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近十五年的時間摸索出一條高度適合保護地的自然教育模式,也嘗試探索出國家公園的守護新思路
“西南群山之巔,圓滾滾的大熊貓在茂密的竹林中踽踽獨行;大興安嶺深處,體型巨大的駝鹿正在慢慢咀嚼萌芽的嫩枝;黃金海岸的沙灘上,勺嘴鷸追逐著沙灘下的小蟲碎步快踱;臨海的密林里,穿山甲在潮濕的山坡上奮力挖掘……從高山到大海,無數生動的自然故事正在上演;從密林到草原,一雙雙熱愛自然的眼睛不懈探索查勘。”這段引人入勝的文字來自北京青野生態的招聘廣告,也是這些年來刁鯤鵬日常工作的寫照。
身為北京青野生態的負責人,投身動物研究保護工作已近15個年頭,他的身影不是出現在常駐的大熊貓國家公園唐家河片區,就是在去各個自然保護區的路上。刁鯤鵬數年如一日,為守護野生動物不懈奔走,努力將這些生靈的故事傳播四方。
興趣是最好的老師
刁鯤鵬戲言,自己的姓名中包含了三種動物。這仿佛是冥冥之中,預示著他和動物之間某種特殊的緣分。
他出生于山東濰坊一個知識分子家庭,自幼就對各種動植物非常著迷,在家里的陽臺上種滿了不知名的花花草草,父母也比較支持他的愛好。“還會養小動物。狗的行為比較豐富,后來我研究生的時候讀的細分方向是動物行為學,跟養狗有很大的關系。”他笑著回憶。
刁鯤鵬八九歲時,得知姐姐考取了大學的生物專業,他也“立志要當生物學家”。因此,高中畢業時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臨沂大學生命科學學院生物技術專業并被錄取。
如愿以償就讀于理想中的專業,大學期間的刁鯤鵬如魚得水——每日早出晚歸,快樂地沉浸在專業知識的浩瀚海洋中,并成為學校的“風云人物”。“基本上把圖書館生物類、社科類、教育類、哲學、邏輯學的書都看過一遍,成績一直是年級前幾名。”
因為成績優異,他大一時就獲準進入實驗室,并跟隨老師前往沂蒙山植物資源考察與日照沿海海洋動物資源考察,受益良多。“野外調查條件艱苦,但很有意思。老師說,‘你好好干,將來一定會在這個領域有所建樹的’。”時至今日,刁鯤鵬都很感激幾位老師的信任與提攜。
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是在他大學二年級時。刁鯤鵬無意中看到一部紀錄片《海豚灣》,深受觸動,一種迫切的使命感油然而生。“當時就覺得,如果連我這么喜歡動物的人都指望不上的話,那它們還能指望誰?我一定要干點啥,去保護這些動物。原來想搞科研當科學家,后來想,那我可以通過研究來做保護。”
下定決心后,他開始搜索國內開設保護生物學專業的院校。彼時,國內該專業師資力量最強的是中科院動物研究所和北京大學。經過一番考量,刁鯤鵬決定報考中科院動物研究所。
2011年,他考入中科院動物研究所,師從我國著名保護生物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魏輔文教授。作為我國大熊貓生態生物學研究奠基人胡錦矗教授招收的首批研究生,魏輔文院士將種群基因組學和宏基因組學等新技術引入到大熊貓研究中,奠定了野生大熊貓就地保護與種群精細化管理的科學基礎。能夠跟隨這位學術成就非凡的導師深造,刁鯤鵬直言非常幸運。“魏院士在教學方面非常嚴格。我的專業是動物行為,一個比較新的專業,他給我的自主性比較高,他不一定直接說答案在哪,會告訴你怎么去尋找答案。”
2012年7月,刁鯤鵬背上行囊獨自西行,前往位于秦嶺山脈腹地的陜西省佛坪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三官廟保護站,重點研究野生大熊貓和圈養大熊貓發聲的區別。他介紹,大熊貓一般在兩種情況下會發出叫聲,一種是母幼之間,另一種是熊貓發情時。當時恰好他追蹤的一只母熊貓剛產崽,需要每天記錄;另外幾只熊貓,則是每周輪流記錄。“有只大熊貓兩天沒有移動所以頸圈報警了,我們都特別擔心。結果找到之后發現它是生崽了,特別驚喜。后來一直把那只幼崽跟到成年,這個機會非常難得!”
