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紀上半葉，隨著封建制度的崩潰和西方先進思想的引入，中國教育系統也由封閉轉向開放。民國初年，蔡元培為推動“四育并舉”中的美育，特別增設美術專門學校。因此，美術函授也成為當時重要的教學模式，為突破教育壁壘，促進美術普及和社會美育發揮了重要作用。本文聚焦民國初期上海美術專門學校的美術函授，探討其在社會美育中的作用。通過這一研究，可以更加深入理解美術教育對民國初期美育的影響和推動。

近現代美術函授的興起

函授教育是由于現代印刷業和郵政業的發展而誕生的一種教育形式，以應對近現代歐美資本主義國家及其工業革命對專業技術人員的迫切需求。這種教學方式也被公認為遠程教育的起源。我國在1930年出版的《教育百科全書》中對“函授學校”詞條做出了解釋。“函授”也稱“通信教學”。學生無需親自到校上課，只需要將學習成果和提出的問題整理成報告，通過郵件寄送給教師。教師在收到后會進行批改和解答疑問，并提供相應的指導意見，然后將批改后的報告寄回給學生。此方法主要適用于那些希望自學或深造，但又無法正式進入學校的學者。中國的函授教育形式最早可以追溯到清光緒二十三年（1897年），上海成立的專門研究外國語的刊物《通學報》。此報采用函授講義的編輯方法來傳播知識，它也成為中國人自己創辦的最早的函授通訊刊物。

隨著中國的現代美術教育逐漸發芽，中國美術人才培養也開始逐漸從傳統向現代形式轉變。由于民國初年的政治局勢動蕩不安，加之教育經費緊張與師資力量有限等種種原因，函授教育一度成為各個民營美術專門教育的重要授課方式。1902年，蔡元培創辦中國教育會，“繼因八股方廢，承學之士，于一切新名詞，意義即未習聞，恐難溝通，乃欲仿通信教授法，刊行叢報”。蔡元培希望通過借助現代報刊的通信力量，對美育的社會推廣產生重要的影響。在《二十五年來中國之美育》一文中，蔡元培也提出要借助圖畫期刊、美術教育刊物等美術品印本來傳播美育思想。周湘作為在上海設立美術學校的第一人，于1908年至1912年開設的一系列西洋畫學校，分別為圖畫專門學校、上海油畫院、中西圖畫函授學堂、中華美術專門學校四所美術學校。其中，上海油畫院在創立之初參考了近代仿歐美各國實業函授教學法設置了“中西圖畫函授學堂”，設“中國畫”科含山水、人物、花草鳥蟲，“西洋畫”科設鉛筆寫生、西法繪像、水彩畫、油畫。1912年11月，周湘的學生烏始光、劉海粟二人聯合創辦“圖畫美術院”，于上海“美租界乍浦路八號洋房”成立，中國歷史上第一所正式的美術教育機構一—上海美術專門學校成立（時稱上海圖畫美術院）。學校成立之初，由于教育經費緊張且上海本地的生源有限，于是在辦學模式上“特依歐美各國專門學校之通訊教授法，設立函授部”招生，以此函授各種西法圖畫，男女兼收，以吸引那些無法參加全日制的學生。在1914年至1927年間，上海美專又對函授部進行了一系列改名，最終函授原本設于上海美術專門學校內的圖畫函授部脫離美專并獨立設校，重新組建為“上海美術函授學校”，這也意味著函授部的設立逐漸走向學院化和專門化，除此之外，以美術函授模式開展教學的還有聿光圖畫函授學校（部）、忠彪圖畫函授學校（部）、杭州亞光圖畫函授學校、奇峰國畫函授學校、上海圖畫函授學校等。

美術函授與美育融合

在各個歷史階段，美育的發展和實踐總是與當時社會所面臨的具體任務緊密相關。“美育”一概念最初由德國哲學家弗里德里希·席勒提出。席勒在《美育書簡》中將美育闡述為“使人感性和精神力量的整體達到盡可能和諧”，通過審美教育達到人精神解放和完美人性。民國初期，中國正處于巨大的變革與挑戰，國內外形勢的緊張加劇了仁人志士對民族思想啟蒙與解放的關注。在此背景下，蔡元培深受康德和席勒的美育思想影響，提出“應用美學之理論于教育，以陶養感情為目的”“以美育代宗教”等重要的美育觀點。

他將美育視為一種可以作用整個人生與社會發展中的高尚純粹的情感，并將美育融入其所倡導的“四育并舉”教育體系中。此外，蔡元培特別增設美術專門學校以普及美術教育和美育，希望借助美術和美育的力量培養國民高尚的情操和良好的修養，從而達到“教育救國”的目的。美術函授的職責不僅僅局限于普及美術知識和提升國民的審美感受，在回應民族危機和促進國民思想啟蒙解放方面也展示出了廣泛影響力和深遠意義。

