弟裸露出身體；這個時候的他是在演，所以“霍爾迪則詫然而笑”。

米蓋爾知道自己對變化毫無興趣，他想要事物一成不變。他幾乎想要撫摸他，想走到他身邊，手輕輕地撫在他臉上。

米蓋爾固然希望這個家庭里的人際關系、自己表面的性取向都能保持原樣，但他幾乎要付諸實施的動作又暗示著他終將主動發起變化。

二

米蓋爾驚訝地看到母親從一個杯子里大口喝東西。杯子是空的，但殘味是一種烈酒。那天早晨他聞到的這股刺鼻味道有種腐臭感。

再次出現杯子、大口飲酒。“腐臭感”這個詞其實非常扎眼，它呼應了小說最后一節父子倆通過禿鷹的動向尋找母親尸體的情節：“這是股酸敗可怕的氣味，他想，但不是腐肉的氣味，而是活物的惡臭。他想它們刺鼻的惡臭是因為吃腐肉和死物的緣故。”

接下來我們看到，母親果然是家里第一個采取行動的人，她先是拿走了霍爾迪枕頭下折疊好的睡衣，隨后又拿走了床單和毯子。父親的行動則是去重砌牲口棚的一整堵墻。這里托賓注意到了細節的呼應，因為跟村里的鄰居們交惡，所以他筆下的父親“…又從附近村子毀壞的牲口棚主人那里買了石料，千辛萬苦地運回來切割”，“要么評論鄰居的習慣，要么說磚頭質量差，要么說石頭耐用，要么說牧羊季節短暫，還說可能午飯已經做好在等他們了，霍爾迪現在在哪里，他們何時才能得知他的消息等等。”

總之，這個父親對什么都有話說，卻不說眼前即將發生的事情：他將對母親酗酒之事采取行動。

下午兩點后，太陽隱到山后，氣溫轉為嚴寒…米蓋爾想說服父親…他們不該在午后工作，但父親堅持說每天多干一小時就會大變樣。

父親為了在戶外長時間工作找理由，其實是為了監視到雜貨店的酒何時送來。這樣既能避免酒送來時大家都在家里，母親謊言被戳穿的尷尬，又能立即采取行動，把酒都倒了。但很諷刺的是，父子倆的行動是修補、重砌，但夫妻關系、母子關系實際走向了毀損，沒有修復的可能了。兒子此時和父親站在了同一邊。因此有了母親下面的這番話。

“我后悔，”母親靜靜地說，“認識你們。”她的語調斬釘截鐵。

原本所有的交鋒都是夫妻之間的，但母親此時清楚，兒子將變得和丈夫一樣，是靠不住的。

“你會把扔掉的東西放回來嗎？”她問。

“不會。”

“好，那就到此為止。”她說著哭了起來。

…米蓋爾聽著母親越哭越響，越來越失去控制。他走過去，把手放在她肩上。

一個沒能改變母親決心的、遲到的舉動。但這個舉動的意義是讓我們看到兒子變化的可能，就像他最終向另一個男孩馬諾魯表明了自己的情感一樣，他是家里更可能共情從而逐漸打開自己的那一個。

三

米蓋爾…悄悄建議父親說，明天一早去拉蘇鎮，給她買些葡萄酒回來…父親用手臂攬住他，回答說：“不要，就這樣吧。你離開那段時間，我們已經這么做過了。……”

“已經這么做過”，呼應了之前母親最后一絲希望：他們父子倆補回扔掉的葡萄酒。

“她喝了多久了？”米蓋爾問。

“有幾年了。”

