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發小與我同名——蕾切爾。但通常我叫她凱蒂,是她姓氏的諧音。我們認識超過40年了,我相信我們之間的友誼可以走到我們二人的生命盡頭。或許她可能需要在我的葬禮上向一群陌生人講述我的軼事。凱蒂,如果你讀到這里,請不要提起去諾曼底的學校旅行,那次我可是出盡了洋相啊。
14歲時,我在謝菲爾德綜合學校結識了凱蒂。回想起來,我甚至難以想象我們是如何在如此大的學校中,于茫茫人海里相識相知。但仔細一想,哦,那畢竟是上世紀80年代的英國。學校老師經常罷工,而“等老師來”則成了司空見慣的場面。漫長無聊的課前時光中,我們瘋狂地聊天搗蛋,直至一位面露絕望的代課老師打開教室門,費勁兒把我們四散的心思拽回到課堂上來。
數學課上,我和凱蒂被分在同一個學習小組。借著閑暇,我們從音樂、化妝聊到男孩子們:那些我們喜歡的,以及我們自認為喜歡我們的。
我們總有聊不完的話題。結束一天的學業后回到家中,我們立刻會給對方打電話。那個年代,家中座機通常都擺放在玄關里,毫無隱私可言。你的兄弟會故意發出噪音打擾你,你的母親會嫌棄地敲著腕表提醒你時間。但我們心無旁騖,每天交流八卦就像呼吸空氣一樣必要且自然。我們可以從任何一件小事里發掘出戲劇性,甚至有許多事本身就充滿了戲劇性:某位女士似乎正在同時和物理老師以及頭發毛茸茸的地理老師約會;某個男孩因為對吸食膠水上癮,以至于在歷史課上睡著了;還有那些大膽火辣的女孩們,作為校園風云人物的她們,感情生活宛如每天上演的肥皂劇,充斥著跌宕起伏的劇情和夸張的臺詞。
友誼意味著許多事,當你年輕時,它是理解成人世界的一種方式。我與凱蒂那無休止的暢聊幫助我辨別人性,學會信任,變得可靠。我們對周圍人的看法總是出奇地一致,縱使我們二人的性格可以說是南轅北轍——她通常很理智,而我容易沖動。隨著我們長大,我總是陷入戀愛、暗戀和失戀的循環里,而她則耐心傾聽我的抱怨,嘲笑我的夸張用詞,并委婉地提醒我要謹慎,畢竟男生就是徹頭徹尾的傻子。
我們在同一所城市上大學,仍能經常見面。在悠長的假期里,我們儼然回到了過去的時光:工作日晚上喝酒看劇,周六跳舞。畢業后,凱蒂回到謝菲爾德教書,我來到倫敦成為一名記者。這似乎本該是我們二人生活的十字路口,我們迅速分離,前往不同的方向。但“分道揚鑣”終究不是我們友誼的結局。我們見面的次數在減少,而我們之間的紐帶,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在熬過了長久的沉寂后依然存在。每次見面,我們總能毫無障礙地接續上一次結束的話題。如今,凱蒂有她自己的朋友圈子,我也是。但我了解她,甚至可能比任何人都了解她,她對我而言亦然。當然,這或許只是我的妄言,但我不在乎。這份信念是我的精神支柱。想想你的朋友們,有哪一個是你可以半夜打電話過去,確信她們會傾聽你的訴苦并幫助你,絕不會因為被吵醒而生氣?對我來說,凱蒂就是這樣的朋友。

40年了,我們一起經歷過人生的喜悅,也分享過各自的悲傷苦痛。在我30多歲的時候,我的伴侶突然離開了我。那時我們剛剛一起買了房子,我對于未來新生活的期盼一瞬間被擊碎。我第一時間給凱蒂打了電話,而她也第一時間趕來倫敦見我。我滿懷感激地去車站接她。見到我的那一刻,她哭得比我更傷心。“哦,我可憐的朋友。”她一邊哭一邊抱住我。我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緊緊相擁。我的心仿佛一條漏水的破船,在她溫暖的擁抱里被緩緩引入安全的港灣。