在眾多美術函授教育機構中，以上海美術專門學校為代表的美育函授課程凸顯了與美育理論的緊密結合。該校始終堅持并貫徹蔡元培的美育理念，以“美育救國”為其辦學宗旨，并借助校刊《美術》這一平臺，在當時有效地推廣美術教育和普及美育思想。根據《美術》雜志中的資料，《美術》雜志創刊后設立了“插畫”“雜俎”“美術思潮”“學術”等欄目。“雜俎”專欄對函授教材進行了系統的整理和編輯，主要用于展示美術函授教學信息，如范本講義、批語、答疑、辦學動態等。此外，《美術》的其他專欄也刊登了大量有關藝術理論和美術觀點的文章。可以說，《美術》雜志是集美術教學、美術思潮、藝術史論為一體的，面向更廣泛社會群體的一種“美術函授”。

一、對蔡元培美育思想的貫徹

在民國時期，蔡元培在美育實踐與理論的發展中占據了舉足輕重的地位。蔡元培將美育定位為“超軼政治之教育”，并在多篇文章中探討了美育的現實意義：期望以美的超脫性和普遍性對國民性進行改造，使人們超越“人我之見”與“利害之分”，進而構建理想中的“大同社會”。蔡元培將西方的藝術教學思想融合進我國實際開展的美育，在1912年新式教育觀念的陳述中明確強調了繪畫在美育中的重要角色：“圖畫，美育也，而其內容得包含各種主義：如實物畫之于實利主義，歷史畫之于德育是也。其至美麗至尊嚴之對象，則可以得世界觀。”在創辦國立藝術大學之提案中指出“美育之實施，直以藝術為教育，培養美的創造及鑒賞的知識，而普及于社會”。此外，蔡元培還提倡美育應通過各種形式廣泛滲透至日常生活中，其中包括通過函授課程的方式來傳播美育的觀念。這種方式使得美育不局限于學校教育，而是擴展到更廣泛的社會領域，使更多的人能夠受到美育的熏陶。通過函授課程等方式，蔡元培的美育思想得以在更廣泛的范圍內實施，從而更有效地在社會層面推廣美術教育和普及美育思潮。

受到蔡元培教育思想影響，上海圖畫美術院成立伊始即公布三項校訓如下：“第一，我們要發展東方固有的美術，研究西方藝術的精英。第二，我們要在殘酷無情、干枯、墮落的社會里，盡宣傳藝術的責任，把固有的創造精神恢復。第三，我們原沒有什么學問，我們卻自信有這樣研究和宣傳的誠心。”在美術函授課程上，中西方畫法并重，此外特別強調繪畫的“寫生”“自然”，以此批駁中國畫界素有的模式主義和傳統守舊。上海美術專門學校函授教材編撰的宗旨，即通過函授教學，學生不僅要能夠掌握繪畫之技藝，知“真雅的畫理”，激發“練習之興趣”，以促使他們進行實踐和練習對藝術的精髓能夠產生深層次的深刻理解；更重要的是，通過美術函授教育，能夠提升學生的知識、道德、美感、修養、世界觀，促進整體性發展，從而為新教育的實施培養出全面發展的人才。

在1919年發表的《美育實施》一文中，蔡元培提出美育應當貫穿于家庭、學校及社會各層面，強調美育不應局限于特定學科范疇，“凡是學校所有的課程，都沒有與美育無關的”。他還指出，美育的教材不應只限于傳統的藝術和繪畫范圍，而應在所有學科領域尋求美學教育的內容，各門學科教學時都應融入美學教育的元素。在上海美術專門學校的圖畫函授教材的編輯過程中，素材涉獵廣泛。根據《美術》上的記載，“各種范本必須詳加校訂，后始行發出編輯，動植物各物講義均參考學理，辨物辨志詳為說明，使學生多識。鳥獸草木之名，用培博物之智識；肖像范本均擇古今中外有名人物，與國家興廢存亡有關系者，寫出其肖容，使學生能鑒別忠佞賢奸臧否得失，以增歷史之智識，至于人物風景，則必選雅人甚至美女時裝名勝古跡，使學生熟請風土人情與文化之進退，社會之趨向”。其目的不僅旨在提升學生的繪畫技術，更重要的是促進學生理解自然科學以達博物啟智；樹立學生文化認同感和價值觀，形成良好的道德判斷增強社會責任感；培養學生的審美情感和文化，以洞察時代社會發展趨向。從而達到“為新教育要綱養成國民高尚人格，促進工藝優美，知識關系甚巨東西”的目的。

