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困境的展示與突圍

【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7009（2025）04-0008-06

Presentation of Survival Dilemma and Breakthrough of Dilemma ：

Comment on Gui Yu's Novel Collection You Go towards Time

CHEN Yu-lu

（Faculty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Northwest Minzu University， Lanzhou 730o3o，China）

Abstract：Gui Yuisan excelent novelist.His novelsarea mixtureof bizarre ancientlegends and modern history，which coexist with absurdityand reality.With the helpof pure and sincere emotions，he promotes the developmentof stories， showing the various misfortunes and survivaldificulties of diferent characters，and showing his concern for ordinary individualsand ordinary history forgotten by time.Whileexamining the plightofhumanexistence，ghost fishare also actively exploring ways to break throughthe plight，painting avision for thecommonfutureof mankind and providing useful enlightenment.

Key words：Gui Yu; You Go towards Time； survival dilemma; break through an encirclement

青年小說家鬼魚的第二部小說集《你朝時光而去》近期由山東文藝出版社出版，共收錄《你朝時光而去》《驚蟄》《莊嚴》《端陽》《斯堪的納維斯》《慈悲》《你離開了這個世界》等七部短篇小說，共計十四萬字。七篇小說人物各不相同，有尚未看清世界便死去的少年，有日日蹉跎仍心懷理想的青年，有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的中年，有倚老逾矩致晚節不保的老年，由幼及長、由生到死，將人的一生完整展演了一遍。鬼魚巧妙地將奇異的遠古傳說與近代歷史元素融合，構建了一個荒誕與現實交織的敘事空間，揭示了人物在不同境遇下的不幸遭遇和生存挑戰。盡管如此，這些故事大多彌漫著舒緩、悠揚、寧靜的氣息，敘述節奏平和，避免了刻意追求戲劇化效果的傾向，延續了《仙人》的敘事節奏，讀來并不悲觀，反而總能在背后獲得一種超脫物外的寧靜，使讀者在體驗掙扎與痛苦的同時，也能感受到希望與堅韌。

一、生存困境的多面呈現

鬼魚的小說植根于現代社會，描繪了不同人物的生存挑戰，這構成了其小說存在的基礎。盡管鬼魚塑造的人物身份迥異，他們的生存方式和終極命運也各不相同，但生存挑戰的現實性是不爭的事實。年齡的差異和身份背景的不同導致他們所面臨的挑戰各具特色，深陷于時代、社會、物質和精神等多維度的交織之中，以不同的形式和情境在小說中得以展現。這不僅闡釋了“生存挑戰\"的多樣性，也體現了其普遍性。在《你朝時光而去》中，鬼魚通過描繪三種不同類型的生存挑戰，揭示了不同階段、不同身份的人物在生存上所遭遇的種種考驗。

第一種類型涉及城鄉流動以及現代文明對人性的塑造與消解。現代文明的沖擊導致個體存在感的弱化，眾多個體既缺乏深厚的文化積淀，也難以展望美好的未來。《端陽》中兩個年輕人回鄉舉辦婚禮，卻發現自己無意中被卷入鄉村傳統和家族傳說的旋渦之中。而在《你離開了這個世界》中，一對城市情侶選擇隱居于邊境小鎮，卻目睹了小鎮以可見的速度衰老，生活在其中的人們過著日夜顛倒的生活，缺乏應有的秩序與活力。《端陽》與《你離開了這個世界》反映了城鄉發展不平衡狀態，并揭示了在現代文明劇烈沖擊下，孤島般的邊境小鎮所面臨的命運。

第二種類型聚焦于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糾葛，包括師生情誼、夫妻之愛、父子之情以及殺子之仇等。《驚蟄》中原本生活在不同世界里的兩個人——一位在高山孤寺修行的著名教授和一位在世俗紅塵掙扎的貧苦博士，因為一段情感糾葛而揭開各自身上的秘史。《慈悲》中描繪了一只年邁的狗選擇在黑夜中結束自己的生命，與此同時，一家人圍爐夜話，緬懷過去。盡管這些回憶飽含痛楚和悲傷，但是他們得以通過回顧往事進行審視和反思人際關系中的情感糾葛，重新看待人與人之間的感情。

第三種類型深刻剖析了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巨大差異對個體心靈造成的創傷。同名小說《你朝時光而去》講述兩對情侶的情感經歷和人生軌跡，融入了怪誕離奇的中國遠古傳說和近代歷史元素，試圖探討在駁雜的現代社會中，堅守初心的年輕人如何最終迷失方向。《莊嚴》則通過第一人稱敘述者“我\"的視角串聯起寺廟的前世今生，展現了“我\"在對寺廟相關懸案的深入調查中，從最初的尋根究底到最終的豁然開朗，反映出“我”在內心矛盾掙扎與外部壓力的雙重作用下對精神創傷的獨到理解。

