框架強化與情感動員：文物歸國主題短視頻的國族想象建構

【摘要】圍繞中國海外流失文物歸國的網絡視聽創作已成規模化傳播現象。現以框架理論為基礎，研究抖音平臺文物歸國主題短視頻的國族想象建構。以“受難—復興”敘事為核心框架，該類短視頻激活殖民創傷記憶與歸國愿景塑造的民族復興象征性事件，通過公共與私人敘事交織實現國族認同的個體化下沉，借助多樣符號將流失文物轉化為國家民族的復合型文化隱喻。短視頻采用“隱喻統合”策略，將文物物理位移升華為文化主權斷裂的集體記憶，借“文物擬人”具身敘事激發情感共鳴，形成官方文化主權敘事與民間親情敘事的協同效應。文物歸國主題短視頻的創作與傳播，既要警惕媒介框架的認知遮蔽，更應探索技術賦權敘事創新，使“文物回家”數字展演成為通向歷史真相與文明互鑒的精神橋梁。

【關鍵詞】框架理論；文物歸國主題短視頻；國族想象；國族認同

一、研究背景與方法

文物是民族文化的物質載體和國族情感的具象凝結，海外流失文物更具有特殊的歷史、文化和政治意涵。2023年8月30日，網絡短視頻《逃出大英博物館》上線抖音等網絡視聽平臺，以“文物擬人”的策略引爆傳播，單集播放量破3億。“文物歸國”相關話題標簽下的短視頻播放量破億次，彈幕互動超百萬條，創作主體涵蓋官方媒體、自媒體博主及普通網民，觀眾覆蓋各年齡段網民，尤其吸引年輕群體參與二次創作（“二創”）和跨國聲援。文物歸國主題短視頻讓更多公眾關注到中國海外流失文物的現實處境，形成“呼吁將非正當渠道所獲得的中國文物無償歸還中國”[1]的傳播熱潮，讓流失文物成為全民性國族想象的文化符號。

“想象的共同體”理論[2]揭示，現代民族國家認同本質上是傳播媒介與集體想象共同作用的產物。在全球化時代，民族國家“需要在國族想象基礎上達成一種走向凝聚的國家構建和民族認同”[3]。國族想象的核心，在于構建超越具體文化差異的民族同一性認知框架。因此，國族想象是特定時空與環境中的主體對國家民族的制度、特征、實力和對國家民族與自我關系的認知與想象。現代民族國家的形成必然伴隨著對文化主權的追尋，文物正是文化主權的重要表現物[4]，文物的跨國流轉由此構成民族歷史敘事的關鍵要素。當文物遭遇掠奪與流散，其物理位移便隱喻著文化主權的斷裂，流失文物的歸國訴求則成為國族想象的重要體現。

文物歸國主題短視頻在數字平臺的廣泛傳播，展現出巨大的情感動員潛力，折射了平臺技術賦權下的公眾將國族想象轉化為可參與的文化實踐。在主旋律電影中，國族想象既是國家政策的形象注解，也是對國家中心化和社會凝聚力的一種意識形態再生產[5]。影像通過書寫歷史想象記憶完成國族整體感構建，觀眾得以獲得民族身份認同[6]。當用戶借由“二創”、評論、彈幕等互動方式參與創作時，文物歸國議題已超越了單向傳播，演變為官方與民間共同推動的視聽實踐。官方與民間的敘事協作并非偶然，其背后正是數字時代的參與式文化在發揮作用。文物歸國主題短視頻的創作呈現出層級化參與特征——專業機構提供宏觀主題，意見領袖發起敘事框架，普通用戶通過“二創”形成意義增值。框架理論（Framing Theory）強調傳播主體在內容生產過程中的選擇性呈現與意義結構化，高—中—低三層次框架模型[7]有助于分析此類短視頻內容的主題設定、敘事策略與符號修辭，進而幫助闡釋短視頻中國族想象建構的樣貌與邏輯。

