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家” 小議

近年來，隨著經濟的發展以及藝術市場的勃興，古董、文玩得以流通，也讓“玩家”這一名號廣受關注。提到“玩家”，劉一達①是絕對繞不開的人物，其所作《玩家》③一書收集并介紹了王世襄、李桐華、馬未都等當代“玩家”，得到眾多學者的認可。但學者們研究的重點往往都是介紹那些稱得上“玩家”的具體人物，由人品藝，更似學人傳記的一部分。對此，筆者不禁產生疑問：“‘玩家’出現于何時、流行于何處？”“到底什么是‘玩家’？”以上種種構成了本文的緣起。

“玩家”的歷史溯源

歷來論及“玩家”，多將其推至20世紀90年代，這是源于京味兒文學代表人物之一劉一達對京城四大玩家的界定。1994年，劉一達在《北京晚報》上發表一篇題為《玩家論道》的文章，將收藏瓷器的馬未都、收藏字畫的劉義杰、收藏古籍的田濤、收藏古典家具的張德祥定為“京城四大玩家”。雖有不少聲音認為他對“京城四大玩家”的評判不夠準確，但不可否認的是，他確實首次將“玩家”這一稱號帶入大眾視野，使“玩家”有了一個明確、固定的文字記載。劉一達對“玩家”的定義根植于北京這一特殊的文化環境之中，他更多將其稱為“玩兒家”。他將“玩兒”視為一種文化極致，實在把握其中情趣。但他對“玩家”的評判也沒有一個明確的概念與標準，曾說“玩家”是收藏家的土語，或可互相參照。“玩家”中玩兒文玩的占比最多，而文玩界除“玩家”外還有“雜家”。他們認為“玩家”是只玩不文，只注重從古玩中獲得樂趣，并不關注文玩本身的文化與含義；“雜家”則是享受由文玩獲得的樂趣，是真正熱愛文玩的人，“雜家”要高于“玩家”。這種觀點就與劉一達齦齲不合了，可見時至今日，“玩家”的含義仍未固定下來，亟待發展完善。

那么，“玩家”的出現是否可以徹底歸于劉一達？在某種程度上看，答案是否定的。因為據現有資料推斷，“玩家”一詞雖無其名，但或早在清代，人們就已認識到“玩家”之義，只是未用文字加以固定，不成系統罷了。明代屠隆撰雜著《考槃余事》中有關藏帖一篇：“聚玩家評宋之書帖，為最上珍品。以銅玉耐久，而書帖易敗耳，兼之冰火銷鑠，或散落俗家，用以覆瓿黏窗，劫會業逢，不知其幾。故得之者，當寶過金玉，斯為善藏。”③起初，人們認為“聚”與“玩家”并不相連，但見明高濂著《遵生八箋》中言：“故聚玩鑒家，以宋書宋帖為第一最上珍品”④，可見前者將在書帖收藏、評鑒等方面較為突出之人稱為“聚玩家”，后者稱為“聚玩鑒家”，與今之“玩家”名稱不同而實義相通。繼有清錢曾《讀書敏求記》：“此等書匆論其全不全，譬諸藏古玩家，收得柴窯殘器半片，便奉為天球拱璧，而況鎮庫典籍乎！”③“藏古玩家”，意指嗜好古玩之人，亦可理解為“玩家”一詞的變體。迨至清中期，清姚元之《竹葉亭雜記》記曰：“蛋魚，此種無脊刺，圓如鴨子。其顏色花斑均如龍晴，唯無墨色，晴不外突耳。身材頭尾所尚如前。又有一種于頭上生肉指余厚，致兩眼內陷者，尤為玩家所尚。”①此時，“玩家”已脫離不同的名辭形式，逐漸固定下來。可以說，“玩家”隨著中國史的發展呈現出不同的面貌，但其未與主流思想相符，文字記載吉光片羽，許多構成因素都無從考究。

清朝晚期，資本主義萌芽，我國經濟開始迅速發展，但兩極分化嚴重，底層人民仍被生計裹挾，上層貴族卻能有多余的精力和財力專于“俗”事。隨著耽于玩好者日益增多，他們逐漸形成群體、派別，北京、上海、蘇州等富饒之地成為“玩家”的聚集地，并在晚清以后達到繁榮、鼎盛。北京是其中的典型代表，至今，北京人也常把“玩”掛在嘴邊，“玩兒”也是老北京文化的一部分。不少人玩物成家，在無意識間挖掘了“鴿子”“蟋蟀”“獾狗”相關的雕蟲小技的文化內涵，使它們成為北京的文化符號。由上所述，“玩家”在明清時期已有一定程度的發展，但值得注意的是，文史記載相比于實際出現的時間要晚上些許，再加上“玩家”這一稱號不甚正式，其極有可能早已輾轉于民眾口舌之中，只未加記錄罷了。因此，以上論斷僅能推斷大致年代及文化發展脈絡，“玩家”出現的具體時間以現有資料來說還是難以斷言的。

