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人的“高光”時期
“我在抗戰八年期間發表過150篇以上的中篇與短篇小說,但以短篇為多。……其內容是以農村生活和抗日戰爭的題材為主,也寫了些知識分子的生活,但有關愛情方面的題材是很少的,而《中條山的杜鵑花》卻是以愛情為主的中篇小說。”[1]
姚青苗先生1988年在《秋夜小記》一文中回憶道。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姚先生是一位富有才華、激情的進步青年。他身陷囹圄,在獄中開始了文學創作。他汲納“五四”文化與文學,加入“左聯”并投入“左翼”文化運動。他懷抱赤子之心,獻身抗日戰爭洪流,搞創作、辦報刊,從事抗戰文化工作。他創作了大批文學作品,有論者稱姚雪垠、姚青苗、姚奔為抗戰文學時期的“三姚”。[2] 新中國成立后,姚先生轉換崗位,成為大學教授,轉向了文學研究。
“在‘七七’盧溝橋的炮聲里,我開始踏上了流亡的路。在烽火連天的第一年里,我居然從極北的塞外輾轉而到極南的百粵,把龐大的祖國作了一番縱的巡禮,在我渺小的生命里,我要算它是一件奇跡的。而今,我要把‘流亡’作一總結時,便把這些行蹤記錄下來,我無意紀念我個人,我紀念著祖國。”[3]
郭根先生于1939年在他新出版的《烽煙萬里》一書中如是說。同樣是20世紀二三十年代,郭先生從鄉村走進城市,先后在北師大附中、國立山東大學求學、畢業,其間他閱讀、接受了較完整的中國新文學、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繼而又深受“左翼”文化與文學的熏陶,成為一位激進的、革命的文學青年。1937年抗戰爆發,他攜妻挈女,從他工作的塞外古城,一路南下,歷經千難萬險,抵達上海“孤島”。他把一路的所經、所見、所感,寫成紀實文學《烽煙萬里》,書甫一出版,立刻引發轟動,成為抗戰初期的一部代表性作品。從此他走上了新聞道路,當記者、做編輯、搞創作、做作家,穿行在新聞與文學之間,寫下了大量的各種文體的作品。他關注、研究日本,是從1930年開始的,直到抗戰結束,書寫了眾多的新聞、通訊、散文隨筆、時評政論。15年的抗戰主題寫作,成為他人生的“高光”時段。
“抗日戰爭”,這凝重、悲壯的字眼。貫穿百年,永駐民魂!
姚青苗先生、郭根先生,正是我大學時代過從甚密的老師。他們是同代人,出生于20世紀10年代。他們的少年、青年時代,恰好遭遇了“五四”“抗戰”這樣的重大事件。在血與火、生與死的“抗日戰爭”中,他們經受了磨難、考驗,在戰爭中讀書、成長,并用自己的知識、思想、生命,參與到抗戰大潮中,成為堅定的文化“戰士”,在文學、新聞、學術領域,作出了卓著貢獻。抗戰成為伴隨著他們青春歲月的“高光”時段,照亮并深刻地影響著他們的人生與命運。
初識老先生
整整50年前——1975年的秋天,我被選拔、推薦上了山西大學漢語言文學系。在十年“文革”中,我懵里懵懂喜歡上文學,并在縣、地的報刊上發表了幾篇所謂的文學作品。那樣的時代,能夠上大學,且又是自己向往的專業,內心的興奮、暢想,是不言而喻的。
報到沒幾天,系里就召開了新生入學典禮。偌大的教室,兩個班100個學生濟濟一堂,講臺前端坐著一排老一代、中一代教師。典禮的第一項議程,就是系領導介紹在座的各位老師。這是同學們最感興趣的。
那時中文系的師資力量還是很雄厚的,據說教師有100余人,其中老一代教師就有二三十位。而學生三個年級六個班,只有三百人。老教師都是從民國年代走過來的,有的原來就在大學任教、搞研究,有的是知名作家、記者、編輯。老教師中引人注目的有這樣幾位。姚奠中先生的專業是國學,是章太炎的關門弟子。三四十年代曾在全國多所大學任教。他身材筆挺,溫文爾雅,一副儒家風范。賀凱先生是文學史家、文字學家,新中國成立初就在本系擔任主任,但年事已高不能到場。姚青苗先生與姚奠中先生并稱中文系“二姚”,他的最高學歷是太原一所高中文科畢業,但自學成才,有豐厚的中文功底。他是抗戰時期高產的著名作家,又長期做報紙、刊物的編輯工作,是資深編輯家。他高而瘦又佝僂,穿著洋氣卻邋遢,頭戴眼鏡和助聽器。郭根先生在民國時期就是著名報人了,特別是兩度出任《文匯報》的副總編、總編。在紀實文學寫作上,有兩本代表作。他長得偉岸壯實,正裝革履,一副木訥真誠的樣子,但很早就有了“老糊涂”的跡象。李西成先生畢業于右玉縣的山西省立第七中學,他早年從事新聞工作,做過多家報紙的編輯、記者。