2022年10月,我的另一位好友,出版人卡門因病去世,享年84歲。我很傷心,因為我愛卡門,她總會讓我們兩人在一起的時光變得豐富多彩。但在她的葬禮前,我也因為這份友誼而感到苦澀。在安排葬禮流程時,我被排除在外,這讓我意識到我們之間的關系并沒有我想象的那么親密。更準確地說,她有很多朋友,她與這些人的關系和我一樣親密,甚至比我更親近。我對此感到失落、困惑、尷尬甚至有些嫉妒。眾所周知,卡門是人際關系方面的天才,作為朋友,每個人在她眼里都是特別的。然而,死亡劃分出了她社交圈的等級。我在其中發現自己的地位越來越低,這很難不讓人沮喪。我只能思考我究竟錯過了什么,而卡門又向我隱瞞了什么。
她的葬禮于11月舉行,12月我開始閱讀《朋友之間》,這是女作家薇拉·布里頓和威妮弗雷德·霍爾特比的通信集。我原本沒指望能夠就這本冗長的書信記錄寫出什么感想。然而我錯了,這本書正是我所需要的。友誼固然美好,但也極為復雜——它教會了我這一點。表面上看,兩位女性相互扶持,她們的友誼溫柔而慷慨。二人于1919年在牛津大學讀本科時相識,畢業后,她們又在倫敦合租。布里頓結婚生子后,霍爾特比再次搬進她家與她同住。布里頓經常出差在外,霍爾特比就承擔起照顧孩子的重任。1935年,年僅37歲的霍爾特比因腎衰竭去世后,布里頓寫下著名的《友誼的見證》一書以紀念她。
但從二人的通信中可以看出,她們的關系在平靜的外表下暗流涌動,甚至有時劍拔弩張。她們的性格截然不同,霍爾特比年紀較輕,個子高挑,金發碧眼,外向自信。這種自信或許源于她母親對她教育的堅定支持(布里頓的母親則不同)。一戰期間,她曾中斷學業去當護士,也很享受這段獨特的經歷。在那個艱難的年代,她沒有遭受過個人的重大損失。
相反,布里頓身形矮小,深發深瞳,沉默寡言。戰爭使她失去了未婚夫和弟弟。她和《南騎士》的作者霍爾特比一樣野心勃勃,但她的野心深處總包含著一絲不安。過往經歷或許影響了她,布里頓好像一直害怕被拋棄。

當霍爾特比后來搬進布里頓家中與她夫妻二人合住時,她顯得如此高興,而布里頓也非常自然地接受了。霍爾特比的朋友、小說家斯黛拉·本森將布里頓視作“水蛭”,但霍爾特比本人從未表露出這種想法。在我看來,人類大致可以分為兩種:“排水管”和“暖氣片”。霍爾特比是后者,她溫暖又樂觀,鼓舞人心。而布里頓則是前者,她會向周圍人釋放消極情緒,直言不諱地批評,同時面對他人指責時又會惱羞成怒。用當代網絡流行語來形容,二人更像是“塑料姐妹”。
在1921年的一封信中,布里頓在稱贊霍爾特比之前,先提及已故未婚夫的母親曾評價霍爾特比“完全不漂亮”。她的嫉妒難以掩飾——在霍爾特比功成名就的時候,她還是個默默無聞的作家。
然而,友誼是如此復雜。在其他時刻,兩人的感情是如此熾烈。她們在正式步入成年時寫作的信函里滿是對未來的憧憬,令人深受啟發。最終,她們深知彼此是對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充滿疑問,渴望傾聽,溫柔文雅地坦誠交流。又有哪個男人能夠給予她們同等的理解呢?