二、何為“玩”“家”

“玩家”一詞至今都沒有一個公認的、明確的釋義，大多學者對此只是稍加論及，未有深入。到底什么是“玩家”呢？“玩家”是由什么來判定的？現仍是懸而未決的兩個問題。但不可否認的是，即使沒有書面記載來論述其中含義，人們心中也早已存得一評判標準。下述將從文字構成的角度，分“玩”“家”兩個層次對“玩家”進行剖析，探求“玩家”之實質，簡述成為“玩家”所必須具備的基本素質，因能力有限，筆者尚難深入得法，僅供讀者參照罷了。

“玩”之一字最早出現于戰國，字形從玉，元聲。單從構成形式來講，具備兩種含義。一方面，因其形如把玩玉器，故《說文解字》將“玩”與“弄”字相坪，進而引申出玩耍、賞玩等詞，意指用不嚴肅的態度對待。《國語》：“大夫種勇而善謀，將還玩吳國于股掌之上，以得其志。”③《呂氏春秋》：“今有寶劍良馬于此，玩之不厭，視之無倦。”③其中所記皆含玩弄、輕視之意。另一方面，“玩”還指對某種活動進行精密、深邃的探查。從“玩”之一字的整體構成來看，“王”既可看為玉，又可視為通天地之人；右邊“元”，有開始、開端之意。通俗點講，“玩”實指研究宇宙萬物的根源，發現事物的本質。《易·系辭上》：“是故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序也；所樂而玩者，爻之辭也。是故君子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動則觀其變而玩其占。”④孔穎達疏：“言君子愛樂而習玩者，是六爻之辭也。”很明顯此處之“玩”不同于玩耍的意思，更近于揣摩、探究等意。另有（唐）吳筠《高士詠·向子平》說道：“子平好真隱，清凈玩《老》《易》。”③“玩”更近乎于窮究事物本質，辨別事物的途徑。除此之外，“玩”還引申為賞玩之物，可見《文選·序》：“黼黻不同，俱為悅目之玩。”③《楚辭》：“惜吾不及古人兮，吾誰與玩此芳草。”①《遠游》：“誰可玩斯遺芳兮？長向風而舒情。”這里的“玩”則是欣賞、觀賞的意思。“玩”亦可用作假借字，通“”，其含義為“貪”；另有一同源字“翫”，指多次重復以致厭倦；一異體字“骯”，表示專注地欣賞。可見，“玩”之一字含義眾多，了解其含義是了解“玩家”構成的基礎。

從文字學的意義上講，“玩家”之“玩”既屬名詞也是動詞，是內容與方法的凝結。“玩”作名詞來講，即所玩之物，囊括諸多領域，以古玩、收藏居多，蟋蟀、泥人、風箏、草編等類數不勝數，多是不受重視的、非主流性的對象，有的會隨時代化“隱”為“顯”，為眾人重視。就如古董來說，在很長一段時期，常被視為不務正業、玩物喪志的象征。直至社會穩定之后，文物古董重新受到重視，掀起了一陣古董熱，許多藏品被炒出天價，如今多以“收藏”相稱了。“玩”作動詞來講，表示一種實踐性較強的研究方式，近似賞玩與鉆研的結合。相對于其他的治學方法來說，其包含一定的趣味性，但最終仍歸于“研”。值得注意的是，大多受眾因固有之印象，將其劃入不正規、不重要的行列，人們擴大了其中的趣味性、娛樂性，下意識否定其中所蘊含的人為努力。實際上，“玩”之表層下蘊含著研之本質。正如沈從文先生熱衷于收集絲綢、刺繡等物，雖因玩物之好，最終也都成為歷史文化研究的資料。汪曾祺說：“他搜集、研究這些東西，不是為了消遣，是從中發現、證實中國歷史文化的優越。”①若僅從賞玩來理解就過于片面了。