他身材敦實,性格爽快,頗有晉北人風格。如上諸位先生,除賀凱出生于1899年外,其余幾位都出生于1910年代,其中郭根年齡最長是1910年,姚奠中次之為1913年,姚青苗又次之為1915年,李西成最小,是1917年。“五四”時期他們還是少年,“抗戰”時期他們正值青春年華。他們生在亂世,而“革命”“戰爭”選擇了他們、塑造了他們。可謂“天降大任于斯人也”。這些老先生是中文系的“寶貝”“財富”,但他們的形象、性格、風范,卻是那樣迥然有別、豐富多彩,一下子就讓年輕學生們記在心里、深受感染。還有一些老先生,如馬作楫、高捷等,出生在20世紀20年代,同樣是從民國走過來的,在文學上、學術上都有所建樹。1975年,年長的郭根先生65歲,姚青苗先生60歲,李西成先生58歲。那時還沒有退休制度,這些老先生都在上課,他們愿意在講臺上,給學生“傳道授業解惑”,漫長的“文革”,他們失掉的太多了。不知為什么,我們往往學著中年教師,稱老一輩為“先生”,而呼中年一代為“老師”。
我在山西大學中文系,讀書三年,畢業后順利留校任教,又是三年多,前后六年半時間。在古老、樸素、幽靜的校園里,度過了我青春的大半歲月。那時學生和老師的關系,十分和諧,交往很多。學生年齡大,與老師不大像師生關系,倒有點像弟兄、朋友,學生經常會到老師家里,請教學業、隨便聊天。我是寫作課代表,其他課程都是一個學年,而寫作課則是整整三年,這樣我同老師特別是老先生們,接觸、交往就更多了。
學生的首要任務就是上課、聽課。對老先生們的課我們是既“愛”又“怕”。姚奠中先生講的是古典文學、文學史課,他不帶課本,也沒有教案,在講臺上或站或坐,娓娓道來,時而微笑時而深沉,沉醉在古代的世界里。但他一口晉南話,又可能牙齒有“情況”,很多時候聽不清楚。有同學就舉手提問,姚先生就停下來,在黑板上刷刷刷寫一陣,他黑板上的字也是珍貴的書法啊!可惜留不下來。姚青苗先生講的是外國文學課,重點是蘇俄文學,他坐著講課,因為耳聾,聲音很大,熱情洋溢,但卻是“無主題變奏曲”,給人“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感覺。有些同學不適應他的課,紛紛逃課。我卻在他的講授中,聽出了他對文學創作的諳熟,特別是在小說藝術上的真知灼見。課余去他府上請教創作問題,他顯得很高興,講他在抗戰時期寫了很多小說,講小說文體的思想、藝術,在我眼前打開了一個新奇的文學世界。我向他的請教就格外多起來。郭根先生年事略高,給我們上的是選修課,記得他講過幾次茅盾和他的小說課題。他熟悉那個時代的文學和作家,但說話有點笨拙,表達也不夠清晰。我喜歡現代文學,常常到他家里求教,他最常講到的是在抗戰時期編刊物、辦報紙的故事,并把他珍藏的《北平三年》借給我看,還囑我去學校圖書館借閱他的《烽煙萬里》,這一本他手中無存了。李西成老師講授的是寫作課,我是課代表。他穿一件藍色的對襟衫,端坐在教桌后的椅子上,把講稿從頭到尾念下去,雖然準確、有條理,但沒有故事、情趣。但課后到他家里聊天,他會像老朋友一樣,講他過去的經歷、故事,講他的人生認識和感悟。他把保存的“文革”前的一套《文學評論》借給我看,激發了我對文學評論的興趣、喜愛。講授寫作課的還有馬作楫、曹玉梅、郜忠武、任文貴等老師,我同他們都保持了很好的關系,在他們那里受教多多、獲益匪淺。
常常想,20世紀初期出生的幾代知識分子,為什么能在國家動亂、民生維艱、個體生命、前途渺茫的晦暗環境中,投身抗日戰爭,出生入死、建功立業呢?從我的老師姚青苗、郭根身上,我似乎找到了答案。
姚青苗先生出生于晉南農村一個有文化的家庭。他初中畢業于運城明日中學,高中求學于太原三晉中學。1931年“九一八”事變,他就參加了太原青年學生的抗日救亡運動。他從小酷愛讀書,這一時期研讀了新文學作家魯迅、茅盾、郭沫若、郁達夫、蔣光慈、張資平等人的大量作品,“五四”新文化新文學特別是其中的浪漫主義文學,在他心中深深扎根。1932年山西同全國“同步”,成立“左聯”,姚青苗積極加入,成為召集人之一。正因為他的活躍、激進,引起了國民黨當局的注意。1933年他被捕入獄,后送到山西反省院關押,坐牢約兩年時間。在獄中院方強迫犯人,以“悔過”之名寫文章,姚青苗寫了系列小說《往哪兒去》,包括《野薄花開的時候》和《賣粽子》兩篇小說,表現了一家農民從農村到城市的艱難生活,具有浪漫主義色彩。寫了《新中國建設中的文學問題》一篇評論,思考了新文學發展中的諸多問題,明確提出文學要表現抗日戰爭——這一“悲壯的民族革命戰斗”。1935年出獄后,他矢志不渝,在太原與他人組織“太原文學青年研究會”;1937年前往上海,廣結著名作家、編輯,發憤創作新文學作品,開始在重要刊物發表小說。
