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孔

多少面孔，茫然隨波逐流，他們在追尋什么。為了生活，人們四處奔波，卻在命運中交錯。

——摘自20世紀90年代老歌，童安格《把根留住》

小賣部

2008年的夏天過去整整17年了，那一對來自大山深處母女的面孔木刻般一直烙在我心里，讓我疼痛。

盛夏的時候，村口的小賣部里總是充斥著大蒜、醬油、醋、鹵肉、西瓜、醬菜、殘留的啤酒飲料的味道，這些味道彼此糾纏著東奔西跑，順著掛在木質門鏤空蕾絲的塑料門簾蹄出來。

一個酷熱的午后，我到小賣部去買醋。小賣部的貨架上擺滿了啤酒飲料、油鹽醬醋、香煙、蔬菜等生活用品，旁邊的桌子上放著店主早上才鹵好的大肉。30多度的暑熱之氣挾裹著肉香在小賣部內蔓延，進來的人聞著大料十足的肉香，不由得滑動喉結。進來了一對母女，天如此熱，老母親還裹著戴了多年已經陳舊發白的頭巾，她們帶著一身蒜味進來，看得出剛從忙碌的蒜地過來。老母親的臉被曬得紫黑，皮膚褶皺如一枚縮水的干核桃，汗水順著臉上刀刻般的松弛溝壑流下來。她用沾著新鮮泥土的手隨便抹了一把，臉上瞬間有了淡淡的泥痕。她的臉和額頭更像一道道翻耕了無數遍的梯田。脖子下的襯衣領子汗津津的，早已磨得裂開了口子，翻領折痕處有斷頭破碎的短線頭逃逸出衣領，突兀而又無知地在她脖頸昂起毛茸茸的線頭。老母親有七十多了，看上去她是從三十里外的腦山溝里來幫嫁到我們村的女兒挖蒜的。由于常年不在村里生活，很多嫁到村里的媳婦、新出生長大的娃娃們我都不認識。

女子大概三十出頭，常年無休止的勞作讓她一臉憨相甚至有點木訥。她的臉是典型的高原紅，如地里的紫皮大蒜。她的膚色看上去和這個年齡段不相符。女兒指著貨架上一瓶綠色的飲料問店主這瓶飲料多少錢？店主說：兩塊五。

女兒慢慢轉過頭，用商量的口吻對旁邊的母親說：“媽，你幫我挖了幾天蒜，可把你累壞了。我給你買瓶飲料喝吧？”

老母親蠕了蠕干涸起皮的嘴唇說：“你這個丫頭，買飲料做啥？我不想喝，也不喜歡喝。這么貴，省下來還能稱二三斤鹽哩?！?/p>

老母親目光鎖定在那瓶飲料上，喉結滑動著吸氣，凸起又凹陷。

女兒降低說話語氣繼續說：“媽，我給你買瓶飲料解解渴吧，平時你也舍不得喝。”然后她指向貨架上另一種飲料，問店主多少錢？

店主沒有耐心地回答：“三塊。”

女兒又一一指向角落里不同的飲料，問詢價格。然后掰著指頭計算著什么。小賣部里的空氣悶熱，汗水已經完全濕透了她凌亂的頭發，頭發里鉆著些許枯黃的蒜秧子葉尖尖。

那年大蒜市價行情很不好，是歷史上最慘的一年，價格低賤到要虧本。很多戶人家因為蒜價格低廉，都不愿意挖，有的蒜頭就長爛在地里。一辮20頭的大蒜頂多賣五六元錢。一畝地一年忙到頭，除去蒜種、塑料膜、化肥、水費、藥費、人工，幾乎所剩無幾。那個年代雇人工挖蒜，一天要給工錢30塊，很不劃算。如果不去挖，又不甘心讓蒜壞掉腐爛在地里，畢竟是自己的血汗辛勞所在。這十分沉重而又矛盾。

小賣部的店主以異樣的眼光打量著這對母女，看得出她們一遍又一遍不勝其煩地問價格，卻沒有絲毫要買的意思。

時間似乎凝滯了，空氣仿佛也不再流動。我站在旁邊觀察著這一切，內心掀起一股巨大的漩渦狂瀾，似乎有些微微作痛又不可名狀。

女兒再一次指著另一種飲料以征求的口吻說：“阿媽，我給你買個飲料喝啊？”