如果天氣允許,每天早上8點,刁鯤鵬便會和兩位向導一起進山,手舉天線、背著儀器,漫山遍野搜尋大熊貓無線電頸圈發出的信號。有時要好幾個小時才能成功鎖定大熊貓的具體位置。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尋找、錄音、拍攝,結合大熊貓當時的行為,分析某種叫聲的含義;收集糞便取樣,通過每天的糞便分析熊貓全年激素的變化,分析區域中竹子的營養差異。
每年的3月5日至25日,是一年中保護區工作人員最繁忙的時候,因為時值秦嶺大熊貓的發情期。屆時,母熊貓會趴在樹上,幾只公熊貓在樹下咆哮打斗數日,爭取交配權。一旦聽到公熊貓咆哮,刁鯤鵬便和工作人員火速趕來,架起攝像機、錄音機開始工作。等結束后,撿拾它們落下的毛發,回去做DNA分析,明確是哪幾只熊貓參與了繁殖。
他回憶,那時在山上一住就是兩個月,四五個月才能回一次北京。山上環境艱苦,但他依然樂在其中。在駐站科考期間,刁鯤鵬發現了10種圈養環境下未發現過的熊貓聲音,為解決圈養熊貓發情困難問題提供了聲學角度的支持。因成績優異,他連續獲得中國科學院三好學生、國家獎學金等榮譽。
不忘初心到一線去
一年半之后,刁鯤鵬回到北京,準備畢業答辯事宜。他計劃第二年出國讀博,但忙碌中他卻時常憶起選擇深造的初衷。學習生物專業是想做動物保護,怎么把所學應用到保護行動當中呢?
就在刁鯤鵬處于迷茫之際,一次不期而遇的交談改變了他前行的軌跡。2014年夏天,在一次生態學會上他見到了一位老前輩,刁鯤鵬向她請教心中的困惑。那位前輩告訴他,改變可以先從最簡單的開始,像西部還有很多地方不錯,可以入手。
短短幾句話,令刁鯤鵬茅塞頓開。他決定先不讀博,到一線去。而后看到的一則招聘啟事令他眼前一亮:四川唐家河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和自然保護組織聯手重建白熊坪保護站,面向社會公開招站長和研修生。作為國內最早開展野生大熊貓國際合作科研保護的保護站之一,20世紀80年代,動物學家喬治·夏勒和胡錦矗教授在白熊坪完成大量關于熊貓的研究工作。項目結束后,這里的運營畫下休止符。此次是白熊坪保護站時隔近三十年后再度開啟。
刁鯤鵬懷著激動的心情遞出簡歷,申請研修生崗位。令他沒有想到的是,他以高度契合的學術背景、此前常駐保護區的科研經歷以及競聘面試時的出色表現,從眾多報名者中脫穎而出,被委以站長一職。
當年9月,刁鯤鵬到達動物保護人心目中的“圣地”,位于岷山東北麓青川縣境內的唐家河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以下簡稱唐家河保護區)。在唐家河大片的高山草甸和巍峨的原始森林中,可以輕松收獲十幾種獸類、上百種鳥類的觀賞體驗,包括成群的國家一、二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我到唐家河待了兩星期,就比我過去兩年看到的動物都多。”
驅車一小時,穿越層巒疊嶂的密林,就來到了保護區位置最遠、海拔最高的保護站白熊坪保護站。盡管周邊景色如畫,但當時的生活條件異常艱苦。
白熊坪保護站由一座獨立的小木屋構成,密閉性不足,時常透風,“冬天木頭房子沒法烤火,屋里的水都會結冰,我們7個人在屋里也得穿最厚的羽絨服”。保護站用電只能依靠一個截支流自建的小水電站。更令人頭疼的是由于地處山林間,發電機經常會被落葉堵住,所以刁鯤鵬和團隊每天起床頭一件事就是走一公里的山路,把發電機鐵篦子卡住的枯枝落葉清理出去。
刁鯤鵬介紹,保護站的日常工作內容包括在地開展巡護監測——安裝檢查紅外相機和智能反盜獵裝置、護林防火、反偷盜獵和科學研究。原始森林植被茂密、有毒物種多,巡山需要全副武裝——穿上防蛇襪和防滑鞋;有些巡護樣線沒有常規道路,行進中,身為領隊的刁鯤鵬便攜帶一把大彎刀,披荊斬棘為大家開路。巡山過程中,他們時常與黑熊、扭角羚、菜花原矛頭蝮(一種劇毒蛇)打照面。他回憶,最驚險的一次相遇發生在一個拐彎處,他們與一只成年黑熊距離不到20米,“我們第一時間趕緊跑”。