友誼正越來越多地被社會心理學家、人類學家、遺傳學家和神經科學家視作研究的重要對象。得益于這些研究,我們可以肯定地說,友誼的數量和質量對我們身心健康和死亡風險的影響,可能大過生活中除了戒煙以外的任何要素。牛津大學進化心理學名譽教授羅賓·鄧巴在其專著《朋友:理解友誼的力量》中強調,當我們感到孤獨、無人傾訴和缺乏肢體接觸時,我們大腦內的內啡肽活躍度會降低。內啡肽是我們身體內的天然止痛劑,缺乏內啡肽會使我們更容易受到日常瑣事的消極影響。因此,社交缺失會使得抑郁和焦慮情緒加劇,甚至會導致認知能力衰退,增加患癡呆癥的風險。理論上而言,解決該問題的方法很簡單——拿起電話主動聯系朋友。但正如鄧巴所說,友誼需要投入,甚至可以說是一項艱苦的工作。
盡管我反對性別方面的刻板印象,但在友誼這一點上,我不得不承認,女性在友情中遇到的挑戰更為復雜。鄧巴的研究結論支持了我的觀點:女性比男性擁有更多朋友嗎?她們的友誼會更緊密嗎?研究表明,這是肯定的。
至少有一項研究表明,男性對于親密關系的認知首先基于交流的頻率,而女性則對關系有著非常高的期望,特別是在互惠和共鳴方面。更高的期待也意味著更多的失望和傷害。此外,父權制社會雖然在某些情況下鼓勵團結,但同時也在制造分裂——女性也會在父權制社會的影響下彼此對立。
那么,身為女性的我們會艷羨男人那種看起來更加直接的人際關系嗎?我不這樣認為。每當男人談論起他和朋友們晚上的活動——“音樂、足球、書籍……”——我一點也不嫉妒,但我很訝異,現在我更清楚地明白這一點了。
科學無法探究友誼最深處的奧秘,它既抽象又具體。聰明的研究人員可以用儀器記錄下人類大腦在失去朋友時的悲傷情緒波動,但無法觸及這種傷逝的情感根源——這是永無止境的人生戲劇。對于某些人來說,這或許是醫生的工作,但實際上,這是藝術創作:小說、戲劇、詩歌、電影和電視劇。從卡門,這位我所知的最偉大的讀者身上;從她所出版的布里頓和霍爾特比書信集中,我獲得了一絲靈感。如果我以文學選集作為平臺,從各個維度、各個作家的視角來探索女性友誼會怎么樣?
這或許不僅僅意味著我要將我的書架翻個遍。我有時會將這個計劃分享給我的女性友人,無一例外她們會說:“哦,我有很多想法,讓我想一想再給你列個單子。”起初我對此充滿期待,但很快現實教會我不要抱有太大的期望。如果她們真的給了我反饋,也通常只是詢問我是否考慮收錄《簡·愛》中簡·愛和海倫·彭斯的友情。但絕大多數朋友不會再給我什么回復。
在女權主義和資本主義的運作下,女性友誼登上我們文化的舞臺中心,成為一系列小說的核心主題。二戰后,這種變化便有所顯現,例如史黛拉·吉本斯的《韋斯特伍德》、羅納·賈菲的《最好的一切》和瑪麗·麥卡錫的《團體》。到了90年代,以海倫·菲爾丁的《布里奇特·瓊斯的單身日記》和坎迪斯·布什奈爾的《欲望都市》為代表,與女性友誼相關的作品數量呈指數級增長。
但如果我們往前溯源就會發現,在文學作品中,真正被充分刻畫的女性友誼寥寥無幾,甚至可以說是完全沒有。這一事實讓我既驚訝又羞愧。我怎么會忘記,男性關系才是敘事的核心,而女性友誼往往會被文本忽視。
在《一間只屬于自己的房間》中,弗吉尼亞·伍爾夫如此寫道,她努力回憶自己閱讀經歷中“有哪本書描寫了兩個女性角色的友誼故事”,結果發現屈指可數。這不恰恰是對我所做工作的印證嗎?即便在當代小說中,愛情線仍然會擠壓女性角色其他人際關系的敘述空間,使得女性友誼邊緣化。
但我在工作之初竟然忽略了這一點。或許正因為我太渴望編輯出這樣一部文選,以至于瞞騙自己說“女性友誼”的主題在文學作品中早已存在。現在我很興奮,因為這意味著我在做一件史無前例的新事。我發現,自1991年以來,還沒有一本嚴肅探討女性友誼的文選面世。
我的選集收錄了100多位作家的作品,其中絕大部分是女性,作品內容涵蓋了女性生活的方方面面。從兒時情誼到生死離別,從決裂到重聚,作品年代跨越幾個世紀。憑借書中的智慧,我希望它所扮演的角色不僅僅是一本書,更是讀者的“陪伴者”。正如1853年,夏洛蒂·勃朗特在寫給伊麗莎白·蓋斯凱爾的信中說的那樣:“感謝你的來信,它像一次寧靜的交談一樣令人愉悅,如春雨一般令人歡喜,像摯友來訪般使人精神煥發。簡而言之,如同閱讀一頁《克蘭弗德》。”

編輯: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