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建軍長期主義者的“點燈”之旅

環保不能只靠熱情，還需要專業，需要創新，更需要機制保障”

在阿塞拜疆巴庫的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現場，湖南省生態保護志愿服務聯合會常務副會長何建軍微微欠身，用帶著湘音的普通話向世界講述中國湖南民間環保組織的實踐。

當洞庭湖越冬候鳥群飛的畫面與湘江兩岸的綠意交織，這個從資江源頭走出來的湖南漢子，正將中國基層環保的故事，播撒向更遠的世界。十九載逐綠之路，從洞庭湖畔的“濕地使者”到國際舞臺上的中國聲音，何建軍的足跡里，藏著一部湖南民間環保的成長史。

少年與大自然的約定

1987年，何建軍出生于湖南資江源頭的一個小山村。“我們湖南是‘一湖四水’，我家就在‘湘資沅澧’的資江源頭。”他總愛驕傲地向人介紹：“我的家鄉擁有湖南第二處世界自然遺產地——崀山，‘為什么我眼中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就是詩人艾青在我家鄉寫的。”他常常提起家門口那條清澈的小河，河水最深不過兩尺，卻足夠讓一群小孩在其中消磨整個夏天。與山水為伴的童年是他內心深處最美好的回憶。

“那時候的河水很清澈，捧起來就能喝。”何建軍回憶道：“每年夏天，我和小伙伴幾乎整天泡在水里，翻螃蟹、撈小魚。傍晚回家時，竹簍里總能裝上半筐小魚小蟹，爺爺奶奶用紅辣椒一炒，就是最鮮美的晚餐。”

最讓何建軍難忘的還有“涼粉果”——一種野生涼粉籽，揉搓出漿后，盛在不銹鋼盆里，放進山洞冷藏，幾小時后便凝結成晶瑩剔透的“山野果凍”。“現在的孩子吃的是工業果凍，我們那時候吃的，是真正的自然饋贈。”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在偏遠山村，電視還是稀罕物，孩子們主要嬉戲玩耍的地方就是大自然。“在大自然中長大的孩子，膽子自然會大一些。我們小時候常常赤手爬到三四十米高的樹上摘野果，這些經歷都是現在城市里長大的孩子不敢想的。”

很多年后回望，童年與自然親密無間的相處，無形中在何建軍心里埋下了一顆種子。而家族精神傳承的力量，則是支撐他行遠路不輟的內在源動力。同村的表伯是個木匠，每次到何建軍家做木工，空閑時就會給小建軍聊家族往事。從木匠表伯那里，他第一次知道高祖是家族的族長，清末時期家族昌盛，高祖在當地一帶德高望重，不僅操持著家族大小事務，還積極修橋補路、興辦私塾，樂于為鄰里鄉親排憂解難，倍受尊敬。少年何建軍聽得熱血沸騰。

后來，何建軍有機會跟著爺爺去修族譜，也常常聽到老人們談起很多關于高祖的故事，高祖樂善好施、為當地作的貢獻至今被家鄉人津津樂道。家族故事對少年何建軍產生了很大影響。家族先輩們的善舉和威望，成為他生命中無形的指引，讓他渴望能像他們一樣，成為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這樣的教誨像一盞明燈，為他日后投身環保公益事業埋下了伏筆。

湖南環保公益職業化的首批踐行者

2006年，何建軍考入中南林業科技大學，成為一名大學新生。在梧桐葉簌簌下落時，他看到了“綠源”環保協會的招新展板。何建軍的目光被牢牢吸引。那些洞庭湖的照片里，既有他魂牽夢繞的浩渺煙波，也有觸目驚心的污染現場——干涸的湖床、死魚遍布的排污口、候鳥在“迷魂陣”中掙扎的身影。“加入協會能去洞庭湖嗎？”他問招新的學長學姐。得到師姐肯定的答復后，他加入了“綠源”環保協會，這成了他環保生涯的起點。

何建軍對洞庭湖有著特殊情感。他高中時喜歡背誦古詩詞，尤其范仲淹筆下八百里的壯闊景象——“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無數次在他腦海中翻涌。

