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家有個大大的瓦煲,棕色的。有些人家燉湯用的是一件件骨致的小瓷盅,可我家人多,要用瓦煲才能裝得下那么多湯料。我的奶奶,不對,在廣東應該叫嫲嫲才是,喜歡給家里人煲湯,這是我從小喝到大的記憶中的味道。
一餐看似簡簡單單的住家飯,其實要耗費廣東師奶一天的心血。人多口雜,眾口難調。就像番茄炒蛋,爸爸喜歡吃甜一點的,總說還不夠甜,我卻喜歡淡一點的,已經覺得甜到苦了。當然以前我也喜歡甜的,嫲嫲說我和爺爺一樣,都是“糖塔”。小時候我和爺爺一人捧著一根甘蔗啃,把牙齒都啃壞了,現在知道要愛惜牙,啃不動了,也不敢再這么任性。
我喜歡吃糖,經常纏著爺爺問有沒有東西吃。爺爺說我是“咀頭王”,但還是會在房間里藏幾包QQ糖或AD鈣奶,我問的時候他就時不時拿一包出來。可現在,放假回家,爺爺就算主動給我留了很多零食,我卻不那么敢吃了。也許因為年紀大了,受一些斷糖理念的影響,不再敢吃那么多甜食。
在口味上,我們家很難達到一致。也許是因為我從七年前離開家去廣州讀大學,一年前又前往上海讀研后,口味漸漸改變了,逐漸被食堂和外面的餐飲店影響和同化。而家里人,也因年紀漸長,對味覺的敏感度漸趨下降,需要高鹽高甜才能刺激味蕾,感知食物的香氣。但有一點,我們永遠能達成一致的,就是嫲嫲煲的湯。每次她說自己“一擔心機滾啖湯”的時候,我們就都會捧場得天花龍鳳,對嫲嫲的廚藝贊不絕口。
老火靚湯好喝,因為里面添滿了各種滋補的食材,要在火爐上燉煮起碼一個半鐘頭以上。煲一啖湯,不僅要考慮湯料之間的搭配和功效,還要用心用情去熬煮、去把握火候。廣東的夏季總是“水火交織”,老廣們總會把“濕氣重”“熱氣”掛在嘴邊,這時嫲嫲就會煲各種清熱解暑的湯,像冬瓜薏米豬潤湯、竹蔗粉葛蠔豉豬肉湯、綠豆白鴿豬骨湯。到了冬季,需要喝一些滋陰補血的暖身湯,像太子參羊肉湯、發菜雞腳豬橫脷湯。還有一些四季皆宜的如海底椰燉竹絲雞、冬蟲夏草紅參燉鮑魚等等。不過至今我還是區分不出西洋參、太子參、紅參、黨參等的區別,只知道這是些好東西。湯中加了參會帶點苦澀,又略微回甘。冬蟲夏草、花膠、云苓、北芪基本都是湯料的標配,紅棗桂圓放得越多,湯就越甜。
粵菜講究新鮮和食物本來的味道。記得我曾問過嫲嫲的拿手好菜糖醋排骨里加了什么醬,她一下子就不高興了:“加什么醬!油就油,鹽就鹽。”嫲嫲煲的湯也是這樣,不放一粒鹽,最多加點白糖提提鮮,畢竟要吃的就是食材本味。她很反對我們在外面吃東西,總說:“病從口入,禍從口出。出面的東西吃埋吃埋就會形成一個患的。”確實,家里做的絕對是最安全、最干凈的。外面的東西雖然好吃,但都是各種調味品調制出來的,調味品本身也是“科技加狠活”,吃多了絕對出問題。
其實嫲嫲也不是一開始就會這么多的。她總說自己“做女”,也就是未出嫁的時候,也是什么都不會,一切都是在慢慢學慢慢做中懂得的。
年輕時,嫲嫲很辛苦。爺爺調到市里的機關來了,她還在鎮上,要喂雞養狗,照顧家公家婆,還要帶兩個兒子,不過都這樣過來了。當年她在房管局工作時,還要騎著自行車挨家挨戶敲門家訪。她總說:“你們都沒捱過艱苦的歲月呢!”
