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卡鹽湖
曾經以為,寄放世間的愛,已經失卻澎湃和蕩漾。直到遇見茶卡鹽湖。
直到高原盆地凝結的一滴淚珠,撞疼我波瀾不驚的心扉。鋪滿天空的藍。
脹破大地的白。
撐滿正反兩面、只留給疼痛一線裂隙的澄澈。
萬里無云。就連一只鳥飛過的痕跡,也被高原的風擦抹得干干凈凈。
水天相接處,一個人興奮的喊聲,蕩開一陣經久不息的漣漪。
一邊是完顏通布雪山,一邊是旺尕秀雪山。
祁連支脈坦誠的個性,巍巍昆侖厚重的情感,在這里找到合理的鋪陳或寄放。
湖水托舉的鹽粒,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誰寫下曠世的詩句,讓淚滴浸透紙頁,積滿咸澀的念想?
空氣中的冷,也是咸的。
鹽粒無聲,隱沒于淡然若定的鏡面,為奔突歲月納下紛亂冗雜的情緒。
一只披金戴彩的白牦牛,佇立于湖面。
一座高原浩瀚無際的脈動,因此有了光鮮亮麗的回聲。
南洞庭
在南洞庭,十萬朵微風迎著低掠而過的水鳥,欣然綻放。零落、幽微的花瓣,撩動湖水詩意的蔚藍。
幾滴涼沁沁的意境躍過湖面,打濕天南海北匯聚于此的詩箋。
遠方以遠,一條長長的水線擔起日月,完美替換了地平線的恒定。
極目處,高橋飛跨,彩虹彎彎。
一列火車運送的光陰,眼見著,就要穿過這個初秋的下午。與清風同行。船舷以柔聲細語,將湖水翻出可愛的浪花。
伸出手去,放任流水滑過指間。
時光演繹的動靜和形態,背影繾綣,如此真實。我們歡歌曼舞,借舟向前。
身后,蘆葦搖曳,島嶼緘默,以相同的速度,反方向退去。
面對廣闊無邊的藍,我們像一堆破碎的紙片,一點一點被浸濕,然后完全陷落。
湖水猶如明鏡,清晰地照見:
我們的渺小、輕浮、身不由己,大地的寬厚、樸實、堅定如一。夜風收藏了漁歌唱晚,也將這一刻的相遇,安插在億萬斯年的某一個片段。
在南洞庭,我們只是一群過客。
磅礴之水掀起內心的波瀾,終究被俗世負累卸載于行色匆匆的路途。
正如我們一生,拋棄或遺忘的許多事物。
正如諸多美好事物,拋棄或遺忘我們一樣。
壺口瀑布
誰說:黃河之水天上來!
躍落深谷那一刻,多少身前身后事,止于斷崖絕壁恰如其分的小結。
宛若氣勢磅礴的斷弦之音——
黃金分割的高潮部分,以戛然而止,成就一曲美到極致的裊裊不息。
大水湯湯,奔流到海。
摻入立根之黃土,帶上辨識之色澤,掙脫百轉千回無休無止的撕扯、阻撓。
一脈清流,反復遭遇割裂、破碎、混沌,一路收納和縫補的千瘡百孔,到了這里,仍需趕赴一場不問前程的決絕之約。
從一株水草枯瘦的葉面、一葉木舟斑駁的腰身,到一顆砂粒樸實的理想,可以讀出:北國之遼闊,云天之曠遠,生命之粗獷,食糧之榮光……
可以聆聽:
無數微小事物承載的宏大濤聲,浩浩蕩蕩碾過光陰的斷層。陡然收窄的壺口,與人生路途的某種遭遇,何其相似。有了上游和下游,就有了行進與抵達的終極意義。
將大地切割開來,也會有此岸和彼岸不遺余力,共同彌補這道傷害。
此時我在河西,與豪情而慷慨之水貼得緊緊。任由漫天雨霧、巨大轟鳴,裹挾整個肉身,起搏內心的奔突。
似乎一伸手即可牽握的對岸,同樣人影接踵。
滿是驚嘆的南腔北調,將地域和人心的界限,抹除得干干凈凈。
倚欄而立,與對岸互致祝福。
揮手定格的瞬間,是跨越山海的同頻共振,抑或超越岸畔的雙向奔赴。
所謂秦晉之好,需要出現這樣一條裂隙,時時刷新溫暖定義。
龔灘古鎮
峽谷中,烏江水急。
從一疊灰白鏡像中現身,沖走懵懂流年,淘洗往來背影。把趕船號子的銅質部分,深深地,摁進堅硬的江巖之中。
兩岸青山開合,江水川流不息。
歲月之門有意留下的一條線索,隱藏著可供洗濯的記憶。煙靄裊裊騰騰。江面與天空,分不清界限。
屋檐下,燈火迷離,夜風搖晃,交替釋放無限幽涼和詩眼般的暖意。
驅車晚至的人,將一路風塵卸載干凈。
其實,無論何時抵達,都來得恰如其分:一間吊腳樓,一盞蓋碗茶。世界之大與生命之重,妥協于一段清淺時光的溶解。
初夏之夜,闖入這一幕醉意闌珊,誰也沒有半分歉疚。
盡管凉夜江風與朦朧燈火等待的,可能正是爽約千年的自己。
出深巷,過拐角,下石梯。
半江水霧,送來渝黔兩岸滿是綠水青山的豐沛情意。
畫舫??看a頭,嵌于夜之深處,像一道性情穩重而值得信賴的門閂。江水輕搖,船身微微晃蕩。時間的流逝,就是以這樣的方式,漫不經心地發生。
抬眼望去,月色傾灑淡藍,山坡上的吊腳樓、紅燈籠,分外耀眼。
有人在露臺對月而酌。
缺少旁白的畫面,讓人想起前面會館的戲臺上,某一張被生活況味演化的古老臉譜。
兩百年前,我一定來過這里。
石板街,封火墻,四合院,碼頭,牌坊,祠堂……如此親切。青瓦白墻間,煙商、鹽販、纖夫、船幫往來不絕,那一聲敞亮的土家山歌,也是無比熟悉的音調。
臨江聽濤,感悟浮光掠影、物是人非。
驀然回首,茶香漸次消散。
窗下,江水晝夜不息,運送的不止船帆,更有流逝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