綜上所述，個體面臨的挑戰并不限于內在心理困境，同樣也包括外部環境壓力。鬼魚通過上述三種困境向讀者傳達困境無處不在，擺脫困境并非易事，即便存在一線希望，也往往需要付出沉重的代價。然而，即便經歷了無數艱難困苦，迎接他們的也未必是“曙光之后的樂土”，反而可能是更多未知的挑戰。作者對困境的多重表達，揭示了困境的復雜性和多維性，不僅展示了個體在面對不同困境時的心理掙扎和挑戰，還反映了在社會、歷史和文化背景下，困境對人類行為和選擇的深遠影響。

除了上述三種典型困境的表現，鬼魚對生存困境特征的挖掘亦頗為顯著。通過對生存困境的深刻剖析，作品揭示了人類在面對生存壓力時所表現出的無奈與掙扎，以及在極端條件下所彰顯的堅韌與頑強。此類細致的描繪不僅豐富了作品的內涵，也使讀者更深刻地感受到生存困境帶給人的內在壓力，從而更全面地理解角色在困境中的心理變化和行為動機，這種描繪進一步提升了作品的深度和感染力，使其更具吸引力。

其一，道德不正確與造假的人生，在欲望追逐中的生存之惑。小說中有人倚老逾矩致晚節不保；有人執拗于“自由\"而傷及他人；有人游走世俗消遣寂寞。讀者正是通過這些人物的坎坷命運和對欲望的追逐，感受作品傳達出的生存困境。《驚蟄》中不僅有師徒亂倫的禁忌，還有學術造假的丑聞，雙方都為了一己私欲淪落。在傳統的師徒關系中，師父與徒弟之間應當是一種楷模式的道德關系，但當這種關系被濫用、扭曲時，便畸變為道德沉淪的丑聞；學術造假更是對知識與真理的褻瀆，對社會公信力的破壞。除了《驚蟄》，還有《齲齒》和《孔雀》都有類似的表達。鬼魚酷愛在虛構的小說里對并不厚重的人生進行“造假”，對光鮮的生活表象抽絲剝繭，以筆為杖，果斷打碎美好，使讀者在這樣“道德不正確”的范疇中，展開對人生問題的思考。

其二，著意展現人在精神壓力下的非正常狀態帶給人的無限困擾。在傳統農村社會中，個體不僅受到傳統倫理道德的限制，還承受著來自家庭和鄉鄰的社會壓力。譬如，《端陽》里的兩個年輕人回鄉籌辦給家人、鄉親看的婚事，本應是充滿喜悅的時刻，卻不幸地被拖進雞毛蒜皮的家事和遵循習俗的繁文縟節之中，原本幸福愉悅的心情被沉重壓抑的情緒取代，未按流程圓滿結束的婚禮成為一種不祥之兆，無形中籠罩在兩個年輕人周圍。《你離開了這個世界》中，剡揚面對愛人失蹤的冷漠表現與對虛構主人公的過度關注形成鮮明對比，側面反映了他內心深處的矛盾和掙扎。他逃避愛人失蹤的嚴峻事實，沉溺于虛擬世界中，試圖擺脫面對現實的痛苦和無力感，這種冷漠背后投射出的是他內心深處的不安與焦灼，從而揭示了一種荒誕的生存困境。

其三，個體對存在感的缺失和價值感的焦慮乃至現實秩序結構性失范的恐慌。鬼魚一方面著力描寫人物為了物質生活而做出的不懈努力，另一方面著意展示人物在努力落空之后對自我的懷疑以及深切感受的生存價值的迷惘。《端陽》中“我”從農村逃離到城市，努力打拼，卻又禁不住對田園的無限向往，揭示了人的自我認知困境以及生存焦慮。這是由社會大轉型期城鄉之間的巨大差別造成的。“我\"無法真正融入城市的生活和文化，然而鄉村在城市化進程中日益萎縮，導致“我”在家鄉無法正常生活下去，只能選擇外出，這樣就陷入兩難境地了。《莊嚴》中的“我\"在出版公司當“槍手\"寫感悟式游記，內容只需和“佛意\"扯上關系就會成為賣點。現實境遇促使“我”必須寫下去，否則就會面臨違約的窘境。這樣，悖謬的情形便出現了：“我\"在游記中“看淡生死成敗”，卻在生活中無法掙脫商業法則，更難以擺脫自身的情感糾葛，只能在強烈的內心沖突中備受煎熬。如此，“我\"便成為戲劇性的滑稽存在。《你離開了這個世界》中，由于無休止的拆遷，居民大規模的流失，人們的思維方式和生存形式受到嚴重影響，“小鎮的人類在朝現代社會文明的反方向生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衰老”，“其實已經脫離了時間正常前進的軌道，滑向另一種不可挽救的狀態序列\"[1]，揭示了個人與社會的矛盾以及個體對存在感的缺失和價值感的焦慮乃至現實秩序結構性失范的恐慌。

