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余華小說中的溫情書寫

余華的小說總能給讀者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余華早期創作以暴力、血腥等來表現人性的殘酷和社會的荒謬。20世紀90年代后，余華陸續推出《活著》《許三觀賣血記》等幾部溫情寫實小說，這些小說流露出作者的同情心和對社會現象敏銳的洞察力。他的每一部小說都給讀者帶來新體驗?！对S三觀賣血記》中以賣血養家的許三觀，讓讀者看到了他作為父親的堅毅?！兜谄咛臁纷屪x者看到了楊金彪對楊飛跨越血緣的父愛。

目前對余華的研究可以分為三種，第一種“先鋒性”研究；第二種主題研究；第三種比較研究。其中主題研究較受關注，例如符紅梅的《余華小說創作中的苦難敘事》等。此類論文關注了余華苦難敘事、溫情書寫等問題。從前面的研究看余華寫作轉型后的溫情書寫引起了不少學者關注，本文試以余華溫情書寫的建構、溫情書寫的意義、溫情書寫轉型的獨特性為切入點，淺析余華的溫情書寫。筆者選擇《許三觀賣血記》和《第七天》為切入點進行余華溫情書寫的研究，是因為《許三觀賣血記》和《第七天》雖同為余華的溫情敘事小說，但創作的時間相隔較遠，《許三觀賣血記》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出版，而《第七天》在2013年出版，由此可見在這期間余華依舊延續著溫情書寫的風格，但兩者有一定的區別。余華曾說：“一成不變的作家只會快速奔向墳墓，我們面對的是一個捉摸不定喜新厭舊的時代，事實讓我們看到了嚴格遵循自己理論寫作的作家是多么可怕，而作家源源不斷的生命力在于經常的朝三暮四?！笨梢?，余華在寫作上不斷超越自我，給讀者帶來新體驗。因此本文擬以《許三觀賣血記》和《第七天》兩部小說為切入點，分析余華的溫情書寫。

余華溫情書寫的建構歷程

一、余華寫作的開端

從余華的寫作發展歷程來看，初期，余華的寫作風格受川端康成的影響很大，在寫作風格上，余華通過反復閱讀和比較，發現川端康成非常注重細節的描寫。“通過目光的注視，寫出生活細節中的審美質感。這是川端康成在無形之中帶給余華的一個巨大啟迪”。這種對細節的關注的寫作方法一直影響著余華的寫作，因此，余華每部作品都有細部的描寫。在《許三觀賣血記》中余華對許三觀賣血前喝水的步驟進行了細致描寫，通過這細部描寫可以看出在許三觀看來賣血這件事是神圣與重要的。

后來，余華又閱讀了卡夫卡的書籍，卡夫卡那種顛覆性的藝術追求給余華創作帶來了兩個根本性的啟發，第一是，卡夫卡對一切客觀秩序進行無情顛覆的姿態，非常有效地幫助余華解決了敘述形式上的種種障礙，使他面對任何一種客觀存在的秩序自覺地產生了一種不信任感。第二是，對現實秩序的否定。受到卡夫卡的影響，死亡敘事成了余華寫作的重要標志。運用卡夫卡的風格，余華創作了帶有明確先鋒指向的短篇小說《十八歲出門遠行》，這部小說受到了李陀的高度肯定，也堅定了余華繼續用這種風格進行創作的信心。此后一年多的時間，余華以這種方式創作了多部涉及死亡敘述，但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小說，例如：《死亡敘述》等。

二、承上啟下的《在細雨中呼喊》

余華從來不是一位走尋常路的作家。如同大多數作家那樣，在經歷七八年的中篇寫作訓練之后，余華開始嘗試寫長篇小說。余華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是《在細雨中呼喊》?！对诩氂曛泻艉啊肥且徊砍猩蠁⑾碌男≌f，它既是對余華20世紀80年代先鋒派寫作風格的總結，又是敘事風格從冷漠、暴力向溫暖、緩和轉變?！对诩氂曛泻艉啊返谝徽率且詫O光林的回憶為線索，寫孫家的往事。在小說中出現了一些溫情片段：孫光林與小時候的朋友國慶在舊城墻上奔跑等，這些描寫充滿了溫情。