郭根先生走的則是另外一條人生道路。1925年他隨父進京,入讀北師大附中,父親郭增昌是大革命時期的共產黨人,曾在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參謀處任職。在師大附中的六年以及其后山東大學的四年,他苦讀了新文化新文學中梁啟超、胡適、魯迅、郭沫若、茅盾、陽翰笙、劉半農、柔石等的作品;熟讀了西方文學中現實主義、現代主義重點作品。對社會科學、文學理論也格外青睞。這些奠定了他以“五四”文化為主的思想理論根基。不管是在中學還是在大學,他始終熱愛文學和寫作,思想進步。創辦文學刊物,參加學生運動。源源不斷地發表了眾多詩歌、散文、小說、評論等作品,成為一位活躍的文學青年。大學期間他加入了北方“左聯”,接受“左翼”文化與文學;參加“反帝大同盟”活動,并把“左翼”“反帝”思想體現在文學創作中。他的好學、進取、真誠、瀟灑,在師大附中就受到了著名報人邵飄萍長女邵乃賢的傾慕,在山東大學時二人喜結良緣。自由、自主的現代愛情,貫穿在郭根的求學生涯中。
李西成先生出生于山西晉北農村,中學畢業后考入綏遠鄉村工作人員訓練所。20世紀30年代,傅作義任晉綏軍第35軍軍長,綏遠省政府省長,兼任鄉村訓練所所長。李先生在訓練所結業后被安排到塞北兩縣做鄉村工作指導員。我在學術資源網上,搜索到李先生1935年發表在《綏遠農村周刊》上的多篇文章,如《復興農業與土地共有》《風俗研究在建設鄉村文化上之重要性》等。抗日戰爭中,他先后參加綏遠游擊隊與犧盟會,1940年加入中國共產黨。今天所見,李先生的資料少而又少。
不難看出,在姚先生、郭先生的人生歷程中,有兩個重要節點。一個是“五四”思潮,一個是“左翼”文化。“五四”思潮中的自由、個體、民主、啟蒙、批判等,使他們成為現代知識分子。而“左翼”文化中的大眾、現實、國家、民族、斗爭等,又使他們走向民間、社會,成為抗戰中的文化“戰士”。兩種不同的思想文化潮流,在他們身上奇妙地結合在一起,變成一種強大的精神動力。
在山西大學的六年半時間,雖與老先生們的交流、相處甚多,但因了我自己的淺薄,也因為我并未涉獵現代歷史,對老先生們的了解、認識,是表面的、殘缺的,因而只是“初識”。50年后的現在,當我真正走進百年的歷史和文學,發掘和初讀了他們海量的史料、作品時,我才意識到了這一代先生的學術分量、歷史地位。他們的真容漸漸鮮活、完整起來。
在抗戰中鍛造“青春”
著名中國近代史學家金沖及精辟指出:“以國民黨為主體的正面戰場和以共產黨為主體的敵后戰場,是相互配合、互為支持的。如果沒有其中的任何一方,日本侵略軍都會騰出手來,全力壓迫另一方,增加另一方的困難。這兩個戰場結合在一起,構成中華民族抗日戰爭的完整的壯麗畫卷。”[4]姚青苗、郭根先生,在整個抗戰期間,生活、奔波、工作在廣大的國統區,輾轉在各大城市、鄉村之間,處于抗戰的正面戰場。但又不是戰爭的前沿陣地,而是戰場的后方、邊緣地帶。他們的工作是宣傳抗戰、制造輿論,辦報辦刊、調查采訪、撰寫文章,屬于“文化軍隊”。郭根先生1941年在《一個游擊區文化兵的呼吁》文章中,就自稱是文化“戰士”,擔負著特殊的文化“使命”。
1937年,姚青苗22歲,郭根27歲。正值青春時代,他們本可以有較安穩、較舒適的別一種生活選擇,但“五四”精神的支撐、“左翼”思想的激蕩,促使他們走向了烽火連天、前途兇險的抗日斗爭。
就在抗戰爆發的那一年,姚青苗先是帶著已經完稿的十幾篇小說,前往上海,造訪著名作家、編輯,“毛遂自薦”手里的稿子。他渴望做一名作家,實現自己的文學夢想。當年就在《文叢》發表了《濤》;在《中流》發表了《開頂》,端木蕻良為他代署筆名:“青苗”,從此就以筆名行世。緊接著又在胡風主編的《七月》雜志,連發《某城風景》等三篇小說,都是抗戰題材小說,由此開始了他的抗戰文學寫作生涯。其實早在1935年,他在獄中寫的《新中國建設中的文學問題》,就在思考抗戰文學的問題,他說:“東三省的淪亡,日本和帝國主義瘋狂的侵略,義軍在冰天雪地中和日倭搏斗,悲壯的民族革命戰斗……我們的文學家有幾個抓住這問題的中心而創造出來些偉大的作品?”[5]《七月》雜志等發表的抗戰小說,就是姚青苗抗戰思想的創作實踐和成果。
