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引 言
《方言》卷五“臿……東齊謂之梩”。(按,《說文》載“梩”為“耜”之異體。)郭璞注:“梩,音駭。”古人對郭注并無異議,今人華學誠(2006)鑒于“梩”“駭”二字聲母關系疏遠,且“駭”“”二字形近,而“梩”與“”同屬齒音,從而判斷“駭”為“”之形訛。華氏同時指出《集韻·駭韻》與“駭”同屬“侯楷切”小韻之“梩”蓋據誤本《方言》郭注而采入,這都是非常正確的認識。受此啟發,我們認為唐寫本《說文》木部殘卷所載
“(),讀若駭”(李宗焜 2015)之“駭”同樣是“”之形訛。可能是限于篇幅或該書體例,華氏并未對相關論證充分展開,略顯美中不足,本文將略做補充論證。此外,該條音注涉及音韻學中的俟母字“”。俟母雖然只有兩個小韻,但學界對于其音韻地位和發展流變的認識仍頗有爭議。本文將在文本校勘的基礎上,結合傳世、出土文獻材料,探討“床史切”小韻俟母字的上古來源及其在上、中古音系間的發展流變問題,這對音韻學研究也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二、 《方言》郭璞注“梩,音駭”條校補
研究先從文本校勘開始。從字形上講,“”形近而訛作“駭”,乃古書校勘通例。如《說文》“訇,言聲”條,段注指出“”當為“駭”之形訛。又如《可洪音義·阿毗曇毗婆沙》“愚駭,五挨反。愚癡也。正作也。”《可洪音義·經律異相》:“愚駭,五挨反。正作。”據《可洪音義》以上兩條記載,可知表示“癡呆”義的“”字,在當時常被誤寫作“駭”。從音韻上講,“”屬于俟母。關于俟母的音韻地位和音值,學界曾有爭議,茲不贅引。[1]筆者贊同麥耘(1994)、黃笑山(2007)將俟母構擬為zr-,并處理為邪母z-的音位變體的觀點,因為這不僅可以較好地解釋俟母zr-與崇母dzr-在《切韻》音系中的小韻對立,也便于解釋俟母在后來的發展演變。有趣的是,我們還找到了俟母字與邪母字在上古文獻中直接相通的證據,這對于論證俟、邪母音近(甚至是同屬一個聲母)是非常有利的。如《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容成氏》第24—25號簡:“禹親執畚?(耜),以陂明者(都)之澤,決九河之阻。”“?”為“竢”之異體,讀為“耜”;“畚?”讀為“畚
耜”。[2]又如邪母字“汜”可以表示義為“水涯”的俟母字“涘”,如《楚辭·天問》:“出自湯谷,次于蒙汜。”王逸注:“汜,水涯也。”又如《淮南子·天文》:“日入于虞淵之汜,曙于蒙谷之浦。”高誘注:“汜,水厓也。”再如《周禮·春官·大司樂》“以祀天神”,《漢書·郊祀志》作“以竢天神”。盡管對于其中的“祀”“竢”異文到底應該是“祀”讀為“竢”,還是正好相反,前人有不同認識,[3]但這并不妨礙它們作為邪母字“祀”與俟母字“竢”相通的可靠證據。以上平行例證可以證明中古“床史切”小韻的俟母字“”“竢”“涘”的確與邪母字“耜”“汜”“祀”在上古音近,故而華學誠將這條郭璞《方言》音注校改為“梩,音”在音韻上是非常合理的。
三、 “床史切”小韻俟母字源自上古牙喉音聲母*sgr-gt;zr-
從知其然的角度來看,上面的論證已經基本足夠了,但從知其所以然的角度來看,則仍有疑義需要解釋。我們認為,其中最大的疑義在于俟、邪母字的上古音韻地位及其在上、中古音間的歷史音變規律,而前人在這方面的研究并不充分。
上舉中古“床史切”小韻俟母字“”“竢”“涘”均從喉音云母字“矣”得聲,這已經透露出這些俟母字源于上古喉音聲母。從這個角度出發,白一平、沙加爾(2020)將從“矣”得聲的俟母字構擬為*s.[?]r-、*s-[?]r-聲母,潘悟云(2023)構擬為*sgr-聲母。雖然白、沙和潘在構擬形式上微有差別,但本質是一致的,均是牙喉音部位濁聲母前冠s-的形式。