母親說：“你這個丫頭，買飲料干啥？今年蒜價又不好。我們不買了吧！”

母親的語氣既否定又肯定，很是猶豫。

母女倆站在柜臺前盯著貨架上沉默的飲料，進行著語言的拉鋸戰，一輪又一輪。我作為在場的旁觀者目擊著這對剛從酷熱暑氣下田過來的母女，心里很不是滋味，做起思想斗爭：馬國福，你是吃著公家飯的人，你一個月工資幾千塊，買兩瓶飲料根本不算什么，買吧！又想，我又不認識她們，買飲料給她們喝是不是太突兀？如果買了，看著陌生的你，她們會不會接受？會不會傷人家自尊？人家無緣無故接受你的飲料會不會羞澀，不好意思？很多個問號在我心里此起彼伏。想著想著，我的鼻子有些發酸，我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母女倆愣在柜臺前，一排排整整齊齊的飲料閃爍著褐色、橙色、綠色、白色的幽光，這些幽光交織起來如一把劍，刺探我們的心，對峙著她們羞怯的目光，觀照出我內心的矛盾、渺小和猶豫。我有一種想逃離的沖動，但我還是一言不發靜靜旁觀著這一切。

店主看母女倆沒有行動，也沒有說什么，拿起柜臺上的蒼蠅拍子，去驅趕伺機趴在旁邊肉案盆里白紗布上的蒼蠅，蒼蠅拍劃出一道無聲的氣流，肉香順著氣流逐浪而來，我不由得吸了吸鼻子。

母親拉起女兒的衣襟說：“我們走吧，啥也不用買了，家里有的是開水啊。”

女兒埋怨著說：“你這個老阿媽，給你買個飲料喝，你太固執，不要我買，你給我幫忙挖了幾天蒜，我連瓶飲料都沒有給你買過，這可咋過意得去呢？這可咋過意得去呢？”這可咋過意得去呢？她連續重復了三遍，然后楸了楸衣兜，最終如收回拉船的纖繩一般，無力地將目光從貨架收了回來。

她們空著手，從容邁著碎步走出了小賣部。我看著母女倆的身影在村口酷熱的水泥路面上一點一點遠去，融化在八月酷辣的日光下，塵埃一樣融化在遠處的田舍里、蒜地里、麥田里、飛翔的汗水里…

我也走出小賣部，突然頭頂的烈日如撒下一張網，將我網在中央，無論我怎么突圍逃離，總有一種灼痛感。

老冰棍

夏天的時候，尤其是晚上，南通崇川區工農路兩側、學田南路、文峰路、教育路是城東地帶煙火氣最旺的地方。南北兩側的啤酒屋、咖啡館、龍蝦店、魚湯面、火鍋店、燒烤店、米線店、鮮花店、服裝店、蛋糕店、理發店、修腳房、修鞋店等數百家店鋪如拉鏈鋸齒一般縫合起學田街道最熱鬧的人間煙火氣。

有天晚上九點多，第一場酒結束后，大家意猶未盡，書法家朋友說再去擼串喝一點啤酒吧。眾人旋即到了學田最具人氣的一家燒烤店，選了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燒烤店里開著大功率空調，冷氣十足，座無虛席，每張桌子坐滿了光鮮亮麗的食客，桌子擺滿了燒烤、龍蝦、海鮮粥等招牌菜。服務員身上帶風，魚一樣穿梭在各出餐口和桌子之間。不久，門口排起了長隊，眾多食客執著地拿著號，坐在戶外的一長溜帆布凳子上，整整齊齊地低頭刷著手機，如站在船舷等待下河捕魚的。有的拿出紙巾不停地擦津津不止的悶汗，眼睛不時地望著室內是否有食客買單空出桌位。室外的溫度達30多度，熱浪涌動在夜晚的學田路，晚風中啤酒龍蝦燒烤附近螺螄粉店里的味道奔逸。室內和室外明顯成為兩個世界。為了緩解室外的酷熱，老板打開了每一扇靠臨街的窗子，室內的冷氣往外直蹄。