何以成“家”？玩到極時終成家。廣義上講，“家”是指經營某種行業、掌握某種專門學識、技能或從事某種專門活動的人。所以從字面上講，“玩家”是指究心于所玩之物，并在這一領域有突出見解和卓越貢獻之人。早在《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就已提出三不朽，“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三不朽。”③“立德”，即樹立高尚的道德；“立功”，即為國為民建立功績；“立言”即提出具有真知灼見的言論。筆者認為，“三不朽”既是后人臧否人物的重要參照，又可部分引申為判定成“家”的矩矱尺度。古今中外，“玩家”不可謂不多，酷愛書法的唐太宗李世民、擅制瓷器的周世宗柴榮、喜愛字畫的唐后主李煜都被尊稱為“玩家”，今之王世襄、張伯駒、馬未都也是聞名中外的“大玩家”。最受世人推崇和認證的當數李漁，寫有《閑情偶寄》一書，堪稱“頭號玩家”。《閑情偶寄》中囊括了詞曲、演習、聲容、居室、器玩、飲饌、種植、頤養八個部分，內容豐富并獨有趣味。③其中，器玩部分詳細說明了家具與日用器血的設計，共包括十三大類，分為制度第一和位置第二，在中國古代家具設計著作中占據一定地位。季漁已經將所玩之物提升到理論高度，從平淺的賞玩進入細密的研究，以玩為媒介在收藏、賞鑒等方面有所收獲和創樹。總之，“玩家”之稱并非隨意冠之，或有一定的理論成果，或有相應的賞鑒能力。

“玩家”同其他領域的專家實為一家眷屬，卻不被重視，出于何因呢？關鍵在于“玩”這一字。雖然“玩”具有豐富的文化內涵，但人們對“玩”的理解多停留在表面的把玩與玩弄上，負面意味甚重。“玩”之一字的最早用法見于《尚書·旅獒》：“玩人喪德，玩物喪志。”④意指戲弄他人就會失去做人的品德，沉迷于玩樂就會失去志向而對未來不利。孔安國傳：“以人為戲弄則喪其德，以器玩為戲弄則喪其志。”古時，在儒家思想的導引下，講求重德輕物、君子立志，玩物因喪志之果而被嚴厲制止。此后，“玩”多具貶義意味，與玩物喪志、玩歲惕時、玩世不恭等詞密切關聯。古時，士農工商，階級分明，在多數人眼中，只有讀書入仕才是唯一的正道，玩物喪志所導致的嚴峻結果必然受到大眾的重視。玩物喪志與時代主流、社會意識相契合，流傳至今也就不意外了。因此，受眾在潛意識中降低了“玩”的價值含量，“玩家”也難得到平允公正地看待。“玩家”之“玩”更多是作為研究內容而存在的，大多人則將其理解為治學方法，不禁腹誹：“隨便玩玩也能成家？”通過與其構成相似的“教育家”一詞來說，人們肯定會將其理解為在教育方面成就非凡的人物。“教育”與“玩”都是既可以作名詞也可以做作動詞的，但不同的是，“教育”一詞長期以來都是作為一個正面詞匯而存在，“玩”則與之不同，褒貶不一。其實，不論所玩何物都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一部分，并無高下之分。正如《中國金魚文化》《中國葫蘆》《北京鴿哨》等著作同樣是難以或缺的理論著作，填補了中國歷史的空白，《閑情偶寄》《長物志》等一類本被稱為雜書的著作至今仍散發出熠熠光輝。

堅實的文史素養和豐厚的資財是“玩家”所需的兩大基本條件，若論必要條件，還需有一往無前的深情。明朝張岱曾言：“人無癖不可交也，以其無深情也。”無論何種領域，內在興趣都是不可或缺的動力來源，甚至將自身拋之腦后，雖歷盡艱辛仍歡喜無狀。正如王熙咸，由鴿及哨，愛之入骨，以“哨癡”為號。家境清貧，獨于鴿哨，不惜傾囊相易，乃至典衣質物無吝色，非得之不能成寐。①鴿哨并非主流器物，王熙咸之收藏也并非為賣得高價，僅為滿足玩物之癖罷了，也正是這一嗜好引導其在鴿哨領域不遺余力地“玩兒”，從而為鴿哨的保護與研究留下豐富遺產。

三、大眾視域下的片面化

隨著社會環境的更迭以及競爭壓力的增強，“玩”與“學”被劃入兩個毫不相關的陣營，“玩”這類帶有娛樂、休閑性質的行為被大幅度遏制，成績至上成為時代主流。人們對于“玩”的理解趨于片面與淺薄，專業知識外的一切活動都將與“玩”掛鉤。再加上網絡游戲的興起，游戲玩家的稱謂開始流行，“玩家”一詞逐漸被游戲領域壟斷，偏于娛樂化。“家”的含金量也在不斷下降一許多活躍的專家根本做不到名實相符，在不知不覺中消耗掉受眾的信任。概而言之，“玩家”一詞在如今的大眾視野中失去了它深厚的文化含義，籠罩著一股非正式、非專業的色彩。

