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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焰與白狐(短篇小說)

2025-08-04 00:00:00李浩然
當代 2025年4期

他說,那是一九八七年,我二十八歲。這一年里發生了幾件大事,當然,每一年都會發生幾件大事,一九八七年尤甚。我只講一件。那年除夕,香港歌手劉天翔在《春節聯歡晚會》上唱了一首歌,叫作《春焰》,反響空前,劉天翔的卷發和喇叭褲成為時尚,就連他伸臂擺手的動作也被爭相效仿。春節過后一個月,東北黑熊嶺著了一把火,解放軍撲救數日,大火方滅,坊間戲言,都是《春焰》惹的禍。實情沒人關心。那年天氣干旱,好久沒有下雨,春天又多風,這都助長了火勢蔓延,卻不是起火的根本原因。那片林子有名護林員,住在林外鐵皮房子里,平日只他一人獨住,寂寞無聊,常喝點小酒解悶。那天晚上,護林員喝過半斤之后,覺得腹中鼓脹,點了根煙,走去林間撒尿。尿到一半,面前的松樹后閃出一條白影,略一停頓,向遠處飄去。他心知是白狐,提上褲子,緊緊追趕,煙頭被風吹落,他沒顧上撿。白狐在身前十幾米處駐足,回首看了眼護林員,雙目迸射狡黠光芒,晃一晃尾巴,忽就不見了。這時他感到身后灼熱,同時伴有噼噼啪啪的枯葉干柴爆裂的聲響,心頭一凜,回過頭,火苗已躥至眼前。他唯一的念頭是救火,來不及做更多分析,縱身跳進火里。護林員名叫林木,當年三十一歲,河北獅城人,老家有老婆和一個兒子,那一年他的兒子大概五六歲,即將上學。林木平日好酒,常喝的是獅城當地產的地瓜酒,叫作十里香,酒廠就在他家百米外,每次回家,他都會帶兩箱去黑熊嶺,喝完再讓老婆郵寄。那場大火燒了二十七天,半個黑熊嶺被毀,死了三十八個人,其中救火的兵民十二人,全被追認為烈士,得到政府獎賞和撫恤金,林木不在此列。調查組在調查起火原因時,在鐵皮房里發現半截煙頭,林子灰燼邊緣也尋到一支被燎得焦黑的煙屁股,于是他們斷定,火災是護林員亂丟煙頭所致。護林員工作守則中,禁止吸煙是重中之重的一條,所以,林木既沒有被追認烈士也沒被追究責任。說得難聽點,白死了。

電話是零點十五分接進來的,事先已經過導播確認,他說講一個幾十年前轟動全國的案子,沒有鬼狐精怪,不涉封建迷信,都是真實發生的,他是當事人。聲音蒼老虛弱,喉頭似被濃痰包裹,能隱隱聽到喉嚨深處的呼嚕聲,像鍋中氣泡翻騰。在他講述過程中,我幾次想打斷,出于職業素養,都忍了下來。我聽完,他不在事件當中。不等我提問,他已掛斷電話。所幸留下了地址。

我是一名電臺主持人,主持一檔故事欄目,講民間逸事和一些難以用科學解釋的超自然現象,時間在晚十一點到次日一點,名字叫“午夜鈴聲”,取自那部著名的日本電影。零點以后,有聽眾互動環節,聽眾打來電話,講述自己的親身經歷,大多恐怖離奇,難辨真偽。鈴聲也仿照《午夜兇鈴》,氛圍造足。互動者多數為托,按照導播給的臺本照本宣科。真的聽眾來電,會首先經過導播初篩,審核通過,切進直播間,我和聽眾一起傾聽,對方講完,我提出疑問,對方回答,掛斷電話,我再進行一番合理推測和傾向于唯物主義的解釋。互動者會獲得一份禮品,由導播寄出。

