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窗外的雨飛入杏花李花,是雨,更像霧。一只燕子飛到窗臺,從左側鍍到右側,又踆到中間,歪著頭擠著眼睛向窗戶里張望。小彤眼前一亮,舉起筆隔著玻璃晃了晃,燕子一驚,“唰”地拍著翅膀飛走了。
小彤失望地搖了搖頭,這么怕人,怎么筑窩?她回頭看向床上,鴨蛋青的被套上壓著兩個枕頭,一個是自己的,加班累了的時候倒頭就睡;另一個也是自己的,看書的時候靠一靠很舒服。但要是于耀來的話,會不會不喜歡這樣的素色?
她站起來,在房間里走了幾步,湊到床前嗅了嗅,鼻息里一股薰衣草的香芬,是剛剛熏制的,沒有她擔心的醫院消毒水的味道。她抬起手臂又聞了聞,雪青的薄羽絨服上是淡淡的檸檬香。她打開衣櫥,背面的鏡子里,她一頭烏溜溜的長發扎在腦后。她擼下皮筋,頭發蓬松地垂到肩上;不用畫眉線、涂睫毛膏,小彤的眉眼在她筆挺的鼻子上就已經很立體。
今天是一個特別的日子,她半個月前就調休了這一天,現在要做的就是等待。她是白衣天使,但是,她已經換下了她的護士服,穿上另一件素衣,她不喜歡花里胡哨的顏色。她看著鏡子里素色的自己,太寡淡了,看不出喜悅。于耀會不會不高興呢?
口紅抹上嘴唇的那一刻,她的五官蕩漾起來,像春風拂上了臉,倒春寒也不怎么冷了。她用無名指摁了摁嘴唇,再在眼瞼上輕輕抹了兩下,形成一絲微醺的眼影。她抿了抿嘴,喜形于色,還有的喜色就等于耀來參與吧。她準備了紅酒,會不會遇到什么驚喜?
收回信馬由韁的憧憬,小彤捧起冒著熱氣的茶杯,紅糖姜茶的香甜氤氬著陣陣暖意。這姜茶是于耀一直以來為她備好的。
2
半年前的那個雨夜,小彤在醫院急診室值班。忽然沖進來一個出租車司機模樣的人,后面跟著一個小伙子半拖著一個醉漢翅翅趄趄也沖進來,那醉漢牽拉著一條胳膊,垂頭晃腦還在咕吶:“兄弟,喝下這杯,咱訂單量算數,一言為定!”
說完抬起發紅的雙眼,斜睨向小彤,又瞄向她的白色辦公桌,桌上是小彤剛喝了兩口的姜茶。寒露微起,小彤月事一來的疼痛每次只能靠姜茶暖身才稍有緩解。醉漢抓起茶杯不由分說就“咕咚咕咚”一氣喝干了,燙得他直咧嘴。把小伙子看愣了,小彤也呆立在那里,然后面露慍色地低聲喝道:“喂,這是我喝的茶!你還當酒呀?”
只見醉漢腿一軟,同來的小伙子拉都拉不住,丈八的個子直接一個四仰八叉躺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左手袖口露出一大塊血跡。急診醫生、護工聞訊趕來,將醉漢費勁地抬到診療床上。小伙子哭喪著臉說:“唉,于總太直爽,再喝真要出人命了,這幫龜孫子!”