抖音是諸如《逃出大英博物館》等文物歸國主題短視頻的首發平臺和“文物回家”話題發酵的重要平臺。在抖音上，該類視頻數量豐富，類型多樣，展現出多元創作主體關于中國海外流失文物的認知、觀點和情感。截至2024年4月1日，抖音話題專欄“#逃出大英博物館”和“#文物回家”，分別擁有25.6億次和1.9億次播放。本研究通過Python抓取抖音平臺包含“文物回家”“文物歸國”“文物擬人”“流失文物”“文物歸還”“逃出大英博物館”6類關鍵詞的短視頻，經清洗后獲得834個視頻作為分析樣本。3位編碼員分別獨立編碼，編碼員間霍斯提系數（Holsti’s Coefficient）均值為0.88，表明編碼過程擁有較高的信度。

二、框架呈現：文物歸國主題短視頻國族想象的建構圖式

在媒體內容生產中，創作主體“借由框架轉譯社會事件為主觀認知，并通過語言成為日常言說”[8]。本研究遵循“高—中—低”框架模型，從主題設定、敘事特征、符號呈現三個層次展開分析。主題設定通過框架設置反映出文物歸國主題短視頻的整體樣態，敘事特征將認知、情感和意義嵌入顯性信息中以深化主旨建構，符號呈現則從直觀的標題、語言、音樂、技術等多種形式，反映具體視頻的言說語態。

（一）高層次框架：文物歸國主題短視頻的主題設定

高層次框架，主要是對事件主題的界定，是主題背后的深層次含義和價值取向，反映創作主體的意圖、接受主體的解讀及社會文化背景。在本研究中，文物歸國主題視頻的高層次框架主要包括事實框架、情感框架、知識框架、影響框架四種類型。

在事實框架中，首要聚焦文物回歸事件（70%），其次是文物概況（26%），文物保護內容最少（4%），契合并服務于“受難—復興”核心敘事母題的建構需求。通過對文物回歸事件的優先呈現與高度聚焦，創作者得以集中展現“復興”的實現節點——流失文物成功“回家”這一最具象征意義的時刻，為抽象的民族復興愿景提供具象化符號載體。對文物概況的側重，主要服務于“受難”歷史鋪墊與創傷記憶的喚醒，為后續“復興”敘事提供歷史語境和情感張力。在情感框架中，正面積極情感占74%，表達對文物回歸的強烈渴盼；客觀中立占25%；否定消極僅占1%。視頻主題往往充斥著歷史悲情，但總體呈現出對“文物回家”的積極渴盼。“悲情”與“渴盼”的張力構成“受難—復興”敘事的情感驅動力——悲情源于對“受難”歷史的創傷記憶，渴盼則是對“復興”愿景的強烈投射。在知識框架中，史料科普占50%，才藝展示占27%，回歸途徑占23%。史料科普類視頻，重視向觀眾傳遞關于文物的歷史知識和背景；才藝展示類視頻，往往通過廚藝、繪畫、建模形式重現文物處境，給予現代視角解讀；回歸途徑類視頻，旨在展示文物回歸的過程和方式。在影響框架中，97%聚焦國內影響，國際影響占3%。這與抖音作為面向國內用戶為主的網絡視聽平臺的特性密切相關，但也體現出內向性特征：通過“大國崛起”符號強化國族認同，但忽視了國際文物治理規則和跨國協作案例。

（二）中層次框架：文物歸國主題短視頻的敘事特征

中層次框架，主要涉及視頻中將所有符號、素材、情節組接起來的敘事特征，包括呈現方式、內容來源、呈現視角、空間場景四個方面，它們構成公眾接收到的顯性信息，也是創作主體意圖傳遞的明確信息。

在呈現方式層面，口播評論（26%）成為最主流的表達形式，創作者以直接敘述強化歷史正義性；情景演繹（24%）則通過《逃出大英博物館》這類劇情化敘事將殖民創傷具象化；衍生“二創”（20%）以混剪、配音、動畫、美食等再創作手段激活參與式傳播；圖文結合（11%）則倚重信息可視化呈現回歸案例。相較之下，視頻日志、專業訪談等形式因制作門檻較高而占比有限。內容來源的分布揭示了敘事主體的多元結構。自媒體博主（68%）憑借其貼近性話語成為敘事中堅；混合來源（17%）多見于媒體機構與自媒體博主的協作；媒體機構（10%）側重于事件報道，官方部門和專業機構占比較少，折射出民間敘事與官方話語的縫隙。這種主體分層導致呈現視角明顯偏好。鏡頭客觀視角（37%）賦予敘述權威感，擬人化視角（25%）如“銅奔馬自述流亡史”則通過物我同構激發共情，博主主觀視角（23%）強化個人化表達，而專業視角缺失（合計15%）則削弱了歷史深度的開掘。空間場景的象征系統尤為關鍵。公共場景（40%）聚焦博物館、遺址等場域，如部分博主在大英博物館實景拍攝中強調文物歸屬；私人場景（29%）則通過居家展示、書桌陳列等構建文物與日常生活的親緣性，隱喻文化血脈的延續；無特定場景（20%）多用于口播解說；混合場景（11%）則嘗試連接不同時空維度。這種空間符號的組接暗含“家國同構”的深層心理機制——博物館作為國家記憶裝置承載集體認同，而私人空間則使國族敘事下沉至個體生命經驗，二者通過短視頻的蒙太奇拼貼推動抽象國族認同向具身化感知轉化，將文化主權訴求轉化為“讓文物回到生活語境”的情感訴求，實現從政治話語到生活實踐的敘事轉譯。