二十一世紀初,我出生。根據政策,嫲嫲可以辦理提前退休,出于要照顧我的想法,她退下來了。有一天她在路上遇到以前的工友,別人問她現在在干什么,她說:“開幼兒園呢。”工友問:“什么幼兒園呀?”嫲嫲說:“欣欣幼兒園咯。”欣欣是我的小名,嫲嫲口中說的幼兒園,其實就是只為我一個人服務的幼兒園。
其實嫲嫲最懷念的還是以前工作的時候,那時單位效益好,每年能拿到不少分紅,還能組織大家全國各地旅游。而爺爺的單位就只吃財政飯,年底幾乎沒有績效或分紅。嫲嫲總是不無遺憾地說:“要是不提前,沒準還能混個副局退休呢。”我笑笑說:“那看來是我耽誤你了。”嫲嫲就說:“沒有啊,你情我愿的。”
退休后,嫲嫲總一個人在廚房忙進忙出。下午三點,她會給自己熏艾條做艾灸。煙霧繚繞,氤滿整個廳房。她眼睛不太好,做過白內障手術,時有走神,腿上就會不小心燙到。密密麻麻的一個個小洞,觸目驚心地排布在小腿上。
她在廚房從早忙到晚,有時也覺得辛苦,不想做了。廣東人有給父母交家用的傳統,嫲嫲試過不想做了的時候,大聲揚言道:“反過來我給你們錢雇你們做呢,你們肯不肯啊!”話是放出來了,但也沒真的這樣做。因為嫲嫲這人也很嫌姜嫌醋(挑三揀四),覺得別人做得馬虎,又不合口味,還是自己把午飯和晚飯的工作承包了下來。洗菜、切菜、煮菜,忙前忙后。我只能給她打打下手,洗洗菜,切切蔥,剝剝蝦。蝦剛從菜市場水盆里打撈出來,還活蹦亂跳,一捏,就從水盆里蹦出來,彈得滿臉都是。
逢年過節時,嫲嫲會打薄撐。薄撐是一種用糯米粉和粘米粉混合制成的小吃。面團在鍋上撐開薄片,沾上用冰片糖熬的糖水就可以吃了,甜甜的,黏黏的,糯糯的。黃糖的甜很綿密,甜度很高,軟軟糯糯的薄撐沾上一點糖液真的很好吃。即使吃多了會膩,會飽滯,消化不了,但還是一口一個停不下來。
嫲嫲做的薄撐其實很粗糙,遠不如外面茶樓的精致,時不時還會失手,薄撐攤得薄厚不一,薄的那面要么沾到鍋黑了,要么焦了,厚的那面要么沒熟,要么吃起來實實的,并不松化。但那是我最懷念的味道,也是絕無僅有的味道。別人無論做得再精致,再美味,也不可能復刻出嫲嫲的手藝來。每到逢年過節,嫲嫲就會打幾份薄撐,讓先祖和菩薩先吃,以示神心。
小時候,我最愛在廣百廣場對面的紅麗糖水鋪吃芝麻糊拼花生糊。黑白鴛鴦的配色,猶如一幅八卦圖。店里經常沒有花生糊賣,可能是買的人少,要看運氣才能碰到。后來老板索性不做花生糊了,我也沒有再遇見過那熟悉的味道。直到大學時在廣州東山口才碰到過一家小店有賣,好吃是好吃的,一樣香醇回甘,可跟記憶中的味道還是不一樣。我想,要是讓我再嘗回記憶中的味道,我也一定能認得出來。
我還喜歡在廣百對面的紅麗糖水鋪吃云吞,每次嫲嫲帶我去廣百書城看完書,我就會讓嫲嫲帶我吃一碗云吞再回家。爸爸媽媽更喜歡另一家老字號巧心面店的煎餃,覺得紅麗的云吞一般般,但我卻覺得很好吃。紅麗的湯底最讓我贊不絕口,咸鮮濃郁,云吞餡里還裹有白芝麻,配上兩顆吸滿汁水的生菜,別有一番風味。
紅麗糖水鋪到現在都還是用傳統的方式點單,餐牌在墻上,付完款后老板會在收銀臺的抽屜里摸出一張彩色小卡片遞給顧客,卡片上寫著餐單,服務員上菜后再把卡片收回。本來那里有兩家糖水鋪,后來合并成了一家,還兼賣牛雜。
現在紅麗還在,巧心卻關門了;糖水鋪還在,廣百大樓卻倒閉了。廣百樓下的端州月餅還在,仍是每年中秋送禮首選,可端州大酒店卻不在了。還記得小時候和爺爺嫲嫲去那里喝早茶,還有茶樓阿姐推點心車,一籠籠茶點推過來讓顧客自取。現在點心車早已幾近絕跡,非常難再碰到了。廣百對面的皇朝酒店也早就結業,老板早就移民。以前生日都是在皇朝定的蛋糕,在精裝的菜單本上選蛋糕款式。老式蛋糕總是用忌廉裱出大紅大綠的花葉,喜氣洋洋的。現在的皇朝西餅是當時的師傅舍不得,后面開的,直到現在我們還時不時會去皇朝西餅買買面包。
