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黑土地保護是項長期艱巨的任務,但我相信只要一代又一代人不懈努力,一定能讓這片黑土地永遠肥沃下去”
凌晨四點半的哈爾濱,天未破曉,楊帆已在書房徜徉在知識的海洋里,一本本泛黃的書籍,藏著她多年雷打不動的自律。5點半為孩子備餐,7點準時出現在實驗室,這樣的節奏,她堅持了無數個日夜。
這位生于黑土地、長于黑土地的東北農業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身兼教育部寒地黑土生境健康國際合作聯合實驗室常務副主任等職,始終將目光鎖定在農業生態與土壤資源保護的田野上。從德國馬普學會的實驗室到北大荒的田間地頭,從“水熱腐殖化”技術的突破到千畝示范區的豐收,生于黑龍江、成長于黑土地的她,用數年科研生涯踐行著承諾:“投身這片厚土,用科技守護這片‘耕地中的大熊貓’,為農業強國貢獻力量。”
今年,榮獲中國青年五四獎章的楊帆,依舊常說:“我的根,永遠扎在這片黑土地里。”而她腳下的黑土,早已記錄下她把科研寫進黑土地、把青春獻給大糧倉的每一步。
訪學歸國,把根扎回黑土地
“我生于黑龍江,成長于黑土地。從求學再到工作,我始終專注農業生態與土壤資源保護研究,希望用科技守護這片‘耕地中的大熊貓’。”
楊帆的話語中充滿了對這片土地的深情。1986年,她出生在哈爾濱一個普通家庭,童年記憶里滿是黑龍江廣袤的田野和肥沃的黑土。楊帆笑著回憶:“那時候不知道什么叫土壤有機質,只知道種出來的大米特別香,農作物特別豐富。”這種對土地的樸素認知,在她心中埋下了種子。
大學本科期間,楊帆在哈爾濱工程大學材料科學與化工工程學院學習,展現出了對化學和材料學的濃厚興趣和天賦。“物理和化學一直是我的強項,尤其是物理,基本能考滿分。”她坦言,這種理科思維為她后來的科研工作打下了堅實基礎。碩士階段,楊帆開始接觸生物炭研究。在校期間,楊帆發表了不少相關論文。談及科研,她說自己“特別喜歡”,發表文章也“順理成章”。2014年,楊帆從哈爾濱工程大學博士畢業后到東北農業大學任教。彼時的楊帆明確了未來職業發展方向,正式走上了科研的道路。
身處中國農業大省的農業類高校,面對東北黑土地水土流失面積不斷增大,墾殖后黑土層厚度變薄,有機質含量逐年下降等問題,作為龍江兒女的楊帆一直專注農業生態與土壤資源保護研究,不斷尋求和探索有效的科研路徑,希望能為黑土地保護和龍江大地的發展作出更多貢獻。
2018年,楊帆做出了一個重要決定:赴國際頂尖的科研院所、孕育了眾多諾貝爾獎得主的德國馬普學會膠體與界面研究所訪學。“當時國內在黑土地保護方面的研究已經不少,老一輩的科學家已做了大量細致的研究,很多課題都有人做過,而我的理想是做原創性研究,做出有辨識度的成果。德國馬普學會膠體與界面研究所的原創理念在國際領先,我想去學習一些先進理念和技術。”去德國前在科研上遇到瓶頸期的楊帆,很幸運地遇到了她的德國導師。“他是該研究領域的開山鼻祖,在導師的栽培下,我更深入地學到如何開展真正的原創科研,如何成為一位純粹的科學家。”
在德國求學過程中,楊帆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孩子才兩歲,正是需要媽媽的時候,我卻遠在異國他鄉。”她坦言,在來自世界各國的學者當中,獲得導師的認可、爭取更多的學習資源不是一件易事。那段時間,她常常在實驗室工作到深夜,有一次甚至連續46小時沒有休息。“不是不困,是不敢困。總覺得時間不夠用,想快點學到真東西。”楊帆很拼,“一個月的活,恨不得三天干完,同時做好幾個實驗”。
2018年,楊帆在國際頂級期刊連發兩篇重磅論文,這一消息在學界產生了不小影響。面對所長拋出的橄欖枝,她的回答異常堅定:“我的根在中國,那里有等著我的黑土地。”盡管德國研究所誠意挽留,楊帆仍堅持回國,因為她認定,“個人價值不在于待遇高低,而在于能否把才能轉化為真正服務社會、造福國家的成果”。她說,德國條件雖好,卻缺乏施展空間,而東北黑龍江肩負國家糧食安全重任,正為有志者提供廣闊舞臺,讓她能夠把科研寫進大地、把智慧播進沃土。
回國后,楊帆牽頭創建了教育部寒地黑土生境健康國際合作聯合實驗室,搭建起中德智能土壤國際聯合平臺,集聚全球科研力量,聚焦寒地黑土障礙因子消減、綠色用水、生態修復等方向,推進高質量科研布局,服務國家重大戰略。“我們有大量的野外觀測站和長期定位試驗數據,德國馬普學會有頂尖的原創技術和理念,雙方合作可以實現優勢互補。”楊帆認為,科研不能閉門造車,要放眼全球,但根必須扎在自己的土地上。