（三）低層次框架：文物歸國主題短視頻的符號呈現

低層次框架，是視頻的微觀元素，處于傳播內容的表層，卻是創作主體最直觀的符號采擇和接受主體最原初接觸到的信息。創作者通過標題應用、人物語言、音樂運用、技術形式手段，借助于微觀符號的重復性展演，向受眾傳遞關于文物歸國的直接信息和情感體驗，完成國族想象的具體表達。

標題應用方面，直接闡述主題最為常見（61%），“歸”“家”“盼”等高頻詞，使“文物回歸”訴求降維為“游子歸家”的普世共情。通過直白表述降低理解成本，服務于議題的大眾化傳播。比擬式標題（18%）通過“第一人稱”的擬人化敘事方式，如高頻出現的“我想回家”等表述，賦予靜默的文物以主體性的情感“心聲”，有效增強了與受眾的情感共鳴強度，將文物歸國的訴求深化為一種具有生命感的共同期待。人物語言方面，中文使用占主導（79%），字幕補充關鍵信息（14%），少量視頻融入混合語種（3%）或外語（1%）。“漢語主導”的傳播生態，反映文物歸國的敘事首先且核心目的在于面向國內觀眾進行國族認同的建構與鞏固，而非尋求跨文化群體間的理解或對話。這一內向性傳播特征通過語言符號的選擇性使用得到明確彰顯。音樂運用方面，抒情型國風音樂最普遍（47%），起到強化文化身份認同的作用；史詩型西方交響樂（25%）以其宏闊、莊重的聽覺特質常被用于烘托歷史的厚度或回歸進程的不易，起到輔助敘事氛圍營造的作用；儀式化民族流行樂（17%）則嘗試將傳統音樂元素與現代流行節奏相結合，在保留民族特征的同時增強可聽性與傳播力，同樣服務于輔助性的敘事表達。技術形式方面，90%的視頻未采用技術形式制作，這有助于突出內容真實性；其余視頻運用了特效或三維動畫以增強視覺表現力。通過具體而微的符號使用及其特定組合，文物歸國的訴求形成特定的話語結構，最終轉化為受眾對“國族”這一抽象共同體更為深切、可感的情感認同與想象支撐。

通過多層次框架協同，文物歸國主題短視頻建構起國族想象的認知圖式。在主題設定層面，“受難—復興”的二元敘事框架通過歷史創傷的反復激活與歸國文物的儀式化呈現，將近代中國的滄桑歷程與當代復興愿景并置。在敘事策略層面，官方話語的“文化主權敘事”與民間創作的“親情敘事”形成互補，強化國家行動的法理正當性，通過家國同構的情感邏輯拉近與受眾的距離。在符號呈現層面，視聽符號矩陣使國族想象具象化為可感知的文化儀式。在內容方面，短視頻既通過歷史定調確立敘事合法性，又借助符號重復實現意義沉淀，以“創傷記憶—復興愿景”框架完成國族想象的再生產。

三、框架強化：文物歸國主題短視頻的國族想象敘事

創作者通過主題設定、敘事策略與符號呈現，建構出近代歷史上百年受難的滄桑中國和歷經苦難后正在崛起的復興中國的想象。文物歸國主題短視頻著力于強化“受難—復興”框架，側重隱喻統合與想象賦形兩種敘事策略。前者通過將流失文物轉化為承載國族創傷與復興訴求的復合型文化符號，實現從物質遺存到情感共同體的認知升華；后者則依托文物擬人化的身體話語，將歷史記憶轉化為可感知的國族認同，使國族想象從抽象概念轉化為具身感知的共同體經驗。