“我們怎么從來沒留意到？”（注意這部分的代詞。這里的“我們”，指的是父子三人。）

“我們都留意到了。”父親說。（這個“都”，把米蓋爾排除在外了。）

“霍爾迪沒有。”米蓋爾回答。

“他留意到了，孩子，他留意到了。”父親說。（米蓋爾也是局外人。在這個家庭里，他是僅次于母親的另一個局外人。）

他想起他剛從部隊回來時，霍爾迪與他一塊兒在屋里就大變了樣。在那之前，他們在彼此面前脫衣是無拘無束的，但現在米蓋爾進來，霍爾迪就遮住自己，或是尷尬地坐在床沿，脫下短褲，換上睡褲，動作小心翼翼，好像房中有個女人。霍爾迪和父親花了一段時間才習慣他的歸來，掩飾他們其實已習慣他不在身邊的事實…

對主人公性取向的展現，托賓剝洋蔥般一層比一層清晰。兄弟之間，是有明確感知的，但也都沒面對過。

“我們去拉蘇鎮，買她要的東西吧？”米蓋爾問。父親沒回答。

“把扔掉的東西補回來。”他提高了嗓門。

“不行，”父親說，從鏡子里對上了米蓋爾的目光，“她總有一天要戒掉，最好的那天就是今天。再說，她還在睡覺。”

海明威的“冰山”一般。看似日常的一幕，實際危機重重，尤其可以用來學習如何構建充滿張力的家庭關系場景：需要戒酒的母親困在自身處境里（“她還在睡覺”），父親進入家庭情感中樞廚房“刮胡子\"（一個男性儀式），傳統母性空間被父權話語占領。而父與子的權力對峙發生在鏡像中。第一次，父親刻意不回應兒子代替母親發出的需求，構成沉默的冷暴力；第二次，兒子通過聲調變化（“提高了嗓門”）和語義強調（“補回來”）試圖爭奪話語權，父親使用了否定、決絕的方式，形成情感閉環，而這種溝通模式是這個家庭的常態。這樣，父親既拒絕了兒子站在母親位置上向自己發問，同時借助鏡子對他實施了天他者自光的閹割。

他繼續刮胡子，動作更慢更仔細了，好像這事比他兒子要提的任何事都急迫。

父親以過度緩慢、過度仔細的方式對待刮胡子這樣一件并不重要的事，其實是他不想面對、不想繼續這個話題的一場表演。表演什么呢？正如第一節里的試鋸子，父親在向兒子和妻子示范性表演自己對物質游刃有余的控制。

之后的環境描寫隨之開始一次次肅殺起來：

天是藍的，但不是前幾天那種安穩平靜的藍，更像是風把云吹散后露出的生硬的藍天。

這個小說里最重要的一組關系就是覆蓋和露出。這里露出的是什么呢？是這家人彼此之間生硬的、冷漠的態度和母親孤立無援的狀態。

她已經好些年沒去鄰居家了。…如果她步行去拉蘇鎮，沒人會停下來搭載她

基于父親跟鄰居交惡多年的現實，母親出走后種種得救的可能性都被毀了。

父親還是一次次上樓去找她，去閣樓，去儲藏間，去下面的牲口棚。米蓋爾坐在桌旁，讓父親盡情去找，知道他最終會回來坐在這里，商量現在該怎么辦。

外強中干，不愿面對現實，浪費寶貴搜尋時間做無用功的父親。

天光轉為暗紫色，風也停了。這將是今年第一場雪，雖然來得遲，但在這樣的冷天里會特別嚴酷。

還記得父親在第一節里的信口開河吧。為什么這對父母之間的不和一旦顯明，就如同突如其來的暴雪，沒有緩解余地？這個父親愛母親嗎？了解母親嗎？

“她朝考爾德爾蘇方向走了。”

