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凱蒂悖論”：政治-社會秩序與意識形態

托馬斯·皮凱蒂(ThomasPikety)作為當代法國著名左翼經濟學家，在西方左翼思潮中頗具影響，《資本與意識形態》（CapitalandIdeology）的出版在西方引起強烈反響，西方學界對其不乏溢美之詞。目前國內學界對皮凱蒂的研究仍集中于《21世紀資本論》，對《資本與意識形態》研究較少且多是書評。該書目前僅在中國臺灣地區出版了中文版。本文依據英文版，發現皮凱蒂對西歐封建社會的再建構所折射出的歷史哲學和歷史觀念有其獨到之處，因而以此為主題展開研究。

在《資本與意識形態》中，皮凱蒂將不平等制度作為歷史發展的研究起點，“不平等制度\"（inequalityregime）“被定義為一套旨在證明和構建特定社會的經濟、社會和政治不平等的話語和制度安排”①，這套制度包括政治制度和財產制度。皮凱蒂將一切不平等都歸因于政治權力的組織方式，他的一切歷史分析都是基于此進行的。他認為，各個時期的國家或社會為了維護政治統治和社會秩序都必須發展一套意識形態與話語體系，將存在的不平等合理化，這些延伸而來的經濟、政治和社會制度構成了各個時期的不平等制度。他試圖從前資本主義時代的社會歷史演變中找到不平等的根源，在封建社會中把握與現實資本主義社會有關的歷史。

作者簡介：劉梓臣，首都師范大學哲學系博士研究生。

馬克思將社會形態劃分為“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共產主義社會”五個階段；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將文明時代三大時期的奴役形式劃分為古希臘羅馬時期的奴隸制、農奴制和近代雇傭勞動制。不同于馬克思和恩格斯，皮凱蒂根據私有財產制度的演進，將財產控制和人身控制是否緊密相連作為劃分現代社會和前現代社會的標準，前現代社會包括三元社會（ternary society）和奴隸社會①，現代社會包括所有權社會（proprietarian society）、殖民主義社會和新所有權社會（neo-proprietarian society），這種對于社會形態的全新劃分服務于皮凱蒂對不平等制度的歷史研究。他的歷史分析法試圖說明在歷史重要轉折點（switchpoint），歷史選擇如何受制于競爭集團之間的政治和意識形態力量平衡，而不平等制度及其引起的一系列歷史事件又怎樣交織在一起，導致了當前不平等制度的崩潰。皮凱蒂以“政治-意識形態自主論”取代經濟基礎論，認為意識形態先于政治-社會秩序，強調意識形態“自主”構建歷史與社會秩序。這種唯心史觀貫穿皮凱蒂的后續研究，使得其理論中存在社會秩序與意識形態邏輯關系混亂的根本性悖論，并由此導致歷史階段劃分標準和平等標準不統一的問題與解釋困境。

皮凱蒂依照“三元社會—所有權社會（殖民社會隸屬于此階段)—新所有權社會”這一社會歷史發展脈絡進行歷史實證分析。為了厘清皮凱蒂悖論，在這里選取他對三元社會到所有權社會初期這一歷史時期的研究作為文本依據，探尋其思想理路，清理其唯心史觀錯誤傾向，還原其理論的合理之處和現實因素。

一、皮凱蒂式三元社會

皮凱蒂將前現代即前資本主義時代的西歐封建社會概括描述為三元社會，他以法國大革命為標志劃分三元社會和所有權社會，這與馬克思劃分封建社會與資本主義社會的標志相同。但他并沒有明確提及三元社會的開始標志，我們從《資本與意識形態》中所采納的數據時間進行分析可以看到，他使用的最早的歷史數據來自1380年代的法國。這個時間與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提到的“蠻人占領了羅馬帝國，這種占領的事實通常被用來說明從古代世界向封建制度的過渡”②這一時間劃分大致吻合。

