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艾約堡秘史》 中的流浪書寫

在中國現當代文學的敘事傳統中，“流浪”的定義通常為“居無定所、輾轉遷徙”的生存狀態。學者陳召榮對這一概念進行了理論延伸，指出其本質特征在于主體處于一種物質與精神雙重維度上的歸屬缺失，以及由此衍生的持續性空間位移與身份游離1]。可見，“流浪”概念的闡釋維度已超越了物理層面的空間遷徙，當世俗生存實踐與精神價值體系間發生結構性斷裂，主體往往陷入認同危機與意義真空的雙重困境。張煒的流浪書寫突破了傳統的線性敘事模式，產生了“脫離鄉村—進入城市一融入野地”的空間鏈條，流浪者的身體移動軌跡，成為測繪空間權力關系的文學圖譜，構建了文學史中獨特的文學景觀。

1流浪歷程的文本呈現

在小說《艾約堡秘史》中，主人公淳于寶冊的生命軌跡始終在逃亡和流浪中鋪展開來，疼痛和饑餓的生存狀態給幼時的淳于寶冊留下了深刻的傷痕。中年的他商業上取得成功，獲得巨大物質財富后，價值觀念遭到物質主義的強烈沖擊，精神上越來越空虛，鄉村的純樸生活與倫理秩序在其記憶中逐漸模糊，這種記憶的斷裂導致其陷入“無根”的狀態，加劇了存在的荒誕感。雙重困境的疊加，使得淳于寶冊的生命歷程呈現出“流浪一駐足一再流浪”的流浪模式。小說通過細膩的敘事筆觸，將個體命運與時代精神相結合，不僅完整呈現了主人公在風云變幻年代中的生存境遇，更以其個人經歷為切入點，生動記錄了改革開放以來知識分子的精神成長軌跡。

1.1流浪：迫于現實困境的傾軋

淳于寶冊自幼經歷喪親、虐待、侮辱和饑困的折磨，在坎坷中掙扎成長。兩歲時，父親在一次家族械斗中死去。母親無法繼續在家鄉立足，背著他乞討為生，卻不料和別有用心的“老毛猴”發生矛盾，淳于寶冊的母親因不堪屈辱，殺死“老毛猴”后選擇投井結束生命，而這一悲劇性事件直接讓年幼的淳于寶冊失去了最后的依靠。在老榆溝的成長歲月里，淳于寶冊頻繁遭受流氓釬子的暴力虐待，這種持續性的身體暴力不僅造成了肉體上的創傷，更在精神層面給他留下了難以愈合的傷痕。淳于寶冊為了生存下來，到城里打工維持生計，孤獨的他就和一頭花斑小母牛說話，卻被人誤解，遭人嘲諷奚落。面對同學們的嘲笑打罵，他堅持自我，絕不妥協。李音校長慧眼識才，培養了淳于寶冊的文學興趣，后來李音家道中落，囑托淳于寶冊前往青島探望父親后自殺。為履行承諾，淳于寶冊踏上流浪之旅，正式走向了社會的“流浪大學”。

1.2駐足：在安定中找到歸屬

在歷經重重艱險后，淳于寶冊終于見到了恩師李音的父親李一晉，這一相遇成為他人生的轉折點。淳于寶冊抵達青島后，李一晉恢復了在科研所的工作。在其幫助下，淳于寶冊進入科研所下屬工廠學習技術。淳于寶冊在李一晉的支持下，先后創辦了化肥廠、食品廠和建筑公司。20世紀80年代，正值中國改革開放初期，他的企業逐漸壯大，最終形成了以化工、金礦、房地產等多產業為核心的“貍金集團”。他的個人府邸艾約堡闊大無比，極盡奢華。此時，淳于寶冊身體的棲息問題完全解決了，精神卻無法安頓妥帖，只能孤獨地守在艾約堡，他渴望的是一個精神的歸處。在流浪敘事的“駐足”階段，淳于寶冊找到了暫時的歸宿。在畸形追求資本擴張的過程中，淳于寶冊的身體安定了下來，物質需要得到極大滿足，但精神卻受困于艾約堡這座“圍城”，這為他日后的再次流浪埋下伏筆。

1.3再流浪：擺脫精神的“荒涼病”

