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是祁連山下九曲回腸才能找到的一個小村子。鄰居陳媽媽活了近70歲,還沒見過縣城是啥模樣。
冰川融水滋潤的綠洲,雖沃野良田,但仍不能豐盈莊戶人家的日子,像我家一樣的大多數人家每年春天鬧饑荒都習以為常。
冰川的水硬,喝冰川水的人性格,尤其是以能給別人起一個響當當的綽號為能。
榔頭就是本村茍大牙給朱門老大的綽號,因其五短身材、頗有蠻力、寡言少語但說話很有沖擊力且性格張揚而名,可謂形神兼備。
兒時的記憶中,村子小且偏,全村人在勞作一天日落時分或干或稀飽腹后,吐納著嗆人的大蒜味,不約而同地匯合在城門口。
叫作城門,其實,不見城,更不見門。但后面的城墻的確是我童年鍛煉體能的樂園。蓋因民國亂世匪患猖獗,確實修過高墻塢堡。只是破四舊、大躍進,我的父輩們抱著與舊世界決絕的堅定意志,果斷破壞舊世界,激情昂揚建設新世界,記憶就此消失。
最先發言的一向是花狼,是比我年長三輪的本家侄子的外號。花狼老爹曾是富甲一方的地主老財,作為三青團杰出代表參加過國民黨在南京召開的六大。深知輩輩開荒不如十年寒窗,花狼自然也就成為民國末期上過縣立晚校為數不多的斯文之士。可惜,生不逢時,土改、三反、五反,連續火熱的運動和斗爭,我本家財主大哥一家都是當之無愧的主角,侄子花狼雖名副其實有花花腸子,善耍小聰明,但人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終歸在當時成為眾人躲之不及、清晰劃界的黑五類。三代經商不如祖上扛槍,祖上扛槍不如烏紗帽香。這些常人夢想的賞心樂事,都與我花狼侄子擦肩而過。過了半輩子了,他打光棍遂成定局。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身世之痛,花狼先生每次演講的主題都是《三俠五義》,但不論三俠還是五義,其一生或慘死或遁入空門,都為萬般天注定、半點不由人的宿命論做了生動的腳注。至于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事,花狼先生是方不敢越雷池半步。
啰嗦這么多,其實都是為榔頭憋大招給他吃癟做鋪墊。
只見榔頭干咳兩聲:“嘿,嘿!你再不要癩皮狗撕屎套子,講那些沒有的,有閑工夫多到雷寡婦家門口排排隊。”伴隨著其他人七嘴八舌地起哄,獨狼也難抵群羊,花狼侄子脖子都漲成了豬肝色,黯然退場,沒有同情和共鳴,有的只是嘲弄挪揄,他的心情如旋入了天體的黑洞,孤獨而絕望,今夜注定又是輾轉反側的熬煎。
拆了花狼的臺子,榔頭閃亮登場,只見他甕聲甕氣、陰陽怪氣地說:“扶貧款下來了,鄉上和村上正胡日鬼呢!你們這些阿斗。”
作者單位:敦煌市文物保護中心(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