現今，由“玩”及“物”的理解都更趨片面化。玩物喪志說是今人產生此類觀念的源頭，同時也在于人們對其含義性的誤解。明清之際，古人講究“存天理、滅人欲”，避免沉溺與嗜欲。陸世儀說：“古語有‘玩物喪志’‘玩物適情’‘玩心高明’三語。‘玩物喪志’，其最下者矣；‘玩物適情’，其賢者之事乎？至于‘玩心高明’，則非大賢以上不能。”②只要主體體察、認知的對象都可稱為物，此處之物沒有一定的物質形態，具有某種抽象性。他們更多關注的是玩兒這一種態度，只要玩幾得好、玩兒得精，就可脫離玩物喪志的層次，上升到更高的高度。但這一思想觀念并沒有得到廣泛地蔓延與承續，十分可惜。而早在《周易》“豫”卦之中，就已指出正確的玩物態度了。豫卦為《周易》第十六，《象》曰：“雷出地奮，豫。”③雖是歡樂之義，卻處處主張不可窮歡極樂。正如初六之爻，《象》曰：

“初六‘鳴豫’，志窮兇也。”④意指初六處低下之位而失其正，歡樂甚而喪其志，不思進取，必至于兇，講求樂得其時，樂得其度。它所否定的不是玩之本身，而是不重節制的玩物態度，若能注重其中限度，則能化兇為吉。迨至今日，所玩之物從不含特定范圍的廣義所指變為除學識之外的狹義特指，是對“玩”的一棒子打死、全盤否定，“玩家”也脫離本義，含金量不斷降低。

大眾的文化心理和社會語境亦是影響“玩家”之義的重要因子。“玩”已向口語化、民俗化的方向發展，日常生活中的不斷使用早已使它失去自身的深層含義。眾人對于“玩”的固有觀念也不斷加深，以至于在面對“玩家”一詞時，多數人都會賦予它非正式性的價值含義。以王世襄為例，他被譽為“京城第一玩家”，對蟋蟀、中華鴿、葫蘆等領域都有深入研究，除此之外，王世襄對于明式家具、漆器、竹刻等工藝美術也有開創性的研究。他本人在《北京鴿哨·自序》中表示：“我自幼及壯，從小學到大學，始終是玩物喪志，業荒于嬉。秋斗蟋蟀，冬懷鳴蟲，韝鷹逐兔，挈狗捉獾，皆樂之不疲。”③“玩”確實貫穿了王世襄的一生，難免有人將王世襄的成就與隨心所欲、輕松愉快聯系起來，認為是輕而易舉玩出來的，這是把其自謙之語視為真了。也因“玩家”這一稱號的風靡，大多學者在論及王世襄時必先討論一番他的鴿子、蟋蟀以及被夸之又夸的燜蔥，其真正的藝術貢獻反而被置之于后了。有人更是將王世襄的藝術經歷分為玩物喪志、玩物立志、玩物成家三個階段，王世襄似乎與“玩”緊緊綁定了。所以，不少學者認為“玩家”這一名號過于輕浮與淺薄以至于掩蓋了王世襄真正的學術貢獻；也有人將此歸咎于受眾學識素養不夠。但就連啟功先生也認為“玩”之一詞太過淺顯，主張以“研物”代替“玩物”。可見，“玩”的表層含義早已扎根于大眾心理之中，“玩家”的正名更是任重道遠，亟須有志之士的抉發與推動。

概而言之，在大眾視閾之中、現代語境之下，“玩家”的深層內涵在無意識中被忽略，趨于平面與淡薄。幸運的

是，隨著思想的解放與藝術活動的日常化，玩物不是只有喪志，玩物養志、玩物立志、玩物上志等一類詞匯收獲一批價值認同。人們意識到全面發展的重要性，認知到“玩”的深層概義，在廓清何為“玩家”的同時會思考“何以成家”。近年來，北京文化的承繼發展以及傳統文化的傳播普及，也讓“玩家”這一實質載體有進一步發展，雖然目前對于“玩家”仍沒有一個準確的定義，但其成分、性質，已可略窺一斑了。

作者：

張文文，河南大學美術學院藝術學理論專業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藝術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