這種合作模式取得了顯著成效。實驗室已吸引多位國內外知名院士和青年科研骨干參與,成為引領寒地黑土研究的重要陣地。楊帆在中德兩國之間架起學術交流的橋梁,她認為,國際合作不是簡單的技術引進,而是要在學習中創新,“跟著別人做和自己引領做是兩回事。我希望我們的研究能有辨識度”。這種追求原創的精神,讓楊帆團隊在國際學術界嶄露頭角。她本人入選全球前2%頂尖科學家榜單,發表學術論文140余篇,其中SCI論文130余篇,單篇最高影響因子達72.087。“一切研究,最終都是為了服務祖國的黑土地保護事業。”
從秸稈轉化到黑土煥新的科研攻堅
黑土是世界公認的最肥沃的土壤,黑土地之所以“黑”,就在于它覆蓋著一層黑色的腐殖質,這種土壤有機質含量高、土質疏松、最適宜耕作。但由于東北黑土地開墾以來一直處于高強度利用狀態,土地肥力長期透支,加之重用輕養、土壤侵蝕等原因,土壤有機質含量下降,生態功能退化——黑土變“瘦”了、變“薄”了、變“硬”了,給我國農業可持續發展和糧食安全帶來挑戰。
“黑龍江省1.56億畝黑土耕地亟待修復”,“省內農業固廢年產量高達1.3億噸,農業固廢綜合利用率不足60%”。彼時的楊帆看著這些數據時不禁思考:“為何不用農業廢棄物制造有機質?”她決定以固廢資源化利用為突破口,破解黑土地退化難題。
研究初期,團隊為秸稈還田腐解緩慢問題絞盡腦汁。為解決這一難題,團隊成員日夜奮戰在實驗室和田間地頭,分析每個可能影響秸稈腐解的因素。
“那段時間,我們就像在黑暗中不斷尋找出路,每一步都充滿未知。”楊帆回憶。此后幾年,楊帆幾乎將所有時間都投入到研究中。上百次的實驗一遍遍失敗,又一遍遍展開。一次文獻查閱時的發現讓楊帆靈感迸發,找到了突破口:“地殼深處的高溫高壓環境,能讓物質在短時間內完成在常溫常壓環境下需億萬年的轉化過程。自然界中極端環境能夠加速物質變化,那我們為什么不能在實驗室里復刻這種環境,讓秸稈快速轉化為腐殖質?”
為驗證這個大膽的想法,楊帆和團隊成員設計了一套全新的實驗裝置,模擬出地殼深處的高溫高壓環境。在這個裝置中,秸稈發生了變化:其中的纖維素、木質素等成分快速裂解成小分子物質,然后在特定條件下重新聚合,形成與天然腐殖酸結構相似的產物。實驗的成功讓整個實驗室沸騰。
然而,從實驗室到田間地頭的距離,遠比想象中遙遠。人工腐殖酸產率停留在2%,這個數字意味著,每處理100公斤秸稈,最終只能得到2公斤高效腐殖質。“這樣的成本,農戶怎么用得起?”為了解決人工腐殖酸產率低的難題,團隊又開啟了新一輪實驗研究。最終,人工腐殖酸產率躍升至21%,反應時間從12小時縮至2小時,更讓生產成本直降90%。
無數次實驗之后,“水熱腐殖化”技術方案終于誕生了。這項能將農業廢棄物轉化為高質量的人工腐殖質技術,建立了高效、低成本的人工腐殖質合成體系,不僅解決了環境污染問題,還能有效提升土壤肥力。“傳統的腐殖質形成需要幾年甚至幾十年,我們的技術能將反應周期縮短到24小時,碳回收率達到100%。”楊帆自豪地說。
為了驗證技術效果,楊帆經常深入田間地頭。“今年5月一個月就跑了6次農場,每次來回1400多公里。”她笑著說,“實驗室里的數據再漂亮,也要經得起田間的檢驗”。
在建三江墾區的千畝核心示范區,這項技術取得了顯著成效:水稻畝產提升3%~5%,年增收240萬元,土壤有機質含量三年提升0.5%。
如今,“水熱腐殖化”技術已成功入選IUPAC“2021年度全球十大新興技術”,成為我國黑土地保護的核心技術之一。楊帆團隊還與北大荒集團合作推進成果產業化,簽約金額達2000萬元。
“科研不能停留在實驗室里,必須走向田間地頭,真正為農民解決問題。”楊帆說,她正在打造從理論研究到成果轉化、從試驗示范到產業推廣的全鏈條科技支撐體系。
在楊帆看來,黑土地保護與國家糧食安全息息相關。“耕地是糧食生產的命根子,沒有好的土壤,就沒有好的糧食。”她解釋道:“我們的研究就是要提高耕地質量,在有限的土地上產出更多更好的糧食。”
當前,國際形勢復雜多變,糧食安全問題日益凸顯。“在這種背景下,保護好黑土地顯得尤為重要。這不僅關系到當代人的吃飯問題,更是為子孫后代負責。我們要對得起國家的信任,對得起這片養育我們的黑土地。”楊帆說。