（一）隱喻統合：作為敘事載體的流失文物

流失文物回歸是復雜情感（痛惜掠奪、渴望回歸）的一種載體，隱喻是觀眾在觀看視頻時觸發情感共鳴的關鍵。文物歸國主題短視頻往往采取基于西方殖民主義支配、掠奪、傾軋的歷史受難敘事，這一敘事與想象呈現出相似的心理結構，將流失文物所受的苦難化為非純粹私人化的體驗，成為連接觀眾的情感紐帶。視頻《姐姐被他們帶走了，可她不該屬于西方》（2023-09-09/@云野夢游記），在呈現因列強劫掠而被撕碎一分為三的敦煌文書《歸義軍衙府酒破歷》時，將其擬人化為離散的三姐妹，將對文物追索的認知轉化為對親人團聚的渴求，使抽象的法理訴求獲得具象的情感支點。《尋跡·文物》系列視頻（2024-01-15/@又青說）用客觀冷靜的6集科普陳述，闡述流失文物背后的故事，呈現國寶流亡海外的經歷，解讀國寶難歸故土的原因，抒發“流失文物的真正歸屬是故土”的主題。《花了點時間畫了小玉壺以外的幾件國寶，大家認識么？》（2023-08-30/@畫畫的燭龍）以漫畫方式對現存于大英博物館的流失文物進行再創作，通過生動的形象和幽默的筆觸實現“萌化傳播”，重申流失文物的價值。此外，圖文結合、視頻日志、新聞報道等其他呈現方式均通過視覺圖像、文字描述和現實記錄，將流失文物的歷史和現狀呈現給公眾，使流失文物的隱喻意義得以在多元化的文化語境中傳遞。

多元的呈現方式體現出多元創作主體對國家歷史的重新解讀和對文化認同的共同構建，但在不同的呈現方式背后，流失文物作為敘事載體的作用機制往往相通。當流失文物化身成人，其器身的灰塵、裂痕都被重新詮釋為殖民暴力的印記，通過這種敘事策略以實現三重轉譯：物理傷痕轉譯為身體創傷、物質位移轉譯為精神流亡、器物離散轉譯為家族分離。在視覺符號上，文物歸國主題短視頻也通過多樣的符號進行編碼：在器物層，以行李箱、運輸箱等符號強化“文物移動”的物質性；在身體層，通過擬人化傷口、淚痕等敘事，將殖民歷史暴力具象為可觀看的創傷；在情感層，借助骨肉分離、地圖裂痕等意象，隱喻文明共同體的斷裂與重組。文物歸國主題短視頻通過隱喻統合，完成“文物即國族身體”的認知建構。流失文物在敘事上的位置顯然是具有“可代入性”的，通過描述流失文物的歷史境遇、現存處境、回歸努力或歸途經過，創作主體通過“受難”敘事將自身、接受主體、流失文物和家國的感知內化、流轉和互通，將個體情感凝聚為國族情感，集體創作形式通過構建共同的情感結構和認知框架，將分散的力量匯聚成強大的凝聚力，人們以此生發出基于歷史正義和文化歸屬的強烈意愿。流失文物不僅是文化符號，更是文化創傷、國家知識和國族統合的整體性隱喻，承載著個體和集體的情感與記憶，同時也象征著國家的尊嚴和榮耀的喪失，其回歸成為愛國儀式啟動和運行的“共同焦點”。在這個過程中，流失文物成為想象的共同體的“共同符號物”，而共同體依靠符號亦完成向“符號共同體”的想象演變。創作主體、接受主體、文物與家國呈現出一種同構關系，隨著“家國興亡”和“大國崛起”的敘事，沉入國族想象的底層，喚起國族身份認同。

