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不能視七日

五官感覺的形成是迄今為止全部世界歷史的產物。

——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

一

我的右眼看不見了，在一個周日的中午。

當時，我正在本地一家有名的眼科專科醫院做檢查。從二樓往三樓的自動扶梯上，燦爛的陽光透過玻璃墻鋪天蓋地照進來，我的右眼卻只能感受到視域上緣如月牙一彎輕微的光亮，其余是棕褐色混沌一片。驚恐之中連忙閉起左眼，上下左右前后看，周遭的人、扶梯、玻璃、天空，我的手、腳，都消失了。我被隔夜的釅茶灌滿眼珠，繼而茶水又淹沒我的世界，生出一片深海。我陷入無處躲藏的海水的冰涼，裹挾進海底寂靜無聲的高壓。

在這之前，剛到醫院時，盡管已有異物遮擋感，但只要我把右眼珠往下轉，還是能瞥到匆匆而過的人臉。遮擋的視域也只四分之一不到，顏色淺淺如果凍，像厚實的玻璃斷面，也像入秋時節的木蓮豆腐。當時，內心有些不安，但總覺得不是什么大問題，可以盡量調侃與想象。妻子在我離家前還囑咐我早點回去，準備下午去野餐。

眼內的病變比想象中快，現實中的檢查又遠比醫生告知的慢。

我拿著一張淺藍色的檢查指引單，醫生已在上面打了勾，密密麻麻。一開始還在懷疑是不是過度檢查，電梯上這一驚，終于讓我感到問題的嚴重性，低頭不斷辨別醫生到底勾了什么。眼病驗光、散瞳、B超、歐堡、眼底照相、黃斑OCT……除了前面幾個，其他都看不懂是什么，也不清楚都是怎樣的檢查流程，又是不安又是期盼，于是乎從這頭走到那頭，一邊問，一邊排隊，一邊檢查。右眼閉了起來又睜開，睜開又閉起來，無所適從。

等到后來去復診，我發現三樓的就診流程其實非常簡單，項目大多集中在一個區域。但那個周末中午，睜眼閉眼之間似乎時空一直在切換，讓我不停地穿梭、徘徊，跑到東邊看看有沒有排到，這時似乎聽到了西邊在喊我的名字；跑到南邊終于開始做檢查，又懷疑哪個項目還沒有到分診臺先行登記……

達·芬奇真是天才，他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我聽到不僅是窗，也有一扇又一扇的門在嘲諷著我，看我快到了就迅速關上，等我轉身離開又迅速打開。

沒有了視覺，人或許真會懷疑理智會趁機逃離。

沒有了視覺，我們的其他感覺又在哪里？

沒有了視覺，我們還能感受到一個真實世界嗎？

或者，這就是一個視覺世界！

我試圖讓自己鎮定下來。

“原來就是你啊，我們喊了你好幾遍都沒見你來。”終于做最后一個項目，醫生基本已去吃飯。一位女醫生準備出門，被我很沒底氣地問了下還能否做B超。女醫生卻見怪不怪地把剛邁出門檻的腳退了回去，讓我到另一個檢查室門口等著，她拿個設備過來。我后來才知道，這里負責檢查的醫生往往身兼數崗，需要在不同的檢查室穿梭，但看上去都是應付自如。這讓我很是慚愧。

馬克思更是天才。他經過一系列分析辯證后，很霸氣地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宣告：一句話，人的感覺、感覺的人性，都是由于它的對象的存在，由于人化的自然界，才產生出來的。

沒有了視覺，陽光明媚的白天成了我“人化”出來的寂靜無聲的黑暗。這黑暗讓世界逐漸消失。

做完檢查，拿著大大小小檢查的結果，我得趕回主治醫生那里。時間已近下午一時，原本門庭若市的候診大廳稀稀落落坐著幾個人。人潮散去，喧囂停止，我仿佛聽到了毛不易的《消愁》在回蕩：“當你走進這歡樂場，背上所有的夢與想，各色的臉上各色的妝，沒人記得你的模樣。”哦，這里絕不是歡樂場，確實也沒有人記得你的模樣。曲調回響，但沒有歌詞和意象，只有旋律和那種清醒的人最荒唐的無助感。

