驢嫂

我愿稱它們為驢嫂。

出了院門，巷里的三位驢嫂就商量好似的扭頭看來。驢大嫂，驢二嫂，驢三嫂，我往墻根落尿，它們直直盯著，盯得仔細。它們神情嚴肅，像是監工，監督我把憋了一晚的尿洋洋灑灑地泄進泥里。我提褲子，它們就得了信號，把頭揚得高高的，吹鼓手似的“昂啊昂啊”喊叫起來。這樣的喊聲在我蒙頭酣睡時也響了一次，喊聲停下，我打著哈欠從被里鉆出來，它們便達到了目的。

我往前走，橫在我面前的是三道驢墻。

我晃晃手，對驢大嫂說：“讓讓呀。”

驢大嫂是鄰居六爺家的，毛發黑而亮，很有驢樣。它幾個月前與村南頭的某頭大黑驢幽會了一次，現在驢身有孕。聽說孕驢脾氣較差，容易尥尕子，我有些怕它，聲音壓著。

它聽見了，墨黑的驢眼把我端端看著，從上到下，我不敢動作。它心里在琢磨什么呢？我不了解，它每天都這樣，像看什么似的，也不說話。

它以前很開朗，拉著木板小車，把六爺捎到地里。六爺鋤草，上午一些，下午一點，他是花白的年紀，很小幾塊地，種玉米，有時帶些花生苗，他鋤地很慢。驢大嫂卸了車，周旁幾棵青楊，低首，安靜吃草，它吃得也很慢，偶爾抬頭看看地里的六爺。日頭毒烈，六爺就收工，晃悠悠到了地頭，隨便哪處陰涼，他坐下來。六爺吸煙，叫水煙，黑色煙槍，煙管吊一皮煙袋，小撮煙絲壓煙鍋，緩一會兒，吐一口長煙。驢大嫂愛看六爺吸煙，那么一套動作，直直地看，入了迷，草是不稀罕的，它心里大概有別樣的計較，可惜四蹄不能調用。它有時湊過去，嗅嗅，聽聽，看看，顯出上下兩排大牙，微張，要擎住六爺的煙管。六爺偏頭，它進一步，只好手拍它的嘴，它變老實了。車上有鐮刀，半人高的鼠尾草，驢大嫂就吃這個，六爺割一捆，天陰呢，多帶上兩捆，下雨慢慢吃。

兩月前六爺摔了一跤，體態不復，地不能再鋤，走路搖搖晃晃，得扶墻。腦袋也失了靈光，看人看物費勁，手打哆嗦，當然不能再割草，交給他老伴了。他以前老在巷口坐，吸煙，說一些什么話，看幾頭驢，現在安靜了，躺在炕上日復一日，煙槍不見了，一摞摞草藥，嘴皮多是裂痕。他勤曬太陽，眼卻呆呆地，映著院里的幾只母雞，驢大嫂在院外，他看不見，驢鳴響起來，他的心突突兩下，又歸于蕭寂。驢大嫂臉變得很悶，小板車被棄放著了，它無事可做，六嫂用不著它，牽它到草場，待個整天，有時兩三日。它圍著一根矮樁轉，繩綁結實了，用嘴啃幾下，沒用，它只是繞出了一個大圓圈。我幾次路過，它孤落落地立著，我久久看它，它久久看我，我走了，它仍打量，我在它眼里讀出了寂寞。

我到底猜不出它的具體心思，又招呼它一聲：“請讓讓呀。”

它終于動了。先是尾巴，后跟著雙蹄，再接著驢肚，直到驢首，一點點的，讓出米寬的道，它側身，驢脖轉過來，眼還是細細看著。

它真是小氣！我不敢朝它發脾氣。它要是咧嘴露笑，我會很高興，那是友好的證明。它現在變了樣，猜不透，真希望它能說說話，至少我能給予些許安慰。它默默等著，我只好緊盯她后蹄，小步接小步，往前挪一段，又突然，嘩地一下闖過去。呼！我心里偷偷笑它，笑它反應太慢。它又正了身，驢墻又合起來，把頭稍轉，照舊看我。

我繼續往前。

我友好地笑了笑，驢二嫂兩床驢牙也跟著笑了笑，驢臉柔柔的，把身子主動側開一大截。我靠近，它的驢唇突然張開了，“昂啊……”它準備叫了，我慌地把它的嘴閉起來。

“別叫！”

