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在這個落英繽紛的春夏之交回到故鄉時,我才驚覺,原來我與阿嘉已經相識了22年。
當我還在嬰兒車中咿呀亂叫時,阿嘉就已經與我相伴。那時的我還不太認得她,等我長大了一點,被母親牽著來到江邊閑逛,我才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了她的存在。風攜著眼前的綠水一股一股地往前跑,水面沒有花呀樹呀的,有的只是一群正在浮游的野鴨子,或者一兩只拍打著翅膀掠過水面來捉魚吃的水鳥。
阿嘉不是別的什么人,她正是我眼前滔滔而去的江水,是與我的故鄉互相依偎了千年之久的嘉陵江。
細細算來,我與阿嘉的緣分倒也挺深。我幼時曾搬過一次家,但兩處房子都在江邊,與阿嘉的距離可謂近在咫尺。我五六歲時,愛在晚飯后去陽臺上歇涼,常央求父親把我抱起來。我努力地抬著頭,盡我所能地望著阿嘉那永遠向前奔騰的一抹綠。
當我離開陽臺,與小伙伴結伴到江畔的一處草坪撒歡時,我與阿嘉更是親密無間。春日的草坪正逢鮮花盛開,總有四五只蝴蝶留在花上“躲懶”,被我瞧見了,一網兜過去,就能同時罩住一朵花上的兩只蝴蝶。在草坪上跑熱了,我們就去江邊的淺泥地上踩水納涼。當江水從腳趾縫間流過,我總會想,為什么這江水遠看碧綠碧綠的,流在腳趾間卻沒有了顏色?但這樣的疑問總會被同伴朝我踢來的水花沖散。于是你一腳我一腳,江水終于打濕了裙角。但懾于大人們不讓我們單獨去江邊胡鬧的警告,我們只能跑到草坪中的一處山坡,趴在草地上,一邊找著代表幸運的四葉草,一邊渴望著陽光再熱烈一點,好讓裙角干得快一點。
還記得那時在語文課上剛學了比喻這種修辭手法,回家路上我就在想,可以將阿嘉比作什么呢?當我看見她的那一刻,我人生中的第一個比喻句就此誕生——阿嘉像一條碧玉腰帶。陽光下的她,總是亮亮的、綠綠的。對我來說,她就是最寶貴的。
上大學前,我的生活與阿嘉有著剪不斷的羈絆:小學時,我在江邊的草坪上撒歡奔跑;中學時,站在公交站牌下等車去上晚自習的傍晚,我時常望著夕陽下波光粼粼的江面,詠一句“秋水共長天一色”。那時,我的生活過得有哭有笑、有悲有喜。但相較于下暴雨時江面掀起的驚濤,那時的悲喜不過是微風拂過江面的一層層漣漪。
真正的風雨欲來,當屬去年暑假回家備考研究生的那段時間。我將家中堆雜物的房間清理出一個小空間,在床與衣柜的咫尺距離間擺了一張長不足70厘米的桌子,勉勉強強地為我的學習打造出一方天地。就在這方閉塞天地間,我往往一坐下就很難再出房間,連上廁所和吃飯都是爭分奪秒的。
在長期的高壓學習中,我迷茫過,也痛哭過。但晚飯后放空的那半個小時,總能撫平我情緒上的一切傷口——那是我與阿嘉的專屬時刻。在那個時刻,紫紅色的晚霞已燃到了半山腰,所以用謝靈運的“林壑斂暝色,云霞收夕霏”,倒能形容出阿嘉的五分美來。我走在兒時玩耍的草坪上,它早已不是那個長滿雜草的小山坡,而是被改造成一處供人們消遣的公園。我越走越靠近江邊,滔滔江水裹挾了夕陽的最后一線金光,向我滾滾奔來。耳邊是“嘩嘩”的水聲,那是阿嘉對與她一樣努力奔跑的人的安慰。
我也能用日夜的苦讀、無盡的汗水為自己織就一片金光燦爛的未來嗎?
不能。半年后的我會這樣果斷地回答。不知為什么,我每天勤勤懇懇、日夜不休,卻得到考研失利的結果。于是金線斷、絲縷亂,這團亂麻不知怎么就著了火,終于燒成了一堆灰燼。很長一段時間,我日復一日地躺在寢室的床上,在床簾圍成的黑暗中,想象著自己是一條蟲子,蜷在這里,就這么慢慢爛掉也挺好。
以前讀《飄》,讀到斯嘉麗在破敗的莊園里支撐起一個家庭的希望,倔強地活著時,我只知道她的偉大,卻從未感受過她的痛苦。時至今日,我是真的體會到了這樣的痛苦。那就跟斯嘉麗一樣,回家去吧!至少,家中不像寢室那張逼仄的小床一樣暗無天日,我往外走幾步,就能看見陽光下卷著碧綠波濤的嘉陵江。
我又回到家中,回到阿嘉身邊。陽光下,阿嘉還是那么美。初夏里的她,每一處都很明媚。岸邊是綠油油的草叢和因風彎腰的蘆葦,對岸是起伏的群山,一山連著一山。遠處的游船緩緩歸來,遙遙看去,倒似古人新作了一幅游船晚歸圖,畫面中央是碧綠江濤。阿嘉很貪心,湛藍的天,飛掠的鳥,對岸的群山,以及岸邊低著頭一親芳澤的垂柳……她將一切都裝進滾滾江水,在絢爛的金光下,帶著它們一起奔向遠方的夢。
阿嘉,阿嘉,你流過了千載歲月,你滋養了我的故鄉,而今天的你依然孜孜不倦地奔向遠方。我暫時的苦難又怎會跨不過去呢?人生漫漫,眼前的痛苦時光不過是江面上游船擺渡的一個來回。我流盡了淚,現在需要努力往前奔跑了。正逢綠意盎然,我當然不會再錯過這個盛夏了。
阿嘉,再會!
(本刊原創稿件,視覺中國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