沒有了視覺，命運的宣判馬上變得可見。我個人歷史中一段重要歷史，正處于誕生與湮滅間。

我被確診為孔源性視網膜脫落，也就是醫生口中明顯習以為常但又竭力讓我避免輕視的“網脫”。

我必須馬上接受手術。

二

手術安排在第二天下午，那是周一。

我的右眼已經看不見了，視覺中的棕褐色正在迅速加成深褐色。

主治團隊中有一位東北小哥，負責日常聯系、術前介紹和麻醉等工作，用自帶幽默的地域標簽的語調，安慰我說，放心放心，褐色的看不見至少還有顏色，馬上會到黑色的看不見、感覺不到顏色的看不見。

能夠知曉病情未來發展的癥狀，沒想到一定程度上真的避免了我進一步瞎猜。但看不見在心理上萌生的陰影，似乎遠遠嚴重于斷手斷足那樣的肢體疼痛。各種感覺好似串通起來，封閉了大腦對感官的處理。我只能感受到一個越來越狹窄的物理和心理空間，聽到它們在不停低聲地喊，早點手術吧……

等到護士通知說“19床準備去手術”，等到我被用輪椅推進手術室那扇自動門，等到我躺在病床上準備上麻藥，場面一個個過得飛快，沒有卡頓，物理空間暢通無阻。

但是我發現，聽覺正在恢復，并開始掌握大權。

“眼珠子動一下，還能動嗎？”化身麻醉醫生的東北小哥調侃著說。他已經把一根長長的針抽了出來，眼珠子不再感受到麻藥注射進去時的酸脹感，一直睜著的左眼的視域也一下子暗淡起來。我原本也在跟麻醉醫生瞎聊，嘴巴慢慢有了麻木感。聊天停止。

觸覺也在幫著聽覺，把神經上的電信號轉化為聲波：這是病床，在嗡嗡地呼麥；這是病號服，哼著輕柔的小調；這是病床欄桿，指尖劃過瞬間發出一陣冰冷的電音……

我聽小哥繼續笑著說，把你眼皮扒開了哈。但我真的什么都看不見，眼前黑得十分徹底，比在黑夜黑得更純澈。

腦海中蹦出一個聲音：感官停止，這大概是去世之后的世界吧？

但是，手術明顯沒有那么慘烈。躺在手術室，除了因為不能動彈帶來的肢體發麻，我只聽到了醫生們在輕快地聊天。麻醉醫生在問，你是第一次上臺吧？然后不知誰在發指令：把燈打開一下。然后是，怎么燈又關了？然后是，去看一下主任那臺好了沒有，我們這邊準備做好了。然后是安靜，很長時間的安靜。然后似乎是主任的聲音，這個口子以后要換個地方切，這邊不好支撐。我心里一驚，不會出什么問題了吧？然后是，可以縫合了……耳朵此時很想聽到縫合的聲音，可惜縫合線穿過并沒有感覺。

人生中第一臺手術就這樣動好了。主刀醫生說，你要趴著出手術室，趴著躺在病床上至少兩小時。護工推著我穿過手術室的大門，穿過走廊，進入電梯，我聽到說，把腳收一下，小心碰到門。那應該是對我說的。我聽到了住院區門口護士在說，19床回來了。那應該是告知她同事做好準備。我聽到了病房區走廊上病友、病友家屬說，這么快又一個回來了。那不知道是贊嘆，還是感嘆。

這些過程，我都閉著眼睛，除了手術期間試圖用左眼透過眼睛上厚厚的手術布、紗布中間的孔縫去看看醫生在做什么。而我的耳朵似乎迅速放大了百倍，傳輸給大腦現在想起來其實很無所謂的細節。

世界開始恢復動靜，人生的嘈雜，躺在病床的舒適，妻子的關切與擔憂，甚至從窗外吹進來涼涼的風，一切感官都在向仍處在黑暗中的我傳達一個聲音：你勝利了。

內心卻突然有了自己的想法：打麻藥之后會不會很痛？它要跟觸覺、痛覺聯手，消滅這種不切實際的驕傲。右眼開始酸脹，就像有一個小人拿著一柄木槌或用一根木棍敲打眼珠。咚咚咚，咚咚咚。這才讓我真正感受到，我這是剛做完了手術。