皮凱蒂認為歷史上所有的不平等制度都起源于三元社會制度，這是歷史上最普遍、最古老的不平等制度。三元社會（ternary society）或稱“三重功能”社會（trifunctionalsociety），一個最簡單的“三重功能”社會結構包含著三個不同功能的群體：神職人員（clergy）、貴族（nobility）和第三等級(the third estate），每個群體都履行著不同的社會服務職能。前兩個等級屬于精英階級，神職人員作為宗教和知識階級，對教區的所有民眾負有精神領導、價值觀指導和教育的責任；貴族作為軍人階級，擁有武裝力量，對領地或國家承擔維持社會秩序、提供安全保障的責任，武士（warrior)階級也屬于這一等級;第三等級即工作的普通人，包括農民、手工業者和商人，提供食物、衣物等商品，維持社會繁榮。①

“三重功能”理論最早起源于法國宗教學家喬治·杜梅齊爾（Georges Dumézil），他通過對古代印歐文明，尤其是神話和宗教進行語言學分析和比較研究，提出了社會三重功能（tripartitedivisionof social functions）理論，即社會中存在王-祭司、武士和大眾生產者三個階級，分別承擔王權-神權、戰爭和勞動生產三種社會職能。杜梅齊爾的“三重功能”理論更多是基于宗教和神學領域，是從印度種姓制度中發現并擴展到古羅馬、波斯、北歐神話等印歐語系的古代宗教和歷史當中。他認為，這種理論普遍存在于諸多印歐語系的社會文化歷史中。皮凱蒂反對杜梅齊爾基于語言學的分析，認為目前缺乏論據，證明所有的“三重功能”都源于印歐語系，并對杜梅齊爾的理論進行了擴展，離開古代神話宗教的文本，轉向世俗世界的社會問題，他從中世紀的歐洲開始，將研究逐漸擴展至印度、中國、日本和伊朗等國家。

中世紀基督教社會是三元社會最“標準”、最理想的規范構造，皮凱蒂從此切入分析（見圖1)。“三重功能”意識形態是十分微妙的，三個等級既互補又相互約束，一方面它說服第三等級接受自己被統治的宿命，另一方面它將精英階級分化為兩個群體，階級內部互相制約，但在中世紀神權高于王權，神職人員在精神世界的權力高于君主和貴族的世俗權力。

在這一結構中，政治和經濟權力密不可分，前兩個階級既是統治階級也是有產階級；財產權和司法權也密切相關，司法權通常也屬于地方領主。馬克思在《克羅茨納赫筆記》中寫道：“財富成了權威的代名詞”，私有財產決定著特權統治的形成。在封建時代，土地是全部的財富，雖然皮凱蒂避而不談，但不難看到“三重功能”意識形態將土地私有制作為其理論核心，三元社會以土地所有權為等級劃分的依據。“土地所有權就是一切所有的權利都依附在土地所有權上”③，土地所有權為其所有者即貴族階級，帶來了管理土地上一切事物的權力和人身依附關系上的特權，司法權和行政權都是土地所有權的外延，農奴和奴隸依附于貴族階級，本質上依附在土地上。“封建的土地占有已經包含土地作為某種異己力量對人們的統治。農奴是土地的附屬物沒有無主的土地。這句話表明領主的權勢是同土地占有結合在一起的。”④三元社會是一個較為封閉、鏈條完整、功能互補的強功能邏輯社會，其本質上只是一種為保護生產和社會合作的經濟制度，隨著社會的發展，形成完整的“三重功能”意識形態，這一意識形態又反過來將這種等級制通過立法固化在社會中。此時貴族、神職人員和第三等級的劃分不再由其在經濟生活中的作用和地位決定，而是由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的等級歸屬決定，即“龍生龍，鳳生鳳”。三元社會在本質上是一個不公正的、專制的和任意的強控制社會，三重功能意識形態的本質便是這種非社會性、非合理性和非正義性的等級制度，是對這一制度的辯護和總結。①