山西在抗日戰爭中具有重要的戰略屏障意義,是華北抗戰的主戰場。國民政府為了適應戰爭的發展,對國內的軍事部署作了劃分,以山西、陜西、綏遠為第二戰區。閻錫山為戰區司令長官,二戰區的駐地就在晉南臨汾、吉縣一帶。戰爭的呼喚,姚青苗回到故鄉晉南,在運城結識了多位抗戰作家,如艾青等。他輾轉在運城、洛陽、西安之間。后經八路軍辦事處的同志介紹,于1938年秋天,同李公樸夫婦、宋之的夫人等,“同乘一輛大卡車到了延安,考進了魯藝文學系。沙可夫親自對我作了口試。我的同班同學有牧虹、李又華、蔡其矯、張篷、喬秋源、葛洛、江潤、陳載生、董玉頎、江霞、黃剛等。那時魯藝剛成立不久,還在北門外的半山坡上,還沒有遷到橋兒溝去。”[6]此時的姚青苗,已在全國知名刊物上發表多篇小說,魯藝的學習又提升了他的思想和藝術境界,為他的抗戰題材創作開通了道路。
1939年姚青苗正式到二戰區工作,在黃河出版社擔任編輯,社里要創辦一份文藝刊物,定名《黃河》。為籌稿之事,編輯部派姚青苗到延安約稿。他欣然前往,約到了天藍、李雷、姚時曉、雷加、楊思仲等人的稿件。但此事卻受到了二戰區政治部的猜疑,拍電報催他回去,返回后又采取了“不文明”的手段,責其“戴罪立功”。1940年姚青苗在《國訊旬刊》發表連載散文《從延安到吉縣》,記載的就是這次約稿之行。“我默默地在腳下走著,望著延安那古老的城郭漸漸地在我背后模糊、朦朧,而漸漸消逝,心里不禁有點惘然了。”結尾寫道:“這原野是一個正在燃燒著的洪爐,我將毫不遲疑地把我的灼熱的手兒伸進去,為了我的偉大的母親……我的親愛的祖國,我要貢獻出我的一切來。”《黃河》只出版一期因故停刊,想必登載了姚青苗從延安約來的稿子吧?但這期雜志我到處搜尋,未能得見。
這一年姚青苗被調到山西《國民日報》,主編“展望”副刊。1941年又轉到二戰區黨政委員會資料室當職員,同時兼任宜川中學的語文教師。住在二戰區司令部轉移的所在地,山西與陜西交界的秋林鎮,一處半山坡上的窯洞里,姚青苗把它稱為“苦笑洞”。這里“有山有河,風景宜人”。他一住竟是四五年之久,直到抗戰勝利。在這里他源源不斷地創作著抗戰題材小說,又寄往全國各種報紙、刊物,然后流向廣大讀者乃至抗日戰場。
距離秋林鎮1500華里的塞北綏遠,郭根卻走上另外一條通向抗戰的道路。
抗戰前的1935年,郭根在山東大學畢業,即赴歸綏綏遠一中任英文教員,浪漫的邵乃賢毅然出塞,也同丈夫在學校教書。郭根與同道朋友合作創辦了《燕然》文藝半月刊,還發起成立了“綏遠文藝界抗敵協會”。這是他又一個文學創作、新聞寫作的活躍期,發表了多篇詩歌、散文、小說、時評、譯文。他在北師大附中讀書時,就對日本的動向有所觀察、研究,1930年在《附中校友會會刊》上發表時評《留日同胞被捕》,指出日本在滿洲大肆擴張,暴露了侵華野心。警示中國政府和民眾,要對日本帝國主義保持高度警惕。緊接著1931年發生“九一八”事變,證實了郭根的政治預見。之后1935—1939年,郭根在上海的綜合文化類刊物《汗血周刊》上連續發文,如《長蘆鹽之劫運》《北平學生“拼血拼汗”的前前后后》《風狂雨驟話綏遠》,直到1937年的《北平一周》《盧溝橋事變之爆發》等,迅速而準確地報道了日本帝國主義對中國的侵略、擴張,中國民眾一天一天地覺醒、反抗。
1937年日軍侵入綏遠,郭根所在的中學停辦,“文藝界抗敵協會”以及《燕然》編輯部,也無法上班工作,他只好與妻女,踏上南下流亡之路,于是有了他紀實文學名作《烽煙萬里——由塞北到孤島》的寫作與出版。
1938年到1940年是他動蕩不安的一段歲月。他先是在上海亭子間埋頭寫作、翻譯文稿、編輯書冊;隨之入職各種報紙、刊物,如《新時代》《現代中國》刊物,擔任編輯,常常主持“短論”欄目,親自撰寫時評。他還翻譯、編輯了多種反汪書籍,如《千夫集》《燃犀集》《辨奸集》,輾轉送到香港出版,發往淪陷區散發,在揭露、批判汪精衛以及偽政權,推動抗日斗爭中,發揮了不可估量的作用。因此受到汪偽政府通過法租界的通緝。但這些書籍編者的名字都用的是“郭民”“郭仁”等化名,長期以來并未引起人們的關注、研究。1939年進入抗戰“第三戰區”,在政治部任職,活動在無錫、溧陽、上饒一帶。負責過《前線日報》,編輯過《江南日報》,及時準確地報道著本地、全國的抗戰情況,評述著戰爭的動向。顛沛流離,辛苦備嘗。可惜那時的報紙,今天很難看到了。
郭根1940年潛入香港,岳母湯修慧——著名報人邵飄萍遺孀,把他介紹、推薦給《大公報》負責人徐鑄成,受到徐的賞識、重用,擔任電訊翻譯、要聞編輯,進入了新聞界的主渠道。是年太平洋戰爭爆發,他與徐鑄成化裝成難民,逃回廣西桂林。1942年,郭根在桂林《大公報》擔任要聞編輯,是報社的臺柱子,大顯身手。1943年,早已患肺病的邵乃賢,在上海病逝,只有33歲,留下三個未成年的兒女。而此時的郭根,還奔波在桂林、重慶之間,竟未能見上愛妻最后一面。