我墜入柏拉圖的山洞，失去了對周遭世界正確的感知。

三

漫長的側躺開始了。

在病床上試圖思索這篇文章時，腦海中突然就冒出了這句話，伴隨著央視譯制BBC紀錄片的語音語調和背景音樂，四周馬上切換進入讓人渾身黏糊糊、難受又無處逃離的雨季，隨后又封閉其他所有感官，留下躍升于雨林之上、細雨之下、一片蒼茫中的心理空間。

按醫囑趴了兩個小時后，我迫不及待換成側躺。但不一會兒就發現，躺，這一看似人生中最舒服的姿勢，不管是趴著還是側著，對目不能視的人來說，很容易演變成酷刑。這一想法在第二天開始的檢查中也通過醫生的閑聊得到印證，不過他們更多是安慰。

先是髖關節，幾乎是一個點支撐著大半身體的重量，不到半小時就開始酸、脹而痛。原本有些軟和的病床突然成了硬板床。黑暗壓著髖關節在硬板床上磨起來，一如古生物學家對化石標本進行一毫米一毫米地磨片，試圖發現古猿進化到智人的證據。

再是耳朵，也開始頻頻發難。這一原本手指被燙到還可以捏著降溫的器官開始發燙，又痛了起來。原本睡覺時從來沒有想過耳朵要怎么放，是整個壓著枕頭，還是折起來，還是其他，似乎都不是問題。如今，它卻不斷在黑暗中拉響聲音凄厲的火警報警器。

誰說人的意志可以控制身體？大腦緊接著高速運轉，連發指令，讓髖關節、耳朵各挪個地方，挪了大概一兩厘米，又想起醫囑不能亂動，就命令它們停下來，然后又是一陣抗議。

所以，意志大概只能控制器官一定程度的運動吧？黑暗中，我試圖開啟哲學的模式，但發現大腦空空如也。問了一下妻子過去了多久，被告知只過了兩個小時。

黑暗又強迫我通過想象來打開另一個世界。我似乎打開了很多年前買的顯微鏡，去觀看洋蔥表皮細胞。那些人體內的細胞的活動規律，它們可不受人的控制，否則哪里來的癌細胞？但為什么手、腳、眼這些器官又是如此靈活地可以完成大腦的指令？我去想象人類可以削山填谷，改變江河走向，可以控制核裂變產生能源的希望或者是死亡的絕望，卻為什么還不能消弭戰爭或消滅疫情？我去想象文天祥八日不食，曹孟德望梅止渴，道家修煉內外丹……

當眼睛一閉，白天變成了黑夜，當黑暗一瞬間變得無限漫長，我們用什么去填滿這黑暗？電影《肖申克的救贖》中，弗里曼飾演的瑞德用過來人的透徹，緩緩旁白道，“監獄的時間過得緩慢，有時又如停止一般”，以及“一個人會想方設法讓自己避免空虛”。我是在自己閉眼制造的監獄中，我又如何想盡辦法去消磨這黑暗？

哲學家并不好裝，胡思亂想沒過一會兒就被身體拉回到現實。又是耳朵發紅而難受，又是髖關節的磨損痛，病床似乎從未接受過病人，只想著如何讓病人接受黑暗與時間的磨煉，然后時不時懊悔，為什么沒有及早看醫生，為什么沒有避免病痛，為什么連控制自己的身體都做不到，為什么意志力可以這么差，為什么？……

身體的行動想擺脫意志的控制，意志想控制身體從而減輕痛楚與不安。兩者的交鋒，似乎還是前者容易占據上風。久病之人因而缺乏好的脾氣。我只能勉勵自己，想學先賢，試圖背起古詩文：蜀道之難，難在了想要上青天；車轔轔，馬蕭蕭，漫天塵土不見了咸陽橋；慶歷四年春，越過了百廢待興，還得天下之憂而憂……于是只能簡單點：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后面這幾句是小學課本上的，在同一張紙的兩面，紙張嘩嘩翻過。

無盡的思緒想飄過來，最后卻被耳朵的冷與熱所阻隔。

盡管一直躺著，睡眠卻是奢侈品，不停地換姿勢，試圖在已經分外熟悉的病床上尋找未曾有的舒適點。我都不知道自己當時如此矯情而脆弱，直到后來醫生來查房的時候說了一句，在視網膜脫落手術病人中，你這樣能夠側躺的已經很不錯了，不信你問問那些必須趴著的病友。