學者李敬澤認為該小說將現代社會的精神痛點與價值困境集中體現了出來。在獲得物質財富之后，人們精神世界中的價值體系在喧囂中被摧毀，由此出現了心無皈依而無力自我救贖的病癥，這就是所謂的現代人的“荒涼病”。在多年商戰中，淳于寶冊從一個父母雙亡的流浪兒，一路摸爬滾打成長為商業帝國的主人，在精神與世俗的糾纏中，原本的天真與純情變得模糊不清，在巨富后陷入了空虛迷茫的精神狀態。

借助“荒涼病”，張煒將批判與反思的目光投向了當下社會環境中人類精神文明與物質文明發展水平嚴重失衡的狀態。主人公在世俗文化的擠壓下變得愈加空洞和迷茫，試圖通過艾約堡重建精神家園，但這一理想最終被現實所粉碎，這種幻滅不僅是個體理想的破滅，更是對現代文明救贖可能性的質疑。正是遭遇了這種精神困境，淳于寶冊開始轉而向情感世界尋求精神救助，在精神困境中突圍，開始了內在的精神流浪。

2流浪書寫的敘事策略

《艾約堡秘史》這部作品通過精心構建的敘事框架，成功地引領讀者深入探索人物內心世界及其與外界的復雜關系。以下將從空間敘事的雙重構建、敘事視角的多維運用兩方面探究小說流浪書寫的敘事策略。

2.1空間敘事的雙重構建

列斐伏爾在《空間的生產》中提出，空間不僅表現出物理性概念，更是社會的、政治的和文化的產物[2]。淳于寶冊從鄉村到城市的流浪，不僅是對貧困生活的逃離，更是對現代文明的反抗。在流浪歷程的實踐中，他將城市中的艾約堡與海邊的小漁村轉化為充滿個人意義的“空間”。張煒通過對物質空間的動態呈現和對精神世界的深層探索構筑了主人公復雜多維的生活世界。

物質空間的動態呈現是流浪空間建構的重要環節。作者通過對地理空間的不斷遷移、城鄉對比的空間張力的描寫，展示了主人公流浪歷程的外部環境。

以鄉村為起點的物質流浪空間是他成長的搖籃，老榆溝、書店、校園等空間也被作者以閃回的形式巧妙安排，與人物的成長息息相關。改革開放后民營企業興起，青年時期的他前往城市，從最初的艱難求生，到后來的創業成功，再到最后的駐足與迷茫，主人公物質流浪的空間從鄉村遷移到城市，物質層面的動態變化，不斷塑造著主人公的性格和行為方式。這不僅僅是地理空間的轉變，更象征著主人公生活環境和社會角色的轉型。

不斷變化的物質空間不僅是人物生存的外部環境，更是其內心世界和精神追求的外在映射。張煒通過精神空間的深層探索，展現了理想與現實的沖突，深刻揭示了人物在流浪過程中的精神追求和意志變化。豪華的艾約堡是淳于寶冊抗衡物欲、精神皈依的理想園地。淳于寶冊心煩意亂時便在城堡里醉心閱讀，用文學治愈著曾經流浪經歷的傷痕，這是主體從物質追求轉向尋求精神依歸的體現。

小說中的空間是通過人的時間與行動而被賦予意義的。米歇爾·德·塞托指出，地方是靜態的、固定的，而空間則是動態的，被人類的實踐所定義，人物的情感和記憶是空間精神化的重要途徑[3]。除了依靠文學重鑄精神家園，為了擺脫“荒涼病”，淳于寶冊更以融入野地的方式貼近自然，去掙脫精神困境。人物從鄉村到城市、北方到南方的流浪行動不僅改變了空間的物理屬性，更通過“空間實踐”將靜態的地理空間轉化為充滿意義的精神空間。人物在流浪過程中對理想家園的追尋、對現代文明的反思，深刻體現了通過空間表達的精神追求和意識形態。空間敘事的雙重建構不僅能夠揭示物質空間與精神空間的互動關系，也更清晰地解讀了空間如何成為社會權力、文化意義和情感體驗的載體。