地址在獅城玄武大街東段,老鹽業公司家屬院。那座大院已有些年頭,八九十年代,我姨媽一家曾住在里面,兩排單間的尖頂瓦房,一間二三十平,吃飯睡覺都在其中,用衣柜隔開臥室和廚房,一邊放床,一邊放灶具,洗澡要去院子里的公共浴室,有專人負責燒鍋爐。那時我媽常帶我去蹭澡,中間是換鞋間,靠墻擺著鞋柜和兩條長凳,左右各一間浴室,均掛著棉布門簾,右邊寫著“女”,左邊寫著“男”,浴室里白瓷磚鋪地,四周墻壁上安著十幾個花灑,有幾只噴頭缺失,只剩彎曲的水管兒。我媽每次去了必洗,我則熱衷于跟表妹玩游戲。當年我和表妹在院子里藏貓貓,曾躲進鍋爐房里,燒鍋爐的是個疤臉,那張臉突然出現在我面前,讓我做了好幾天噩夢。后來,鹽業公司倒閉,大院住戶均已搬出,據我所知,那些房子后來賣給一些個體戶,做了庫房,不想竟還住著人。

回到家中已是凌晨三點,客廳亮著燈,我媽房門半開。近年來她的膽子變小,獨睡時總要開燈,甚至有一段時間,常跟我念叨,我爸來找她了,說他一個人孤苦,要她盡快下去陪他。我勸她多出去走走,跳跳廣場舞,打打麻將,別總把心思放在一些虛無縹緲的事情上。她的神情黯淡,說,是啊,虛無縹緲。之后,家中就不見了我爸的遺像。

我給她關門,盡量不發出聲響,卻還是驚動了她,她打開床頭燈,橙黃的燈光中呈現一張干瘦的臉,似被黑暗碾平,又讓燈光軋出幾道印子。印象中,她老了很多年,偶爾翻相冊才會記起,我媽當初是多么俏麗的一個女人。有一張全家福,她坐在木凳上,留著齊耳短發,劉海遮住眉毛,眼睛圓圓的,鼻子挺拔,一半承載陽光,另一半陷入陰影,整張臉就立體起來,嘴巴微張,在笑,露出左側的虎牙;我在她的懷里,緊皺眉頭,一臉桀驁的模樣;我爸在她身后,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咧開嘴,木然笑著。照片本為黑白,在我的記憶里卻是彩色,仔細分析,是被我媽的光彩暈染所致。

我媽欠欠身子,說,回來了?電飯鍋里還有粥。我說,你睡吧。將門帶緊,到廚房揭開電飯鍋,里面是八寶粥。平日我一覺睡到晌午,那天卻很早醒來,起床發現我媽不在,電飯鍋的保溫燈依舊亮著,換成了枸杞銀耳粥。吃到一半,響起鑰匙轉動門鎖的聲音,我媽走進來,將彩扇扔到沙發上,叉腰站在門口。她臉上塌陷的皮膚此時被某種氣體填充,顯得飽滿起來。不等我發問,她說,張金蘭這死娘兒們,憑啥說我跳得像癩蛤蟆?也不照照自己啥德行,屁股撅三尺高,知道的是跳廣場舞,不知道的以為野貓發情。我媽的嘴巴一向刻薄,這次殃及張金蘭,我有些意外。張金蘭住我家樓上,素與我媽交好,平時以互贈東西為樂。比如我媽包了餃子,必定讓我送一盤給樓上張阿姨,張金蘭老家的花生熟了,一準兒也會讓她老公拎一袋下來。我勸她消消氣,廣場舞是集體運動,難免出現不和諧的聲音,不如去舞劍,自娛自樂,也不影響別人。她沒吭聲,一屁股坐在我身邊,沙發顫了兩顫。我放下空碗,換鞋出門。她問,這么早,去哪兒?我說,單位,今天事兒多。暫時瞞著她,是我考慮再三的決定,事情還不明朗,讓她知道,定然沉不住氣。