急診醫生和小彤一陣忙碌,吊瓶掛上去,小彤給醉漢于耀插針的時候,他已經打出輕微的鼾聲來。小伙子擔心地說:“于總平時酒量很大的,就是喝多了,只要一吐也會沒事。今天喝得太快太猛,又吐不出來,馬上就醉倒了。在衛生間把手都撞破了。”
潔白的襯衫,鮮紅的血印,有點懷目。小彤輕輕解開于耀左手腕關節處的襯衫鈕扣,用碘酒清理傷口。他微微一驚,白皙的手指蜷縮起來,右手想要抬起來摸左手,又毫無氣力頹然掉在胸前。金色的歐米伽腕表發出憂郁的光,在胸前一起一伏。包扎好傷口,小彤叫護工去走廊里拿來一個中號垃圾桶,重新套上干凈的垃圾袋,放在于總床頭,與他那雙黑色的意大利皮鞋一高一矮地對峙著。
一瓶鹽水掛了快要結束的時候,于總忽然坐起來,一陣翻江倒海的狂吐。頓時,整個急診病房被攪得七葷八素、昏天黑地。難掩的惡心讓小彤不停反胃,她打開后窗通風,自己捂著肚子蜷縮在桌角熬出一身冷汗。
半夜里小彤拔掉吊針,于耀呼吸平穩,同來的小伙子困得不行。小彤問他怎么不通知于總的家人來?小伙子說:“于總現在單身,前妻帶兒子回了娘家,這里沒有家人。”窗外秋夜寒雨,小彤望著病床上的于耀,忽然覺得他有點可憐,對小伙子說:“他現在很安靜,應該沒事了,你留個電話先回去休息吧。我盯著他。”
“你真好!我真的太累了,我們于總也累,為了公司這個月的銷售指標,他這兩天已經連喝三場了,”小伙子露出感激的神情,“你真是我們的白衣天使。謝謝!我明天一早來接他。”
小伙子千恩萬謝地走了。好不容易熬到天明,于耀蘇醒了。他蒼白的手指插進頭發,一陣嘟:“我昨天干嗎了?怎么弄到醫院來啦?”又把臉揉作一團,揉得耳朵、鼻子要搬家似的,才有了點知覺。他呆呆看著床頭柜上的水杯,問:“這是給我喝的嗎?”
“你同事把你送來的,爛醉如泥!”小彤撇撇嘴,看了下被他喝過的杯子,“是的,本來是我喝的,現在被你喝了。”想想又不對,明明是自己的,怎么搞得像跟他醉漢搶杯子呢?又說:“這個杯子是我的,現在送給你了。”
小彤牽拉下眼皮,一點也不想說話。夜班的缺眠足以讓她面色蒼白,加上月事受寒,一點血氣也沒有了。一會兒下班,她只想趕緊回家躺進被窩好好悟一悟。她手插口袋,轉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于耀尷尬地蹭著前額:“真抱歉!這個我留著,我賠你一個新的吧。”話一出口,一股莫名的欣喜忽然撥動了一下喉結。于耀忙忙地望著小彤的白褂,窗口的晨曦照見她的背影停頓了幾秒,發絲上閃著金光,雨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了。
于耀喝完了杯子里的水,看了看手表,七點了。他打了個電話給昨天送他來醫院的助手小津,告訴他自己酒醒了,腦子還有點暈,上午得休息半天,公司里的事情先看著處理,不用來接他了,他自己打車回去。昨晚酒桌上的訂單他下午要親自去落實發貨。掛上電話,于耀苦笑了一下,雖然這酒場如戰場,但只要遇到靠譜的人,沒有一頓酒是白喝的。
那雙意大利皮鞋依然鋰亮,他踩進去蹬了兩下,接著抹下白襯衫的袖口,將包扎的白色紗布藏進袖管扣上紐扣,再套上卡其色夾克外套,袖口的血印也看不見了。一整套穿衣動作如行云流水,精神十足的于總一下子又儀表堂堂恢復了元氣。
他把小彤的水杯握在手里,走到正在給另一個病人換水的小彤身邊,輕聲說:“謝謝你的杯子!我先走了,昨夜的事改天來賠罪。”他舉了舉手中的杯子,也不等小彤回答什么,大步走出了醫院。
“什么昨夜的事!怎么說話呢,讓斷章取義的人怎么想啊?”小彤心里又好氣又好笑,他的故弄玄虛,就像喝她的水杯一樣,莫名其妙。
3
回到家的于耀莫名地興奮,將拿回來的小彤的杯子又倒滿了水,沒有放茶葉。開水里還能喝出一點生姜的味道,感覺暖暖的。小津發了兩條詢問的信息都沒有注意,他在書櫥的柜子里翻找各種禮盒。他記得有一次商業協會召開年會,發過一套茶禮,里面有一個定制的保溫杯,因為是粉色的,所以他一直沒有用過。
這種專屬非賣品并不多見,現在拿出來正好送給照顧自己的白衣天使,也算借花獻佛、物盡其用了。他喝著姜香的白開水,午飯也忘記吃了。秋風怡人,神清氣爽,天涼好個秋呀。
下午到公司與對方老總聯系溝通,落實貨單流程、款項交付事宜,一切談妥之后,他把小津叫來。問他:“昨晚怎么一下子醉成那樣!從來沒有過,是不是酒有問題?”小津笑道:“酒哪里有問題,還不是因為你連喝了三場,銅墻鐵壁也扛不住呀!”