我最喜歡西餅鋪里的荔枝酥。每次吃時就會想起那首膾炙人口的粵曲《荔枝頌》:“身外是張花紅被,輕紗薄錦玉團兒,入口甘美,齒頰留香世上稀,什么啊,可是弄把戲,請嘗個新,我告訴你,這是嶺南佳果靚荔枝……”輕松快樂的旋律總能讓人想起童年。很小的時候,爺爺嫲嫲就會教我們唱兒歌、唱紅歌、唱粵曲。我一邊模仿紅線女大師的動作、眼神和表情,一邊咿咿呀呀地學唱,爺爺嫲嫲一邊給我打拍子,一邊樂呵呵地笑。夏天,家里會買一些應季荔枝回來嘗嘗,有時是桂味,有時是妃子笑,有時是糯米糍,不過還是桂味最常見。嫲嫲總說:“一個荔枝三把火啊,不要多吃。”
城市在改變,時代在更迭,那些陪伴我成長的店鋪說不見就不見了,唯有記憶中的味道長青。
有一次我夢到嫲嫲,夢到她生病了,打電話過去問候,還好一切正常。但是沒想到當下是沒什么,過幾天她就因腰疼入院了。她在醫院占了個床位,做了兩周針灸,白天到醫院做理療,晚上回家休息。老人家穴位難找,被扎得滿身是血,可她連一聲都沒哼。真能忍。她說她年輕時也這樣,因為血管細,護士怎么都找不到,白挨了好幾針。辛勤、隱忍、克制。一個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能忍受任何一種生活。這句話我在嫲嫲身上看到了。
嫲嫲很有神心。每天早上都會從家內拜到家外,晚上再從家外拜到家內。土地公、觀音菩薩、灶君、天官和門官,都要挨個拜遍。香燭的煙霧繚繞在整個廳房,每天,我們都細嗅著幽幽的檀香開啟新一天。香火的味道清新悠長,寧神靜氣,似是能洗滌人的整個肺腑,凈化人的心靈。
逢年過節還會拜下床頭媽,這個時候嫲嫲就會讓我打開房門,通風透氣。洗頭也很有講究,初一十五不給洗,過年要開年之后才能洗,人日不能洗。以前總覺得嫲嫲給自己立下各種規矩,束縛自己,禁錮他人。但自從那一次我跟嫲嫲去買元寶蠟燭香,就改變了看法。
我問嫲嫲:“為什么要做這么多事呀?”她說:“求祖先保佑各人身體健康咯。”我不解:“要身體健康不是得靠自己鍛煉嗎?”她說:“飲食也要,作息也要,鍛煉也要,有人心再加上有神心,就會好上加好。”賣香燭的阿婆第一次見我就和我說:“你嫲嫲好有神心啊,怪唔之得教得幾個孫甘叻甘有孝心啦。”所以后來,我也認可了嫲嫲的生活方式。這不是迷信,而是一種堅守。
每逢過節前,嫲嫲都會叫上我一起,提前疊好元寶、金銀紙和衣紙。她說疊起來,讓紙變空心會更好燒。方形彩紙彩色的一面朝外,滾成圓柱形,再順著褶線處往里按壓,折成空心狀,外觀為梯形。小時候,嫲嫲還會給觀音娘娘描描眉。觀音娘娘描過眉,更加慈眉善目,寬宏悲憫了。
到上海讀研的我暑假回來,和嫲嫲在中元節前疊紙錢。她問我:“以后你想去哪兒發展呀?”我說:“這個現在都說不準的,得看我能考到哪兒吧。如果我在上海和在珠三角考到的單位差不多,那肯定就回來呀。那如果我在上海考到的好更多,那是不是也應該把握住呢?”嫲嫲說:“是的,首先就是要先確定單位和發展,再考慮城市,再考慮成家。別說我這樣跟你說哦,你爸媽又要不樂意,說我思想不正確了。他們跟我說別老是支持你到外面,他們就想你在身邊,可我不是這樣認為的。肯定是人往高走,水往低流。”嫲嫲一邊講,一邊默默地把疊好的衣紙放進塑料袋——老人家很喜歡囤塑料袋,買東西收回來的塑料放了一籮筐,幾十年都用不完。
中元節燒街衣那天,嫲嫲擺好白酒、米飯、蘋果、燒雞等祭品,拿出火盆,放在家門前,讓我們把疊好的紙錢放進去,她負責點火,用火鉗翻面,讓紙錢燒得更透。火苗竄起,蹭地向上飛升,很溫暖,也很炙熱,再走近一些我都怕會燙傷。可嫲嫲不怕,她像鋼一樣,不怕火煉,蹲在火盆前,嘴里念念有詞:“求太爺太嫲保佑……年年好運時時好運,出入平安身體健康出門遇貴人……”紅熱的火苗跳躍,熊熊地燃燒,熾烈的熏人的味道。燒完,嫲嫲拿起白酒,斟了三杯,灑在地上,拜了三拜,儀式才算結束,并且這儀式要在家里其他方位再重復三遍。