我們喝著啤酒閑聊著。閑聊時，友人敬我酒時尊稱我為“馬老師”。窗外一個年紀七十多歲，身板硬朗的老人緩緩將一輛老牌自行車停在了窗口等待就餐的隊伍旁邊，離我們不到兩米。自行車后面的座位上綁著一個白色大木箱子，木箱子被舊棉毯子裹著。老人拿出一塊硬木鎮尺，掀開毯子，一下一下敲擊木箱，發出“啪啪啪”清脆的聲響，吸引人們的關注。他嘴里吆喝：“老冰棍——老冰棍——老冰棍，童年的味道——老冰棍”。燈光下，老人的臉如木刻般舒展松弛的皮膚，額頭前庭飽滿，卻螺著一道道皺紋，眼角的魚尾紋擠在一起，隨著他的吆喝起起伏伏。在這人聲鼎沸的燒烤店，老人如突兀的孤島，沒有人在意他的吆喝，更沒有人會去買他的老冰棍，因為店家為了在夏天招攬生意，在店里放了很多免費的老冰棍和布丁，讓客人隨意拿。

他的吆喝明顯和這享樂的環境不協調。沒有人搭理他，他的眼神立即暗淡，如退潮的海灘，空曠、落寞、寂寥。

我喝著啤酒，看似漫不經心地觀察著他。突然，他從身后的一個破布包里拿出了一個葫蘆絲樂器，然后旁若無人地吹了起來。這旋律是再也熟悉不過的《月光下的鳳尾竹》：月光啊下面的鳳尾竹吆，輕柔啊美麗像綠色的霧吆，竹樓里的好姑娘，光彩奪目像夜明珠…

有人耐心聽著他吹，有人看了一眼低頭繼續刷手機，有人置若罔聞地拿著筆在菜單上選菜劃勾。膾炙人口的旋律起起伏伏，在混著油煙的夜肆悠揚，消失。老冰棍就靜靜地躺在木箱子里，沒有一個人愿意買，失意落寞印章般烙在他臉上。

有朋友繼續敬我酒稱呼我“馬老師”，老人獵人般警覺敏銳，當他聽到有人叫我“老師”后立馬湊上來搭訓：“老師好啊，老師有學問，老師受人尊敬?！蔽覀兒荏@訝，一個陌生的老人主動來搭汕，報之以笑，并邀請他來一起喝一杯。他連忙擺擺手，說：“使不得，使不得！我還要賣冰棍呢。你們要不要買幾根冰棍吃？”我們搖搖頭，因為我們手中握著的正是冰啤酒，不需要冰棍。友人說吃了燒烤再吃冰冷的冰棍，對腸胃不好，勸我們不要吃。這些話對老人無異于雪上加霜。老人剛剛升起的希望之火瞬間黯淡了下去，他的眼神如行將熄滅的油燈。

我們繼續碰杯，老人落寞離去，他并沒有兜售出去一支老冰棍。

看著他緩緩推著自行車走向下一個店鋪，我心里陡然升起異樣的酸楚。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本來應該是在家中子孫繞膝安享天倫之樂，卻在這么熱的天氣出來走街串巷謀生。他的子女在干嗎？是否孝敬善待他？他是否有老伴，老伴身體如何？他是否有退休金，讓他足以體面地生活？他的家庭遭遇了怎樣的變故？他晚上到幾點回家？他辛苦一個夜晚，能否得到理想的收入？如果那些冰棍當天晚上賣不出去融化了怎么辦？在生存面前，所謂的尊嚴變得格外輕薄。我心里想著，一支冰棍2元，我們少喝一杯冰啤酒，就可以買他十幾支冰棍，多多少少能給老人帶去一些希望，減輕一些微薄的負擔?？墒俏覀冎活欁约汉染茣晨?，并沒有買一支冰棍。

夏天快要接近尾聲，當我再次遇到老人時是在工農路西側路口文峰路臨街而建的一家夜宵店。那天晚上，也是同樣的一撥朋友在靠窗的位置喝啤酒，一陣木塊敲擊木箱發出的啪啪聲引起了我的注意，隔窗相望，還是那個熟悉的身影，花白的頭發，略微躬著的腰背，一輛舊自行車、一個白木箱、一塊硬木鎮尺、一個葫蘆絲樂器。這家店門口沒有排隊等候的人，只是靠過道的窗戶是沒有玻璃的框架，除了有屋頂，相當于戶外裸窗。