抗戰勝利那一年,姚青苗從秋林轉到西安,在《益世報》主編副刊。李西成也落腳西安,擔任《益世報》采訪部主任。而郭根也從重慶轉赴西安,《益世報》老板馬任天久聞郭根大名,聘為總編輯。三位山西的青年才俊,在西安不期而遇。真是“故土情深聚一堂,鄉音未改話滄桑”。他們決心改革報紙,辦出新的面貌,但違背了老板的意志,他們只好拍屁股走人。李西成后來回憶道:“抗戰勝利的時候,我正在西安工作,任西安《益世報》采訪部主任。這是一份天主教報紙,社論非常反動,但一版左下角有個小專欄叫‘七人座談’,卻常和社論打架。總編輯郭根和我都是‘七人’成員,因而引起老板的不滿。恰在這時,上海《文匯報》總主筆徐鑄成給郭根來信,邀他到上海工作,郭又薦我同去,徐同意了。1945年11月,我和郭根同路到達上海。”[7]
走過抗日戰爭,郭根在《文匯報》擔任了副總編、總編。李西成做了新聞編輯,不久又轉往天津,擔任《文匯報》特派記者,同時與人創辦《民生導報》。而姚青苗原地未動,在西安辦起了《駱駝文叢》文學雜志,繼續小說創作。抗戰鍛造了他們燦爛的青春,他們走向了更穩健、豐饒的中年。
被埋沒的戰爭詩篇
歷史漸行漸遠,面目日益清晰。新世紀以來,學界以及人們對抗日戰爭以及抗戰文學的認識、論述,在不斷完善、深化。張中良在他的《抗戰文學與正面戰場》一書中,就按照當時政治地理的分裂,把抗戰文學劃分成解放區文學、國統區文學、淪陷區及上海“孤島”文學等幾個版塊,并對正面戰場的國統區文學作了專題研究與論述。錢理群等人的《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在對抗戰文學的闡述中,同樣采取了這種劃分方法,同時精辟指出:“國統區在全國所占面積最大,擁有作家最多,而且有不同的流派傾向,文學思潮與創作都比較活躍,所以比起其他區域文學來,也更能代表‘40年代文學’的主潮。”[8]
郭根、姚青苗的新聞寫作、文學創作,無疑屬于國統區文學,是中國現代文學中的主潮文學。但他們的作品,與直接表現正面戰場的作品又有所不同,他們聚焦的是正面戰場的后方、側面的情景與生活。當然也有表現正面戰場、戰斗的情節,卻并不多。他們置身在抗戰的文化戰線,是文化“戰士”。他們表現了戰場周邊、之后更廣大、豐富、多樣的戰時生活,有著更深切、多維、細膩的觀察與思考,呈現出獨特、別樣的思想和藝術風貌、價值。
郭根在中學、大學時期,熱愛文學、用心創作,是立志要做文學家的。他博采中國新文學、西方現代文學的思想與方法,創作了一批頗有現代特色的詩歌、散文、小說、評論等作品。譬如詩歌《秋風》《驟然》、散文《酒》、小說《夢痕》《斗爭》等,是這一時期的優秀之作。盡管這批作品還顯得稚嫩、粗淺一些,但顯示了郭根的文學才華和功底。從抗戰開始,他逐漸轉向了新聞道路,寫下了大批有關抗戰內容的新聞通訊、時評政論、紀實文學,這些作品取材精準、角度新穎、富有細節、語言靈動,有著很強的文學色彩。許多通訊、時評,可以當作散文、隨筆去閱讀、欣賞。他還是一位勤奮、出色的翻譯家,翻譯有海明威短篇小說《風暴之后》《燈明幾凈》;美國女作家薇拉·凱瑟的小說《我的死敵》,由京報社印行;美國女作家賽珍珠長篇小說《龍種》,由香港中國評論社出版;特別是翻譯了英國記者貝特蘭的長篇通訊《華北前線》,先在刊物連載,后由上海新時代半月刊社印行。這部作品對以山西為主的華北抗日前線與八路軍總部120師的抗日斗爭,作了詳細、生動的報道,其影響僅遜于斯諾的《西行漫記》。但郭根這一時期的創作、翻譯作品,今天很難看到了,建國之后從未出版,我們只能在學術網上,看到一些舊書報刊的殘破的電子文檔。
《烽煙萬里》是郭根抗戰時期的成名作、代表作。作品深沉、簡練地描述了郭根一家三口,乘坐各種交通工具,經山西、河南、湖北、湖南、廣州、香港……用一年時間,抵達“孤島”上海的艱難險阻歷程。郭根和邵乃賢目睹了日寇入侵、山河破碎、敵機轟炸、生靈涂炭的悲慘景象;也看到了國軍抵抗、民眾奮起、各方動員、眾志成城的抗敵圖畫,更發現了八路軍北上、動員民眾、軍民連心、以弱勝強的希望之火,同時也窺見戰爭所帶來的社會混亂、經濟凋敝、官員腐敗、文化衰落、人性扭曲等種種問題和內傷。尤為可貴的是,還表現了“我”在一路上的觀察、思考、奮起。行至鄭州,自覺加入了遇到的行政院“非常時期服務團”,在敵機不斷轟炸下,與團員們深入城市、郊區,開展難民的調查、救濟工作。