僅僅過了一分鐘，我還是躺不安生。

四

醫護醫護，有醫就得有護。盡管有時候你身體強壯得像一頭牛，但到了醫院，就遇到了庖丁，怎么也得被“砉然向然”，尤其是到了動手術這一步。這也難怪，那位世界第一家肺結核病療養院創建者特魯多醫生，他的墓志銘會如此有名——有時去治愈；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那個年代，肺結核——中國人熟知的癆病——確實就是只能安慰的絕癥。現如今，“十癆九死”成為歷史，各大醫院幾乎把這三句話貼到墻上，除了告知醫護人員幫助與安慰的重要性，似乎也在提醒病患，醫者盡管如著名醫學家、中國外科之父裘法祖所言，“德不近佛者不可為醫，才不近仙者不可為醫”，但面對那么多生死疾病，做得最多的也就是安慰，是一種以陪護的方式來共同面對的無奈。無奈中透著看透生死的淡然。

對于我而言，陪護的第一個印象卻是吃。畢竟要一直側躺，為數不多被允許不躺的時候就是吃飯，而且還可以較長時間坐著。妻子也想著法子給我叫了各種不同的外賣，要給我這需要安慰的人一些從胃到心的安慰。

但我突然發現，吃飯于我而言居然也變成了一種視覺行為。并不僅僅是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吃飯，防止吃到鼻子里，而是我對食物的判斷，幾乎用不上鼻子。

可曾經，我的腦子迅速旋轉，還在我年幼的時候，對食物的第一反應就是香味。不管是在外面瘋玩，還是在苦哈哈地寫作業，第一時間知道有好吃的了，多半就是聞到了味道。曾經，母親認為我可以吃“獨殺雞”的時候，那濃郁的雞湯香味，帶著黃花菜、金針菇、火腿等混合而成豐富的層次感，從被濕面粉包裹了鍋與鍋蓋的縫隙中鉆出來，慢慢地充溢整個廚房，又飄到客廳，飄出大門，引來過往的鄰居停下腳步評論一二。曾經，我們在田里烤番薯的時候，十月的稻田剛被收割，繚繞著稻草干獨有的清香以及曬干后的溫暖，把泥土堆成土灶洞時還有秋日泥土特有的干濕相混的冷味，這些又馬上和稻草燃燒時的香與焦糾纏在一起，并不斷融合，最后成為掰開番薯時那一股又熱又濃又甜的香味，猶如番薯藤一樣在田野間肆意蔓延。

如今，可能是醫院太過濃重的消毒水味，可能是食物包裝的塑料味，更可能是工業時代食物生產流水線上的金屬味，融合了外賣小哥穿梭在城市里帶著的車水馬龍的味道，我一時間竟然聞不到食物給人那種復雜多樣又讓人踏實滿足的氣味。

但是，面對桌上豐富多樣的美食，我更希望這只是生病帶來的感官功能的弱化。食之無味、味同嚼蠟、索然無味……這些都是與生病息息相關的成語，一病之后，不管是感冒引起發燒、鼻塞，還是頭破血流、骨折，都會出現這些成語描述的狀況。這一觀點讓人難以接受就在于，食物通過味覺給人那么多慰藉，為什么一旦人生病最希望陪護的時候卻悄然離去？科學家也說，人在走向死亡時，率先消失的是視覺，然后是觸覺，之后才是嗅覺與味覺，最后是聽覺。為什么人生病的時候味覺會如此遲鈍？

或許，我只能安慰自己，味覺一直從孩提時代就陪護著我們，這一漫長的陪護與安慰總有疲倦的時候。就像我常自己想，陪護給妻子帶來的各種不便，一邊要上著班，一邊要牽掛著我；一邊要于車水馬龍中在單位、家與醫院之間奔波，一邊要在醫院內病床、檢查室、食堂等穿行……這甚至是一個比側躺更漫長更磨人的環節，甚至因為涉及兩個人，漫長與磨人還會成倍增長，猶如古印度國王棋盤上的麥粒。而這，甚至開始讓人對前來陪護的人產生需要安慰的想法。古人說，久病床前無孝子。無疑，孝子也是需要安慰的對象。