導播準備的禮品放在副駕,是一個月餅禮盒,裝在大紅色“獅城電臺,共創未來”的手提袋里。中秋在即,送月餅正合時宜。路兩邊的銀杏葉子均已呈現淡黃色,遇風搖動,似一簇簇焰火,地上落葉翻滾,又如游魚。曾經的酒廠仍在,經過擴建,廠區縱橫半條街道,一出門就能聞到熱烘烘的酒糟味道。

大院由紅磚墻圈起,墻上寫有標語,字跡已難分辨,標語上又覆蓋了“拆”字,似乎新涂;黑漆大門半敞,門上漆面脫落,露出銹跡斑斑的鐵皮;地面坑坑洼洼,多處輪胎碾壓痕跡,左右兩排尖頂房,原本刷成綠色的門窗均呈暗淡的土灰色,幾扇窗戶窗扇缺失,幽幽注視著我,像一只只失眠的眼睛。左數第三扇門前,停著輛三輪車,車斗空著。

自從姨媽搬走后,我再沒來過這里,如今大院還是那座大院,只是像曾住在這里的人們一樣,進入垂暮之年。

我將車停好,提著禮盒下車,敲響三輪車后的木門,門上鑲著四扇水漬未干的玻璃,隨著敲門聲咯咯作響。木門緩緩開啟,門縫中涌出塵土被水澆濕的味道,隨后我看到幽暗中慢慢浮現一張臉,被歲月風干,似乎已在門后懸掛了三十年。我不由后退一步,禮盒險些脫手,后背像被撒上一層霜粒,寒氣順著脊椎骨迅速傳遍全身。我穩定心神,盡量不讓自己顯得失禮。我說,你好。

細看之下,這張臉一半雖仍被疤痕覆蓋,似無變化,另外半邊臉卻已嚴重老化,眼袋和法令紋使它看起來像木塊拼接而成的玩偶,他的下巴被無形的絲線拉扯而張開嘴巴。請進。他的聲音比熱線里更加沙啞,讓我想起鍋爐房上那只被煙塵覆滿內壁的煙囪。室內布局與我姨媽家類似,外面是廚房,鐵架上鋪著案板和爐灶,鐵架下放著煤氣罐和一棵白菜、一捆大蔥,中間立著兩個衣柜,內側擺著書桌和床。房間里味道復雜,灰塵味大蔥味油煙味霉腐味甚至尿臊味調和在一起,塑出一個行將就木的老者形象,穿越三十年的時空,風塵仆仆立在我的面前。

他拉出桌底的椅子,說,坐吧。又用壺口泛白的藍色暖水瓶往玻璃杯里倒了一杯水,杯口纏繞一圈淡黃色茶漬,想來已滲入杯體,無法清除。將水推至我面前,他坐在床沿,說,剛收拾好,你就來了,比我預計的早了點。我才發現水泥地面上濕漉漉的,拖把擦拭的印痕仍清晰可見。我把禮品橫放在桌上,說,我沒想到電話是你打的。他大概聽出我語氣中的失望,說,我沒有耍你的意思,我真去過黑熊嶺,跟你爸一起喝酒,當天的情景沒人比我更清楚。我說,那為什么今天才想著說出口?他嘴角抖動,說,我快死了。我說,怎么?

他說,前些日子喉嚨疼痛,以為上火,去藥店買了清熱解毒片,吃了兩日,癥狀不見好轉,反有加劇趨勢,去醫院檢查,醫生委婉告知,是肺癌,晚期,已可準備后事。我一生孑然一身,了無牽掛,這時突然想起你爸,想到在我死后,我們兩個重逢,我該如何面對他,不由出了一身冷汗。我當即決定,要在死前說出真相,不再讓你爸蒙受不白之冤,見了他也好有個交代。

我說,你熱線里說的,和我所知道的,好像并沒有兩樣,除了那只白狐。他說,直播里聽眾眾多,我當然不會說實話,我只想把你引來,和你面談,你再把我所講的,轉告你媽。我問,為什么要轉告我媽?他低下頭,神情有些慌亂,說,她當初為給你爸昭雪,受了不少委屈,我心中有愧。

在我爸死后,我媽帶著我趕去黑熊嶺,找到林業局討說法,一住數月,這事兒只有為數不多的親友知情。但是,姨媽向來是個大嘴巴,無法保證她把這件事當成談資講給認識的人聽。疤面老者也許是直接聽眾,也許是間接聽眾,我還是無法信任他。我說,你是怎么認識我爸的?