在構建完成“三重功能”意識形態這一理論體系后，皮凱蒂進一步論證其是如何對不平等進行合理性辯護的，又是如何走向崩潰的。首先，三元社會滿足了所有社會制度都應具有的兩種基本需求，即價值和安全（meaning and security）需求。其次，“三重功能”意識形態的建構為不平等作辯護，意識形態內含著“一個公共利益或普遍利益的可信理論”②。這兩個條件是所有不平等社會合理化的通用準則，三元社會的特殊之處在于每個社會群體都像人體的一部分一般，分別履行著屬于自己的重要職責。雖然歐洲中世紀是三元社會的最理想構造，但這種構造及其內在邏輯是在三元社會向所有權社會轉型的最后階段才明確的。現代中央集權國家的出現導致三元社會的徹底崩潰，出現了與之相反的意識形態，如所有權主義（proprietarianism）、殖民主義以及共產主義等。

二、皮凱蒂式所有權社會

皮凱蒂將1789年爆發的法國大革命作為三元社會與所有權社會的分界線。他在這里引用了美國歷史學家拉夫·布勞法博（Rafe Blaufarb）的“大分界線”（great demarcation）概念，這個術語用于描述法國大革命期間發生的財產所有制的轉變，這導致了“王權”職能(從此由中央集權國家壟斷)和財產權(從此歸個人所有)之間的嚴格分離，此次轉變將對財產的控制與對人身的控制分割開來，而三元社會的基礎正是兩者的不可分割。他強調\"三重功能”意識形態最重要的特點和三元社會不平等的主要表現形式是權力和財產關系交織在一起。在法國大革命之后建立的是所有權社會或稱所有制社會（ownershipsociety），所有權社會建立在所有人的平等權利之上，不考慮所有者的家庭與出身，所有制意識形態建立在\"社會和政治穩定的承諾上，并且建立在通過財產權（propertyrights）實現個人解放的理念上”③。與三元社會相比，特權縮減，法律賦予人們保護自己私有財產的權利，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從人治轉向法治。

法國大革命不僅加速了法國社會的轉型，而且推動了歐洲大陸其他國家的社會轉型。法國在與反法聯盟的第一次戰爭中獲勝，標志著共和思想在歐洲大陸的勝利和三元社會秩序的失敗。但皮凱蒂認為，站在社會意識形態和財富集中度的視角上看，法國大革命是失敗的：所有制社會內部還存在矛盾（而三元社會具有內部邏輯統一性)，所有權和財富不平等這個關鍵問題依舊嚴重。大部分革命者作為資產階級財產所有者追求建立溫和、穩定的社會秩序，因此妥協的政策是在所難免的。他們擔心打開“潘多拉的魔盒”，即破壞當時的產權制度，威脅神圣化的私有財產。所有權社會并沒有解決所有權來源的正當

性與不平等的問題，反而加劇了不平等。

“美好年代”（BelleEpoque)便是建立在極不平等的基礎上，在此期間，富人與窮人的差距急劇拉大。皮凱蒂認為法國長期不平等與保守的財政制度無關，其根本在于法國意識形態和政治思維本身的問題。這種財富不平等源于“法國知識分子民族主義和歷史上的自我滿足”，他們過于相信法國的平等主義根源，即“大革命使法國成為一個平等主義的國家，因此它不需要征收累進式的稅收”①。正是這種傲慢，直到一戰前夕政治和財政制度都是導致法國財富高度集中與不平等的重要原因。“在不平等主義政權的歷史上，這種短視地使用宏大的國家敘事相當普遍”②，意識形態成了為不平等問題包裝辯護的工具，從而進一步促進了不平等的發展。這個歷史時期不合理的制度試圖通過某種意識形態合理化，從而加劇了社會的不平等。