與這些俟母字在上古文獻中密切相通的邪母字“耜”“汜”“祀”在上古音系中到底屬于牙喉音還是舌齒音?如果這些從“巳”得聲的邪母字在上古屬于舌齒音聲母,那么對于論證“床史切”小韻俟母字上古屬牙喉音聲母來說,無疑會是反證,反之則會成為積極證據。從傳世、出土文獻證據來看,“巳”聲系邪母字的確同屬于上古牙喉音聲母。如上古漢語云母句末語氣詞“矣”在戰國楚簡中常可借用“巳”來表示;又如《說文》記載“竢”異體作“?”,是為“矣”“巳”作為聲符互通;再如上博簡本《周易》中,“巳”又可與“改”“起”相通。(白于藍 2017)而作為典型牙喉音聲母字的“起”“改”在早期古文字構形中都是從“巳”得聲的,如“改”甲骨文作、,[4]戰國文字作、、;“起”在戰國文字中作、等。這進一步證明“巳”當屬上古牙喉音聲母。白一平和沙加爾(2020)、潘悟云(2023)、王鵬遠(2022)均將“巳”構擬為*s.[?]-、*s-[?]-或*sg-形式,相較于前人將其直接構擬為*z-的處理,新構擬更具有解釋力。
綜合以上意見,我們將中古“床史切”小韻俟母字(全部屬于“矣”聲系)構擬為*sgr-gt;zr-,將“巳”聲系的邪母字構擬為*sg-gt;z-,兩類字在上古音系和中古早期音系中均屬同一個聲母(按,俟母在中古中、后期音系中已經跟崇母混并,故不包括在內),且發生平行演變。
四、 牙喉音來源之邪、俟母字在郭璞時代已經完成*sg(r)-gt;z(r)-音變
通過上文論證可知,無論從上古音系還是中古早期音系的角度來看,以“”為“梩”(異體作“”“”)注音都是合適的。那么緊接著的一個問題是,郭璞在為《方言》作注的時代,“”與“梩”是處在*sg(r)-音值階段,還是z(r)-音值階段呢?
我們認為已經處于z(r)-階段了。因為就例字較多的牙喉音來源之邪母*sg-gt;z-來看,其至晚到東漢時期已經跟流音來源之邪母*lj-gt;z-在語音上合流為一類。如《詩·小雅·斯干》:“似續妣祖。”鄭玄箋:“似,讀為巳午之巳。”《書·伊訓》“伊尹祠于先王”,《漢書·律歷志》引作“伊尹祀于先王”。上舉例證應該就是“巳”“祀”的*sg-gt;z-聲母與“似”“祠”的*lj-gt;z-聲母合流為z-的反映。其他平行例證還有很多,這里就不贅舉了。據此類推,既然牙喉音來源之邪母字已經完成了*sg-gt;z-音變,與之同屬一個音位的牙喉音來源之俟母字應當也已經平行地完成了*sgr-gt;zr-。如果不是平行音變的話,《方言》郭璞注“梩,音駭lt;gt;”就不可能出現。
最后需要提及的是,《說文》中有一條涉及“”字的讀若材料容易被人誤用為論證俟母在東漢音韻地位的證據,需要略加辨析。即《說文》:“佁,癡皃。從人臺聲。讀若。(夷在切)”王筠(2016)已經指出其中的“”應當取“癡呆”義,這也就意味著“”在這里當取疑母駭韻一讀,而非俟母止韻一讀,也就是說這條讀若本身并不涉及俟母問題。王筠又認為“佁”與“”是通假關系,但二字分屬以母和疑母,聲母相去太遠,不滿足通假的必要語音條件,故王說不可信。陸志韋(1946)曾懷疑“佁,讀若”是一條訓讀,本與音韻無關,這是非常正確的認識。
附 注
[1] 謝維維(2016)《漢語中古音研究史》對相關研究過程和爭議有詳細的梳理,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看。
[2] 參見俞紹宏(2019)《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簡集釋》第二冊所引陳劍、劉樂賢、孟蓬生諸說。
[3] 王念孫讀“竢”為“”,訓為“招徠”,參見王念孫撰,徐煒君、樊波成等點校(2014)《讀書雜志》。朱珔認“竢”讀為“祀”,訓為“祭祀”,參見朱珔撰,余國慶等點校(1997)《說文假借義證》。
[4] 沈培(2015)指出甲骨文命辭中“弜巳”即“勿改”之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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