（二）想象賦形：作為言說語態的文物擬人

在文物歸國主題短視頻中，大量歷史元素通過想象賦形被重新解讀和呈現。文物擬人式的想象賦形納入創作主體的藝術加工，將文物從無生命的器形升華為具有人類身體和思想情感的主體。不同于機械復制和重復，文物擬人式的想象賦形納入了創作主體的藝術加工，因而文物從實在之形、具象之形抽繹為文物擬人的抽象之形。擬人化敘事通過“身體話語”激活身份認同[9]。《逃出大英博物館》（2023-08-30/@煎餅果仔），選取現代工藝品中華纏枝紋薄胎玉壺作為典型文物并進行擬人化演繹呈現，將小玉壺的服飾設計等器物特征轉化為身體符號。小玉壺的衣裳用水綠色的交領襦裙還原玉壺的原材料青海青玉，裙身綴以金線模擬薄胎工藝的透光性。此外，小玉壺的臉頰沾滿灰塵，側面體現出其在大英博物館沒有得到妥善保存。在短視頻《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2023-09-05/@諸葛鋼鐵的鐵）中，博主通過精致裝造與布景拍攝，還原出明代畫家張紀的《人面桃花圖》中立于庭中桃樹下的仕女，訴說被劫掠的心聲。通過賦形，流失文物得以重新被賦予生命和情感，觀眾通過擬人化的文物形象更深入地理解和感受文物背后的歷史和文化內涵。

較之靜態的圖片展示和資料回顧，文物擬人類視頻動態鏡頭語言、聽覺刺激和內聚焦視角，更能讓受眾置身其中，物與人疊加關聯所形成的結構是國族敘事的關鍵。流失文物本身、銘文、符號及其經歷嵌入人的身體，融會成渾然一體的記錄和傳播語態。借助文物擬人化的方式，身體話語得以入場，身體既作為一種語言的身體而存在，又作為一種言語方式的身體而運行，以姿態和情感互動詮釋流失文物的象征性意義。通過有效應用現代視聽技術，文物歸國主題短視頻儼然成為一種“文化皮膚”（The Skin of Culture）[10]，成為我們文化身份的表征、成為我們肌體的延伸，塑造我們的感觀，讓受眾與海外流失文物交感共情，浸入與海外流失文物共同“受難”的敘事語境中，產生更牢固的情感紐帶。

四、情感動員：參與式文化中的身份實踐

當隱喻統合與想象賦形完成對文物的情感賦能后，文物歸國主題短視頻得以在數字平臺中激發大規模的集體情感，完成深刻的情感動員。這一動員過程的本質，在于將潛藏于歷史記憶與民族記憶中的普遍情感，經由短視頻這一媒介形式有效轉化為驅動集體行動的向心力。在參與式文化的身份實踐中，創作者通過“解構—聚焦”的符號生產策略，重塑文化認知，依托“我者—他者”的符號區隔建構認同邊界。至此，被短視頻所激發、匯聚的國族情感，便超越了單純的共情層面，升華為具有凝聚力和行動導向性的集體情感力量，實現情感與認同從個體向集體的高效聚合與動員。

（一）情感奠基：“解構與聚焦”疊加下的符號生產

異彩紛呈的文物歸國主題短視頻在網絡視聽平臺上走紅，是一場傳統文化現代化轉譯的傳播實踐。創作者通過解構與聚焦的策略，將龐雜的中華文明進行創造性轉化，提煉出最具傳播力的文化符號。解構，并非簡單地消解傳統，而是以當代青年的話語呈現歷史敘事。過去演繹傳統文化，多以宏大敘事、嚴肅表達為主，如《國家寶藏》將視野靜置在某一博物館空間或歷史場景，以磅礴嚴肅的風格講述歷史故事。但文物歸國主題視頻更傾向于將鏡頭對準“想象賦形”下的文物個體，將中華傳統文化這一看似龐大而復雜的體系進行拆解，從中提煉出對觀眾最具吸引力和共鳴的元素。聚焦則是創作主體將自身優勢與敘事焦點相對應，讓視頻作品能夠在短時間內抓住受眾的注意力，這也與網絡視聽平臺的優勢與調性相契合。短視頻《一起，等他們回家！》（2023-08-30），美食博主“老板羅成”用翻糖藝術復現大英博物館館藏青花云龍紋梅瓶，既保留了器物的美學特征，又通過食材媒介的易逝性隱喻文物流散的集體創傷。在短視頻《萬里歸程》（2023-09-12）中，說唱博主“我是王約翰”以韻律節奏展現歷史敘事，使文物情感表達突破線性時空限制，形成青年亞文化與傳統文化的共振。