可是，當何建軍真正走到湖邊，洞庭湖泛著詭異的黑褐色，近岸處漂浮著塑料袋和死魚，遠處，密布的“迷魂陣”漁網像蛛網切割著湖面。眼前的一切讓他痛心疾首。煙波浩渺的洞庭湖成了周圍工廠的排污池，范仲淹筆下的浩浩湯湯已不復見，被一片片楊樹取而代之。何建軍蹲下身，指尖觸碰湖水，黏稠的觸感讓他聯想起家鄉那條被礦渣污染的小河。

童年清澈見底的小河隨著上游礦產的開采，河床逐漸被沖洗下來的礦渣抬高，水位下降，溪水變得渾濁，魚蝦減少。“有一次春游，與幾個小伙伴走到礦區，發現礦區附近河流里的石頭全被染成了鐵銹色。”何建軍說：“那時候不懂環保，只是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像失去了一個老朋友。后來，失去生機的小河沒有了小朋友的嬉戲聲。”

彼時的何建軍對“環保”這一概念的理解還很樸素，直到接觸到世界自然基金會（WWF）的社區共管項目，才真正打開視野。“第一次知道環保這么有價值，既能保護生態，又能讓當地人過上好日子。”在成為WWF志愿者后，他跟著專家調研洞庭湖生態，見證了西洞庭青山垸通過有機漁業實現生態與經濟雙贏的轉變。“原來保護和發展可以不沖突。”這個發現讓他豁然開朗。

2007年，憑借出色的組織能力，何建軍當選為中南林業科技大學“綠源”環保協會會長，也有了更多學習和實踐的機會。他策劃的系列環保活動得到了社會各界的認可，社團先后獲評“全國保護母親河先進單位”、“三湘環保世紀行先進單位”，榮獲“全國濕地使者行動二等獎”等多項榮譽。何建軍個人也獲得了“全國優秀濕地使者”、“湖南省大學生志愿者‘三下鄉’先進個人”等榮譽。

畢業后，當同學們涌向企業或公務員崗位時，何建軍卻做出了一個讓親友不解的決定——全職投身環保公益事業。他又想起高祖的故事，也覺得高校環保社團培養了他，應該為環保做點事情。帶著這份信念，他和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成了湖南最早一批職業從事環保公益的人員。“那時候別人問我做什么，我說NGO，幾乎很少人能聽懂，我說翻譯過來叫非政府組織，人家就很警惕；圈子里也很流行自稱草根組織，又常常遭遇他人鄙視。”

最初可謂舉步維艱。整個湖南的民間環保組織不僅數量屈指可數，社會影響力有限，專業化水平也相對不足。彼時，在長沙生活的何建軍，機構發的月薪僅有500元；機構資金來源也很匱乏，穩定的來源是五位理事會成員每人每月捐贈的500元。幸運的是，一個朋友給他介紹了一份月薪近3000元、但又時間自由的兼職工作。靠著這份兼職，他繼續全力以赴投身環保事業。他覺得自己很幸運。

2011年，何建軍離開了工作的環保機構，創立了湖南省生態保護志愿服務聯合會（以下簡稱“聯合會”）。在他的記憶中，2012年至2014年是他迄今環保路上最困難的三年。作為聯合會當家人，“柴米油鹽將醋茶”都成為他每天要面對的事。當時，聯合會還招募了4名全職工作人員，“不到半年時間，朋友借的錢、爺爺去世后留下來的一筆錢、爸爸資助的錢都用完了”。加之聯合會沒有正式登記注冊，沒有銀行賬戶，何建軍財務壓力空前，常常靠刷信用卡墊付活動經費。2013年中秋節前一天，忙碌完工作，何建軍本想找幾個同鄉好友一起慶祝中秋。然而，當時他全身只剩幾塊錢，又不好意思找家里人要錢，那晚，他獨自一人走了十幾公里……“那段時間最怕的就是看到信用卡公司來電。”即便如此，他從未想過放棄。