余華溫情書寫轉型有三個比較重要的原因，“第一是余華內心世界發生了一些變化；第二是余華的立場從原本高高在上的精英意識轉化為本色的民間認同；第三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和生活閱歷的增加，余華本人在創作心態上從原來的躁動中解脫出來，變得更為現實”。可見，余華溫情書寫轉型受自身發展和讀者閱讀興趣的影響，余華溫情書寫轉型后，他的作品更受讀者的喜愛。

三、溫情敘事的初始

經歷了《在細雨中呼喊》的寫作，余華逐漸完成了自我寫作的又一次重大調整。這次調整使余華有效地緩解了以前的先鋒探索與傳統寫作之間割裂的狀態，也使他重新認識到小說敘事對生命存在狀況的一種尊重。1992年，余華與作家班的同學陳虹結婚，在妻子的影響下余華體會到了體恤與悲憫對于一位作家的重要性，同年創作了《活著》?！痘钪肥怯嗳A溫情轉型的重要標志。在《活著》中余華對待苦難人生的態度發生了變化，以前的作品中苦難是“惡”的催化劑，在《活著》中苦難是“善”的見證?！痘钪分邪焉鐣讓有∪宋锏纳屏颊宫F得淋漓盡致，盡管生活給予了他們很多苦難，但是他們依然積極樂觀地面對。

四、溫情書寫的延續與發展

在余華的溫情書寫中，《活著》寫的是一個浪子回頭的父親富貴，富貴從原本的玩世不恭，到后來的回歸家庭，擔起了作為丈夫、作為父親的責任。

1995年，余華出版了《許三觀賣血記》，延續了溫情書寫。《許三觀賣血記》延續了生命受難本質，但是不同的是《活著》中的富貴面對一次次無情的死亡打擊都頑強地活著，樂觀地面對；而《許三觀賣血記》中許三觀面對一次次生活上的困難，他是以賣血的方式去解決。許三觀靠賣血擔起了家的擔子。

在余華的眾多作品中都出現了父親這個形象。正如“王安憶曾評價道：我覺得余華看上去就是一個爸爸的兒子。不管是生活里，還是寫作上，父和子的關系都是他的一對主要關系。他仿佛總是一個離家的找不到父親的孩子，仿佛總在找，始終存在一個認同的焦慮”。余華的作品中常出現父親的形象，這與他自身的成長經歷有關。早期作品父親形象是冷酷的、無情的，例如：《鮮血梅花》中的阮進武是缺席的父親形象，阮進武沒有承擔起養育子女的責任，他在兒子阮海闊的記憶里只是一個虛無的符號。余華早期作品中父親的形象之所以會是冷酷無情，是因為余華童年中父親總是忙于工作，而且對余華兄弟兩人的教育方式粗暴簡單，導致余華早期作品中父親的形象是一個符號性的、冷漠無情的。后來余華自己成了父親，對父親這個角色有了更深的了解，父親的形象開始在他的作品中充滿了責任感和擔當。

在《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中同樣也再次出現了父親的形象。《活著》中的富貴早期是不顧家的，后來回歸了家庭，擔起了父親的責任。在《許三觀賣血記》中的許三觀更是從一開始就擔起了父親的責任，他為了解決家庭困難，一共賣了十次血。許三觀展現的父愛比富貴的父愛更加深厚，因為許三觀和一樂是沒有血緣關系的，但是許三觀還是把一樂當成自己親生的看待，甚至在一樂得了肝炎去上海醫治時，許三觀更是一路賣血籌錢一路趕往醫院。許三觀對一樂的愛是跨越血緣的，是令人動容的。

在2013年余華的作品《第七天》中依舊延續了溫情書寫。《第七天》是一部風格大變的新小說，與余華以往的作品似乎沒有太多的關聯，無論是語言還是人物形象的塑造，包括對待現實的態度都出現了巨大的變化，盡管如此，在《第七天》中依然有很多溫情書寫，例如：養父楊金彪對養子楊飛的愛；郝強勝夫婦對楊金彪父子的照顧等。