19世紀至20世紀初期所有權高度集中，甚至在有些國家和時期不平等現象較三元社會時期更加嚴重，直到兩次世界大戰之后才有所下降。但這并不代表不平等問題的減少只能通過戰爭緩解，相反，戰爭是由財富不平等引起的，“不平等的加劇而產生的強大的社會和政治緊張局勢促成了民族主義的崛起，從而導致了戰爭的可能性”③。而這種不平等恰恰是由曾經推翻三元社會不平等的政治制度和意識形態帶來的。隨著所有權社會的發展，土地不再是主要的財富來源，金融和資本占據主導地位，資本主義得到長足的發展，盡管收人分配存在不平等，但資本收入的不平等更為嚴重。相比資本主義的概念，皮凱蒂更強調所有權社會和所有制意識形態。他認為所有權主義早于資本主義，后者是在19世紀下半葉和20世紀初重工業和國際金融投資時代的一種政治意識形態，是所有權主義的一種特殊表現形式，它更開放且建立在全球化之上，是進一步發展的所有權主義。

所有制意識形態主要分為兩個方向：一種是沿著私有財產的解放性發展，即人們利用私有財產解放自己，允許存在個人期望的表達空間，同時在國家內部對這些期望制度化，如實施累進稅進行再分配;另一種是將私有財產神圣化，即無論私有財產的來源是什么都將其賦予近乎神圣的地位，人們幾乎可以依靠對私有財產的絕對保護來解決所有的問題，這將會導致極大的不平等。從這兩個方向出發，可以將意識形態所有權主義劃分為兩類：一是批判的所有權主義（criticalproprietarianism），即“屬于社會民主類型，它取決于混合的私人、公共和社會所有權，試圖將私有財產工具化以實現更高的目標”;二是極化的所有權主義（exacerbated proprietarianism），即將私有財產神圣化并將其轉化為一切問題的解決方案。④后者在整個19世紀直至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都占據主要地位，私有制取代了上帝在人們心中的地位，將不平等推向頂峰，極化的所有權主義必須被揚棄。

在進入現代社會后主導的意識形態雖已更迭，但依舊存在大量“三重功能”意識形態殘余，這在殖民社會中表現得尤其明顯，殖民社會正是現代所有權主義與前現代“三重功能”意識形態碰撞形成的。皮凱蒂將歐洲殖民化區分為兩個時期：第一個時期始于16世紀初發現新大陸，終于19世紀中葉三角貿易的結束和奴隸制的廢除；第二個時期始于19世紀中葉，在20世紀上半葉達到頂峰，終于20世紀60年代的非洲殖民地獨立運動高峰。

第一個時期，殖民者依賴軍事侵占和種族滅絕的暴力手段，開采自然資源或種植經濟作物，主要表現為三角貿易和種植園奴隸制的形式;第二個時期，殖民者的行為貼近馬克思早年所說的殖民主義的“雙重使命”，他們以知識和文明統治為基礎，以金融資本為主，奴隸制被其他形式的強迫勞動取代，這種殖民手段更加具有普適性，在當代被偽裝成正常的資本邏輯，文化殖民是主要手段（見圖2)。兩個時期相比，前者更加暴力、直接;后者是金融的、間接的，經常偽裝成溫和非暴力的形式，但究其根本，二者都以軍事脅迫為基礎，暴力是殖民化統治的底色。

皮凱蒂將殖民社會的起源和持續存在的原因歸結于經濟利益驅使、國家競爭需要和“文明使命\"（civilizingmission）的實現，因為他認為單純的市場經濟規律無法解釋19世紀的世界市場和政治變革，反而更強調文明使命在殖民戰爭中的重要作用。“從殖民者的角度來看，這一使命首先取決于維持秩序和促進一種（資本主義)私有制發展模式，其次取決于一種統治形式，即認為自己是知識分子，建立在科學和學習的傳播之上。”①與馬克思殖民主義破壞和重建的“雙重使命\"類似，皮凱蒂也認為這種文明使命具有軍事性和知識性的雙重性，即建立在維持秩序和實施精神監督的基礎上，但皮凱蒂筆下的這種雙重性更類似于三元社會中貴族階級和宗教階級的性質與作用，只不過范圍擴大到國家之間。