擔任站長期間,刁鯤鵬主持開展的科研項目取得了豐碩成果,并應用到保護區管理當中。他牽頭撰寫了《唐家河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科研監測與管理規劃》和《落衣溝村村級自然資源管理規劃》;主持開展了多項課題,如《岷山地區食肉動物調查》、《唐家河保護區食肉動物種類與分布調查》、《四川省邛崍山系雪豹種群調查》等。其中《唐家河保護區大型動物尸體分解研究》,研究成果揭示了自然死亡野生動物尸體的生態功能,改變了保護區對動物尸體挖坑深埋的處理辦法;《大熊貓保護區及周邊社區家養犬管理》,針對家犬容易將高致死的犬瘟傳染給大熊貓的情況,刁鯤鵬率領團隊在保護區內及周邊社區開展家犬疫病監測和管理,說服村民對家犬進行拴養并為家犬注射疫苗和登記管理,既保證了大熊貓的防疫安全,又避免大規模撲殺家犬傷害當地村民的保護熱情。
翻過白熊坪保護站所在的山坡,相鄰的是一個名叫關壩的村落。雖然未被劃入自然保護區,但這一帶生活著八九只熊貓。對于這幾只“散養”的熊貓,刁鯤鵬可謂煞費苦心。這個在保護站20公里外的村子,他幾乎每周都要去一趟,投入大量精力與村民處好關系,引導他們保護好熊貓的棲息環境。“和村民相處融洽后,防火、防盜獵的工作也能更好進行。”
雖然保護站環境艱苦、任務繁重,但刁鯤鵬認為,真正影響發展的還是人才流失問題。長期住在山里,過著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僅憑熱情很難堅持下去。他嘗試通過三種途徑改變這一現狀并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建立科學志愿者制度,招募有一技之長的年輕人前往保護站開展短期工作;建立研修生輪崗制度,用為期一年的服務方式為保護區工作提供技術支持;開放公眾參觀,通過實地的參觀,外界會對建站模式、基層保護站的工作條件、科研保護工作等有更直觀地認識與體驗。
在擔任站長的五年中,刁鯤鵬帶領團隊與來自各行各業的志愿者共同努力,利用新媒體平臺,向外界宣傳保護站的日常工作及保護成果。白熊坪保護站也因此聲名鵲起,吸引了越來越多的關注。
探索自然教育新路徑
2019年,唐家河保護區和公益機構的合作告一段落,刁鯤鵬離開白熊坪保護站。在唐家河保護區的支持下,他成立了專業的自然保護地技術服務機構——北京青野生態,繼續從事以大熊貓為主的科學研究、自然教育等工作。之所以作出這種選擇,源于刁鯤鵬在唐家河保護區的經歷與感悟。
2014年11月17日早上8點多,在去小水電站掏落葉的路上,刁鯤鵬發現一只亞成年的大熊貓趴在地上,肚子下方有一片紅色的血跡。他立即向保護區匯報此事,成都大熊貓基地的幾位專家馬上出發,于下午五點趕到現場。
因為發現地是白熊坪,所以大家給這只大熊貓取名“坪坪”。坪坪的腹部有一道嚴重撕裂傷,“腸子都流出來了”。刁鯤鵬緊急聯系了中國農業大學獸醫院有著豐富野外大熊貓救助經驗的金藝鵬教授,在他的指導下,刁鯤鵬給坪坪打了麻醉針。眾人將它抬回保護站,由地方縣醫院的醫生為它做了傷口的緊急縫合。
由于坪坪的身體狀況經不起長途顛簸,經專家組研判暫時將它留在保護站觀察48小時。起初,坪坪吃了點東西,明顯有了精神,還抱著飯盆玩,但是兩天后它的情況突然惡化。專家組決定把它緊急送往成都,刁鯤鵬陪同前往。
在成都,雖然經過幾天的奮力搶救,但坪坪還是不幸死亡。尸檢的結果顯示它高度營養不良,應該處于虛弱狀態已經很長時間。
就在刁鯤鵬還沉浸在失落難過的情緒中時,卻不承想,在坪坪死亡的消息公布后,他竟遭遇了一場網暴。有網友問,技術如此先進的當下,為何無法救活作為國寶的大熊貓?