“但那里沒什么地方可去啊。”父親說。

馬特點頭。

米蓋爾立刻感到，這條路是去帕羅薩的，母親的哥哥還住在老家的房子里，到那里要四五個小時。

父親的第一反應和鄰居馬特一樣：那里沒有酒吧或商店，沒酒可買。而母親的內心需求就和如此明顯的親戚關系一樣，不曾被父親意識到。

“你拿這個做什么？”父親問。

米蓋爾看著放在膝頭的望遠鏡。

“我不知道…我想……“我們沒時間想了。”父親說。

對父親而言，望遠鏡只是用來監視（而不會用于搜救）。

米蓋爾覺得他以為雪下面是平地，但雪只是蓋平了道路和路肩之間的一條深溝而已，一只前輪陷了進去。父親咒罵起來，米蓋爾下車去看能否把車弄回路上。他看到車輪像掉進水里的蜘蛛，瘋狂地旋轉。父親又一次大力發動引擎想開動車子。米蓋爾覺得母親已經避過了最惡劣的天氣，此刻正輕輕敲著她哥哥的房門，她是在那屋子出生的。

托賓用這樣一次母親缺席的雪地困境挑戰了父權。父親的咒罵本身就是一種無力的表現。）正如之前之后的每一次，父親的決策總是失誤，對周遭環境也總是誤判。（“我知道她在某個地方還活著。”他說。）深溝猶如這個家庭根深蒂固的創傷記憶，逼著父子共同面對。象征著父親權威的汽車因前輪下陷被解構，而父權失效后的焦慮被隱喻為“掉進水里的蜘蛛，瘋狂地旋轉”。面對父親因現實脫離自己控制發出的咒罵，兒子做了什么呢？他想象母親回歸自己的出生地。這種對母親安全狀態的想象，本身就是兒子逃避現實的心理防御機制。與父親“又一次大力發動引擎”相對應的，是母親“此刻正輕輕敲著她哥哥的房門”，在兒子的想象中，車子能重新上路，生活能重新回到正軌，母親得以修復創傷。

之后寫到了當晚鄰居夫婦主動來提供信息，再是第二天早晨五六個村民前來幫忙搜救。相較而言，父親都是被動的。

他想迄今為止，幾乎沒見過其他男人進過這間廚房，他舅舅來過幾次，還有郵遞員，或是來賣東西和修東西的人，但他們不知怎么總是待在暗處。而這群天亮過來準備搜索的人占據了屋子的中心，他們自信，粗魯，目光銳利。

母親跟自己哥哥關系很好，這樣一個深受母親信賴的娘家人來看她，在她的權力場域廚房里，居然是待在暗處、邊緣的。可見母親在家中的地位。

米蓋爾看著他們一起商議，而父親站在一旁。

在家庭內部，母子都是局外人；而在村子或者更廣闊的社會空間里，父親也不過是個局外人。

米蓋爾父親一邊說，這位警察一邊記，年輕的那位則靠在廚房門后的墻上，（廚房表征著女性領域，“靠在廚房門后”則體現出一種暖昧微妙的臨界狀態）把帽子往上一推，于是米蓋爾看到了他干凈、沒有皺紋的前額和黑色的大眼晴。（注意帽子在這里的上推和后文的脫下，警察的肢體語言超出了他自己的職業身份，暴露出情感。）這雙眼晴查看著屋內，似乎短暫地關注了一下兩位年長者，然后就與米蓋爾的雙眼膠著了。（感性的、私人化的、互相的凝視）他在廚房昏暗的光線下注視年輕警察的臉龐，飽滿紅潤的嘴唇，方正硬朗的下巴，然后是柔和的雙眼，姑娘般的眼睫毛。（外貌上雌雄同體的特征）…米蓋爾移下目光看到警察的胯部時，對方也低頭看了看自己，微微一笑，張了張嘴，接著又變回原來的神情。（情感溢出時刻）

……年輕警察脫下帽子…一句話都沒說過的年輕警察轉身開門，讓他同事先走，做手勢讓米蓋爾的父親跟上。在米蓋爾看來，他似乎是要制造出兩個長者在外面、兩個年輕人在門口或廳里的時刻。但米蓋爾的父親止住腳步，出于禮貌堅持讓年輕警察先行一步。（小說里人物的移動總是構成關系的建立或瓦解。年輕警察試圖制造出瞬間的真空地帶，但最終未能實現，于是可能發生的越界時刻被終結。）