皮凱蒂通過分析印度、伊朗和中國等國家被殖民入侵后的發展歷史得出結論：殖民主義的通常模式都是通過戰爭暴力脅迫簽訂不平等條約，進而侵占殖民地的司法權、行政權和財政權，在此不再贅述皮凱蒂對其他國家歷史的詳細分析。殖民社會不平等制度的基礎是民族和種族的不平等，這種身份不平等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三重功能意識形態的殘余。

殖民主義社會和(殖民地中的)奴隸社會的不平等都內含資本邏輯，殖民主義是資本主義發展到一定階段的必然產物，他們通過掠奪更多的生產資料，搶占殖民地市場，完成資本的無限增殖。但皮凱蒂認為這種“不平等主要是由意識形態和政治因素決定的，而不是由經濟或技術限制決定的。為什么奴隸社會和殖民社會能達到如此高的不平等程度？因為它們是圍繞著特定的政治和意識形態項目構建的，并依賴于特定的權力關系和法律及制度體系。所有權社會、三元社會、社會民主和共產主義社會，乃至整個人類社會也是如此。”②所有權意識形態被商業發展建立的全球市場帶到世界各地，打破了原有各大陸之間相對孤立的狀態。較為進步的歐洲殖民國家與其他大陸的舊制度之間發生了碰撞，在殖民主義意識形態的影響下，各國出現了不同的意識形態發展方向，現代化建立在各種不平等的制度之上。

三元社會被所有權社會取代，但三重功能意識形態為不平等辯護的邏輯，即依靠武力統治和知識文明控制，一直保留下來。無論在殖民社會中還是在當代，這種邏輯都是資本主義國家在國際交往和國內統治中對不平等制度的偽裝，殖民社會中任何關于“文明使

命”的修飾都是對殖民主義非正義性的掩飾。

皮凱蒂將從21世紀起，在新保守主義指導下的社會稱為新所有權社會，這是他的社會歷史研究的最后一個階段。然而在實際研究中，僅有三元社會到所有權社會的研究是清晰明確的，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社會歷史研究存在定義不明確、社會階段劃分不清晰等問題。

一方面，在現代社會中，皮凱蒂還討論了蘇聯共產主義、后共產主義和歐洲民主社會主義等意識形態下的社會，但研究僅流于歷史事件表面，沒有觸及相關的定義、內涵及外延等一系列核心理論。另一方面，皮凱蒂認為，在兩次世界大戰、民主社會主義運動以及東歐劇變等沖擊下，社會對不平等現狀失望，整體呈現保守主義，社會制度和政治經濟體制向傳統所有權主義復歸，即新所有權社會。但他關于新所有權社會的社會結構以及歷史發展邏輯等基礎研究都是缺乏的，且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歷史研究中存在多線并行、邏輯混亂的問題。

三、馬克思主義視域下的皮凱蒂悖論

皮凱蒂從前現代社會中的不平等在政治和社會等方面的表現開始分析，將不平等問題歸因于意識形態，他對西歐封建社會的重新解構都服務于他的“政治-意識形態自主論”。可以看到，皮凱蒂的研究都預設“政治-意識形態”是不受經濟基礎影響的獨立因素，以此為重要依據分析社會的不平等問題及其表現。皮凱蒂在研究中呈現“具體歷史—社會上層建筑—經濟基礎—具體的不平等現象—意識形態更迭—社會階段更迭”這樣的理路。在這一理路中，他以具體歷史事件及其發展邏輯為出發點，以政治與意識形態在現實中的建構這一上層建筑為佐證，分析所有制與分配制度等經濟基礎中的不平等現象，最終以意識形態和社會階段更迭為落腳點。這導致其研究基礎——邏輯理論和方法論、出發點和落腳點互相矛盾，可以概括為“皮凱蒂悖論”。