2.2敘事視角的多維運用

張煒在《艾約堡秘史》中展現出成熟的敘事技藝，其視角運用與熱奈特的敘事學理論形成創造性共振。熱奈特在《敘事話語》中系統提出了敘述視角分類理論，將敘事視角分為零聚焦、內聚焦和外聚焦。張煒作者巧妙運用了內視角來正面聚焦，為讀者提供了主人公的觀察角度，可以深入地理解主人公的心理變化與流浪經歷，直接體會到他的喜怒哀樂與孤獨無助。比如，作者通過細膩的心理敘述深入探索淳于寶冊建立艾約堡過程中從物質追求到精神追求的轉變，直接描述了他對理想家園的向往和對現實困境的反思，增強了敘事的主觀性和文學接受過程的真實感。對于吳沙原和歐駝蘭等人，則多采用“外視角”和側面描寫。通過第一人稱敘事視角，以個體生命軌跡為線索完整呈現流浪者的生存圖景與精神境遇。這種敘述策略不僅深刻揭示了當代人靈魂與軀體的雙重困局，更通過動態化的生存圖式使流浪群體的形象建構具有多維向度。

張煒在多重交錯的敘述視角下串聯了淳于寶冊不同階段的流浪歷程和精神際遇。蛹兒的視角恰好揭露了流浪者淳于寶冊空虛、迷茫的精神狀態的真實狀態。女性對男性精神世界的窺探提供了一個世俗化的視角，引導主人公靈魂與現實、愛情與欲望相溝通，揭示淳于寶冊精神“荒涼”的本質面貌，促使主人公嘗試尋找新的精神支柱。在淳于寶冊來到小漁村后，結識了吳沙原和歐駝蘭，他們堅定保護著磯灘角這個濱海漁村不受資本巨浪所侵襲，淳于寶冊從中尋找到了一種犧牲與舍己的“超我”和“大愛”的人格力量，那種力量正是流浪者淳于寶冊一路尋覓的精神支撐，為淳于寶冊指引了救贖的方向。

張煒將流浪書寫從地理空間延伸至精神空間，構建了流浪敘事多層次的主題表達，既保持了敘事權威，又注入人道主義關懷，形成張煒特有的敘事美學。

3流浪書寫的意義

3.1對苦難人生的關注與思考

淳于寶冊的流浪經歷是苦痛的，一方面，他一直在尋求物質的滿足，另一方面，他亦在尋找靈魂之“愛”。在孩童時期，他對文學充滿了無限的向往和眷戀，以文學作為自己精神棲息的園地；青年以后，他靠罪惡的資本積累獲取了巨大財富，終于擺脫了饑寒交迫的生活；與歐駝蘭相識，通過對愛情的追求，他彰顯了生命深處的自我救贖意愿；后來，他又從吳沙原身上悟出資本與生俱來的邪惡一面。主人公始終都在拷問自己精神的來路和去路。淳于寶冊對人生的求索精神和拷問靈魂的赤誠，張揚了生命意識和向善意志。心懷對眾生的悲憫又始終頑強，不為物欲所動而以獨立人格行走世間，這是張煒對人物審美姿態的終極理想，更是他眼中解決精神困境、獲得自我救贖的最佳路徑。

3.2對現代人精神家園的追尋與構建

對流浪書寫的探尋本質是對現代性危機的深刻反思與文學診斷，以及對自我存在意義等精神層面的求索與追尋。張煒用流浪者的“荒涼病”暗示了現代“都市病”的根源，展示了靈魂的深處有著流浪的過往，卻依然有著對真善美向往的人的巨大人格力量。作者在創作中守望的正是人類合理的生存家園，矛頭也直指商業擴張主義和片面追求經濟發展論對人的心靈造成的異化。在物質與精神、地方與空間、現實與詩意的張力場中，他既揭示了現代人的存在困境，也昭示著超越困境的可能性路徑。小說繼承魯迅“漂泊者”的精神血脈，又融入生態主義等現代意識，使流浪書寫從個人命運敘事升華為文明哲思的寓言。這種兼具批判力度與理想光芒的寫作姿態，使張煒的流浪敘事成為中國現當代文學中極具辨識度的精神地標。■

引用

[1]陳召榮.流浪母題與西方文學經典闡釋[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

[2][法]亨利·列斐伏爾.空間與政治（第二版）[M].李春，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

[3][法]米歇爾·德·塞托.日常生活實踐：實踐的藝術[M].方琳琳，黃春柳，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5.

[4]唐長華.張煒小說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

作者簡介：徐宜君（2001一），女，山東煙臺人，碩士研究生，就讀于長春理工大學文學院。

通訊作者：元雪瑩（1973一），女，副教授，文藝學、現當代文學碩士生導師，就職于長春理工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