二
嫲嫲的衣服大都是八九十年代買下的,但是仍不過時,放在今天的眼光里,也很四正企理(端正整齊)。筆挺的西裝褲和有垂墜感的襯衣,不熨燙也不會皺。嫲嫲總說:“先敬羅衣后敬人。”她和爺爺都是老干部式的穿著,雖然兩人平日有很多拗撬(因意見不合而產生爭執),但在這一點上兩人達成了共識。爺爺在家里也會穿西褲、系皮帶,他的口袋里總是放著許多奇怪的東西,比如家里的所有鑰匙啦,比如多功能刀、指甲鉗、荷包等等,就像哆啦A夢的百寶箱一樣。對此嫲嫲的評價是:“總之什么狗屎垃圾(指沒用的東西)都能在他褲袋里翻出來。”
嫲嫲老是批評爸爸穿條孖煙通(短褲)和涼鞋就出門不好。“這樣就出門?起碼穿件有領子的短袖吧。”可我爸是那種批評接受、思想照舊的人,老人家說什么他都笑嘻嘻地說好,然后照樣我行我素。不過說實話,要是并非工作需要,在廣東穿得太光鮮會和別人格格不入的。穿西裝可能只有碰上結婚這種人生大事才會有那么一兩回。
西裝被稱為“飲衫”,一般來說是出門飲喜酒才會穿的。飲衫也泛指一切漂亮衣服,比如說出門穿得太漂亮、太端正,跟平時不一樣,別人就會調侃道:“收拾得那么身光頸靚,是不是有喜事呀?”不過爺爺嫲嫲那輩人不一樣,穿著打扮還是保留老干部風范。他們有自己的堅守和習慣,一絲不茍,不會因為只是出門買個菜或者散個步就隨隨便便。
有時嫲嫲會掏出幾件她在街市買的衣服給我們選。或是襪子,或是圍巾,或是打底褲、打底衫,時不時她還會翻出一些以前表姑和家姐穿剩下的半新半舊的衣服問我要不要。她說:“我看過的,質量都好靚的,你看看要不要啦。”每次她這樣一問我心里就緊張,因為先拋開別的不說,嫲嫲給的衣服全都是款式非常老土的,最多只能當居家服穿穿,雖然,她原意就是給我在家穿或者作為打底的。為了不掃嫲嫲的興,我就算不喜歡也會裝模作樣地挑一兩件,然后說:“其他的不要了,你自己留著吧。”
嫲嫲總是說我喜歡的她肯定也會喜歡。就像我喜歡的奶黃色、淡粉色、天藍色,這種青春靚麗一點的顏色嫲嫲都會說好。但是像一些暗色系的衣服,她看到就會說不好。老人家都喜歡好意頭,暗沉的色調總是象征著不吉利。那次她看到我晾了一件黑色的連體泳衣,跟我說:“以后別買這種黑麻麻的衣服了,不好。”我說:“啊?這是泳衣哎。”她說:“泳衣也是啊,又不好看不是。”我只好順著她的意:“是的,這是買錯了的,穿起來確實不好看,不過也沒幾次機會能穿,我還有別的泳衣,不緊要啦。”
不只是衣服,還有很多時候,嫲嫲都會和我說:“只要是你喜歡的我肯定也會喜歡,我們是一樣的。”
嫲嫲走路很快,我們走路的節奏都一樣。小時候,我經常跟她到市場和集市,她每次都表揚我走路和她一樣快。我們去裁縫店要走上一道超長的斜梯,跟走地下停車場沒什么兩樣,嫲嫲拉著我的手,三下五除二就到了。她總是嫌棄爺爺走路慢,步子都是拖著的。她不會騎摩托,從我記事開始,單車也不見她騎了,所以她走路來接我放學的次數應該是不多的。不過我還是記得,要是嫲嫲接我的話,我會和她說起同學間的八卦,吐槽哪個同學不好,夸贊哪個同學不錯。嫲嫲都很認可我說的話,當我說到誰不好時,她會跟我一起義憤填膺。
嫲嫲告訴我:“一定要和比自己好的人玩。”這句話作為我的人生信條,一直被我牢記于心。這個道理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向上社交,和自己差不多的都不行,更別說比自己差的了。但媽媽一直不希望我有這樣的想法,她說:“交朋友主要看人品,人品好就行了,厲不厲害不重要的。”