“別叫！”

它這樣叫一準停不下來。

驢二嫂性格有點怪，它對別人不叫，偏針對我。我哪有閑工夫聽它沒完沒了地叫？它自以為是，想當然認為自己的驢嗓多么動聽。它不知怎么有了自己的小脾氣。一旦它開始叫，我必須聽著，不論是五分鐘還是半小時，要久久地站在那——受著。叫完了，它心里覺得舒服，便放我走。我抱著僥幸離開，它會大不高興。到第二日，它驢眼瞪著，拉下驢臉，擰著驢頭，鼻孔呼呼打出驢氣。它把驢墻合起來——不準我走！我向它求饒，它才哼哼兩聲，開始叫。五分鐘，好多個五分鐘，它絕不喘大氣，我老老實實聽下來，它滿意極了。它掃著驢尾，把驢墻挪開，高高興興送我出去。

于是我琢磨出一門道：在它叫之前立馬夾緊驢嘴，輕輕拍兩下，它就沒有喊叫的心思了。這是什么道理呢？想來只有它自己清楚。

驢二嫂至今仍單著，它也是黑發，有著歡實的性子。它主人是個六十多歲的光棍，我叫他文老漢，他常對我笑，憨憨的。有年放長暑假，和哥哥做了一個水火箭，要發射，他從路南走來，水火箭立即橫對他。他慢慢走，看出門道，兩手惶惶地擺，頭躲在后面，喊：“別介，別介。”我們哈哈大叫，火箭偏一度，嘭，貼著他胳膊竄飛二十多米。他輕松的樣子，傻傻笑出來，說：“好，好玩意兒。”我們再要試驗，他悄悄進了院門。他的院子四四方方，草泥糊墻，石頭壘房，幾場大雨，他便要重新上泥。院里有棵大杏樹，有座石碾，有驢二嫂住的草棚，很空。日常他吃得寡，大頭是土豆，自己種，存在地窖，取小袋吃半月，他愛烤成焦黃，焦成干皮，或煮一鍋，熥碗米粥就著，有時燉些白菜蘿卜，飄一點豬油花兒，放兩顆蒜，他不蒸饅頭，豆腐狠不下心來買，調味盒里只是鹽和味精沫。他習慣握著土豆在檐下，尤其下雨當口，撒幾粒鹽，香香吃進嘴，身子暖和，很知足。驢二嫂也想吃，他從碗拿兩個，展開手掌叫它張嘴，驢二嫂吃得很香。

他閑不住，腳程每天轉得很闊，相鄰幾個村都見他，驢二嫂也跟著，自然他倆消息廣大。他端個圓臉，黃黑色的褶皺，永遠愛戴帽子，平常是小方帽，大棉帽在冬天，根本不知道他有沒有頭發，村里幾個棍兒都是光頂，他是么？村人遇了面，愿意和他嘮嘮，“忙啥去？歇會？坐坐？”點支煙，黃果樹或是猴王，一毛錢，閑篇碎語，拉拉扯扯，再給他點一支，他聽得多，偶爾附和幾句，“是這。對著呢。”又點點頭。驢二嫂也聽，不甘人后，要擠進隊伍里，驢眼直盯著講話人，鼻孔還迸驢氣。人煩它，照頭一巴掌，它大叫，文老漢和它說說好話，它承情，后挪幾小步。它還是愿意聽下去，驢耳支著，專心，它不看蹄下草，因為肚里存了糧，它聽得精神，有時甩幾響驢尾，向眾人表示它的存在。文老漢不買煙，他每日抽十幾支，往他兜里踹一盒，是沒有拒絕的。說得差不多了，他和驢二嫂往別處走，煙還在嘴上，末了，就不抽了。他比六爺多種幾塊地，挨著村東墳灘，勤打理，草鋤盡也找事情做，培土、修渠，平平整整，越看越舒服。他和驢二嫂也不說話，想來說透了，驢二嫂這時候去吃草，地頭四周、荒地土梁，也在墳灘里，連成片的墳灘，都供應它，墳土的草一點點咀嚼，吃得不快。有時抬頭看看文老漢，有人找他說什么話，它會甩著驢尾悠蕩過去。