皮凱蒂悖論最根本的一點在于其研究基礎的邏輯理論——社會秩序與意識形態的邏輯關系混亂。他認為意識形態是“一套描述社會應該如何建構的先驗可信的觀念和論述。意識形態有社會、經濟和政治三個層面，是對社會理想組織形式等一系列廣泛問題的回應。”①他認為，意識形態主要回答兩個問題，一是政治制度的性質是什么，二是描述財產制度的組織形式②，二者相互纏繞，所有的不平等制度都是建立在這之上的。他將“政治-意識形態”放在優先地位，認為新意識形態從舊意識形態中誕生，從而徹底推翻舊意識形態，建立新的社會制度和政權。在這一思想的指導下，他在分析社會歷史發展時便自然地得出所有制意識形態塑造了所有權社會，即“意識形態—社會秩序”，這也是他的核心觀點與理論基石。但當進入實證歷史分析時，這一觀點與他的方法論出現較大的分歧。

在前現代社會歷史研究中，皮凱蒂認為三元社會的演變和瓦解推動了“三重功能”意識形態的崩潰。三重功能意識形態蘊含了兩個階級排序（如前文圖1所示)：一是前兩個等級(精英階級)高于第三等級，二是第三等級內部所有人都是相對平等的。它肯定了被束縛在土地上的農奴或奴隸與自由人具有平等的地位，這使得農奴制和奴隸制的合理性、合法性受到一定的挑戰。這種內在邏輯在某種程度上推動了強迫勞動的結束，將農奴和奴隸從土地上解放出來，揭示了勞動的價值，為工業發展所需的自由勞動力奠定了基礎。三元社會的秩序理論推進了人民覺醒和解放。第三等級的人權和法律人格逐漸確立，社會地位的變化促進了下一階段意識形態的萌芽。因此他認為，三重功能意識形態導致了市民社會主體的轉向，即從城邦自由人轉為第三等級內部的新興資產階級，從而醞釀出法國大革命，建立所有權社會。但這兩者是相互矛盾的：一方面他認為三重功能意識形態推動了三元社會結構的建立，即意識形態先于社會秩序；另一方面他卻認為，三元社會結構的完善導致了所有制意識形態的誕生，即社會秩序先于意識形態。這一理論作為他研究的核心脈絡在根本邏輯上就是自相矛盾的，這一悖論貫穿于他的整個研究。通過以上論述不難看到，在皮凱蒂這里，意識形態與社會秩序的先后順序是不明確的，仿佛是一個銜尾蛇，二者永遠處于循環之中。這是皮凱蒂方法論本身所蘊含的不可避免的矛盾，他的歷史分析法以及對大數據的量化，使他在研究途中為了代人所有數據并得出結論，不可避免地陷入對二者邏輯關系的簡單歸因。

皮凱蒂的研究方法是對實證材料進行歷史性的經驗考察，帶來的根本問題就是上述悖論，這使得他在本質上便走向了歧路，他那“真正自主”的政治意識形態是一種徹底的唯心史觀。皮凱蒂無法解釋作為起點的意識形態領域的不平等的起源與原因，將歷史中政治意識形態的變更完全歸結于人的主觀選擇——即歷史“轉折點”中的抉擇。他夸大了偶然性和人的主觀能動性，忽視了歷史的客觀存在，這導致他必然走向唯心史觀。

皮凱蒂將馬克思主義誤解為“經濟力量和生產關系的狀態幾乎以機械的方式決定一個社會的意識形態‘上層建筑’”，認為意識形態并不是由生產力和生產關系所決定的，相反，“思想領域，即政治意識形態領域，是真正自主的”①，意識形態的不平等是所有不平等問題的主要原因。馬克思承認經濟必然性，主張歷史決定論，但并不是皮凱蒂所認為的僅僅“以機械的方式”對經濟領域的不平等加以批判，而是以完全辯證的方式對資本主義社會生產與再生產進行的全面批判。在皮凱蒂那里作為核心的意識形態問題，也僅僅是馬克思批判領域的一小部分而已。