放到我長大后交男朋友也是這樣。媽媽會說:“人品好,對你好,孝順就行了,不用考慮那么多。”可嫲嫲卻會說:“要找個父母有單位和退休金的。”嫲嫲的思想可能太淺白、太功利、太世俗了,但我還是會把這些話聽進去。當我談朋友時,嫲嫲就說:“你喜歡我就喜歡,我們喜歡的肯定是一樣的。”爸爸則說那小伙沒有那么好:“可能他自己本身很優秀,但是他沒有給我看到,或者說,沒有給人留下很深的印象。”這時嫲嫲就會袒護道:“男人要那么多話干嗎,口花花的才不好。”
爺爺就是話不多的人。每當說到這些八八卦卦的時候,爺爺都極少發表意見。
我們三姐弟的游泳都是爺爺教會的。爺爺說姐姐哥哥他是先教會了潛水游,但發現這樣不好,先學潛就不會浮出水面游了。到教我的時候,爺爺就先教會浮出水面游,后來我就游得比他們都要好。而且會浮出水面游也更安全,關鍵時刻更能自救。學會了蛙泳后,爺爺還教會了我仰泳。爺爺說,仰泳是最省力的,一旦不小心在游的時候體力耗盡,就可以仰著游。
以前小時候,家人們帶我去皇朝酒店游。頭一回下水的時候,我非常害怕,穿著前后兩面都是泡沫塑料板的橘紅色救生衣,腰上還纏著一只五顏六色的水抱(游泳圈)。可就算是這樣做足了防護,我都還是不敢下水。嫲嫲連哄帶騙把我帶下水,其實她自己也不會游,所以我們的活動范圍只在BB池。我還記得我一碰水就緊張得伊哇鬼叫(鬼哭狼嚎),也不知道后來他們是用什么方法打破我的心理防線的。
沒游幾年,皇朝酒店出了事故,有小孩溺水了。嫲嫲不再放心讓我去那兒游了,每次前往都要再三叮囑爺爺看好我,甚至她也要陪同一起去。沒過多久,皇朝酒店的泳池因輿論關停了,我們就改去體育中心游,但是那里被民生新聞報道出水質差。再后來,就大多在小區泳池游,但小區泳池質量也不好,很多小孩會在里面隨意小便,水面也總是浮著一些黑乎乎的樹葉和樹枝,水底還會時不時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硌腳的東西。偶爾去星巖西門的南粵苑度假中心和大沖上面的山水游泳場。山水泳池的好處是水質干凈,不好就是涼,再一個就是遠,要開上一道蜿蜒曲折的陡峭山路才到,每次上坡我都感覺自己全身四十五度傾斜,膽戰心驚。
學會游泳后,幾乎都是媽媽帶我去游了。媽媽自己不會游,就坐在岸邊等我,拿一張商場促銷廣告單墊在石凳上,再帶一把街邊派傳單送的扇子扇風,看看雜志,看看報紙。等我不游了,就拿出洗頭水給我,等我洗完頭,再遞毛巾給我擦干,披在身上,然后帶我回家。后面有智能手機了,媽媽就會玩手機,在我游的時候悄悄給我錄視頻,發朋友圈,配文:“開學前最后一浪。”游泳是讓我長高最快的運動了。記得小學四年級升五年級的暑假,媽媽每隔一天就帶我去游泳。那個暑假我長高了快十公分,再也不會被爸爸取笑只有“一米三九點九”了。
二○一三年七月,我小學畢業,皇朝酒店歇業。那曾經是爸爸媽媽結婚擺酒的地方,也是哥哥張國榮以前來我們當地開演唱會住的地方。如今,只剩下空蕩蕩的舊址廢墟。茶色玻璃鑲嵌在聯排酒店大樓,保存著上世紀的記憶。墻面早已飽經風吹日曬、霜打雨淋,潮氣如同褐色斑點,蔓延上孤獨的舊樓。
記得小時候每一次來皇朝,我都被深深震撼。通體潔白的外墻,配上晶瑩碧綠的玻璃屏幕,尖頂設計的造型雄偉非凡,像條巨龍盤踞于城市中心。大堂暖黃的色調,是上世紀九十年代標準的高檔裝修風格。當年皇朝簡直是遠超周邊世界的商業帝國,街機、自助餐、水車屋,門口還有一排繁盛一時的商鋪。進門有一家賣鐘表的店鋪,每次路過,我都會一臉歆羨地多看兩眼櫥窗內金光閃閃的鐘表。
從皇朝再往前走一小段是德州牛仔,那是一家類似肯德基、麥當勞的西式快餐店。小丑叔叔會站在門前跟小孩子打招呼,服務員也是一身橘白相間格子衫、系著紅領巾、戴著牛仔帽的小丑造型。當年爸爸買第一臺有攝像功能的諾基亞手機時,在德州牛仔給我錄了一段吃甜筒的視頻,至今還存著,我反復看過無數遍。小時候爺爺經常帶我和姐姐到德州牛仔吃刨冰,我們坐在玻璃窗前的木質秋千吊椅上,挖一勺牛奶刨冰,含在嘴里慢慢融化,甜滋滋的,一天都美好。可惜后來德州牛仔也結業了,現在變成了賣裹蒸粽的特產店,一樣門可羅雀。往日人頭涌涌的輝煌早已風光不再。