驢二嫂聽了很多我沒聽過的事。

對于驢三嫂，我是尊敬的。

它有了孩子——一頭灰色小毛驢，整天在巷里跳來蹦去，其他兩位驢嫂都讓著它，它在巷里很安全。

驢三嫂當然全身發灰。個子矮矮的，弧圓的白肚，驢頭飄著一撮灰發，很颯，聽說它娘家是山東的，幼歲千里輾轉，幾番動蕩，最終扎根在這朔北偏鄉。它性格溫柔，面相常居著憨態，它不會笑，真要露一下，準保是個大傻樣，它要是個女人，一定裹著藍頭巾，整日奔勞，常說幾句沒頭沒腦的話，臉上總掛著羞羞憨憨的笑。人對它沒有警惕。有年夏末驟雨，長連幾日，棚里成了泥潭，它可遭了災，兩蹄化了血膿，站不直臥不下。它不叫，唉唉噴著粗氣，頭往木梁蹭。終于被人發現，叫來老師傅，繞一圈，鐵柄敲敲，“嚯！還是兩空蹄！”暗傷不知啥時的，它要是會說話該多好。立刻上手，蹄被架在木凳，尖鏟順著泥蹄，一刀刀，削掉腐爛的皮層，濃水滋出來，慢慢滲出污血，滴啦滴啦，它安穩立著。它真該吼幾聲，或干脆抽了蹄，那么痛，人不忍看，它依舊沉默不發。師傅動作利索，它熬過了痛勁，白蠟的軟層，幾乎是兩只新生的蹄，上了碘附，抹了干粉藥，用破布纏了兩圈，另兩只也一齊修了。它繃緊的臉又換了新顏。

它現在是母親，動作更柔了，它孩子有些怕我，躲在后面，腦袋頂著肚，不準我過去。它輕叫一聲，小灰驢扔擋著，它只好把孩子慢慢向內推，過道很大，它幾乎橫著了。我當然感激它，它總是這樣，沒什么壞心思。我有時來了興趣，會和它說說話，“聽人說你是山東的，你們那里好不好？有沒有黃風？你看這邊，春天啊冬天啊，刮個沒完，你待得住不？你的毛為什么不一樣？你們那里都是灰驢嗎？你的孩子是男驢嗎？它那么歡實，為什么怕我呢？它生下來我就認識，它該和我玩的。”驢三嫂安靜聽著，它那憨憨的臉，似乎在笑。

它的主人是個寡婦，姓高，剪刀眼，大嘴唇，磚頭臉，紅紅的，身上常帶著一股味，絕不是好聞的香水，我搞不清源頭，心里只得叫寡婦味。少歲時潑辣兇悍，老來泄了火，但嘴上功夫仍舊不減。她獨居久了，同人說話總是嗆著，冷不丁就爆了粗話，人們有時不待見她，背后挑她的刺，“那嘴，機關槍！”什么事叫她碰上，落不了好，土語國粹羞話，炸藥似的轟上去。街口老碰見，一伙女人，她摻和其中，吵得鬧哄哄，她是那么一種性格。

六爺沒受過她的罵，近鄰的緣故，見了面和和氣氣，他們沒有親戚的關系，真要有，六爺跑不了，越親罵得越開。文老漢嘴上吃了不少虧，他沒有反抗的底細，什么事讓著，高寡婦并不真的欺負他。只是嘴叼，嫌他窩囊不頂事，罵他個劈頭蓋臉也正常，鄰里哪有這么罵的？文老漢不在意，天天見面，少不了一句狠的，可相處得融洽，越打越挨，算是一種節目，巷里的人樂意看下去。她對我不這樣。她的院子很大，房也多，正房、兩側耳房、西廂房，還有南墻的倒座房，比四合院排場，聽母親說，她藏了很多東西。院心幾棵李子樹、杏樹、花壇，夏天花花綠綠的彩色，小公園一樣。李子熟了，她叫我過去吃，邊吃邊帶著我轉，她院子讓人移不開步。我有時不在，她就自己摘了，籃子滿滿的，送給我母親。六七月，大伙下了地回來，在巷口稱涼，她拿出李子，分給眾人吃，誰要不吃，她會罵，“受苦的命！”她有時把地上的李子撿了，給驢三嫂吃，“多吃，多吃，咱倆都不容易。”李子肉不酸，甜甜的，驢三嫂把核兒吐掉，細細地嚼，它吃得很多，看樣子很喜歡吃。

我終于到了巷口，驢嫂們一齊看我。我揮了揮小手，它們蕩了蕩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