那一年,他二十八歲,住在黑熊嶺,以打獵為生。十天進山一次,天未亮出發,天黑方歸。必經我爸的鐵皮屋,常見我爸扛著鐵鍬出門,兩人便相伴走一段路。逐漸熟絡,在他下山時,我爸邀他進屋歇息,他亦不拒。我爸溫酒烹肉款待,兩人喝到酣處,不覺到了凌晨,他便留下過夜。他以獵物饋贈我爸,野兔、獾子或者山雞,我爸并不獨享,或燉或炒,制成野味,兩人共食。對于我的家鄉名酒十里香,他贊不絕口,稱口感綿柔,后勁雖足,卻不上頭。

他給我爸讓煙,我爸擺手,說不抽,并告誡他,出了這個門,在嶺上不許見一點火星兒。

那年天氣干燥,春節過后,只下過一場雨,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僅在屋頂上留下一絲痕跡。那年多風,一刮一天,挾著黃沙,從嶺外滾來,遮天蔽日,像有妖物作怪。他想起老輩人說,天生異象,必是不祥之兆。

那天兩人喝到很晚,都醉了七八分,他稱尿急,去屋外小解。我爸指了指他嘴里的半截煙,他會意,將煙捻滅,走出門去。走到林邊,解開褲腰帶,如他在廣播中的描述,一只白狐躥出來。他看清了它的樣子,通體雪白,鼻尖粉紅,似雪中盛開一朵蠟梅,體態豐腴,長約一米,只尾巴就占去半數,尾尖翹起,不停擺動。他當即被它迷住,心中感慨,這等成色,生平所僅見。那狐貍警惕地看他一眼,轉身向林內奔去,他提上褲子,緊追不舍。追出幾百米,那白狐突然駐足,回過頭對他怒目而視,他被懾住,停下腳步,像被施了定身術。白狐齜出尖牙,發出一聲嘶吼,復又遁去。等他回過神,早沒了白狐的蹤影。他不舍離去,在林中徘徊,光線昏暗,他卻滿眼皆是白狐散發光芒的身影。他坐在一截枯樹樁上,失魂落魄地點了根煙。煙抽完,才起身離去。

大約凌晨三點,兩人被火燒樹木的噼啪聲驚醒,披上衣服,各提一支滅火器,前后跑出去。此時外面火勢沸騰,火光將夜空照得如同一面紅綢,百米外已感到面孔灼熱。我爸悲吼一聲,縱身入火。他隨后跳進去,兩人衣服頃刻燃起。他拉住我爸,喊道,撲不滅的,快跑吧。我爸掙脫開他,腳步不停,仍抱著滅火器,往火焰上噴射,說,森林起火,是我失職,我活著也沒臉見人了。眼見再往深處走,必定葬身火海,他只好扔掉滅火器,跑了出來。

他的半邊臉以及一條胳膊被燒傷,忍著痛下山;火勢愈加猛烈,山似乎在熔化,逐漸變矮;山后紅彤彤的,不知出自火的映射還是晨曦霞光。天剛亮,就見成隊的消防車向山上呼嘯而去。他簡單包扎下傷口,收拾行囊,當天就離開了黑熊嶺,到了火車站,鬼使神差般,買了前往獅城的火車票。