公眾的質疑,主要源自對野生動物保護工作的不了解。坪坪事件后,刁鯤鵬陷入深思,他認為,應該讓更多的人了解野生大熊貓,了解自然保護區。因此,在卸任白熊坪保護站站長后,推廣自然教育成為他今后工作的主要方向。
近年來,主持大熊貓國家公園唐家河片區自然教育中心的運營工作、變身自然教育導師的刁鯤鵬帶領團隊,通過將科研課題設計、科研落地過程、科研數據分析、科研成果解讀等環節進行轉化,在線上發布自然保護知識宣講的圖文、視頻,在線下研發、推出一系列自然教育課程,涵蓋了生態保護、野生動物識別、自然觀察等多個方面,并在每個保護站培育了專業的自然教育導師隊伍,讓參與者在親身體驗中學習自然知識,建立生態保護意識。
目前唐家河的自然教育已經初具規模,每年自然教育訪客可達2000人次以上,深度體驗團50團次以上,為周邊社區群眾和本地的中小學生提供免費的公益自然教育服務超三千人次。
在這個過程中,刁鯤鵬也欣喜地看到,這些年深耕自然教育收效顯著。“我們有時候會碰到一些孩子,他們的自然知識儲備真的非常棒。還有一些家長會把孩子送過來跟著我們一起做科研。那些孩子,我覺得毫無疑問將來都會成為科學家。他們的科學素養,對大自然的愛好,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
在探索自然教育新路徑的同時,刁鯤鵬在科研道路的腳步并未停止。他先后主持了《唐家河保護區亞洲黑熊生態學研究》、《秦嶺頂級水生食肉動物大鯢、淡水龜鱉重引入項目》、《黑龍江小北湖保護區水獺生態學研究》、《內蒙古汗馬大興安嶺保護區野生動物監測》等科研項目,負責了黑龍江小北湖保護區自然解說系統制作、內蒙古科右中旗五角楓保護區自然教室設計搭建等自然教育項目和東北虎豹國家公園東寧分區人-虎互動野外監測項目,并擔任央視《秘境之眼》、《科學動物園》等多個自然科普欄目專家組成員,依托各級媒體平臺開展野生動植物保護科普工作。
從一名動物愛好者成為常駐野外的保護生物學的科研工作者,再到國家公園的自然教育導師,刁鯤鵬用近十五年的時間摸索出一條高度適合保護地的自然教育模式,也嘗試探索出國家公園的守護新思路。在他和業內同仁的共同努力下,自然教育向公眾敞開懷抱,傳播普及生態知識理念,推動生態價值全民共享的全新嘗試。他也因此先后獲得“大熊貓守護使”、唐家河保護區“優秀科研成果獎”,國家林草局、綠基會、世界野生動物保護學會“野生動植物保護先鋒衛士獎”和四川省“最受歡迎自然教育導師”等榮譽。
我國已經開啟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新征程,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現代化是其重要特征之一。如何拓寬綠水青山轉化金山銀山的路徑,以高水平保護促進高質量發展,這是一道時代必答題。對此,刁鯤鵬感觸很深。他直言是時代賦予的機遇,讓自身掌握的知識和技術,既能為社會作貢獻又能體現人生價值。“這幾年我們做自然教育,帶著大家去野外去看生物多樣性、自然保護的工作過程,既讓他們感受到大自然的美好,又讓本地的百姓能夠獲得一定的收入,在以往是難以想象的。真的是生態保護好了,它的價值能體現在方方面面。”
對于未來,刁鯤鵬有更多的期許。他說,會帶領團隊繼續探索自然保護地與自然教育結合的新模式,希望提供更靈活、高效、健康、可持續發展的技術支持,讓行業更良性地往前走。
責任編輯陳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