這一悖論導致皮凱蒂劃分社會歷史階段的依據不統一，這是他忽視生產力與生產關系而談論私有制的發展，并根據不平等程度劃分社會歷史階段和階級所引發的必然問題。

皮凱蒂認為，在完成所有權社會轉向后，即法國大革命后，人身依附關系發生了質變，建立在所有人平等權利上的所有權社會使得不平等水平下降，因此他對現代社會和前現代社會的劃分實際上是對三元社會和所有權社會的劃分。但在新所有權社會中，人身依附關系相較于所有權社會并未有明顯改變，因此他將所有權社會和新所有權社會的劃分依據改為私有制的強度，即財富集中和“ r>g ”的程度。皮凱蒂立足于流通領域，將財富等同于資本，強調資本的重要性，錯誤地將“ r>g^′ '作為資本主義的核心矛盾，將分配問題作為核心進行討論。他僅看到了資本的物質形式，忽視了雇傭勞動和資本之間的關系，仿佛資本在歷史中是自然而然的、天然轟立在那里的。但實際上，“資本不是一種物，而是一種以物為中介的人和人之間的社會關系”。①在馬克思那里資本并不僅僅是生產要素，還是資產階級的生產關系。資本主義雇傭勞動本質上是資本與勞動的對立、資本家與工人之間剝削與被剝削關系的體現。在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中，生產資料與生產相分離，勞動者不占有任何勞動資料，將自己的勞動力作為商品出賣，資本以雇傭勞動為前提。與奴隸相比，雇傭工人一方面是自由的，并不存在人身依附關系；但另一方面雇傭勞動并不是自由勞動，雇傭工人被束縛在異化勞動之中，他們從屬于“整個資本家階級”，資本主義經濟實質上就是物役經濟，雇傭工人與奴隸或農奴并無本質上的區別。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是立足于生產領域的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研究，揭示了資本主義社會的基本矛盾和運動規律，為探索無產階級解放的條件奠定了基礎。

皮凱蒂的劃分都是為他的不平等研究服務的，是從歷史現實倒推而來的。在分析過程中，他只看到了政治制度或社會制度問題的表象，并沒有看到更深層次的經濟方面的根本原因，或者說他看到了不平等在經濟上的表現，卻僅僅將這作為不平等的果實而非不平等的種子，沒有觸及根本問題。馬克思對社會歷史發展階段的劃分都是以生產關系或者說以所有制關系為依據的，皮凱蒂實質上是以不平等這一意識形態為標準，這個標準是充滿前見的、主觀的、不統一的。

除此之外，皮凱蒂的社會歷史觀與馬克思也存在較大的分歧，他試圖淡化階級，強調社會階層。他在三元社會中以社會功能為依據，在所有權社會中以財產多寡為劃分標準，在新所有權社會中他也提到新所有權主義實質上是用新的制度和話語體系包裹了舊的所有權主義，因此在這一階段他并沒有明確說明所有權主義劃分的標準，大致延續了所有權社會中的階級劃分。可以看到，皮凱蒂對社會階級劃分標準是不一致的，他試圖在現代社會中用階層理論代替階級理論。