你爸是個英雄,大火因我而起,害他丟了性命,后又懼怕被追責,讓你爸死后還要蒙受不白之冤。老人眼眶中淚光閃爍。

我七歲那年,第一次見他,是在院里的鍋爐房里。近三十年過去了,在他的敘述中,我一度恍惚,仿佛再次置身鍋爐房里,一側爐膛里煤炭熊熊燃燒,映得他的疤臉如一塊烤紅的山芋。鍋爐房里溽熱,我卻感到寒氣撲面。他沖我咧嘴一笑,說,你是白荷家的孩子嗎?語氣陰郁,像被一根冷鐵推搡,我不由倒退,腳跟踩到門框上。他的手伸進衣兜里摸索,隨后掏出一塊包在白色糖紙里的奶糖,說,拿去吧。他的手掌黝黑,掌紋像樹的根系,盤根錯節生長。他再次伸出手掌,伸向水杯。喝水,他說。

此刻,兩張臉跨越三十年時間,在這間屋子里重疊,逐漸褪去陰鷙,浮上祥光。我擋回去,說,不渴。他縮回手,說,你回去告訴你媽,如果你媽還想給你爸翻案,我可以當證人,雖然事情過去了三十年,于事已經無補,但總能了卻你媽一樁心愿。

我爸去世之初,我媽深陷痛苦和屈辱當中,執意要為我爸正名。讓她堅信我爸清白的信念來源于,她和我爸相識十年,從未見過他抽煙。我爸為了救火喪命,還要替別人背黑鍋,這讓她憤懣異常。可惜奔走數日,輾轉多個部門,都沒得到滿意答復。黑熊嶺林業局給了兩千塊錢撫慰金,以示同情,我媽堅不受領,她說,領了這個錢,相當于堵上我的嘴。

我的平靜讓老人意外,他說,怎么,你不信嗎?我笑笑,說,信,不過三十年都過去了,什么情緒都被磨平了。他說,分人,有些人倔,一根筋;也分事,有的事別說三十年,哪怕六十年,一輩子,都化解不開。突然閉口,出了會兒神,又說起那只白狐,三十年里,他每天都會夢到它,有時莞爾一笑,有時面露嘲諷,他每次想靠近,它就倏忽不見了。他想,該是修行千年的狐仙,才會令他沉陷。

我倒從小聽過不少狐仙的故事,說狐仙最善迷惑人心,只要被迷上,就會神魂顛倒,再不作他想,一輩子心心念念,至死方休。我主持的《午夜鈴聲》里,也有一些荒誕不經之事,比如去年,一位阿姨打來電話,說她之前養了一只博美,一人一狗可以說相依為命,有一天,她牽狗逛街,走進公園,見四下無人,便解開狗繩,任它在公園里撒歡,她則蹬起漫步機。博美追逐一只蝴蝶時,沖上馬路,葬身車輪下。這之后,她每夜都會聽到狗的哀鳴,令她夜不能寐。對此,我抱定唯物主義世界觀,堅信所謂神鬼,均生自內心。給阿姨送禮品時,我仔細觀察了她的房子,她家住十三樓,窗扇稍有松動,油煙機的出煙管也有所老化,又趕上春季多風,這都可能成為嗚咽聲的來源,加之她內心的懊悔和恐懼,將聲音誤認為狗鳴,也在情理之中。

所以對于疤面老者所講,我只覺得可笑。

我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像一個合格的傾聽者,我把臉擺正,而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四處游移,桌子靠著窗臺,窗臺上擺放一盆金橘,枝葉灰暗,似營養不良,卻結了金燦燦的果子,我數了數,一共五顆,最大的如雞蛋,最小的如蠶豆;床上簡單鋪著一套被褥,都已漿洗發白;床頭貼著一張毛主席像,據說你從哪個角度看,毛主席會注視著你,我看向他的眼睛,果然與他目光相遇。我想我已沒有必要再待下去。