文化轉譯策略的成功，關鍵在于創作者對網絡傳播規律的把握。短視頻《子歸》（2022-07-07/@鄭輕易斯頓美術學院），通過動畫擬人化兔首銅像，以小女孩的成長軌跡勾連起國家百年變遷。創作者將復雜的歷史敘事拆解為“離散—追尋—回歸”的情感母題，讓公眾在3分鐘敘事弧線中完成從個體情感升華為家國認同。這種傳播模式跨越嚴肅歷史敘事的認知門檻，通過情感共鳴實現文化記憶的當代激活。因而，文物歸國主題短視頻不僅是對國族歷史的機械性再現，更是一種想象性構建——它在歷史和現實之間，在流失文物和“我們”之間，以一種熱切的共鳴詢喚和聯結起散落在網絡廣場上的個體，將他們收攏聚合成一個共同體。

（二）情感認同：“我者與他者”對照下的共同體美學

作為一種媒介實踐，創作主體采擇、展演和制播內容，是主動選擇的結果。在文物歸國主題短視頻中，創作者選擇用中文訴說、用國樂渲染、用傳統美學呈現流失文物的故事時，不自覺地將個體敘事嵌入國族想象的坐標系。家國同構的敘事框架，通過“我者—他者”的符號化對照得以強化，凸顯了個體對家國的依戀和歸屬感，強化了國家和文化認同。

從標題用詞來看，常出現一些高頻關鍵詞匯（見圖1），流露出“家國情懷”“民族身份”“歷史正義”和“回家渴盼”的情感。正如“共同體美學”重視我者思維和他者思維[11]，大量“我—他”“我們—他們”“中國—他國”等對照詞語出現，體現出“確證自我—區隔他者”二元結構的國族認知圖式，或隱或現地流露出創作主體的民族審美、性格和身份。“家”和“回家”的廣泛使用，直接指向創作主體的民族情感和國家認同，體現家國同構的創作觀念，書寫出家國交織的想象共同體。

此外，創作主體在文物歸國主題短視頻中的符號呈現亦形塑了對家國的情感認同和認知。諸如，普遍使用中文語言，抒發“我者”的觀點；或用外語進行采訪，收集“他者”的看法；或大量使用國風音樂，以濃厚的民族特色喚起觀眾對傳統文化的共鳴，實現儀式感和認同感的建構。符號使用有助于激發“想象的共同體”成員間的審美一致性和情感凝聚力，一齊納入國族想象的宏大敘事中，在不斷復現的展演中實現群體身份的確證。

（三）情感深化：“情感與技術”交織下的移情于物

媒介記憶需要與記憶通道建設相配合。記憶通道是將歷史與現實打通的介質，可以是虛擬的時間節點，也可以是能夠接觸的舊物或遺址。[12]公眾借此穿梭于歷史與現實之間，流失文物因其獨特的物質性與文化象征意義，成為記憶通道中極具張力的存在。廣為傳播的短視頻《我是蘆葦雙魚盤……我等你們帶我回家》（2023-09-06/@楊禮禮）、《那些被困在大英博物館的文物也會想家吧》（2023-09-05/@糕糕不掉毛）、《你好，我叫櫑具劍，是一把漢鐵劍》（2023-09-29/@顏氏英子），創作主體通過“物史互構”的敘事策略，將現藏于外國博物館的流失文物置于當代語境中進行故事編織。當蘆葦雙魚盤化身為翹首以盼的游子，當單色釉花觚成為望月思鄉的旅人，當櫑具劍挺身為守護故土的勇士，讓流失文物超越其物質形態轉化為情感符號，使公眾在觀看過程中經歷從“他者記憶”到“集體體驗”的轉化，實現歷史創傷記憶與當代民族情感的共振。

作為傳統藝術作品，文物由于自身的歷史、藝術與文化價值，擁有此時此刻、獨一無二的本真性，因而具有讓人膜拜的價值，本雅明稱其為藝術作品的“靈韻”（Aura）。[13]在機械復制時代，傳統藝術品的本真性雖因技術復制而消解，但短視頻創作者通過移情于物，開辟了新路徑。短視頻《敦煌遺書》［2023-08-31/@斜杠玩家吉叔（郭吉勇）、@深圳共青團］中三維建模構建的飛天歸鄉場景，短視頻《稀世國寶北魏浮雕流失美國，#新華社讓千年前國寶復活！目前，我國流失海外文物超1000萬件！》（2021-04-27/@新華每日電訊）里虛擬復原的北魏儀典盛況，皆以數字技術重塑了文物的“靈韻時刻”。在物理的空間距離上，流失文物的本體身在遠方，但在精神的心靈距離上，觀眾的想象卻與文物本身達成了切實的情感連接。由此，短視頻本身成為連接過去與現在、本土與異域、個體與集體的橋梁，為國族想象構建提供了豐富的媒介土壤。