溫情書寫的表現

一、《許三觀賣血記》溫情書寫的表現

在《許三觀賣血記》中余華依舊是以苦難作為底色，但在苦難的襯托下有不少溫情書寫。許三觀與一樂這對父子是最具代表性的。一樂非許三觀親生，但是許三觀多次賣血都是為了一樂，甚至為了籌錢給一樂治病他差點丟掉性命，但是他無怨無悔。王安憶曾評價道：“許三觀，倒不是說他賣血怎么樣，賣血養兒育女是常情，可他賣血喂養的，是一個別人的兒子，還不是普通的別人的兒子，而是他老婆和別人的兒子，這就有些出格了。像他這樣一個世俗中人，綱常倫理是他的安身立命之本，他卻最終背離了這個常理。他又不是為利己，而是為善。這才算是英雄，否則也不算?！痹S三觀的做法展現了作為父親的責任與擔當，他在一次次思想斗爭后釋懷了，把一樂當成了自己的親生骨肉。起初一樂打傷方鐵匠幾子，許三觀是不愿意承擔醫藥費的，后來還是賣血償還了醫藥費，可見許三觀雖然嘴上罵罵咧咧，但心地非常善良、有擔當。

《許三觀賣血記》中運用了大量人物對話，以對話展現溫情，推進情節發展。在饑荒時，許三觀起初不愿意讓一樂用自己賣血的錢吃面，后來在一樂離家出走后他回心轉意了，背著一樂去吃面?！耙粯房吹搅藙倮埖昝髁恋臒艄?，他小心翼翼地問許三觀：‘爹，你是不是要帶我去吃面條？‘許三觀不再罵一樂了，他突然溫和地說道‘是的。”許三觀的回答很簡短，卻飽含了父愛，許三觀的父愛和傳統的父愛一樣不善言表，卻非常深沉。

除了主人公體現溫情，小說中的小人物也散發著善意。例如：在許三觀第一次賣血時，阿方和根龍教許三觀賣血前要多喝水，這樣血液才沒那么濃；在看到許三觀喝冰冷的河水時，附近的幾戶人家給他提供了鹽和溫暖的茶水等。

在余華的筆下小人物也散發著善意，體現著溫情。在很多作家的筆下，他們會把小人物刻畫成尖酸刻薄、好吃懶做等負面的形象，例如魯迅的《lt;吶喊gt;自序》中提到“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由此對比可見余華在轉型后的寫作更加關注社會底層人物的喜怒哀樂，將這些小人物融入文本中，成為展現溫暖的主人公。

二、《第七天》溫情書寫的表現

在《第七天》中余華運用了荒誕魔幻的敘事方式敘述溫情?！兜谄咛臁分袟罱鸨肱c楊飛也不是親生父子，但是楊金彪義無反顧地撫養著楊飛長大，為了楊飛放棄了愛情。成年后的楊飛為了給楊金彪治病，放棄了工作，賣掉了房子，在楊金彪離家出走后，楊飛一直沒有放棄找楊金彪。

《第七天》中除了楊金彪和楊飛這兩父子的相處充滿溫情，小人物也充滿了溫情。如：一直幫助楊金彪父子的郝強勝和李月珍夫婦等。

《第七天》中在荒誕冷漠的現實社會，旁觀者是很冷漠的，鼠妹跳樓后，一堆群眾冷漠地圍觀議論，但在“死無葬身之地”所有人都和睦相處，互相關愛。白骨集體以自己的方式為鼠妹送行?！八罒o葬身之地”的白骨與鼠妹跳樓時冷漠的圍觀群眾形成了鮮明對比，從而凸顯出“死無葬身之地”充滿了溫情。

《第七天》中伍超對鼠妹的愛也是令人動容的。在鼠妹生前伍超全力愛著鼠妹，在鼠妹跳樓自殺后，“伍超回到地下的住所，躺在和鼠妹共同擁有的床上神情恍惚，中間他睡著幾次，又在睡夢中哭醒幾次”。后來伍超還用賣腎的錢給鼠妹買了墓地，自己也因此丟掉了生命。

余華在創作《第七天》時，加入了很多詩性的敘述來展現溫情。“‘死無葬身之地’的景物與現實生活中的景物有著深刻的不同，不再是霧氣蒙蒙，而是花團錦簇，鳥語花香”。用詩性的敘述來烘托“死無葬身之地”的美好與溫馨。

三、《許三觀賣血記》與《第七天》的對比

同是溫情書寫，《許三觀賣血記》中只能看到許三觀對兒子、對家庭的單方面付出，而《第七天》中打破了父對子的付出，還有子對父的回報與關懷。在《第七天》中，楊飛賣房辭去工作照顧病重的養父楊金彪；在因意外去世后在死人的世界也心心念念著養父楊金彪等，這些舉動可見在余華的筆下，父子間的深情變得更加厚重了。