“也確實,最近連軸轉,睡眠時間短。體力透支,酒力也不支啊。”于耀喝了口水,小津發現是醫院小彤的杯子。他伸手指了指,又趕緊縮了回去,偷偷笑了。
于耀自我解嘲地說:“我把小護士的水杯拿來喝了,得賠一個新的給人家。你說是吧?”
“你到醫院還要喝,拿了人家茶杯就一口干了,急得人家干瞪眼。”小津樂了,“還好,小姑娘生氣歸生氣,照顧你倒是很周到,還讓我先回家,不然受罪的是我。你曉得自己吐成啥樣?熏得人沒辦法呼吸,要發暈!”
“滾一邊去,好像你沒有醉過、沒有吐過!醉的時候不算人,豬狗不如。”于耀笑罵起來,想起自己前幾年為了公司業務、績效考核,喝醉了回家,睡一晚上地板都沒人管。吐出來的穢物,第二天早上起來自己清理,還要聽老婆一大堆的奚落。白眼見多了,這種對自己從上到下的嫌棄讓他越發變本加厲地喝酒。然后老婆就成了現在的前妻。
“遇到這個白衣天使,算是幸運的。人家跟你無親無故,一點也不嫌棄。”小津若有所思地說,“她還蠻善解人意的,知道我困,趁你睡著了先放了我,不然你醒著我這就走了,肯定會罵我不夠意思。”
“嗯,你倒是會分析。要不咱改天請她吃飯,當面感謝她?”于耀朝小津擠了擠眼。小津順嘴說:“那是自然,你都喝了人家專屬的杯子。你自己感謝,我肯定沒空,你懂的。”
于耀決定趁熱打鐵,昨天夜班的小彤上午肯定也在休息,那下午和晚上應該有空余時間。他下午出門就把茶禮放到車的副駕駛座上,處理完公司的事情以后,他就直奔博愛醫院。不管小彤在不在,禮到心意到,先賠了禮再說。
姜茶后給自己暖了熱水袋,放在腹部暖融融的。
她感覺身子輕飄飄的,頭挨著枕頭很快就睡著了。
這一覺一直睡到午后一點多,媽媽打電話來,問吃飯了沒有?她說睡過了頭,午飯也省了。冰箱里有媽媽新包的芹菜水餃,還有兩顆西藍花,中秋節醫院里發的鹽水鴨也有,但冷冰冰的,一點食欲都沒有。
“這沒點沒頓的,一個人過得啥呀!什么時候能讓人省心?”媽媽在電話那頭抱怨。
“我一個人好好的,誰要你操心了?自找的,怨不了我。”小彤一下子聲音高了八度,“又來了!”
“好好好,怨我自己。”媽媽的聲音矮了半截,“國慶節放假別出去玩,外面人多不安全。你回家來。”
“哦,不出去。我要好好補覺,睡個飽。”小彤揉揉眼睛,仿佛又困了。
“你二姑父的表嫂家侄子,四建集團駐寧辦事處的財務科長,南審畢業,比你大三歲。國慶節回來,約了咱見一面吧?”媽媽擔心小彤掛電話似的,一口氣說完了。
“不見。”
“你二姑說了,這次身高、胖瘦、脾氣都符合你的要求,家庭條件好得沒話說。”
“上次也這么說的,還說新房子馬上加我的名字。你沒見他摳搜得看個電影都要AA的。”小彤氣不打一處來,“我們有房子,我稀罕他的?二姑盡忽悠我,相來相去,當我是廉價的地攤貨嗎?也就你聽她的。”
“這有啥?男婚女嫁,相親很正常啊。你高冷,不相親,那你帶個熟的回來!”