背靠皇朝酒店后面的是寶月花園。小時候經常和嫲嫲去寶月花園東逛逛西晃晃。我最喜歡攀爬那塊佇立在花園進門右手邊的大石頭。冰涼的手感,是夏日嶺南室外最好的天然降溫劑。石頭上皸裂的縫隙,刻錄著時間的印痕,藏匿著時代的印記,它在歲月的磨礪中愈發平整、光滑。
寶月花園后面還有一大片荷塘,一到夏天荷花就會爭相綻放,好一個“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寶月荷塘邊上還時不時會有人賣蓮蓬,我和爸爸就買過一個,剝開里面有蓮子,可以直接吃,但是非常苦。回來時嫲嫲還問我們是不是下去偷的,讓我們忍俊不禁。
端州圖書館也在荷塘邊上,除了寶月花園對面的廣百書城可以看書,寶月花園背后的圖書館也可以。不過我不太喜歡圖書館的書,因為被翻得很舊,書上殘留著一股潮乎乎的氣味,像是被蟲蠹過似的。不過即便這樣,我還是在圖書館里看過不少古典言情小說,看過之后就對這些華而不實的文字祛魅了。
如今,廣百商城已經關門結業了,端州圖書館也早已被更新更大的市圖書館取代,寶月荷塘邊上的小學也在城區各個地方“開枝散葉”,變成了一個擁有多所分校的教育集團。萬事萬物都在變,唯有荷塘里的荷葉長青。
寶月花園的榕樹底下經常有阿叔阿姨們聽古仔,唱粵曲,拉著二胡,吹著嘀嗒,好不怡然自得。聲聲《帝女花》,句句《胡不歸》,陣陣《禪院鐘聲》,構成了我童年最早的聲樂啟蒙。一句嘈嘈切切的“一陣陣胡笳聲響,一縷縷荒煙迷惘”,一句哀婉回旋的“話短卻情長,家國最難忘,悲復愴,此身入朔方”,感人至深,似有千絲萬縷的《昭君出塞》從此盤旋在我耳中,久久不滅。直至現在,想起那句“馬上凄涼,馬下凄涼”,我還是會起一身雞皮疙瘩。那股哀切幽怨的唱腔,如雨點一般,叩擊著我內心最深最柔軟的地方。
剛到上海來讀書時,在宛平劇院觀看南音《文姬歸漢》。為什么是南音呢?因為廣東也有南音,在異地尋找和家鄉的那么一絲聯系,也總歸是能讓人心頭一動的。兒時與粵曲有關的記憶被再次勾起。身處異鄉的我,仿佛也感受到了千百年前王昭君、蔡文姬出使匈奴的悲涼心境:“唉!悲聲低訴漢女念漢邦。”對故鄉的眷戀深深縈繞著我,而我,也在回味童年的美好中被反復治愈。小時候的快樂依舊在歲月的長河中閃光,仿似能撫平一切傷痕,不斷給予我勇氣和力量。
嫲嫲是個粵曲迷,喜歡在嶺南戲曲頻道看粵劇。小時候,我在小客廳里做作業,總能聽到陣陣咿呀的粵曲從身后的電視機中傳來。可我完整陪嫲嫲看過的粵劇只有《三家巷》,這也是一部根植于嶺南沃土的經典著作。嫲嫲總說,她小時候家里經常有人送戲票過來,她跟她爺爺去看過好多戲,位置都是前排。她還說過,小時候粵劇團來招人,姨婆,也就是嫲嫲的妹妹,被劇團看上了,想把她招進去,但是她爺爺不給。姨婆和嫲嫲關系很好,很關照我們,經常帶些好東西過來。姨公則出手闊綽,過年我們都要回去了,他直接在搖下的車窗里塞兩張紅太陽過來,利是封都不用。
在廣府人的習俗里,過年紅包都封很小的。十塊、二十塊最常見,五十塊、一百塊已經是很熟的親戚了。所以我們這兒叫“派利是”,意思就是利利是是,有個好意頭就行。見到個鄰居小孩、保安、同事什么的,都可以派個隨手封的五塊錢,大家都沒什么壓力。而且這么多年過去了,物價飛漲,早就今時不同往日,但過去的習俗卻從未變過,仍是講心不講金。
直到現在嫲嫲還會經常和姨婆舅婆幾個“煲電話粥”,電話一打就是一個多小時,嘮叨些家長里短。每次嫲嫲的電話一來,爺爺就會示意我搬張凳子過來讓嫲嫲坐著,還不時吐槽她打那么久,長蝦長氣(說話啰啰嗦嗦,沒完沒了),不知道有什么好聊的。