有時去治愈；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

五

“醫院不許吸煙！”“18床，你又偷偷吸煙！”

住院前幾天，每天早上都是在這一陣急促的聲音中醒來。18床一開始是一名天南海北跑大貨車的司機，當時閉著眼沒看清楚他的身形，只聽他的聲音很厚實，個子應該不小，一進來趁護士不在就呵呵笑說，煙是他的鬧鐘，他一天設著五六個，時間一到“啪”地響一聲。也不知道是在向我解釋，還是在自嘲。病房不讓抽，他就躲去衛生間抽。

我聽了兩天才奇怪起來，隔著刺鼻的消毒水味，甚至走廊上彌漫的開水房輕微的水燒開了的金屬味道，特別是進進出出不同人的衣飾味、體味、香水味，人們快步走進來時帶著醫院外的味道，護士鼻子為何這么靈，能嗅出煙味？但又轉念一想，一驚，一直自嘲鼻塞的自己居然也能聞出這么復雜的味道？

“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孔子家語》這么說。“你在意什么就能聞到什么。”妻子這樣“解剖”我，看不到的人，總會用各種方式去重新感受這個世界，嗅覺有何不可、有何不能？

人與人之間的區別，確實就有味道的區別。

在我住院七天內，同病房病友換了三個。第一個是老姚，三十年老煙民，大貨車開著開著發現右眼看不見了，一開始還以為是沒睡好，硬是用左眼撐了三天才來醫院，自嘲剛去拉過布匹，身上一股機油味，沒想到還能被聞出煙味。第二個是老張，七十多歲了，一直是女兒陪著。老張女兒大概很愛清潔，身上一直有洗衣液的味道，且經常要求老父親記得換衣服，說他身上有味道。老張總嘟嘟囔囔說，以前我養鴨的時候有鴨騷味；后來改養魚又有魚腥味；到老了，大半截身子入土了，當然就有爛泥土的味道，這是老天給的，又不是我自己要的。第三個不清楚叫什么，給病房帶來一股復雜的味道，年紀應該很輕，一開始帶著滿身酒氣進來，后來換了病號服，還有摩絲味、香水味、臭腳味。

三人中，與老姚交流最方便，說起煙味，自然就打開了話匣子，向我問手術細節等等，“買家秀”他最積極，問最多的就是多久做完、多久能出院，也完全沒意識到我也還沒出過院。與老張交流較少，說他女兒孝順，他很高興，但也會馬上嘆氣說大半截身子入土了。與小年輕，只是各管各，相安無事；他的三餐是叫的外賣，有一股外賣的味道。

能聞到外賣的味道我也很吃驚，食物總有自己的味道，為何首先體現的還是“外賣的味道”？小哥斬釘截鐵地說，外賣大都重油重鹽重辣，盡管菜品各有不同，盡管有層層包裹，油煙味還是止不住往外侵襲，試圖占領人的鼻子。這是餐飲流水線帶給城市的味道。就像各行各業的人，浸染原材原料許久，就會被“腌入味”，成為一個整體。

突然就想到了香港。它的得名，有說來自一條稱為香江的溪流，也有說因為一個名叫“香姑”的女海盜，還有說是香港和廣東東莞、深圳一帶盛產莞香，常常從尖沙咀起運外銷，意為販香、運香的港口。我有一次去香港，盡管天氣陰沉下著細雨，一到銅鑼灣，立即被一股子香味層層疊疊包裹，那些本就來自胭脂和香水的氣味，那些熏陶于珠光寶氣的氣味，那些交織在街頭潮涌的氣味，就如這座城市特殊的冷暖氣候，激蕩著，盤桓著，洗刷著，讓你對城市得名有了最為直觀與透徹的領悟，此后一旦聞到某種激烈濃郁的味道，哪怕不是胭脂香味且時隔十數年，也會忽然想起，哦，香港！

城市之于人，就像病友之于你，并不是很熟但經過一段時間內幾乎天天在一起，就能區分其特殊的味道。城市，也會被“腌入味”，如紹興的酒香、杭州的茶香、鎮江的醋香、上海的白玉蘭清香、倫敦的炸魚薯條香、巴黎的咖啡與煙草香……