臨走,他再次囑咐我,一定如實告訴你媽。我漫不經心地答應。出了門,他追出來,將月餅遞我,說他沒臉拿。我沒接,說,我小時候,你給過我一塊糖,快三十年了,利息也不止這盒月餅了。他笑起來,疤痕似在臉上流動。我還清楚記得,那天我回到姨媽家,伸出手展覽那塊大白兔奶糖,我媽問,誰給的?我說,鍋爐房的怪人。她抓過糖塊,一把扔到門外,罵道,那個流氓,王八蛋,以后不許跟他說話。

我開上車,出了大院,后視鏡里大院圍墻扭曲,成為弧形,如一條囚禁在瓶中的蛇,我想,用不了多久,它就會在這個世界上消失,被人遺忘,就像逝去的很多人和事。

我固執地認為,人和動物最大的區別,是人擁有更為長久的記憶,而快樂的人和不快樂的人最大的區別,是快樂的人更善于遺忘。到如今,關于我爸的記憶已經寥寥無幾,印象最為鮮明的,是他的少言寡語。長久地與樹為伴,讓他在面對人時依舊保持著對樹的態度,對于媽媽的詢問,也常采取沉默來應對。我媽那時候是個脾氣火暴的人,我記得她對我爸的評價,蔫頭匪,三竿子打不出個屁。還有她氣急敗壞的抱怨,我怎么嫁給這么個人,早知如此,還不如嫁給根木頭。這讓我一度以為兩人之間毫無感情可言,可是,在我爸死后,我媽陷入深不見底的哀傷和憤怒當中,她像一條被人搶去骨頭的狗,或者被偷走皇冠的國王,開始了漫長的討伐。我們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從獅城奔赴黑熊嶺,旅途顛簸讓我困倦難當,每當我從短暫的睡眠中醒來,總能看到她圓睜著眼睛,氣勢洶洶地盯著車窗外。白天,她的目光落在窗外的山上,落在田野上,落在村莊上,山被削平,田野被點燃,村莊被屠戮;夜晚,她只能和車窗上的自己對峙,雙方像從千軍萬馬突圍而出的將領,全都殺紅了眼睛,在她的腦海里,一定進行了一場天昏地暗的大戰,結果也一定是她獲得了勝利,將另一個自己斬于馬下,因為天亮后,另一個她已經消失無蹤。當黑熊嶺林業局的工作人員盯著我媽的眼睛勸慰她節哀順變時,只有我清楚她眼睛的紅腫并不是因為哭泣。我媽把所有的善意當成了推諉,她先是質問,而后開始破口大罵,繼而躺在地上撒潑。第二天,換一個部門故技重施,第三天第四天如是,第五天,再次回到林業局。在拒絕接受兩千塊錢的撫慰金后,我們再次坐上綠皮火車,返回獅城,她逢人就述說我爸的冤情,在她的描述下,我完成了對我爸形象的重塑。后來有一天——這一天伴隨她的衰老一同到來——她突然變得沉默,對著我爸的遺像禱告成了她生活的主要內容。

遺忘的過程有時候比生命更漫長,有時候只是一瞬間的事。在我家小區對面的小公園里,我看到我媽,手持一把尾端系著紅絨繩的長劍,彎腰屈腿,把自己疊成椅子狀。她身后站著一名頭發灰白的老者,正手把手教她動作要領。我媽臉上笑意蕩漾。我坐在長椅上看了一會兒,等兩人分開,走上前去,叫了聲媽。我媽見到我,顯然吃了一驚,雙腮飛上兩朵紅霞,又馬上隱去。我媽介紹說,這位是3號樓的張大爺,太極劍一絕;這是我兒子,在電臺當主持人。我跟張大爺握手,他的手掌溫潤,完全不像六七十歲的人。