利是習俗未曾變,親戚之情未曾變,粵劇文化卻漸漸式微了。我們當地的粵劇團已經很少有演出了,一年或許只有那么一兩次。路過粵劇團的時候,基本都是大門緊閉,里面那些鳳冠霞帔的道具服飾仍在,可演員早就蹤跡罕見了。
三
嫲嫲不喜歡小動物,但她還是悉心幫爺爺照料小貓。家里的小貓阿烏去年過身了。它活了二十歲,最終還是因為牙齒老化掉光了,進食困難,越發消瘦,最后陷入昏迷狀態,走了。
阿烏小的時候,嫲嫲很不喜歡它,覺得它經常搞破壞,到處小便,把電視搞壞了幾臺。它在世的時候,媽媽不讓我把書和電腦這些重要的東西放在客廳,為的就是防止它搞破壞。它的叫聲很洪亮,整層樓都能聽到。每逢它叫的時候,嫲嫲就會生氣地罵它“一天到晚在這呱呱呱”,讓它收聲。它會在嫲嫲煮飯時進廚房巡出巡入,嫲嫲嫌它礙事,一個不留神還可能把它踢到,然后它就又呱呱呱地叫起來。這時嫲嫲就會舉起飯鑊頭裝作要打它的樣子,恐嚇道:“走啦!在這捆手捆腳。”
阿烏知道嫲嫲不喜歡它,于是有時候也很有骨氣。嫲嫲喂的飯它不吃,一定要爺爺來才行。貓是爺爺養的,自然由他來打理。可有時候嫲嫲看不過眼,也會幫忙鏟鏟貓砂。以前阿烏是吃魚的,爺爺每天都會煎幾條魚仔給它吃,后來為了方便,改吃貓糧了。每次開臺吃飯,阿烏跳到爺爺腿上坐,爺爺就會給阿烏塞點魚和蝦,先自己吮下味道,再把肉攤到手上,讓阿烏來吃。每次嫲嫲看到爺爺這樣將就著它就很來氣,覺得這是縱壞它了。爺爺把手放到桌子底下給貓先吃,讓本來吃飯就慢的爺爺更慢了。
爺爺是家里吃飯最慢的一個,嫲嫲會陪到他吃完再收拾餐臺。阿烏在的時候,也會陪著爺爺到最后一刻。或者坐在他腿上,或者坐在桌底的桿子上,或者端坐在旁邊的膠凳上,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活像一尊大佛。
吃完飯的爺爺會去看電視。阿烏早早就已經在沙發上坐好了,而且它很會挑座位,坐的是正對電視機的中間位。夏天還好,紅木家私不怕粘毛,就是那些雕花和鏤空,以及榫卯相合的地方容易藏匿灰塵,嫲嫲就會讓我來擦。她說:“你手細,把手指伸進去轉轉,擦得更干凈。”冬天就煩了,阿烏坐在椅墊上,上面全是毛,久了還會有股難聞的味道,嫲嫲就會沒好氣地把墊子全洗了。可洗好后一鋪上,小貓又來了。嫲嫲就會生氣地說它:“哈!你那么精的,專挑洗干凈的坐。”
阿烏從來不敢靠近嫲嫲,可在它走之前,也似乎和所有人都親昵了起來。阿烏是很怕生的,有客人來就會躲在角落里,可當它快要走的前幾個月,客人來了它也不怕了。它走到客人面前,跟他們撒嬌,一副跟誰都很老友的樣子。也許是知道大家其實都對它很好,沒有惡意吧,它在心底一直防守著的那根弦,也漸漸向所有人敞開了。它不怕嫲嫲了,甚至在嫲嫲熏艾灸的時候,還會繞到她腿邊蹭蹭,雖然嫲嫲也是很嫌棄地把它推開。
去年暑假我回家的時候,阿烏一見我坐下就悠悠地走過來,跳到我腿上,湊到我臉邊。我聞到它口腔中有一股酸腐的味道,毛發里也是。它的毛發不再像年輕時那樣柔亮順澤了,而是變得粗硬、枯燥。要是我知道它就要走了,我一定會想盡辦法再給它多一點愛,多一點關懷吧。可是如今說什么都遲了。
最后,它還是走了。從此之后,我們家再也不養貓。
不會再有呱呱叫的大聲公小貓了,也不會再有小貓在沖涼房外等爺爺洗澡了。現在換成嫲嫲坐在門外等爺爺,時刻關注他的動靜。以前嫲嫲洗完澡會去客廳看電視,后來因為爺爺身體也差了,她就肩負起時刻關注爺爺洗澡安全的任務,坐在外面等他。
等待的時候嫲嫲就會刷刷手機,看看新聞,看看家族群里的聊天,刷刷一些無聊的小視頻。她一會兒說字體太小,讓我幫忙調大一點,一會兒說鈴聲刺耳,讓我幫忙換一個,一時跟我說這個一鍵鎖屏快捷鍵不見了,一時又跟我說今日頭條不見了。有時候我也會不耐煩,幫她調完就算。可是后來想想,還是不應該。
小時候嫲嫲教我學拼音,教我唱歌,教我吃飯刷牙洗澡,她從沒嫌棄過我笨,現在到她需要我了,我又怎么能嫌棄她不會用手機呢?