歷時半月之久。最后抵達香港,感覺這只是富人的“天堂”,卻不應是自己的“避難所”。“心底禁不住涌上一陣慚愧,一陣的懊惱”,“不得不掙扎著病軀逃出‘天堂’而遠走‘孤島’”,在上海重新尋找自己的位置以及抗戰的“使命”。作品表現了正面戰場上局部的戰事、民眾的抵抗、政府的部署等,呈現了一幅廣闊而悲愴的戰爭畫卷。1939年,作品甫一出版,就受到讀者好評,反響熱烈。《新時代》刊物創刊號給予鄭重推介,認為該書彌補了“文壇”上“系統記錄”抗戰斗爭的“空白”。展現了“‘我們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在這樣忍受著一切艱苦而為祖國的自由獨立奮斗著”。之后這部作品多次列入抗戰文學代表作書單。歷史文化學者散木——郭汾陽,是郭根之子,2013年編輯、出版了父親的《郭根文錄》《郭根日記》,“文錄”中收入了《烽煙萬里》與另一部紀實文學《北平三年》,彌補了抗戰文學出版的缺憾。
姚青苗先生是抗戰時期一位勤奮、高產、卓越的作家,他用小說、散文等文體,表現了山西從南到北正面戰場上艱苦卓絕的抗戰斗爭,刻畫了各種各樣的人物形象,揭示和提出了戰時一些尖銳的社會人生問題,充分運用浪漫主義、現代主義創作方法和手法,創造了一種獨具一格的抗戰文學。他的主要文體是短篇、中篇、長篇小說,此外還有大量散文隨筆、紀實文學、文學評論。他自稱抗戰期間寫過150多篇短中長篇小說,我數年搜索,獲得106篇左右,其中包括中篇小說3部、長篇小說2部、其余為短篇小說。從20世紀30年代到40年代其中的15年時間里,他創作的作品數量有180余篇,總字數約在140萬字上下。新中國成立前,出版有短篇小說集《黎眉小姐》,中篇小說《暴風雨下的幾個女性》,長篇紀實小說《丹娘傳》等。他的部分小說、散文,被收入《七月派作品選》《山西文學大系》《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卷》等重要選本中。屈毓秀等編著的《山西抗戰文學史》設有專章:《青苗的〈中條山的杜鵑花〉及其他》,給予重點述評。
姚青苗的小說,以寫實的方法和手法,表現了日軍侵略情景的逼真、瘋狂、悲慘。代表性作品《蒼頭》寫日軍占領縣城,在蒼頭渡口強迫農民修橋,強求農民賣命苦干,逼迫男人強奸女人,寫得逼真、強烈,讓人不寒而栗。再如《幽靈》寫“我”和抗日干部在中條山下的農村住宿,見到被日軍殺害的農民裝入棺材不發喪,家里鬼氣森森的恐怖情景。又如《羅夫先生的手記》寫日軍占領下的太原城的混亂、凄慘的圖景。作家忠實于生活的本來狀態,把戰爭的丑惡、慘烈、恐懼都寫出來了。但有點自然主義傾向。姚青苗的小說,努力表現農民、軍隊對日軍侵略的抵抗,刻畫了各種各樣的人物形象。《獵》寫了一個由綠林好漢變成抗日將領的鎮河東的形象,他勇敢、機智、堅強,充滿英雄氣概。而《風暴下》里的鎮河西,原來則是一個土匪,后來成為抗日游擊隊的頭領,最后卻被日偽軍殺害。他的勇猛、義氣、悲情,寫得淋漓盡致。中篇小說《暴風雨下的幾個女性》中的年輕女學生,如爽秋、沙燕、黎明等,《黎莎》里的女革命者黎莎,都寫得鮮活、生動、美好。《膽怯的醫生》中的民間醫生耿士英及夫人,則是兩位自私、膽小、狹隘的小市民形象。
姚青苗的小說,秉承“五四”文學精神,勇于揭示抗日陣營內部的社會人生問題,并給予尖銳的批判。《心諫》寫國軍內部人與人之間的爾虞我詐,忠良被誣陷,實際上從內部瓦解了抗日力量。《綠林》寫國軍傷病員被土匪武裝擒獲,在山寨中同土匪頭領的斗智斗勇,最終土匪武裝被改編成抗日游擊隊,匯入抗日洪流中。寫出了抗日游擊隊改造的艱難。《吹鼓手》則寫了在國軍與日軍殊死戰斗的背景下,底層民眾的別一種人生狀態。一種人在沉默地為日軍修紀念碑,一種人在麻木地吃喝玩樂。寫出了他們的愚昧、麻木、混世,揭示了戰爭背景下的國民劣根性。其他如《琉璃堡》等,也表現了這一主題思想。姚青苗的小說,取法浪漫主義、現代主義創作方法與形式,創作了一種兼容并蓄的現代小說風貌與格調。他并不排斥現實主義,但傾心浪漫主義、現代主義。在《柳河上》《收獲時節》《野性的黃河》等作品中,他寫黃河、汾河、滹沱河,寫呂梁山、中條山、晉南平原,充分運用了抒情、浪漫、象征、表現、心理描寫等藝術手法;特別是中篇小說《中條山的杜鵑花》,作家書寫了炮火中一個凄美、動人的愛情故事,塑造了兩位單純、美好、堅強的年輕抗日戰士的形象。運用了抒情、象征、意識流等表現方法,蘊含了作家對戰爭的反思、批判思想。是抗戰文學中一朵瑰麗的“奇葩”。