我在猶豫,我與疤面老者的會面,有無必要告訴我媽。當年她在姨媽面前詛咒這個流氓王八蛋不得好死時的情景,讓我誤以為又回到了黑熊嶺。我再次返回鍋爐房,見他在用獨輪車往鍋爐房運煤,腰身前傾,脖子上青筋暴起,頗顯吃力。我站在遠處觀看,等他空手從鍋爐房走出,我欲回避,已被他發現,他叫住我,問,你媽說啥沒?我說,流氓王八蛋。他臉上疤痕驟然收緊,拉扯得五官變形,兩只大小不一的眼睛瞪著我說,滾。我回身跑開,心臟因激動而劇烈跳動,跑出一段距離,再回頭,他又走進了鍋爐房。我手扶膝蓋,喘息了一會兒,悄悄繞到鍋爐房后,想借機窺探,發現后面沒窗,墻上架著一張梯子,我小心翼翼爬上去,盡量不弄出聲響。屋頂瓦片魚鱗排列,積了一層厚厚的灰塵,一側豎著煙囪,大約一米高,粗如水桶。我爬過去,站直身子,看著黝黑的煙筒口,它如同那人的臉一樣丑陋。淡淡的白色煙霧從里面冒出來,慵懶地攀升,直到和天上的白云融為一體。煙囪周圍的瓦片上壓著幾塊磚頭,我撿起一塊,扔進煙筒口,片刻之后,傳來一聲悶響,接著是劇烈的咳嗽聲。我往梯子方向跑,可能太過緊張,腳下打滑,向前摔倒。我從屋頂滾落,感覺那個瞬間極其漫長,我看到一片葉子從墻外的槐樹梢墜落,翻至墻內,打著旋兒飄向地面;我看到一只野貓蹲在墻頭,尾巴突然翹起來,飛身躍到墻外;我看到那張疤臉,懸停在兩只肩膀上,面露驚恐之色。

我被他抱回姨媽家,我媽一把將我搶過,問我怎么了。我雙腳沾地,立即感覺到踏實,我掄了掄胳膊,踢了踢腿,并無不適,我得意地說,我去替你教訓這個流氓王八蛋了。我媽瞪了他一眼,把他關到門外。在視線被門夾斷之前,我看到他的臉上流露出幾分落寞。那天以后,我媽再不去姨媽家蹭澡。

后來,我又見過他兩次,一次是我放學回家,見他站在小區門口,頭戴一頂氈帽,遮住大半張臉,我們兩個彼此對望一眼,誰都沒說話。在我工作后,也偶遇過他,依舊是在小區門口,他蹲著身子,雙臂緊抱大腿,皮夾克領子翻起,掩住口鼻,四處張望,似在等人。見到我,他別過臉去,佯裝不識。

我決定,暫時瞞著我媽。除了上述原因,疤面老者的話破綻重重,多處與事實不符:一、他說的獅城話,稍帶天津口音,聽不出一點東北腔;二、早在一九八六年,黑熊嶺就開始全面禁獵,偷獵要判重刑;三、有一次,我和小伙伴在外玩耍,見我爸蹲在路邊垃圾桶旁,吧嗒吧嗒抽煙,我走過去,他忙將夾煙的手背到身后,討好說,別告訴你媽,我給你買糖。

我媽迷上舞劍后,臉色越來越紅潤,精神狀態也越來越好,一天在廚房做著飯,竟唱起歌來,那年春來早,風催桃花笑,大火燃枝頭,燒呀燒,燒得青蛙咕呱叫,燒得柳絮迎風飄……突然停口,問我,這歌叫啥來著?我認真思索了一番,說,想不起來了。她嘟囔兩句,啥歌,啥歌呀。又揮舞起炒勺。我突然就想試探一下她的記憶,我問,你還記得鹽業公司大院里那個燒鍋爐的疤瘌臉嗎?她想都沒想,說,什么疤瘌臉?