由此可見，上海美術專門學校的美術函授教育策略旨在培養全面發展的藝術人才，與蔡元培在民國初期以美育“陶冶活潑敏銳之性靈、養成純潔高尚之人格”相一致。因此，這一教育方向可視為民國初期美育思潮中的一個必然結果。在美術教育教材中融入人格教育，從而能夠使學生知真、善、美。圖畫函授教材的編撰反映了蔡元培于當時所提出的培養“健全之人格\"的美育思想，符合上海美專的教學特色。在近代隨著近代藝術教育界眾人的辛勤耕耘，函授部的聲望廣為流傳，故而來自四面八方的求學人士絡繹而至，其興旺之勢可謂顯著。

二、函授教學中的美育實踐：技法學習與美感培養并重

在西方殖民主義者利用堅船利炮重新開啟中國大門之前，西方國家已經經歷了資產階級革命和工業革命，這一百多年的發展極大地推進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生產力的提升。此外，西方在自然科學、社會科學、技術科學及文化藝術等領域也實現了飛速發展。面對中西方之間巨大的發展落差，近代中國的開明派提倡學習西方，尤其是技術領域。在清末自我救亡的背景下，圖畫教育成為實用主義教育的一部分，洋務運動期間開設的學堂普遍開設了制圖課程。為了能夠根據圖紙制造機器零件或建造船體，就必須掌握透視繪圖學，即幾何作圖技能。因此，在近代美術教育的早期階段，特別強調美術技巧的教學，試圖通過“圖畫”來學習西方的先進技術。然而，過分強調科學技術和理性精神可能導致美術教育中的藝術創造失去“純粹之美感”，變成“實利主義”的工具。

然而在上海美術函授教學中，注重了科學技法學習與美感培養之間的內容平衡。雖然函授教材編寫主要采用的是臨畫法，但仍舊秉持著“用科學之方法以入美術\"的精神。在《美術》的“學術”專欄中，大量采用圖文說明的形式，詳細地介紹西方繪畫科學原理，如劉海粟在雜志中以十八節的篇幅系統科學地講解了西方繪畫透視原理：焦點透視、視平線、構圖等。丁悚在《說人體寫生》中，他強調了人體寫生在西洋繪畫教育中的基礎性地位，并指出通過人體寫生的教學，可以有效地解決中國傳統藝術教育中過于強調“精神之美”而忽略“實質之美”的問題，將人體寫生視作推進美術教育發展、提升美感教育的重要手段。王愍在《色彩略說》中從“色彩的由來”引入，“凡光體之運動由太陽波動傳播于四方刺激分部。吾人眼球內網膜視神經，于是感而有見是即日光。物體既受光線之對照，必有反射之光”，并依照邏輯分八章詳細介紹了“三原色”“光度與色之變化”“色之性質”“補色”“調和與調和法”。蔡元培將科學與美術結合的美育理念在上海美術專門學校的函授教育中得以實現。這種教育模式以其函授教材為載體，有效地將科學原理與美術教育相融合，為國民的文化教育發展和科學啟蒙做出了重要貢獻。通過這種方式，上海美術專門學校不僅推廣了蔡元培的教育理念，也為廣泛的社會群體提供了接觸和理解這一跨學科方法的機會，促進了美術教育的普及和有效發展。這一借鑒過程不僅提升了美術函授教育過程中學生創作的科學化，介紹了諸如光學、色彩學、透視學、光影關系等西方科學中的繪畫原理，讓學生能夠對繪畫技巧和科學知識有初步地理解。

同時，上海美術專門學校函授教育也十分重視在潛移默化中塑造學者良好的審美情趣。在劉海粟等人編輯的圖畫函授教材中，對范畫的場景和畫法的文字說明部分采用了詳盡的藝術性描述和修辭。說明采用簡潔的“圖文互文”的方式，通過精細的科學觀察、運用生動的比喻和形象的語言，為學生編寫了一個既具有視覺美感又富含語言美感的函授教材。這種講解方式類似于藝術史學家采用的“藝格敷詞”（Periphrasis）：一種源自希臘語的修辭手法，用于生動、扣人心弦的語言描述視覺藝術作品，通過生動的語言形式將藝術品轉譯出來。如畫題《晚秋風景》中，對秋日風景描述：“陽光為浮云所掩，若即若離。遠樹亦在有無之中。三兩綿羊或息或游，飛鳥自高而下，生機活潑。左邊雜草叢生，蒼黃者有之，蔥綠者有之。”。畫題《霜天夜月》中也采用了類似的說明形式“江邨寒夜，月色朦朧，樹影蕭疏，返景入水。玉龍停戰，壩上遺跡猶存。岸之左部呈有淡青色者，即系雪痕。水天均呈有藍紫綠等色者，因夜深月冷，沉靜無聲。故表現出此種景象，遠景山水黯淡無華，而仍約略可數，月明霜冷之情景逼真矣”。以優美的文本作為圖畫教學的一部分，這種方式有效地激活了讀者的感官體驗并培養了學生的自主思考與創新能力，提升了學生在創作過程中的審美感受，同時也響應了世界美育潮流，以“世界之美育藥國人之陋習”提升國民整體的審美素養，矯正并提升本土的文化習慣。