托賓知道自己在每一節里要達成的敘事功能。米蓋爾的性取向被再次明晰化。這個家的固化真相一直需要被打破，需要陌生的人、陌生的關系從外部介人。這段頗具互動性的對手戲在感官描寫和空間調度方面處理得非常有張力：在外部制度性壓抑與內部欲望覺醒的夾縫中，警察作為威權人物代替了父親；米蓋爾與警察的對視角力又間接表明，他不會再害怕父親的目光。

他想起自己剛學會走路的時候，與她一起玩的一種游戲。他老躲在桌子底下，床底下，椅子背后，她會裝作找不到他，他們就這樣一直等到他開始害怕。然后他出來，她則裝出驚愕歡喜的樣子，把他舉起來。

這里托賓設計的游戲撬動了人物的內心世界。躲貓貓游戲顯然與隱藏自我有關（米蓋爾對房子里的那些暗角很敏感）。注意，這里并非慣常童年游戲中會出現的“他躲一她找一他被她找到\"的模式。他的存在是被他母親的凝視懸置的。她故意找不到他，他得自己顯現（如今她的死、她的尸體，也被懸置了）。他的性取向同樣如此，不是“待發現”，而是“待顯現”，在來自外部的凝視下。

小說結尾第八節，童年游戲中的角色反轉了一米蓋爾成為“尋找者”，而母親成為“自己出現的小女孩”。

他享受著此身非己有，自己不是米蓋爾的時光，他是另一個人，她則向他走來…她立刻認出了他，大喊一聲，但并沒有將他當作正在尋找她的兒子，而是當作她的父親，而自己還是個小女孩。

他會把她帶到帕羅薩的老家…帶去溫暖的爐火邊和舒適的舊床。他又想起了馬諾魯也在那里，穿著圍裙，正在做熱飲，臉色蒼白，神情緊張。但這個場景失敗了，馬諾魯并不屬于這一場景。

小說中的母親主動脫離了家庭，拒絕了自己的位置，去向大雪下的空無。母親哪里都不在了。在象征時空中，只有母親“被殺死”，男孩才會長大。所以母親和馬諾魯無法在同一時空中共現。

警察再次出現：

“我們被捕了嗎？”米蓋爾的父親問。

警察沒看他，也沒回答。他一直町著米蓋爾，然后才轉向父親。…他的臉刻意地一動不動，像是一張沉重的白色面具。（欲望被遮蔽）…父親跌坐在椅子上，盯著地面，（自從搜救開始，父親被逼從家庭內部走向外部以來，表現得越來越無力、無能、坍縮，這進一步激發了米蓋爾釋放出自我認同）米蓋爾和警察四目相望，又轉開目光，隔了片刻，再度互望一眼，米蓋爾上上下下打量年輕人的身體。（注意，是“年輕人”的身體，不是“警察”的身體，情欲化的凝視解構了警察的權威。）警察看在眼里，態度半是接受，半是無動于衷。（微妙博弈）米蓋爾站起來又朝窗邊走，警察聳了聳肩，但沒動。（“聳肩\"這個動作強調出和“白色面具”不同的“人性\"的存在。來蓋爾從第一次見面相對被動的凝視變成主動挑戰警察權威；父親向下，警察不動，他卻得以自由移動。）

隨著母親的死越發明確，米蓋爾對自己的性取向也越來越明確了。

四

接下來，填補母親空缺的新人登場了一—馬諾魯就像投進這潭死水的石塊，激蕩出又一處暗流涌動的家庭場景：

父親…身后出現一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一個內心壓抑的外來者形象）比米蓋爾略矮，但看起來很強壯，（扛得住父親最初階段的羞辱與傷害）…米蓋爾旁若無人地把視線轉向壁爐，從籃子里取了兩塊木頭，很有技巧地放進壁爐。（米蓋爾開始表演，為了給這個男孩留下印象。）

