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星人”戴上黃金面具

一

不知道人在長大的歲月里，是不是都會有被人取綽號的時候，尤其是在讀書的年紀。

每當我升入一個新的學校，遇到新的同學，總能獲得新的綽號。這些綽號無一例外，都是圍繞我凸凸的眼睛展開的。而且升入的年級越高，同學們的文化水平也越高，取綽號的本事也越發了得。

小學時，同學們無非取個“小金魚”“小燈泡”之類的綽號。盡管聽起來挺可愛，同學們喊得天真，笑得無邪，但我還是有些難過。我常常留意別人的眼睛，想看看我和他們到底有什么不一樣。大家的眼睛不也在眼眶里微微凸起嗎？ 癟進去的眼睛，我只在菜場見過——那是化了凍的海魚，無光的眼睛帶著血絲，泛著腥味，我到現在還記得。盡管如此，我還是希望和大家一樣。

周末在家，我會站在鏡子前，轉著頭，全方位研究我這雙大大的、凸凸的眼睛。我惱恨為什么爸媽不給我一雙普通的眼睛，埋怨媽媽怎么不找個眼睛不凸的爸爸結婚。這些都已成定局，只能靠我自己努力了。我閉上眼，把兩手輕輕放在眼皮上，然后逐漸用力。本來漆黑的眼前，隨著用力，一陣紅，一陣綠，一陣七葷八素，還有一陣眩暈想吐。眼睛好像在反抗，我確實擔心按壞它們，于是放松了力道。眼前綠得發黑，黑得發綠。又等了一會兒，我想時機應該成熟了，于是打開雙手。模糊的眼睛看到鏡子里那雙仍然凸起的眼睛，我好一陣生氣。

不過，大大的眼睛也不是一無是處。有個同學看我個子矮小、性子軟弱，一下課就來欺負我。終于有一次，忍無可忍的我在他走上前來時，向他狠狠翻了一個白眼，憤怒地把眼球使勁頂住上眼眶，翻到自己什么也看不見。等我再看他時，他臉上滿是驚恐，淚水直流，像見了鬼一樣，失魂落魄地逃走了。從那以后，他再也不敢靠近我。沒想到一個白眼居然能把他嚇哭，我的眼睛到底有多嚇人？

二

上初中后，我的腦袋好像突然開竅了，老師教的東西，我一聽就會，但大多數同學好像就沒那么輕松。直到有一次，我解答了一道老師沒解出來的題目，同學們對我肅然起敬，心照不宣，再也沒有人叫過我的綽號。我對同學們很是感激，每當我看他們的時候，總會有意地把眼睛瞇起一些，生怕嚇到大家。

放學后，我們有興趣小組，全年級不同班的孩子有機會聚到一起。有一次，隔壁班一個爽朗的女生對我說：“你的眼睛很大。”

我立刻感到被冒犯，兇巴巴地回答：“我知道你想說什么。”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眼睛里黑色的瞳仁很大，很好看。”她滿臉真誠地向我解釋道。那是我的眼睛第一次和“好看”掛上鉤，我不知道她有沒有看到我眼神里的感激。

我考上了一所老師認為超出我實力的高中，大家都為我感到高興。然而，關于綽號的最大難關就在這里，我足足戰斗了三年。

一個胖胖的同學在我剛進這個班的時候，就為我取了個“外星人”的綽號，我不以為意。當他把這個綽號在全班叫得響亮時，我只好還他一個“卡門”（卡住進不了門）的綽號。一節英語課，老師講的課文剛好是關于“外星人”的，可想而知，每當老師念出“alien”這個單詞時，底下就是一陣大笑。起初還只是“卡門”和他的狐朋狗友們的起哄，直到老師點我的名字請我回答問題時，演變成了全班的哄堂大笑。那些笑聲將我整個淹沒，那一瞬間，我不知道我是誰，我為什么要在這里，我為什么孤立無援，我不敢看一眼班里有沒有不笑的同學。這個英文綽號伴隨了我整個高中，它被一傳十，十傳百， 傳遍整個年級。有時我走在路上，不認識的調皮男生會走上來，叫上一聲“alien”，后面就是一陣得逞的笑聲。“卡門”這個名號卻只有我一個人在叫。盡管我一人之力堵不上悠悠之口，我還是倔強地喊了“卡門”整整三年。高中畢業后，同學聚會，我幾乎不參加。

三

讀大學時，學校里有一座特別大的圖書館，我整天泡在里面。比起和人打交道，我更愿意選擇讀書。有一天，我偶然翻到一本考古的書，里面講到“三星堆”的發掘，當我看到圖片上青銅器打造的縱目面具時，感動得熱淚盈眶，仿佛在那一刻找到了偉大的歸屬。蠶叢和魚鳧，站在雄偉的殿宇之上，摘下黃金面具，那不就是凸凸的眼睛嗎？我不禁激動地想象著，眼睛凸凸的祖先們在原始又廣袤的土地上，建立了輝煌的王朝，我真想回到那個時候去看看那震撼的場面。我抬頭看向圖書館的玻璃窗，玻璃上的人影和我腦海中的縱目面具融為一體，忽然覺得自己變得神圣起來，好似有一股力量，說不清是注入了身體，還是從我身體里涌動起來。比起一直困擾我的長相，還有更多有意義的事情值得我去關注。過去我好像浪費了太多時間和精力在一些無用的事、無關的人上面，多傻。

如果丑是束縛人的枷鎖，那美又何嘗不是呢？是誰給美與丑下的定義，又憑什么由他們來定義？《烈女傳》里，大臣們笑話奇丑無比的鐘離春妄想成為宮女是厚顏無恥，這些嘲諷她的話，她應該早已免疫。在她歷數齊國四大危機，為齊國獻計獻策的時候，齊宣王一定覺得她的美超越了美，令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成為自己， 成就自己，到那一天，凸凸的眼睛也就成了神圣的、令人敬仰的符號。只是，到那一天，我還愿意參加高中同學聚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