老人走到一個窗口，敲幾下鎮尺，看是否有人關注；沒有人響應后，他又挨著下一個窗口推去，自行車緩緩轉動的輻條發出的微弱聲音迅速被酒肆嘈雜喧器的聲音淹沒，就仿佛一個在汪洋大海里吶喊的人，剛發出聲音，就被洶涌而來的浪潮強勢吞沒。燈光下，老人的面孔泛著黃色的光，一臉疲憊的倦容早已說明他今天的生意很不如意。

他眼睜睜看著走廊里歡快推杯換盞的人們，沒有人會在意一個小商販渴求的眼光。

夏天快過去了，老人還冒著酷暑從一個街巷到另一個街巷，誰會為他駐足，停下來，聽他吹一曲《月光下的鳳尾竹》呢？誰會愿意彎下腰，從他蒼涼的手中接過一支冰涼的老冰棍？誰會給他一個善意的微笑和問候，讓他感受人間的溫暖？

老人的目光并沒有落在我身上，我坐在靠窗的里邊，但是我看到了他。我看到燈光下他的眼神將目光鎖定在剛剛擺上桌的肉串上，肉串上細小的油花還在冒泡，肉香和佐料的氣味頑固地侵略著食客們的鼻腔味蕾。老人緩緩蠕動了嘴唇做出咀嚼的樣子，咽了咽口水，喉結滑動了一下，然后打了一聲噴嚏。我不知道，他在咀嚼空氣中的燒烤肉香混合的味道，還是在咀嚼自己的口水，不知道他是否吃了晚飯。

慚愧的是，我并沒有主動走出門，大方地買他幾支冰棍。第一次遇見老人時的場景和這次偶然遇見老人的場景疊加在我的腦海里，讓我自慚形穢。如果我和朋友們把目光對焦在老人身上，如果我們拿出行動，去買幾支他的冰棍，盡管這幾支冰棍微不足道，但或許它們就是老人家里的微光，我頓時感覺自己身上有無處可遁的“皮袍下面的小”。

在這個780多萬人口的城市里，我和一張張面孔遇見又錯過，每一張面孔是一個流動的精神。有一次，我應邀到一個地方做講座，講座的過程中我講了這個老人的故事，他每天會面對不同的表情，遇到善意的表情，他回報以真誠微笑；遇到冷漠的表情，他也不會生氣不滿。不同的面孔、不同的表情在他的必經之路演繹不同的故事，他的這張老臉早已將人世風雨冷漠看淡放下。我在講座中講了一個中考作文題《沒有一種生活是可惜的》，比如人間凡夫俗子，比如我這樣的泥腿子后代，比如走街串巷販夫走卒，每個人都背負著自己的使命，正如泰戈爾的詩句“世界以痛吻我，我卻報之以歌”，既然我們選擇了自己的路，就義無反顧地走下去，盡吾志而無悔。

講座互動過程中我讓聽眾分析這個老人的形象，大家用了很多標準化的形容詞來定性。我在總結時，用了歌曲《孤勇者》中的歌詞：人只有不完美值得歌頌，誰說污泥滿身的不算英雄，愛你孤身走暗巷，愛你不跪的模樣，愛你對峙過絕望，不肯哭一場，愛你破爛的衣裳，卻敢堵命運的槍；誰說站在光里的才算英雄？你的斑駁與眾不同，你的沉默震耳欲聾。

老人的面孔已經遠去，我說他是生活中的戰士，用一支支老冰棍讓子彈上膛，緊緊瞄準命運給予的坎坷環線，絕不向生命的蒼涼投降。

作者簡介：

馬國福，1978年10月生。青海樂都人，現定居江蘇南通。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南通市作協副主席、魯迅文學院第33屆高研班學員。曾獲江蘇省首屆十佳職工文藝明星、全國孫犁散文獎。出版有散文集《無限鄉愁到高原》《在塵世的煩惱里開懷》《人間煙火皆是深情》等14本。多篇文章入選全國多家城市中考閱讀理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