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指出：“至今一切社會的歷史都是階級斗爭的歷史。”②階級理論是馬克思唯物史觀的重要組成部分。皮凱蒂將社會歷史看作不平等制度發展的歷史，他認為馬克思這句話將不平等制度發展史簡化為被壓迫者和不平等制度捍衛者（即壓迫者)的斗爭史是不合理的。皮凱蒂認為只有階級斗爭是“不足以打造公平正義的社會、財產、邊界、稅收、教育、工資或民主的思想理論。然而，如果對這些復雜的問題沒有準確的答案，對政治實驗和社會學習缺乏清晰的策略，那么斗爭將找不到意義明確的政治出口。最后導致的結果是，一旦取得政權，其所建立的政治意識形態有時甚至比原先要推翻的更加壓迫人民。”他更重視思想和意識形態在歷史變革中的重要地位，他總結道：“至今一切社會的歷史都是意識形態的斗爭和對正義的追求的歷史”③。與階級斗爭理論不同，意識形態斗爭下的社會歷史不再是客觀存在，所有的一切都是在討論審議中進行的，所有的一切都沒有一個確切的答案。

階級劃分的不一致性帶來對皮凱蒂不平等標準一致性的質疑。皮凱蒂也許認識到了這一問題，在《平等簡史》中他集中一章強調了歷史進程中去中心化的發展，即權力與財產的分散，他試圖將去中心化程度作為統一的劃分標準，他認為馬克思主義只看到了生產領域的問題，卻忽視了家庭生活、社會再生產領域等市民社會領域中的財產關系，如住房所有權帶來的女權問題等。這一理論是對經濟基礎的模糊與泛化，如果說在《資本與意識形態》中他只是沒有深人研究經濟基礎的問題，那么《平等簡史》就更加凸顯了他的“政治-意識形態自主論”，將作為私有制問題副產品的住房所有權問題與生產資料私有制并列，是他將社會的不平等現象作為研究出發點的必然結果。

關于皮凱蒂的平等標準是否存在明確定義這一問題，答案自然是否定的。這就是皮凱蒂的第三個悖論：他追逐平等，試圖描繪社會平等的藍圖，但他的平等概念卻是抽象的，他的平等是作為預設的前提出現的，是與盧梭一脈相承的法國傳統浪漫主義的平等。他在平等意識形態的觀照下看到之前舊社會的不平等，試圖尋找新的意識形態，提出參與式社會主義和社會聯邦主義來解決不平等。但從抽象的平等出發，得到的只能是虛假的藍圖，一如在資本主義社會中試圖用看似平等的經濟交換掩蓋資本占有的不平等一般。

從平等觀上講，馬克思要求的經濟平等才是實質平等，皮凱蒂則介于形式平等和實質平等之間，強調結果平等。正如恩格斯所說，“平等的要求不僅應當消滅階級特權，而且應當消滅階級差別本身”①，資產階級平等要求消滅階級特權，“無產階級平等要求的實際內容都是消滅階級的要求”②。這兩者的不同，正是皮凱蒂與馬克思的不同。

馬克思在唯物史觀的基礎上整體把握社會生產總過程的生產、分配、交換、消費四個環節，分配并不僅僅是對生產成果的分配，生產資料的分配也同樣重要。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決定分配方式，因此不平等并不能僅僅歸因于分配問題，根本在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馬克思通過對蒲魯東工資平等理論、拉薩爾派“平等的勞動權利”和公平分配等機會平等理論的批判，提出了他“消滅雇傭勞動制度”“勞動資料歸工人所有”以及消滅階級本身的無產階級平等要求。

皮凱蒂認為平等、公正的觀念與制度決定了物質生產和交往活動，但實際上所有權社會是人們在特定歷史時期的特定條件下以特定方式共同進行交往活動的結果，并非舊意識形態崩潰后內部萌生的結果。生產力和所有制關系才是推動社會歷史的真正基礎，基于私有財產的市民社會影響著國家和政治。皮凱蒂看到了市民社會是圍繞著私有財產所有制展開的，但他以上層建筑為出發點和落腳點，這是對唯物史觀和辯證唯物主義的顛倒。他從財富分配出發，提出以全球資本累進稅及其配套的資本主義政治制度來解決不平等問題的設想是最終只能停留在分配領域的幻想。

[責任編輯：易鯤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