“科研沒有止境,黑土地保護也需要不斷創新。”楊帆的團隊正在攻關幾個新的研究方向:分區治理,針對不同地區的黑土特點制定個性化方案;研究氣候變化對黑土地的影響;利用人工智能等新技術提高研究效率。
科研創新過程常常遇到一個個難題,每當這時,楊帆總會想起德國導師曾對她說的一句話:“這個世界上90%的東西是眼睛看不見的,但看不見的比看得見的更有力量。”遇到科研瓶頸時,她常來到田間,感受黑土地的氣息。她說:“雙腳踩在黑土地上,能感受到一種生命力。那種感覺很難用語言描述,但能給我很多靈感。”
讓更多年輕人留在黑龍江、投身黑土地保護,是楊帆心里最緊要的事。“十年流失600萬人口,出生率又低,再這樣下去,這片黑土地怎么辦?”她清楚,東北寒冷的氣候與南方的經濟引力讓畢業生不斷外流,可黑土地若失去新一代守護,國家糧食安全便失去根基。因此,這位土生土長的龍江人希望用自己的科研成果和平臺,為畢業生搭建事業舞臺,讓他們看到,留下來,同樣能把論文寫在大地、把理想種進黑土。“雖然黑土地保護是項長期艱巨的任務,但我相信,只要一代又一代人不懈努力,一定能讓這片黑土地永遠肥沃下去。”
以五四榮光為炬,照亮青年科研之路
獲中國青年五四獎章,讓楊帆既意外又感動。“真沒想過能得這個獎,比我優秀的人還有很多。”這位不到40歲的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已先后摘得黑龍江省杰出青年基金、霍英東教育基金會青年科學獎、黑龍江省青年五四獎章、哈爾濱市三八紅旗手標兵等多項榮譽。她坦言,沒有學校和學院的支持便沒有今天的自己,曾因覺得“榮譽不應獨攬”而提議換人參評,最終在學校勸說下才全力爭取,成為2025年黑龍江省唯一獲此殊榮者,也是學校首位摘得該榮譽的青年。
面對這份榮光,楊帆始終清醒:“科學家該用事實和成績說話,榮譽要靠本職工作回饋。”她對個人榮譽本不看重,更在意科研能否產生社會價值,若這枚獎章能帶動學校、黑龍江乃至一批青年成長,她便愿扛起這份責任;若僅屬個人,反而心生沉重。
這份清醒與擔當,根植于楊帆的人生哲學。“命運給了什么,就接受并改變”,因家庭條件有限,她將讀書視為最穩妥的出路,始終以“向上的心、進取的心”前行。談及人生選擇,楊帆坦言,自己并非刻意規劃路徑,“不以目的為導向,而是以過程為導向,遇到困難永遠向前,不畏懼艱難,機會來了就抓住,沒有機會就創造機會”。在她看來,過程本身即是收獲,即使一時未達目標,也能獲得成長;反之,若只盯著結果,人極易在內耗中躺平甚至抑郁。
正是秉持這一理念,楊帆多年如一日每天工作十六小時、休息僅四小時,科研、管理、產業化拓展等填滿了她的日程。她笑稱“工作是自己價值與存在感的來源”。這份拼勁,源自母親的影響。那位60多歲仍堅守崗位、能兼顧事業與家庭的女性,教會她“勤勞肯干、抗壓不屈”。
作為女性科研人員,楊帆深知不易。社會習俗、家庭責任等多重因素,常給女性事業添阻,但她堅信“事業中只有強弱,無關性別”。她認為,科研成功的關鍵是熱愛與勤奮:熱愛能催生創造力,哪怕最初選擇被動,也要學著熱愛所做之事;而勤奮對想要做成一番事業的人而言,不僅是基礎,還意味著取舍,“可能成不了完美的母親、妻子”,但唯有如此才能突破困境。她以自身為例,作為兩個孩子的母親,常因錯過孩子成長而愧疚,卻選擇將對家人的“小愛”化為對事業的“大愛”——為學生搭平臺、吸引年輕人扎根黑土地,以此獲得內心平衡。
楊帆的團隊以女性為主,“我更懂她們的難處,但從不當她們是弱者”。她奉行“身教重于言傳”,用自己的奮斗與攻堅態度影響團隊,要求成員“既要坐得住冷板凳,又要下得了田間地頭”,因為“農業科研得扎根實際,了解土壤真實模樣”。
對于年輕女性科研工作者,楊帆常說:“別把自己當弱者,要堅定選擇并相信自己。遇到困難不抱怨,先想解決辦法。”她更強調“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堅持鍛煉的她,也以此鼓勵后輩,唯有強健體魄,才能扛住科研路上的風雨。
近日,楊帆為《山花爛漫時》中張桂梅的事跡及扮演者宋佳的白玉蘭獎獲獎感言深深觸動,更覺榜樣力量之重。她希望以中國青年五四獎章為契機,用自身的向上生長力,感染更多女性與青少年,讓這份榮光真正成為照亮前路的火炬。
責任編輯王碧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