我對疤面老者的興趣如綠化帶里的銀杏葉子,日益增厚,如果他所說的都出自杜撰,那為什么要強調那只白狐?這令我費解。最近的一期節目中,有一個女人打來電話,她說她常夢到彩色的蛇,有時從吊燈上垂掛下來,朝她吞吐著芯子;有時是在床上,纏繞住她的身體。她查閱過數本解夢書籍,有的書上說夢蛇是懷孕的先兆,但她結婚五年了,還沒有一次妊娠經歷;有的書上說蛇是大富大貴的象征,她特意買過幾注彩票,結果沒有一個數字能和開獎號碼對應,至今她還在一家醫院里做著保潔員,富和貴都遙遙無期。直到有一天,她回娘家,在幫母親擦吊扇時,母親說,她小時候非常淘氣,單獨留在屋子里準會大哭大鬧,后來,母親把她放在吊扇下,在吊扇上掛了幾條彩色的塑料紙,那些紙片隨風舞動,沙沙作響,她看得入了迷,再也不哭不鬧,老實得像截木頭。我想,白狐對于疤面老者來說,也一定有特別的含義。

我在一個星期天的早晨再次踏進大院。老者家門前停著一輛面包車,一名中年男子站在車頭,左手叉腰,右手扶著后視鏡。我走過去,詢問老者是否在家,他指了指面包車,說在里面躺著呢。我問,去哪里?他說,火葬場。我一驚,才發現車身上印有“獅城殯儀館”字樣。他問,你認識我叔?我說,算是舊相識。他說,你來晚了,找他有事?左右張望,說,這司機,忒不靠譜,拉個屎這么半天,不會掉進茅坑了吧?我掏出煙,撕開塑封,抽出一支遞過去。煙是我為老者準備的,我不吸煙,從小被我媽明令禁止。我請他講一講老者的故事。

他吐出一個煙圈兒,緩緩說道,我叔是個苦命的人。小時候爬灶臺,掉進油鍋,臉上落了疤。二十來歲,去天津扛大包,又傷了腰。相過幾次親,姑娘見他臉上的疤,轉身就走。工作也沒著落,快三十了,我爺爺托人給他在鹽業公司討了個燒鍋爐的差事,這一干就是三十多年。其間有人說對象,對方是個瘸子,據說伶牙俐齒,長得也沒毛病,女方聽了我叔情況,同意見面,我叔卻死活不樂意。我爺爺拿他沒辦法,氣得吐血。這不就打了一輩子光棍兒。早上五點,他給我打來電話,說自己不行了,讓我給他料理后事。等我趕到,他已經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嘴巴張合,不知嘟囔啥,我問他還有啥心愿,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說,把我的骨灰埋在大院里女浴室從左往右數第六個噴頭兒下面。我以為他腦子糊涂了,沒搭理他,他眼珠動了動,手攥得更緊了,像是自言自語,說,她就站在那里,蒸汽迷蒙,水流嘩啦,她甩著白毛巾,像一條尾巴。我問是誰,他說,白狐。說完就斷了氣,眼睛睜得圓圓的,看著怪瘆人,我用手扒拉兩次,才給他合上……

說著,門口跑進一人,到了近前,說,啥破地方,連個公共廁所都沒有,原先住這兒的人是怎么解決大小便問題的?中年男子說,馬上拆了,別操那閑心,趕緊開車吧。隨后對我說,要不要一起去送他老人家最后一程?我說不了,還要去上班。目送面包車離去,我也坐進車里,啟動車子,隨手打開收音機,一個男歌手在唱歌,曲調歡快,聲音雄渾:

那年春來早

風催桃花笑

大火燃枝頭

燒呀燒

燒得青蛙咕呱叫

燒得柳絮迎風飄

燒得燕子房檐鬧

燒得喜鵲競飛高

燒得雞鴨遍地跑

燒得牛羊漫山腰

燒得姑娘臉兒俏

燒得小伙心兒搖

燒得那一池春水啊

火被澆滅了

我的兩根食指依次敲打方向盤,希望以此喚醒沉睡的記憶,車開進小區,歌名仍像老者口中那只頑皮的狐貍,藏身某處,杳無蹤跡。

責任編輯:孟小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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