“所以我把他綁上了車，”父親說，“他說他會煮飯，我們很快就能見識了。”（再次回到家庭內部。“綁上車\"充滿語言暴力，父親把活生生的人降維成戰利品、商品。這里我們也能微妙地感受到父親是如何看待母親原先的煮飯工作的，看到母親在父親眼中的某種工具性地位。）

父親擠眉弄眼地朝馬諾魯笑笑，馬諾魯沒回應，卻嚴肅地看著米蓋爾。（父親的“擠眉弄眼”對應的是馬諾魯“嚴肅地看著米蓋爾”，馬諾魯明確對抗了這種虛假的貶低自身的“情感交流”。）米蓋爾覺得父親找到馬諾魯的這番講述，就像買回一頭動物或一袋大米似的。米蓋爾覺得馬諾魯也意識到了這點，父親越是說得高興，他越是意志消沉。

他們坐在桌旁用餐時，米蓋爾發覺自己還沒說上幾句話，心想這樣沉默著是否會讓這位新來的人更不高興。

“我父親是個怪物，”他說，“你跟他來可是犯了大錯了。”（米蓋爾無意識脫口說出了事實。但既然父親被指認為怪物，他自己也被錨定在“怪物之子\"的位置上了。這句話本身潛藏著俄狄浦斯情結…）

他和父親都大笑起來，但這孩子還是默默無言，他們越笑，他好像越難過。

一方面，米蓋爾對父親是不滿的，他共情馬諾魯，試圖通過反抗父親，和馬諾魯建立起某種同盟關系；另一方面，他受父親的暴力、羞辱影響太大，他需要一步步擺脫父親的影響，走向更為正常和健康的自我表達。此時親緣紐帶的分裂固然已經開始，但大笑聲聽起來仍像是父子共謀，這笑聲把馬諾魯推向和母親類似的孤獨。

五

托賓非常細膩敏感地意識到“餐桌旁”這一家庭戲劇空間。餐桌是男性施展權力的場域，是女性服務男性的地方，女性把做好的食物端上，男性安排位次。因此之前第二節父親在餐桌旁羞辱母親喝下的酒是“毒藥”（“我是得跟你睡覺的人，”父親說，“你睡覺時，那東西的味道在腐蝕你。”），其實是更具羞辱性質的。

這一節，父親在餐桌旁再一次發起充滿暴力的語言羞辱。但這一次，父親所代表的父權遭遇了解構：

雖然他們邀請他一起吃飯，但他總是站在爐邊吃，通常是在他們吃完才開始吃。

米蓋爾父親對馬諾魯開玩笑說，他能給男人當個好妻子。

“啊，我們得給你買條裙子（裙子，男性用來規訓女性成為妻子的工具），”他會說，“你是全國最賢惠的妻子了”

一天，吃飯時這種話不止講了一遍，聽著都像奚落了，馬諾魯走到桌邊，站在米蓋爾父親面前。（從之前傳統女性空間的“爐邊”走到男性話語場域的“桌邊”，空間的變化意味著權力的變化。）

“如果你再說一遍，我就走。”

父親推開椅子，瞪著馬諾魯，馬諾魯臉色比平時更蒼白。（此前的每一次，尤其是和母親一起時，父親總試圖用玩笑掩蓋自己的暴力本質。那時的母與子沒能嚴肅面對自己的憤怒。馬諾魯面對了，所以“臉色比平時更蒼白”。）

馬諾魯回到爐邊，背對他們。（和此前母親“雙手環抱”，身體“輕輕地前后搖晃”相比，馬諾魯的“背對他們”是一種明確的拒絕。）米蓋爾看著父親和他自己的臉面交戰，竭力想把這事說成笑話，米蓋爾覺得，父親意識到馬諾魯沒留任何臺階給他下。

“我從來沒真的說你是姑娘，我什么時候說過你是姑娘？我什么時候真的說過？”父親問。

馬諾魯沒回應。

“你聾了嗎？”父親問，“我什么時候說過你是姑娘？”

