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吉拉基:理論人文學刊》2025年第30卷第1期,刊載了里克·多爾費恩的文章,題為《水之道:生命的液態幾何學》。
盡管社會學家和歷史學家很可能不會否認水是生命的關鍵,且我們的生活方式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水源及其流動,但人們卻很少探究水在被動在場之外的威力。這當然暴露了我們的人類中心主義,即人類集體變得自戀,我們對著池塘顧影自憐,忘記了周遭、忘記了我們正是借助水才看見了自己。為了關系性地理解地球上的生命,或者對地球上的生命做非線性關系史分析,多爾費恩提請我們注意河流、海洋和大洋。
多爾費恩引述埃及歷史指出,幾何學的起源關乎古埃及神話中的神——瑪阿特,其要義在于,它首先并不關乎對于土地的丈量:對古埃及人來說,太陽的光束和尼羅河的流水共同匯聚成為黑土;每一年,當尼羅河泛濫成災,瑪阿特便成為正義、倫理和真理回歸的保證,當洪水退去,肥沃的黑土留存,人與土地和自然的契約重新生成;一年一個輪回,每次都是重生。幾何學因此關乎不同的生命形式,并為我們提供協商何謂美好生活的工具。反過來講,陽光、河流、土地并非各自分離的實體,而是由黑土統一于一處,也因此,丈量說到底關乎在每個可能方向上的協商,即對于黑土的丈量同時也意味著從倫理上、政治上和哲學上賦予地球以形式。如果說靠河而生意味著統一的共同體要遵從依照河流的節律,那么海洋首先便是通過隔絕各個島嶼來賦予生命以形式和外形。每座島嶼都是自身形式與外形、自身節律與共鳴和自身生命條件的家園,小的社群因循島嶼所準允的生活方式自力更生。但另一方面,海洋的地平線又總是預期另一座島嶼的出現,盡管各有不同,盡管遙遠未知,但海的那一邊,總有一座島。正如加勒比地區的學者所指出的,此類“群島思維”意味著不忘海、不忘水,它所指向的并非“在世界中思考”(這將引回征服與統治觀),而是“與世界一同思考”(即從關系和對等的角度思考)。但大洋又有所不同,比如曾經主宰了大西洋的奴隸貿易,它提醒我們,現代性的另一面,正是種族主義。進而言之,種族主義、民族主義、晚期資本主義、環境惡化以及成為我們時代標志的整個采掘式文化,不正表明了人們在現代時期面對海洋和土地時的態度嗎?與海洋不同,大洋意味著地平線外沒有島嶼、任何生命形式都無跡可尋,有的只有無盡的空虛、無聊和死寂。大洋的不可能性也深刻改變了殖民方式:如果說希臘時期的帝國主義意味著與海洋一起思考和探索,意味著在一座新的島嶼開始新的生活,那么十五世紀末以來的殖民主義就并不寄希望于地平線上有另一座島嶼,而是遵循采掘原則,一切復制母國,一切運回母國。
從幾何學原初的意義上說,當此危機時代,我們遺忘了河流如何將我們領土化(使得比如說共同體得以成型),海洋如何將我們去領土化(使得比如說哲學、政治和藝術得以產生),大洋又如何將我們再領土化。而我們不該忘記的,也正是那些非人類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