親朋好友都不理解，明明有更掙錢的工作、更好的選擇，這孩子怎么不回頭呢？有一年，爺爺過生日，家人談到何建軍的工作，然后輪番給他打電話，苦口婆心勸他回家考編，何建軍不為所動，后來還是最了解他性格的爺爺表態支持他。“既然你喜歡，覺得有意義，就好好干吧。”爺爺一句簡單的話成了他持續堅持的動力。后來爺爺去世，將所有財產都留給了何建軍，這筆錢也成了他公益創業的創始資金。只是最疼愛他的爺爺走時，何建軍在外省參加一個環保會議，未能見到爺爺最后一面，這成了何建軍終生的遺憾。

“除了爺爺和家人的支持，公益路上，我還得到了很多人的支持，我覺得不能辜負這份信任。”湖南人身上倔強堅韌的特性在何建軍身上淋漓盡致地顯現著，不服輸，不認輸，再難也要咬著牙繼續往前走。

讓他自豪的環保兩三事

“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2011年，在政府有關部門支持下，何建軍有機會與湖南資深環保志愿者團隊一起開展湘江全流域調研。連續20多天，何建軍與團隊行程2000多公里，對湘江流域7大重金屬污染區進行實地考察。每天太陽還沒出來，他們就開始趕路，月過枝頭，他們還在討論調研策略。十幾個人的團隊，每天要進行水質檢測、座談、影像記錄、編寫報告，忙得不亦樂乎。

努力沒有白費，他們最終形成的報告得到時任省委主要領導肯定性批示，湘江流域水上餐飲船被取締，無序挖沙得到整治。“這次調研最大的意義在于激活了全流域的環保志愿者力量，也讓政府看到了民間環保組織能發揮的作用，‘綠色湘軍’開始進入全國視野。”何建軍說道。

2012年，因為機構變動，何建軍被迫把重點轉移到候鳥保護問題上。他策劃湖南省首屆“關愛自然·候鳥天使”活動，發起湖南省護鳥營項目。為了解湖南候鳥保護真實情況，他籌集資金，安排同事帶領記者深入候鳥遷徙通道，記錄候鳥捕殺現場。其后，攝影記者李鋒發布的《鳥之殤，千年鳥道上的大屠殺》紀錄片，引起全社會對候鳥保護問題的關注。一時間，候鳥保護問題風靡全國，各地環保人士開始重點關注候鳥保護問題，全國各級林業部門也加大對候鳥保護的力度，業界稱2012年是中國候鳥保護元年。

2013年，何建軍跑遍全省候鳥遷徙通道發展護鳥志愿者，搭建湖南“候鳥守護者”行動網絡，把分散的護鳥志愿者聚集起來，擰成一股繩。候鳥遷徙季，他與志愿者一起下鄉宣講、深夜蹲守、與獵鳥者斗智斗勇。有一次在藍山縣南風坳，他與森林公安一道追捕打鳥人。因為天黑路滑，他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從山上滑下去好幾米。“還好那時候年輕，身體矯健，既然沒有受傷，那就爬起來又一起追……”

一線的親身經歷，讓何建軍更加認識到志愿者和執法人員的不易。從那以后，他一直強調普法和環保宣傳，使得很多“打鳥人”變“護鳥人”。他也積極推動護鳥志愿者與職能部門建立合作機制。很快，湖南大規模的打鳥現象得到遏制，護鳥氛圍越來越濃。

“環保不能只靠熱情，還需要專業，需要創新，更需要機制保障。”這是何建軍多年實踐的感悟。2017年，他在永州推動發起民間河長志愿服務活動，創建“雙河長制”模式——官方河長與民間河長協同共治，民間河長的工作甚至被納入官方績效考核。“有個民間河長發現某企業偷排，依據我們雙河長制建立的流程，拍照取證后反饋給官方，三天就解決了問題。”這種創新被評為湖南省生態文明改革創新示范案例，后來通過“湖南河小青”項目在全省推廣，成為全國典范。

這些年，何建軍帶領聯合會斬獲多項榮譽：全國“母親河獎”、“中國青年志愿服務項目大賽銀獎”、“斯巴魯生態保護先進志愿者團隊獎”……更成為全國唯一一個獲得“關注森林活動20周年突出貢獻單位”的社會組織。他個人也先后榮獲“中國青年志愿者優秀個人”、“母親河獎綠色衛士”等榮譽。