米蓋爾看到馬諾魯垂著肩，像是要哭了。他自覺無能為力，無法介入，這種感覺又將他帶回到母親離家出走前一天的場景。父親站起來，他意識到自己不能讓以前那件事殘忍地重現了。

“別管他了，”他對父親說，“坐下！”

……父親垂眼看著地面，馬諾魯走過來收碟子，仿佛什么都沒發生。

又一次發生在家庭內部的羞辱，針對馬諾魯的性別羞辱，仍由父親發起。看似玩笑的語言暴力，經由馬諾魯的明確抵抗升級為公開沖突。馬諾魯垂下的肩，喚起米蓋爾對母親前后搖晃的身體的記憶：此前母親的離家出走是物理性消失，這次馬諾魯的威脅離開是精神性退場。他意識到，如果這次他再不介人，這個家庭的暴力將繼續恐怖地循環下去，悲劇將再次上演。“坐下！”小說中第二次出現的感嘆號。（第一次感嘆號出現在父親阻止鄰居約瑟繼續說出母親沒有生還可能的真相一—“別說了！\"）又一次，父親的眼神向下（如同面對警察那次），父權結構松動。

米蓋爾沒動，確保父親連他的呼吸聲都聽不到，盡量什么都不做。最后父親長嘆一聲，走出廚房，去伯納特那里干活了。（米蓋爾的細膩與善良。事實上他已顛覆了父權，但“窮寇勿迫”，他不想再用呼吸明確壓倒父親。這場無聲的呼吸戰，最終以父親的“長嘆一聲”結束：傳統父權的呼吸節奏已然被打破。于是父親走出廚房，走出原本自己牢牢占據的權力場域。）

那天晚上在臥室里，馬諾魯第一次和米蓋爾說話。

在這個家庭里，米蓋爾第一次能夠清楚訴說出自己的感受。

六

米蓋爾…變得滿心歡喜……米蓋爾發現走路時，馬諾魯站在爐邊說的這些話，一直在他心頭回響，他倒是不怎么想起父親和霍爾迪，也不怎么想母親的遺體會在哪里被找到。

注意托賓刻畫米蓋爾和馬諾魯之間、米蓋爾和警察之間是完全不同的筆法。前者是溫暖平等的眼神交流，后者是沖動的性挑畔。愛情萌生了，春天也要來了，他可以放下母親過他自己的人生了。于是作者再次設計了一個看似日常的洗藻場景，讓我們再次看到父親對情感的粗俗暴力。此前我們只看到母親的酗酒，似乎錯誤都由母親自己造成。作者是通過父親與其他人的交往方式來刻畫出母親曾經可能有過的遭遇。

父親給伯納特干活賺錢，現在一開口就是發展石材切割業務。他開始每周付給馬諾魯一小筆錢，這讓他自己在廚房里時心情愉快，但對馬諾魯沒有明顯影響。

來蓋爾的高興和父親的高興是完全不同的。前者是情動，后者是有了小錢后的虛張聲勢：父親打算再次顯示一下自己已被宣布死亡的父權。

米蓋爾父親宣布說今晚是沐浴夜。他對馬諾魯說，他們一家子和村里其他人家都不一樣，正如與野外的野獸不同…他現在想讓這事走上正軌。（父親一邊將沐浴夜制度化，一邊習慣性言語羞辱其他村民。）

他讓馬諾魯在一只大壺、兩個燉鍋中注滿水，燒開，然后兌上冷水。然后馬諾魯就要再燒些水，等他洗完要倒掉一些水，換上干凈的熱水，讓米蓋爾洗，最后是馬諾魯洗。像是為了逗笑自己，父親最后著重說，水還可以扔出去給狗喝。（父親安排工作，他仍想控制家庭秩序。由父親制定的沐浴順序可見，水的污染程度與人和人之間的權力等級一致。幫工馬諾魯和母親屬于同一位置，最后是狗。）