此外，教學內容并沒有離開中國傳統畫論。講義以簡潔語言補充了有關中國傳統繪畫理論的相關知識。如水彩風景《西湖公園》講義之畫法寫到“需用心繪出”“臨摹之先，需意會神通，然后握管使得神韻”；水彩《綿羊》講義中，指出繪畫中的用筆應當參考“筆以靈活為佳”的標準；水彩肖像《明太祖》講義之注意：“繪面部用筆貴精細而有氣韻，繪錦紋用筆貴隱約而有條理，下部尤宜模糊，方見含混有神。”教員廣泛地融合了“外師造化，中得心源”“以形寫神”等中國古代繪畫理論與畫論，引導學生在創作過程中遵循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原則，使學生領會繪畫作品中所蘊含的深層精神意義而非機械臨摹，從而將自然之美經過情思創作轉化成藝術之美。可見上海美專的函授教材不僅是一種教學工具，更是一種文化傳承和精神啟蒙的媒介，能夠幫助學生在社會教育轉型期間尋找傳統與現代、科學與藝術之間的平衡。

美術函授的社會影響與美育的推廣

《美術》校刊中曾指出設立函授部之原因：“函授制之設所以使不能入校者，得居家以謀個人美術智識之增長，歐美大學多別擴充制者多計及之觀。本校近來函授生日益增多，可知極蒙社會歡迎，凡究心于美術問題及職業教育者，莫不知函授之利便。”函授教育由于其經濟實惠的學費、靈活的學制以及較短的學習周期等多重優勢，成功吸引了大量學生和業余藝術愛好者入學以至“本部開辦已有八載，學員數千人，遠至南洋數群島”，可見函授教育模式在培育西洋畫專業人才的數量上取得了顯著的進展。在中國美術教育尚未普及的情況下，上海美專精準地把握了上海商業美術的繁榮發展趨勢以及公眾對繪畫作為快速就業途徑的普遍看法，從而不斷擴大了其招生規模。這一招生政策明顯增加了洋畫專業的學生數量，強化了洋畫專業人才的隊伍，為中國洋畫運動的發展提供了堅實的人才支持，也為社會培養了一批一流的職業美術人才，以滿足社會生產和實業發展的需求。

同時，美術函授教育模式的推廣也使美術教育成為輔助社會美育的一大途徑。函授部的存在體現了上海美術專門學校普及美術教育于社會各階層的責任。函授教育在增強了美術教育的普及性和可達性的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當時學者的綜合藝術審美素質，陶冶學者的情操。函授教材由時任知名學者精心編纂，采取實地寫生的方法，精心繪制各類范畫，并實施分科教學，獨具的教學特色。根據1919年《美術》叢刊記載，“凡所授之科種類完全關于繪畫教本，悉由本校教師手繪之以資學生仿摹。講義說明及批改均聘有實際經驗之學生，編纂之言皆親切而學生能心領神會”。這種編撰不僅確保了教材內容的專業性和前瞻性，還使得教材更加貼近實際教學需求，便于學者理解和應用。此外，上海美專會將函授部學生習作整理后舉辦成績報告展“藉資提倡美感教育”。相比同期的其他學校，上海美術專門學校的學生成績報告在展示的頻次和層次上均顯著優越。

在民國時期，雖然上海地區的美術函授教育借鑒了歐美的遠程教學模式，但是形成了具有本土特色的辦學方式。這些美術函授院校吸引了海內外成人學員，這種教育形式不僅豐富了教學內容，還極大地提升了學習者的體驗。在民國初年資源有限且政局不穩的背景下，函授教育使民眾能更直觀地接觸和理解美術概念，對推動國民思想的啟蒙與解放起到了關鍵作用。除此之外，這些函授機構還培養了許多職業美術人才，以滿足社會生產和實業發展的需求。隨著社會的變革，美術函授教育從最初的商業技能培訓逐步轉型為規模化、學院化的教育體系。這種變革不僅加強了實用技能的培訓，還推動了審美教育的普及和師資隊伍的建設。最終，這些院校逐步發展成為提供全面美術學科教育的高等專業院校，縮小了與西方美術教育的差距，在推動中國美術教育發展和美育普及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

（作者單位：中央美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