“行,你看畢業照上哪個滿意,我得空帶回來給你看。”
“你護理班哪來的男同學?高中的倒是蠻多,也不見你提呀?”估計媽媽一會兒又要去翻畢業照了。
“哎呀,媽!我才工作多久?醫院里的帥哥醫生多得很,他們的同學群比二姑認識的人多吧?等我慢慢了解了,你還怕找不到女婿?”小彤實在不想聽媽媽嶗叨,多么寶貴的國慶節,可不能讓七大姑八大姨給侵占了去。她就編個理由搪塞,媽媽居然相信了。
出了夜班的小彤回到家,渾身乏力,喝了點
忽然微信提示,護士長傳來一張圖片:一個禮盒,粉粉的,很精致。附了一段文字:昨天的一名急救傷員送來的,說是賠給你的水杯,并表示感謝!望千萬不要拒絕。
小彤盯著圖片發呆,這醉漢真有意思,當真賠了杯子,還是一套禮盒,有點小題大做了。但還是很開心,言而有信君子也。
小彤的肚子咕嚕嚕叫了一聲,是真餓了,想吃醫院食堂里的糖心饅頭了。雖然上班還早,但按捺不住看禮物的心,先到急診室吧。
她不知道,此刻的急診室外面的走廊上,于耀正坐在那里守株待兔呢。
5
小彤的高跟鞋,嘀嗒嘀嗒,像歡快的鼓點。藏青色的工裝連衣裙襯托出她的肌膚越發緊致白凈,上下四個筆挺的口袋浮動出一股颯爽的風。急診室的門形同虛設,一天到晚敞開著。小彤一眼看見粉色禮盒像一本厚重的大詞典,擺在桌上那么醒目,相信每一個經過的人都會多看一眼。
見小彤進來,護士長的眼睛彎成月亮,調侃她:“今天什么日子,七夕節早過了,還有驚喜嘛。”小彤的臉一下子飛上了云霞。
護士長伸長脖子向走廊方向望了一眼:“喏,人還沒走,在外面等你。”
“啊?那個叫于耀的嗎?”小彤一聲驚呼,臉更紅了,“那個酒鬼!”
“什么酒鬼?人家可是一副彬彬有禮、謙謙君子的樣子。”護士長認真地說。
確實,今天的于耀跟昨夜判若兩人。如果是什么節日,如果不是在醫院,而是在酒店大堂,他只要一回頭,就是小說里那驚鴻一瞥的大男主。那健康俊朗的身板跟周圍愁眉苦臉、彎腰駝背的傷病員實在是鮮明的對比。
現在換工作服還早,肚子在唱空城計,護士長朝門外努努嘴。小彤低頭整了整腰帶,先跟于耀打個招呼吧,她轉身朝門外走去。
走廊里的于耀一身藏青色休閑西裝,淺藍的襯衫束在米黃的西褲里,是簡潔明快的清爽。見小彤向這邊走來,忙站起身。“來了?我以為要等到晚上呢。”說著于耀自顧笑了,“我還沒有吃飯,你好人做到底,肯否賞光陪我一起吃晚飯?”于耀的手插在褲兜里有點僵,三十出頭的男人,還是有點局促。
小彤想起昨夜小津說過于耀在這里沒有家人,一個單身男人的飲食起居可想而知,她自己又何嘗不是一人一箸的毫無規律。于是說:“不如就到醫院食堂吧,那里簡單方便,菜也讓人放心。吃好了我就上班。”
“到食堂?這不合適吧?”第一次請吃飯,于耀本來想到時尚高端一點的餐廳,沒想到小彤這么爽快大方,不拘小節。而自己昨晚喝了大酒,吐得前胸貼后背,中午也沒有好胃口。到食堂吃點清淡的家常菜,養養胃,也挺好。小彤似乎是鉆到他肚子里的孫悟空,知道他的心事一樣,于耀心里不禁又生出一些好感來。
于耀跟著小彤進了門診側樓的食堂,小彤說:“你的胃需要養護,喝點紅米粥吧。我只想吃糖心饅頭,要不你也嘗一個?”