山西抗戰文學,既有抗日根據地如趙樹理、李古北、馬烽、西戎、束為、孫謙、胡正等,那樣質樸、剛健的小說;又有姚青苗、郭根、李健吾、賈植芳、穗青、張頷等,那樣豐盈、現代的作品。二者交相輝映,構成了多彩、壯闊的抗戰文學風景線。
烈士暮年時
1949年全國性的戰火終于熄滅,新中國從廢墟上緩緩升起。歷經軍閥混戰、抗日戰爭、解放戰爭的幾代知識分子,始終在盼望著國泰民安、和平建設的時代到來。他們對新中國寄托著莫大的期望,對自己的未來、前途充滿信心。眾多的知識分子都在按照自己的專業、理想,尋找著新的職業、崗位,都在籌劃著怎樣報效國家。
山西這幾位先生,此時年齡在三四十歲之間,正當而立之年。他們躊躇滿志。郭根是以軍管會人員身份,隨解放軍進入北京的,然后就在北京《人民日報》、上海《文匯報》、山東大學中文系、北京人民出版社等幾個地方之間輪轉、選擇,直到1955年才調回山西師范學院(山西大學)中文系穩定下來。他性格真誠、耿直,但遇事有點茫然、猶豫。姚青苗先生1948年被安排到解放區正定華北大學文藝研究室任研究員,1949年參加了全國第一次文代會,后回太原安排到省文聯工作,繼而1950年調山西大學中文系任教。他是一個浪漫、爽直的人,對文學充滿理想。李西成先生編輯生涯中的“壯舉”,是1946年“沈崇事件”中的及時報道、后續跟蹤。他1948年擔任北平《益世報》編輯主任、總編輯,1952年調《北京日報》任秘書,1955年調回山西大學擔任校刊編輯。他性格正直、果斷,以敢言著稱。直到此時,郭根、姚青苗、李西成,三位昔日的文化“戰士”,又相聚在山西大學。
他們終于找到了自己的工作崗位,從事了鐘愛的事業。讀書、授課、研究、寫作、編輯,在1950年代的前五六年,他們收獲頗豐。
1978年我畢業后留校,系里分配我到現當代文學學科任教,說是加強薄弱學科,我跟郭根、高捷等老師成為師生式的同事關系,跟郭根先生的交往就更多了。他的老年癡呆癥加重了,跟別的老師來往很少,但很愿意跟我這樣留校的年輕人交往。教研室每周五下午是例會,老先生們可以不參加這樣的例會,而郭先生卻常常到會。訥訥地不說什么,顯得很落寞。這一時期他在《山西大學學報》發表論文:《知識分子弱點的暴露——對茅盾〈蝕〉的體會》,我感覺他在解剖人物時也在反思自己,認為小說表現的是“變革現實的要求和個人靈魂之間深深的矛盾”。這一時期他一連完成了數篇關于邵飄萍的長文,有《以身殉報的邵飄萍先生》《邵飄萍論新聞采訪》《關于邵飄萍》等,最后一篇是郭汾陽協助整理的。他追溯了邵飄萍一生特別是辦報的非凡經歷與功績;總結了邵飄萍新聞采訪的寶貴經驗和具體方法;概述了邵飄萍作為著名報人的獨特性格、現代觀念和卓越人格。稱他是“我國早期杰出的新聞工作者,也是20年代反帝反封建的政治活動家”。[9] 兩位無緣相見的翁婿,在心靈、精神、人格上卻是息息相通的。郭先生1952年就被山東大學聘為副教授,一直到晚年未曾晉升。1981年冬天,郭根先生因患癌癥而去世,同代人姚奠中、姚青苗用挽聯表達了他們對郭根先生的深切理解與緬懷。我曾去病房看望,后與教研室的老師們到吊唁廳送別。我受系里的安排,到校檔案室去查閱資料,為先生寫一份簡歷,翻動殘破、脆黃的紙張,我一點點知曉了先生的履歷、故事、細節……
姚青苗先生的晚年,卻顯出一種“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景象。1978年改革開放伊始,他就見人談自己對形勢的看法、判斷,臉上是一種“青春煥發”的神情。這一年他65歲。我在中文系那個狹窄、昏暗的資料室,總能看見他站在報刊架前面,專心地瀏覽新到的報刊,眼鏡推在額頭上、鼻子貼在報刊上,一看就是很長時間。或是在離學校不遠的塢城路新華書店,看到他在那里一本一本地挑選書籍,然后吃力地提著一包書往回走,這時往往會有學生給予援手。在校園里遇到他,他會攔著你講他正在閱讀的書,講他思考的一些文學問題。粗喉大嗓,帶著結巴,習慣性地“呵呵”著。他突然忙碌起來,除了講課,還去參加省里的各種文學會議,給文學培訓班做講座,接受報紙記者的訪談。他給省檔案館題詞時,巧妙地修改古人的箴言為:“往者猶可鑒,來者更可追”,表達著他當下的精神狀態。