嫲嫲總說我的皮膚那么白皙是她的功勞。剛出生時,嫲嫲從井岡山背回一大袋百日紅給我洗澡,足足洗了一百天,全靠后天“扭轉乾坤”,把一個皺皺的小毛孩洗白了。雖然我也不相信光用一些花花草草洗澡就能把嬰兒膚色洗白,不過既然嫲嫲堅信這一點,那我就也相信吧。她總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所以我都會很聽她的話,雖然有時候嫲嫲擺明就是在“自我美化”。
她很喜歡我們像她,覺得我們手長腳長和狂吃不胖的優點都是遺傳了她,甚至她還會因為我們有縫的腳趾頭長得像她而洋洋自得。每次她說我們像她,就像在滿意地打量自己親手創下的“杰作”一樣,這時我就會用打趣的語氣不留情面地拆穿道:“好的就是像你,不好就不關你事是吧?那你怎么又不說我們的大近視眼是遺傳了你呀,怎么不說扁鼻子是遺傳了你呀?要是鼻子像爺爺就好咯,又高又挺。”我還明貶實褒地拍了一下爺爺馬屁,把他也夸得心花怒放。嫲嫲也不生氣,只說了句:“是這樣的啦,丑根不斷啊嘛。”
嫲嫲是家里最晚學會用智能手機的人。相比起“老頑童”爺爺的上進,嫲嫲顯得那么落伍、居家,和日新月異的時代格格不入。爺爺六十歲還天天嚷嚷說要考車牌,八十歲還偷偷騎摩托騎單車,一有不懂就向我們請教手機使用方法,一說到去玩就像小孩子一樣高興。可嫲嫲不一樣,她對外出的興致不高,又說外面太陽大,又說不喜歡人擠人。不過因為爺爺一直說想看看萬里長城,雖然嫲嫲老是嫌棄他走得慢,又喜歡用手機拍來拍去,浪費時間,最后還是陪他去了——小貓走后,爺爺不用一直心掛掛了,有精力也有心思到外面玩了。
嫲嫲眼睛不好,不會打字,覺得勞神,但她會時不時打電話,可又怕打擾到我們。她給姐姐打電話時,姐姐總是說在忙,晚點回復。給我打電話時,老說我沒接,打不進來。爸爸為此又批評我了,說我手機不開聲音,會漏掉很多消息的。我說:“沒有啊,我開了的,我手機沒有收到嫲嫲打進來的電話呀。”后來才發現,原來嫲嫲是打了我在上海開通的新手機,但那個只是我的備用號,平常幾乎不用的。我新手機都沒帶在身上,那肯定就聽不到嫲嫲的電話了。
嫲嫲總說,她想給我們打電話,但又不知道我們當下在忙什么,方不方便接,怕打擾到我們。每次她打進來,又只是問候一下我的身體和近況,就沒別的什么事。我也只是關心一下各人身體,報告一下最近發生的開心事——我是典型的報喜不報憂。嫲嫲每次都會說:“沒什么呀,就是想聽聽你的聲音,問候一聲而已。各人身體都挺好,注意飲食,保重身體喔。”
手機屏幕亮著。我看著嫲嫲佝僂著身子,蜷在木椅上,低著頭,老花鏡片遮住了她的眼睛。她好像睡了,又好像沒有。月光灑在她的臉上,和手機屏幕的光交織在一起。我跟嫲嫲說,我來唱首《彩云追月》吧。嫲嫲笑了笑說好,放下手機,像小時候那樣,給我打拍子。“明月究竟在哪方,白晝自潛藏,夜晚露毫芒,光輝普照世間上,漫照著平陽,又照著橋梁,皓影千家人共仰……”輕快寫意的粵曲小調,空靈恬淡,圓融悠長,充滿濃濃的廣府地緣特色,仿佛讓人置身于月明星稀、彩云浮動的美好夜晚。
嫲嫲說:“你的歌喉真的可以喔,不去唱大戲真是浪費了。”嫲嫲反反復復說過好多遍這樣的話了。沐浴在鼓勵與肯定中成長,青少年時期的我真的自信滿滿,干什么都有迎難而上的勁頭。雖然,越長大,越發現有些事情是不論多努力也無法超越和挽回的。
月光照在嫲嫲頭發上,如同泛著粼粼白光的銀絲。我猛地意識到,嫲嫲也老了。每年寒暑假回家,我都會第一時間留心到家人的變化,或是胖了,或是瘦了,或是頭發白了,或是臉頰凹了。他們仍是我記憶中的樣子,但是現實告訴我,他們已經在以一種不可挽回的速度衰退,而且,是一去不復返的那種。我眼睛忽而滑過一陣酸楚,嫲嫲也不再是小時候那個手腳麻利、健步如飛的靚姨了,她變得脆弱,不再那么堅不可摧。
以前我跟爸爸媽媽有爭吵,她總會站在我這邊,無條件地袒護我、包容我。她會勸道:“大家一人少句啦。”事后她也會跟爸爸說:“沒有你們這樣教孩子的,最多一人唱紅臉,一人唱白臉,哪有你們這樣,兩個人一起罵她的。”她也會在事后跟我說:“你爸給你供書教養,怎么說都是為了你好,不能這樣跟他講話。”我很早時跟嫲嫲說過:“還好有你在,不然如果就靠我爸媽兩個人帶我,我都不知道會變成一個什么樣的人了。”嫲嫲聽了,感到很捂心,很欣慰。爺爺嫲嫲勤勞、堅韌的品質,穩定的情緒,以及無條件的偏愛,都是讓我潛移默化、一生受用的財富。
如今,我來到了比廣州距離家鄉更遠的上海求學,許多舊日的人和事都離我漸漸遠去,我也已經淡忘掉了許多過去覺得多么不可忘卻的東西。我不斷遇到新的人,新的事,可唯獨那些曾與我朝夕相處的日常,仍然伴隨著我,牽動著我記憶的漣漪。
年月變,萬事萬物都在變,唯有愛與情懷長青。我時常覺得自己是個幸福的人——真心總能被人珍視,善良總能收獲善意,付出也總能得到回報。雖然一切都在變遷,小時候的許多美好也不再永駐,可它們會像棵常青樹一樣,一直在我心上,讓我帶著這份溫暖,繼續從容、善良、篤定地走好每一步人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