不過，有時候你會驀然發現，在農村，你在冬末聞到了從水面吹來那股冷中帶暖、干中雜濕的味道，知道春的來臨；在春末聞到荷葉被太陽曬出又干又甜又澀的味道，知道夏的開始；在夏末聞到露水被蒸發時的清爽，收到秋至的簡訊；在秋末聞到風從樹梢帶來雜亂而硬朗的氣息，獲悉凜冬將至——在你當下的城市里，你有多久沒有聞到氣味？你是從何時開始恰如“入鮑魚之肆”般習慣于汽車尾氣，習慣于馬路粉塵，習慣于商場、酒店的香水和胭脂？你是否還會去分辨城市本來的味道，你是否還記得城市本來有的味道？

風味，是口味，是氣味，也是品味，是人間味。

六

網脫手術，動手術很快，漫長的還是術后恢復。

醫生在術前很輕松又故作嚴肅地這樣跟我說。隨后又開始科普：網脫手術一般分內路、外路兩種。外路，即在視網膜脫落相應部位的眼球外側，放置一填壓物，壓迫眼球壁去貼合眼球里面的視網膜；內路，即將眼球內的房水抽干，注入一種油或者氣體，把脫落的視網膜壓回到眼球壁上……連說帶比劃，歸結一點就是要遵醫囑，及時檢查。

住院七日，第一日動手術，之后每日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早上的檢查，其余就是躺著別動、別轉眼珠子，得讓視網膜好好貼嚴實。但這樣一來，每早檢查就成了吃飯、上廁所之外可以最長時間不躺在床上的“放風時間”。

每天早早吃過早飯后，我就等著護士那一聲喊，然后在妻子攙扶下摸索著出病房。頭幾天是一步步挪，后幾天就嘗試著大步走，在后來看到其實并不寬的走廊上，兩只手觸摸著空氣，指尖劃過一塊塊無形的墻壁、一扇扇病房門。空間變得無限大，給人沒著沒落的虛空感。放風，本來是在一個空曠的環境給人一種放松感；但蒙著眼睛的放風，似乎只留下了空曠。

人說，視覺和觸覺是一個人感知外界最重要的兩個通道。而這，又是什么感？空間觸感？空虛觸感？虛感？

據說，建筑設計師大都有一種特殊的虛感，能在腦子里搭建一個客觀具象的空間：這里是廚房；這里放一排柜子，上面擺電視；那里是臥室，門口擺一盆花……虛而實之，實而虛之，這很真實也很重要，就像醫生做手術前也給我描繪了一個想象的空間：你的視網膜是左上角脫落的，眼球里面是一個鏡像，所以視野是從右下角黑起來的。我們會在你的視網膜左上角脫落處的外側，壓上東西……

每次檢查主要就看視網膜貼回去沒，流程都一樣。

先是在護士站測眼壓。要坐在儀器前的凳子上，把下巴放在一個U形的托架上。摸索著坐上凳子，屁股下傳來堅實感。下巴觸及冰冷的鐵架子，又是一種不安。

測完眼壓，就等著叫號，被領進檢查間。這家醫院好像每一層病房都有一個檢查間，免去視覺不便的病人們爬上爬下之苦。檢查間的門對病患而言，似乎也是感覺不到，空空的，又虛又實。進了門，感覺又會實在點，因為七嘴八舌的聲音鉆入了耳朵；但隨之，人聲又拓展了空間，層層疊疊、盤根錯節的空間，本來伸著的手迅速收回來，就怕碰著誰。妻子帶著我來到醫生面前，又是一張凳子，一個同樣帶著U型托架的儀器；摸索著坐上凳子，屁股下傳來卻是不真實感；下巴觸及冰冷的鐵架子，卻是有些心安。

后來當我能睜開左眼時發現，這個檢查間用得上“簡陋”一詞。一個二十來平方米的房間，就靠墻一字排著五臺設備，每個設備前一張方凳。但一開始，確實就覺得這里面的空間很大，裝得下很多醫生及其團隊，裝得下很多病人及其家屬，裝得下很多稀奇古怪的病癥及其救治辦法。而我們，看不到也觸碰不到房間的邊緣，看不到也很少能觸碰到房間內的擺設，只能如摸象的盲人那般去認為這可能就是所有，只能如知道盲人摸象的人們那樣知道所觸并非所有。