于耀撓了撓后腦勺,舌頭要打結似的:“不,不太好吧?第一次請你吃飯,在食堂,還喝粥!說出去丟人。”
“嗨,這有啥?那我請你可以吧?我不覺得這樣丟人。”小彤甩了甩扎在腦后的長發,自顧去收銀臺刷卡。一會兒工夫,她拿了兩雙筷子、兩個饅頭來,示意于耀去端粥碗。一人一碗紅米粥、一個糖心饅頭,像小兩口吃食堂。
于耀眼睛的余光留意到周圍幾個好奇的眼神,是小彤的同事。目光里帶著疑問。
6
這以后,博愛醫院成了于耀的打卡點。小彤抽屜里的姜糖茶飲就像萬花筒似的經常變著花樣,都是于耀出差從各地帶回來的。小彤值班的時候,于耀偶爾會到醫院食堂來蹭飯,每次還給護士姐妹們帶點蛋撻、鮮花餅之類的小點心。護士長悄悄對小彤說:“這個于總很是上心,看他一副老成持重的樣子,你可要多了解了解,在沒有弄清楚情況之前,千萬別做糊涂事。”
小彤明白護士長對自己的關心,但護士長不知道,這個于耀在小彤不值班的時候,已經約了她去過幾家餐廳,去過桃源農場,也去過濱江公園…于耀在加班趕郵件催訂單的時候,小彤還去過他的公司辦公室,等他一起下班。
國慶節的假期,為了推掉二姑三姨的相親,小彤特地全部調成了值班,把幾個護士小姐姐開心得要抱著她轉圈。而于耀除了來過一趟醫院食堂,其余的時間,竟然在家里圍著鍋臺跳起了草裙舞。難得的休假,他要為小彤做海鮮大餐、干鍋美蛙、剁椒魚頭凡是小彤說過的美食,他都要付諸行動,嘗試著做給他的天使吃。
一季一季的,時間過得飛快,眼見小草枯了又黃,又眼見北風呼蠟梅香,春節前后腳就到了。值班,小彤有值不完的班;加班,于耀有加不完的班。越到了年關,越忙。訂單、催款、年終業績評比、開年目標計劃兩個人各自忙得滾軸轉。
但于耀渾身充滿了動力,因為冬至那天,他已經跟小彤回家祭祖了。起初,小彤媽媽對這個有婚史的于總很有成見,就差把“不歡迎”三個字寫在臉上了。但小彤的飲食明顯比以往一個人的時候要好很多,也有規律了很多,這讓小彤媽媽又無話可說。小彤每月肚子寒痛的好轉,臉頰生出的紅暈,都多虧了于耀的細心呵護。
小彤媽媽更經不住于耀出手大方的紅包糖衣炮彈的轟炸。二姑問起來,小彤媽媽只能說:“說實在話,除了他的離異身份,其他任何條件都無可挑剔。于耀真不錯,對小彤真好。”
她二姑并不認同:“這么好,他第一個怎么離了?總歸哪里有問題,日子一長就暴露了。”
“那還不是要有緣分?只要兩人投緣,不是逆著來,那就順其自然吧。”小彤媽媽這回沒聽這個過度熱情的姑姑的話,她相信自己女兒的眼光。
7
年底最后的幾筆貨款催收難度加大,于耀不得不去西安一趟。如果回款順利的話,可能還來得及趕上返程的航班;若是對方仍然找借口拖延,那只能孤身一人留在西安過春節了。
小彤去機場送行,于耀轉身進候機大廳的瞬間,小彤看到他紅了眼眶。她默默地駛離機場大道,眼里也酸酸的。大家都在從四面八方往回家的方向趕,而他卻背上行囊奔向遠方,讓此刻離別的機場貫穿著無邊的傷感。
想起前不久發現于耀鬢角生出的幾絲白發,小彤的等待又多出無限惆帳。如果不得已錯過除夕夜守歲,千萬別再錯過春節里的另一個節日,這個恰在正月只屬于他倆的節日。
“讓我的牽掛插上翅膀伴你飛行,讓我的思念化作白云飄過你的眼睛。祝一切順利,成功可望可及。”當于耀收到小彤發來這條信息的時候,他已經在咸陽機場落地,今夜的皇城長安成了小彤遙遠的夢境。而在心中充斥已久的那個字,他倆都還沒有輕易說出口。
西安催款跨年的一周,酒店里的空調也溫暖不了于耀形影相吊的失落,拖欠半年的貨款仿佛被封滯在冰層之下,沒有絲毫的入賬動向。北方的干寒雖不似南方滲骨,卻皴裂了他的手和臉;加上心火上蹄,嘴唇也起泡干裂。北國冰封,萬里雪飄,若是沒有小彤的每日想念,于耀想去五臺山出家的念頭都有。