從1978年到1999年,在二十余年的時間中,姚先生寫出五十多篇文章。崔鴻勛老師稱:這是“青苗先生創作的第二個高潮”。[10]這批文章大致可分為四種類型。一是關于當下文學和作家作品的評論,如《趙樹理散論》《當前晉軍態勢》等;二是當代文學理論問題,如《關于“中間人物”問題》 《浪漫主義的新探索》等;三是回憶人生歷程以及與其他作家交往的,如《觀我生賦》《悼胡風》《我與沈從文、丁玲和周揚》等;四是文學創作,如紀實小說《倆兄弟》,散文《秋夜小記》等。這些文章發表在《黃河》《山西文學》《山西大學學報》等刊物上,有數篇被《人大報刊復印資料》全文轉載。這些文章,正如他的好友董大中所評價的:“他從來只說自己的話,不重復他人,不跟書本。在思想上,青苗老友永遠是個青年,跟他的名字一樣,現出勃勃生機。”[11]這些文章,經崔鴻勛老師的整理、編輯,由北岳文藝出版社2001年出版《青苗五十年文論》,凡30萬字。
1982年我棄教從文,由山西大學調回忻州地區文聯工作,1988年又重返太原,調山西省作協《山西文學》當編輯。姚先生經常從山大坐公交車、再換一次車到省作協,給兩個刊物送稿子,放下稿子跟編輯聊一會兒,再去看望院里的幾位老作家。常常在府東街與五一路的交叉路口,遇到姚先生,身穿風衣、頭戴禮帽,手里拄著拐杖,旁若無人地橫穿馬路。我的心里就禁不住感動、忍不住擔心。
2004年11月,姚青苗先生在家里逝世,知情的老師說是“伏案故去”的,享年90歲。
李西成先生20世紀80年代初奉命創建中文系的新聞專業,建成后擔任新聞教研室主任。使這一專業從無到有,漸漸壯大,培養出幾批年輕新聞人才。半個世紀前,他和郭根先生走上新聞道路,在他晚年為山西大學創建了新聞專業,可謂功德圓滿。李先生比姚先生走得早,2000年辭世,終年84歲。姚奠中先生撰寫挽聯稱:“是名記者曾揮椽筆誅帝反,終老園丁更挾春風育桃李。”給予圓滿評價。2013年,被尊稱為“一代鴻儒”的姚奠中先生逝世,享年百歲。至此,中文系(文學院)20世紀10年代——參加過抗日戰爭的老先生,皆駕鶴西去。
千年前北宋文學家范仲淹感嘆曰:“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注釋:
[1]姚青苗:《秋夜小記》,姚乃文" 姚寶瑄編:《在燃燒的土地上》,北岳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第272頁。
[2] 李尤白:《論青苗的創作》,《新文藝》1947年第3期。
[3]郭根:《烽煙萬里·前記》,美商好華圖書公司1939年3月版,第1頁。
[4] 金沖及:《二十世紀中國史綱》(第2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版,第463頁。
[5]姚玉祥:《新中國建設中的文學問題》,《自新》1935年第3卷第4、5期。
[6]姚青苗:《觀我生賦》,《黃河》1995年第2期。
[7]引自鐘啟元:《見證歷史》,《黨史文匯》2000年第2期。
[8]錢理群" 溫儒敏" 吳福輝:《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北京大學出版社,第446頁。
[9]郭根:《以身殉報的邵飄萍先生》,《上海文史資料選輯》1980年第1輯,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10]崔鴻勛編:《青苗五十年文論·前言》,北岳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5頁。
[11]董大中:《孤魂野子念相知》,《山西文學》2005年第2期。
【作者簡介】 段崇軒" 1952年生,山西原平人。1978年畢業于山西大學中文系,歷任山大中文系教師、《山西文學》月刊社編輯、主編,山西作協文學評論專業委員會主任,山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山西文學院一級作家。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理事。1978年開始從事中國當代文學及文學評論研究,著有長篇傳記《趙樹理傳》(合作),評論集《生命的河流》《邊緣的求索》《地域文化與文學走向》,專著《鄉村小說的世紀沉浮》《馬烽小說藝術論》,散文隨筆集《藍色的音樂》等十多種。專著《中國當代短篇小說演變史》,入選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有多篇作品獲中國當代文學研究優秀成果獎、趙樹理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