五、結語

感于歷史，發于家國，移情于物。國族想象正在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姿態，在網絡視聽場域中煥發新生。文物歸國主題短視頻為國人呈現了流落海外文物的處境，引發國人將深沉的家國之愛凝聚于對流落在外的文物回歸的期盼。文物與家國的同態化書寫，將中華民族的強大魄力和中華文化的深厚底蘊淋漓盡致地展現其中。海外流失文物不只是歷史記憶的載體和文化創傷的指稱，更是一種可移動的邊界、被遺忘的提醒和被共享的體驗，統攝起了彌散于網絡空間的國族意識、情感和想象，生成和維持著人們和家國的關系。公眾通過對西方霸權形象的回顧、塑造和抵觸，凝聚了內部團結、自我發展的國族意志，通過“文物回家”的情感實踐強化民族自信與認同，與家國完成主體性交融，落實共同體情感的寄托。

媒介框架是進行選擇的原則[14]，本質在于創作主體對現實意義的篩選與闡釋。在文物歸國主題短視頻的創作熱潮中，其內容框架在技術平臺的流量法則與歷史敘事的深層矛盾中暴露出多重困境。短視頻的即時性創作生態與用戶“滑動式”觀看習慣，催生了歷史敘事的娛樂化傾向。部分視頻采用游戲畫面與非主流頭像的生拼硬湊，虛構“贗品換真品”的離奇情節，與文物追索主題嚴重割裂，實質是以荒誕敘事迎合“爽劇”流量邏輯，看似強化民族情緒，實則將文物追索的法理正義窄化為情緒化對抗，遮蔽了國際協作、法律途徑等現實維度。少部分創作者通過“我族中心主義”[15]的敘事策略，將文物回歸簡化為東西方二元對立的文化復仇，可能催生國族認同的封閉化傾向。

短視頻平臺的算法推薦機制以“注意力經濟”為導向，催生選擇性記憶與過濾的圖像狂歡，還導致議題的嚴肅性被消解。部分視頻因變裝還原度不足，對“文物回家”的呼吁流于形式，引發評論區大量指責，使議題焦點從殖民歷史與文化主權轉向服飾妝容的爭議。當文物淪為視覺消費符號，當對文物本體的追問被妝容爭議取代，當公眾的熱情止步于“變裝打卡”或刷屏彈幕，深度家國認同可能滑向淺層的情感表演。這種“參與即滿足”的傾向，折射出流量時代認同建構的弊端：儀式感越強，行動轉化可能越弱。

平臺熱點機制驅動的同質化創作進一步加劇了敘事異化。大量“文物哭訴”類短視頻，通過程式化的流淚特效、悲情配樂強行煽情，雖能引發共情，但在密集推送后導致受眾感知麻痹。這種“情感先行”的敘事能快速凝聚認同，卻可能使公眾對文物返還的認知停留在符號化的悲情想象層面。然而，這份澎湃的“共情力”恰是連接個體與宏大歷史敘事的橋梁，其價值不應被否定。關鍵在于將這份源自民族傷痛的情感共鳴，轉化為對歷史真相的深刻體認和文明存續的理性思考。

這種深刻的體認與理性的思考，正是文物歸國主題短視頻超越表層情感表達、實現其深層媒介功能的關鍵前提。在流量邏輯中守護文物的歷史重量，在數字儀式里完成民族認同的深層建構，使文物歸國主題短視頻成為文化主權的聲張工具和人類文明共同記憶的守護媒介。文物歸國主題短視頻的創作與傳播，既要警惕媒介框架的認知遮蔽，更應探索技術賦權敘事創新，使“文物回家”數字展演成為通向歷史真相與文明互鑒的精神橋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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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張明新，華中科技大學新聞與信息傳播學院教授（武漢 430072）；余崔琬，華中科技大學新聞與信息傳播學院碩士生（武漢 430072）。

編校：王 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