余華溫情書寫轉型的獨特性

一、女性形象轉型的獨特性

余華20世紀80年代的創作中，女性形象都是符號化的，都是因為情節需要而出現的，而且女性形象是很容易被讀者忽視的。女性形象有時候是依附于男性形象而存在的，甚至給讀者留下的印象是自私自利、惡毒的。如《現實一種》中，祖母對于家庭發生的一切都是冷漠的態度。

到20世紀90年代，余華溫情轉型后，小說中的女性形象變得立體了。如《活著》中出現了家珍這個較為立體的女性形象。她原是大家閨秀，在嫁給了福貴后，她默默地擔起了養育子女的重擔。

《許三觀賣血記》中許玉蘭這一女性形象比家珍更為立體，完全擺脫了女性是男性附屬品的韻味。許玉蘭與許三觀的結合算是自由戀愛，而且在婚前，許玉蘭就和許三觀談到了男女平等，她提出家務要一起承擔，可見許玉蘭這一女性形象已經開始是一個獨立個體存在了。許玉蘭也像很多現代女性一樣，注重打扮，會給自己做一身新衣服，然后穿出去顯擺一番。同時，她也會為全家人做衣服；饑荒時也會多做一碗面為丈夫慶生。許玉蘭這一人物形象既有獨立的話語權，提倡男女平等，又盡到了作為妻子、母親的責任。許玉蘭這一人物形象是余華溫情書寫轉型后女性形象第一次較為立體地呈現。

《第七天》中也出現了一些女性形象，盡管她們只是小人物，但在余華的筆下卻非常鮮活。如敢于與職場潛規則對抗的李青；敢于檢舉揭發的李月珍等。這些女性形象都散發著女性獨立自主、善良勇敢的光輝。

二、父親形象轉型的獨特性

余華20世紀80年代的創作中，父親形象是符號化的，甚至是冷酷無情的。如《鮮血梅花》中的父親阮進武在阮海闊很小的時候就被武林黑道人物殺害，因此阮海闊只是在霧蒙蒙的神秘世界中尋找著“父親”。

到20世紀90年代，余華向溫情書寫轉型后，父親的形象變得善良、富有責任感?！痘钪分懈ＹF痛改前非回歸家庭，擔當起了作為父親的責任?！对S三觀賣血記》中，許三觀一次次用賣血的錢幫助家庭走出困境，甚至多次賣血都是為了非親生的兒子一樂。這足以見得許三觀這一父親形象的善良和擔當。《第七天》中楊金彪對楊飛的愛更能凸顯余華筆下父親形象的高尚。楊金彪對養子楊飛自始至終都是無私奉獻。為了楊飛放棄了本該有的幸福生活，為了不拖累楊飛，病重時離家出走，楊金彪的父愛讓人動容。

從福貴到楊金彪，余華小說中的父親形象一直在發生著微妙的變化，變得越來越有擔當，越來越善良。父親的形象也越來越立體，成為余華溫情書寫中重要的存在。

余華溫情書寫和其他作家的溫情書寫不同，他是以苦難來敘述溫情。從余華溫情書寫的建構歷程看，余華溫情書寫轉型有以下原因，第一，余華內心世界發生了一些變化；第二，余華的立場從精英意識轉化為民間認同。因此，余華的敘事風格開始轉向溫情。《許三觀賣血記》中以對話等方式展現許三觀對孩子對妻子的愛，使許三觀這個人物變得立體?！兜谄咛臁分袟罱鸨雽铒w的愛突破了父親的單方面付出，而是父子雙向奔赴，而且描寫中運用詩性描寫來烘托溫情。從溫情轉型的獨特性來看，轉型后的女性形象和父親形象發生了變化，女性形象變得有獨立的話語權，與男性平等，父親形象變得有擔當、善良正義。

余華的轉型有不少學者對它進行了研究，他的作品有記錄歷史、反映現實社會的意義，展現了他作為作家的使命和擔當。由于時間倉促，本文并未結合余華更多的作品進行研究，未來將多結合幾部余華的作品進行溫情書寫的研究。

（作者單位：廣州理工學院人文與教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