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上的中國聲音

2024年11月，何建軍的身影出現在阿塞拜疆巴庫的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現場。作為中國民間環保組織的代表，他向世界分享湖南民間環保組織如何以法律武器推動生態修復，以及促進社會公眾養成低碳生活方式，來緩解氣候變化。他也在大會上承諾，將進一步完善環境公益律師網絡，帶動更多公眾參與應對氣候變化。這是何建軍多年環保路上的又一次“高光時刻”。

2015年，新《環保法》實施后，何建軍敏銳意識到環境公益訴訟是環保組織又一個機會。但難題接踵而至：環保鑒定費動輒幾十萬元，人才隊伍也不具備。直到2022年，在中華環境保護基金會的支持下，何建軍招募了100多名環境公益律師，搭建起湖南環境公益律師行動網絡，又聘請了全國范圍內著名的環境法律專家為律師賦能。目前為止，聯合會已辦結160多起公益訴訟案件，多個案件成為湖南省典型案例，但何建軍并不滿意。

“現在社會組織開展環境公益訴訟越來越艱難，主要還是資金問題。一方面，高昂的鑒定費常常讓社會組織望而卻步；案子多了，法院的訴訟費也是一筆很大的開支。很多時候，官司贏了，被告卻又沒有執行能力，鑒定費、訴訟費、差旅費等都可能打水漂。我們機構為公益訴訟已經支付了幾十萬的費用，也不知道是否能收回，壓力很大。”何建軍說。

但何建軍從未放棄。2024年，聯合會參照檢察系統司法鑒定機構“先鑒定后付費”模式，推動湖南一家鑒定機構簽訂戰略合作協議，為湖南5家有資質的環保組織爭取到先鑒定后付費的待遇。“環境公益訴訟可以要求污染企業出資對環境進行生態修復，這對于環保來講很重要，所以再難也要堅持。”迎難而上一直是何建軍的做事風格，在每一次困境中，他總能發現解決問題的辦法。

如今，湖南省登記備案的環保社會組織已有350余家，而何建軍所在的聯合會，無疑是其中翹楚。“下一步，我們想探索社會如何推動綠色發展，促進綠色消費。在新時代，我們也會緊扣大數據，建立自己的信息化平臺，實現造血功能，這樣才能形成良性循環。”

“我是個長期主義者。”何建軍常說這句話。十九年來，他見證了湖南環保從“星星之火”到“燎原之勢”的轉變，也經歷了從“借款度日”到“穩定發展”的艱辛。一路走來，他也有過想放棄的瞬間，但使命和責任使他一直堅守。

從湖南小山村里的嬉水少年到聯合國氣候大會上的中國代表，何建軍用十九年走出一條中國民間環保的“長征路”。沒有豪言壯語，只有“問題導向”的笨功夫；不做個人英雄，而是注重“協作”二字的智慧。在他看來，現在的年輕人比他們那時候幸運多了：“生態文明建設取得一定成效，社會各界認知都提高了，公益環保不再是另類。”但他也提醒，公益環保需要久久為功且薪資報酬并不高——至今，他的月薪不過八九千元。“所以，如果不是真心喜歡，不要輕易加入。”他常常給應聘者忠告：“不要輕易選擇，也勿要輕言放棄！”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是何建軍的座右銘。他還經常說的一句話是：“有一口氣，點一盞燈。”他感嘆，現在對后者有了新的感悟：年輕時好強又急于求成，那時候也希望年輕人和他一樣勇往直前；現在，他會提醒年輕人，要細水長流，步步為營，在前行中注重滋養自己。他的熱情與堅韌也在感染著更多人與他同行。在他看來，同行者亦是他心力的來源。

站在資江源頭回望，那個在河流中嬉戲的少年仿佛就在眼前。何建軍的十九年逐綠路，恰是中國民間環保事業發展的縮影。他常常說：“你是誰，就會遇見誰——當你真心為地球奔走，整個世界都會來幫你。”正如湘江不舍晝夜地奔向洞庭、奔赴大海，他的腳步，也從未停歇。他以“一盞燈”的微光，溫暖和照亮著無數守護青山綠水的人。

責任編輯王碧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