米蓋爾訝異地發現父親居然覺得馬諾魯可以參與洗澡。（馬諾魯被納人家庭結構。雖然地位產生變化，但仍處于服務性角色。）

父親離開房間后，米蓋爾…坐進熱水桶中，這里面一半是干凈的水，一半是父親用過的。霍爾迪離開前，米蓋爾開玩笑說父親在桶里撒尿，他也要在桶里撒尿，或是已經尿過了，而霍爾迪就要泡在家人的尿水里了。霍爾迪聽米蓋爾這么說，嚇住了…

米蓋爾覺得馬諾魯不會認為這好笑。

米蓋爾長久生活在父親的言語暴力中而不察，甚至繼承了這種對家人的粗俗傷害，直到母親出走、死亡，他對馬諾魯產生愛情，他本人才發生了內在的變化。這場沐浴的儀式，也就具備了清潔凈化來蓋爾的情感認知的敘事功用。

七

這一節，米蓋爾要開始真正接受母親已死的真相了。

拖車上，四頭野豬緊挨著躺在一起，淌著血，死沉了，被扔在那里…雪地上留下一路血點子，偶爾拖車往一側傾斜，淌下的血讓血點變成厚厚的紅色小坑。

米蓋爾邊走邊哭起來…他覺得找到她已經沒有意義，尋找她也沒有意義。

“你知道嗎，你運氣不錯。”馬諾魯對他說。米蓋爾沒說什么。

“你母親走了，這事已經發生了，以后再也不會發生了，你運氣不錯。”

野豬的死充滿象征意義和情感張力。母親的死是掩在雪下的，不曾顯明的；野豬血點形成的紅色小坑將承受暴力后的死亡以雪上雪下的平行方式展現了出來。這個場景中既有人類對自然的暴力與人類對人類的暴力的對比，也有母親身體的死亡與幾子情感的新生的對比。

米蓋爾環顧左右，知道在這條空蕩蕩的路上，他可以盡情地擁抱馬諾魯，可以將他抱得很緊很緊。…他拉開襯衫，把雙手貼上馬諾魯背部溫暖的肌膚。馬諾魯朝他俯過去，他們倚在一起，他把頭埋在米蓋爾肩上，但雙手像石頭一樣垂在兩側，動也不動。

這場互動，是米蓋爾在悲痛中尋找情感的代償，是對自身存在的確認。他的情感第一次宣泄而出，他的身體也才有了向外的接觸。但“石頭”一句的描寫，又為小說結局做了開環處理：馬諾魯的被動反應既可能出自自身習慣性壓抑，也可能出自對外部眼光與輿論壓力的屈服。而這個未完成的擁抱留到了第八節。

八

次日馬諾魯打開百葉窗，米蓋爾看到藍色天空，早晨的陽光已經非常強烈，屋檐上掛的冰凌開始滴水，掉落。（情感解凍了）

一頭禿鷹悍然朝他們飛來，米蓋爾看到父親舉起槍，近距離開火，打中那頭鳥…

它陰狼的仇恨、狂野的目光、極大的驚惶讓米蓋爾呆住了，仿佛它只針對他，仿佛他隱秘的靈魂一直等待著這樣的認可。…米蓋爾不知自己為何慢慢靠近它，但他很快發現馬諾魯從后面抱住自己，阻止他向前，而父親再次舉起了槍。米蓋爾朝后靠在馬諾魯身上，吸取他的溫暖那具骨頭已經被撕得七零八碎，一無用處了。

禿鷹在尋找一具尸體，兒子也在尋找一具尸體。這垂死的禿鷹似乎正是母親的象征，被父親所代表的父權暴力射殺，卻怒視著兒子隱秘的同性傾向。它的掙扎是他內心的沖突，它死去，他才能夠真正打開。馬諾魯的阻止保護著他免受這雙重傷害。最終，尸體“一無用處了”，因為新的“生”出現了。曾經凝固在這個家里的冰凌融解，時間重新流動。來蓋爾用自己的體溫換得他人的體溫，共同融化了囚禁他自己的雪層。

責任編輯：羅小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