七

我的右眼又能看見了，在第七日中午。

其實剛結束手術就能看到，但有點模糊，醫生不讓睜眼，說先養著，為了不讓隨便看還蒙了一塊紗布。這一天，紗布被拿掉，全世界亮晃晃的、白茫茫的，周遭的人、扶梯、玻璃、天空幾乎都自帶發光圈，似乎這幾天積攢著的光都要補回來，塞入眼睛、灌入大腦。

目不能視第七日，這是一個周六，我出院了。

醫生一而再囑咐，還是要多休息，多閉著眼睛，兩只眼睛都閉著。但明顯他也看慣了那些許久不見天日的眼睛對光的貪婪，說，你也可以戴頂帽子、戴個墨鏡。

以光明觀察黑暗、以黑暗體驗光明，是不是就像我們所經歷白天與黑夜之間的輪轉，但這真的是我們所經歷著的人世間嗎？

目不能視七日，觸覺把我丟進一個混雜的世界。

《圣經》中，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光分了晝夜，也成了西方藝術動力源。西方古典繪畫中的光線明暗表達、透視構圖，幾乎要復原視覺的一切；印象派顛覆傳統，開始講究感受與印象，但也離不開光與色彩；直到畢加索等現代派再次顛覆，用起了線條、色塊與解構……而源自西方的攝影、電影、電視，再到現在火熱的VR、AR，視覺何嘗不是完全扮演著主角，營造著一個視覺社會。若澤·薩拉馬戈的《失明癥漫記》，就是以一場失明瘟疫的爆發，寓言視覺缺失會導致獸性的回歸、人性的毀滅。

但，所見是真嗎？這個答案，大家都知道。

動手術時，VR、AR發展迅速，虛擬世界如此逼真。三年后，我還在修改此文時，人工智能生成視頻的大模型Sora問世。從平面圖到動畫再到視頻，AI一步步創造著越來越真實的視覺社會，真假何辨？我們的五官感覺的形成，確實仍是迄今為止全部世界歷史的產物，但是不是其中視覺的形成，即將成為新的歷史的產物？如此一來，我所見的，與我因網脫所看不見的，還有哪些區別？我的大腦被塞滿，為這亮晃晃的、白茫茫世界。

此時，妻子駕車在路上，搖下車窗，讓我感受那許久未觸的風，那嘈雜刺耳的車水馬龍，那城市的無味之味。車子帶著我們，劈開白亮晃刺，走回熟悉的無形的生活。

在很多國家和地區的創世神話中，光似乎并不是主角，至少并未是如此單獨而重要的角色，一般與日月同時出現。比如盤古開天辟地，從“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盤古日長一丈，如此萬八千歲”，乃至隨后分天地，清濁分離而不是明暗兩分，總讓人聯想到蘊含著一種空間觸覺。這種感覺，又不知是否跟中國繪畫中散點透視、留白、神韻、韻味等核心范疇之間存在某種“模因”？同時，國人對通感的重視，如對食物及至藝術“色香味俱全”的講究，對虛實的強調，如“目送歸鴻，手揮五弦”、巴山夜雨的時間與空間交錯切換，似乎從來就以五感六識等綜合感覺出現。錢鍾書先生在《通感》中說：“在日常經驗里，視覺、聽覺、觸覺、嗅覺、味覺往往可以彼此打通或交通，眼、耳、舌、鼻、身各個官能的領域可以不分界限。……諸如此類，在普通語言里經常出現。”他也表示：“通感很早在西洋詩文里出現。奇怪的是，亞里士多德的《心靈論》里雖提到通感，而他的《修辭學》里卻只字不談。”言語之間，似乎在中國十分常見且受到重視的通感，在西方幾乎只是“象征派詩歌的風格標志”。

無目而見，無耳而聽，非鼻聞香，異舌知味，無身覺觸……《大佛頂首楞嚴經》道六根互相為用。而我們需要怎樣恢復、激發“五感六根”，去面臨可能的網脫失明，去營造多重感受的世界，或者去形成所有的歷史？當然，醫生在我離開醫院時跟我強調了，病發、復發的可能性其實很低。

東耳，作家，現居杭州。已發表作品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