熙熙攘攘的南大街仍然沉浸在正月春節的歡騰里,于耀終于回到了熟悉的通城,他感到此刻的潮濕陰冷也是無比親切。雨霧迷蒙了行道樹間的大紅燈籠,商場前的大紅拱門隱隱約約,大紅氣球縹緲到空中去了,像天上的街市,一直延伸到人民路、江海大道,紅紅火火的,也點燃了他心中的烈焰。
空氣里彌漫著濕漉漉的冷,直沁到鼻尖。去他的爛賬,早晚都要還的,不能影響到今日情人節的浪漫。于耀抬手看一下表,午后兩點,有足夠的時間去接小彤,陪她看電影或逛女人街,然后燭光晚餐,好好享受兩個人的好時光。
車廂里暗香浮動,于耀轉頭看向車后座,剛剛定做的十一朵玫瑰花束如緞似錦的紅,如吹向他的一團艷艷的暖暖的風。他的嘴角微微上揚,對著副駕駛座輕輕吹了一個口哨。點開車載音樂,班得瑞靈動曼妙的樂聲環繞,于耀匯入高架橋歡動的車流里。
忽然一條信息躍上屏幕,小彤發來的:S335與通富路高架出口處多車追尾,送來多個傷員,正趕去急救。你要多等會兒。
于耀眼前的天空陰暗起來,灰蒙蒙的,雨點越來越密,淋濕了擋風玻璃,掛下一縷一縷的細流。他想起自己在西安的為難,想起小彤隨時在生命線上的奔忙,他聽到了自己的嘆息,化作雨的憂郁。他打開雨刮器,左一刷右一刷,要把這些淚擦掉,趕緊擦掉,不能讓小彤知道自己的憂傷。
8
博愛醫院的急診大廳有點擁擠,一堆一堆的人群一會兒竊竊私語,一會兒一陣騷動。有女人嚶瓔啜泣,有傷員顫抖地呻吟,也有一兩聲凄厲的哀號于耀面色凝重,心陡地糾結在一起。
急診病房里,穿著白大褂的小彤在五張移動病床之間穿梭,馬尾辮盤成發髻被固定在腦后,而她嬌俏靈活的身體正迅速準確地執行急診醫生的指令:
“準備高流量吸氧,通知ICU備床。”
“準備加壓輸血,血袋庫存和編號。”
“呼吸機,心電監護……“止血紗布加量 ”
于耀緊握的手心已經微汗,他知道小彤也在出汗,因為他看見她的頭發一絡一絡地黏在額頭上。時間似乎靜止了,但小彤他們仍在爭分奪秒,而等待中的于耀卻覺得時間慢得像蝸牛。
早已過了飯點,沒有人餓似的,更沒有人提吃飯,大家都在拼命。雨在拼命地下,像大地裂了,要細細密密地縫合每一個傷口;風也在拼命吹,冷得要鉆進骨節。于耀覺得,他的等待也有點像是在拼命。
電子屏上的時間22點閃著紅光,像醫生、護士們的眼睛。急診病房里的狀況終于得到了穩定控制。小彤的目光穿過走廊終于疲憊地落在于耀肩上,被憂愁掃過的于耀的眉毛終于舒展開來。他健步如飛地走到小彤身邊,將小彤的羽絨服拉鏈拉好,帽子戴好,樓著她的肩走出急診室。
夜雨如織,似情絲一般在車燈下閃著金光銀光。兩人相擁著坐進汽車,于耀從后車座把紅玫瑰捧到小彤胸前,小彤靠在椅背上慵倦地笑了,說:“回家。”
家里的紅酒的等待比于耀的等待更長,為了慶祝這一刻的真心相守,它等了多少個夜晚,小彤已經記不清了。她咬下一枚花瓣,玫瑰無言,紅唇如焰。
于耀從羽絨服貼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個紅絲絨的錦盒,“啪”地一聲打開,是一對晶瑩的指環。小彤抬起頭,與于耀四目相對,眼睛里也有指環一樣的晶瑩。
杏花微雨燕雙飛,是春回。
作者簡介:
王祝平,女,南通市作家協會會員。出版詩集《陌上秋吟》、散文集《竹籬扣暖》。
特約編輯:紅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