由此可見，鬼魚的小說呈現多元化的路徑，既描繪了在生活和生命虛無化后的撕裂與掙扎，也勾勒了對人類內在性的仰望；既梳理和理解了日常瑣碎的生活，也凝視了人類分裂的現實。這些都是人類與世界在“不和諧相處”中碰撞出的悲情與歡愉。鬼魚將人性、苦難和生存的復雜意義展現得淋漓盡致又頗為動情。因此，這些作品不僅僅是對困境的描寫，更是對人性的探索和對生命的諦視。在當代文學作品中，不少作家試圖以想象性文字透視生命和生存，激發人們反思和探索自身的生存狀態，以便超越物質的束縛和生存的壓力。這時候，生存困境并非僅僅是難以逾越的障礙，更是一種獲得新生的契機。

二、生存困境下的精神救贖

《你朝時光而去》深刻地融入了鬼魚對社會現實的客觀審視與深度思考。盡管小說中對生存困境進行了多重展現，但這些并非作品的核心要義。相反，作者從人物精神層面著手，旨在為那些深陷困境泥淖的人提供有益的啟示。

精神救贖是一種文化心理上的精神自覺，在精神人格的自省、批評、超越過程中達到生命的通達平和，人性的革新凈化，獲得自由和幸福。文學作為揭露社會弊病而弘揚至善至美最重要的手段之一，與社會存在廣泛的精神內涵關聯，救贖主題自然一直受到作家廣泛關注。文學人類學認為，文學的四大功能之一就是其內在的精神治療功能。文學通過虛構故事和其他可能性，對人的內在精神起著獨特的治療作用，能夠“維系作為語言符號動物的人的精神生存與健康\"[2]

在文學創作中，人物精神的探索和挖掘，是作家最為看重的內容之一，探索與挖掘的深刻與否，也是考驗一個作家創作水平的重要參考標準。這種探索和挖掘，也構成了小說作品中獨有的藝術魅力和人文價值。對作家而言，任何人的心靈世界都是一個尚待開掘的寶藏，即使是那些看似平凡的小人物也是如此。他們的內心深處，可能蘊藏著豐富、多彩和深邃的精神世界。然而，在現實生活中，他們的存在或許從未被關注過。作家通過文學創作，能夠捕捉這些微小卻珍貴的心靈片段，深入到人物內心深處，捕捉細微而真實的情感和思想，將內藏于心的思緒展現給讀者。在《你朝時光而去》中，鬼魚對人物內心世界的挖掘，既是時代發展和現實變遷的結果，也是作者對人物精神走向和心靈救贖進行深人探討的表現。通過這部作品，鬼魚展現了其深厚的人文關懷。在這個意義上，鬼魚對人物精神救贖的建構和書寫構成了他小說創作和表達的有機組成部分，這使得鬼魚的小說在深入反思的同時呈現生命的力量，引發讀者深切的共鳴，連同作者一起探索更多突破人生困境的路徑。

其一，以淡然的態度面對外界的物欲橫流，以自省自證探求自己的內心。鬼魚作品中揭示人的生存困境，這與葉朗在《美學原理》中對“丑”的論述有著高度的一致性，葉朗認為，“丑”成為審美意象，可以“發掘人性的丑惡而顯現實際生活的真實面貌”[3]。生存困境無疑是美好生活的反面，與真善美相對。《驚蟄》中費翳教授和學生楊姿的不倫之戀就是“丑”的典型表現。在這里，師生之間的關系顯示一種復雜心理狀態，既有對權力、欲望的追逐，也有封建傳統文化的桎梏以及人物內心想要突破其束縛的反抗與掙扎。作為著名教授，費翳本應以德高望重贏得弟子愛戴，然而他卻思想陳腐，在祝壽儀式上讓弟子行跪拜禮，“儀式莊嚴而肅穆，我站在門角，分明感到周遭飄散著一種令人戰栗的陰邪氣息\"[1]38。莊嚴肅穆的氛圍充斥的卻是陰森恐怖的感覺，長幼有序、尊師重教的美好傳統倫理道德在這里完全被污化、畸形化，成為費門弟子難以逾越的障礙，現代師生關系被封建等級秩序固化，現代教育被扭曲成為阻礙費門弟子通往美好生活道路的絆腳石。慶幸的是，盡管費翳如一座大山壓在費門弟子身上，但“我\"依舊保持清醒，能夠客觀審視現實，未曾喪失獨立思考的能力和勇敢追求真理的精神。由此可見，唯有以淡然的態度面對外界的物欲橫流，以自省自證探求自己的內心，才能獨立且自由，從而避免陷入他人編織的重重陷阱。

其二，在生命的磨難和挑戰中尋找到內在的平靜和安寧。鬼魚筆下的精神救贖，正是人物經歷種種坎坷不幸后，仍然頑強而堅韌地探尋個體生命的可能“高度”，在逆境中尋求更高的意義和價值的過程。這種精神救贖的描繪不僅讓作者筆下的人物形象更加真實豐滿，也豐富了作品內涵，達到應有的思想和精神價值。在同名小說《你朝時光而去》中，祖母聽到祖父號子便感到心安，“我”見到陽光的那一刻感到莫名的放松，宮和雍為了寬慰尋找曾祖母，作者將時光、死亡、身世之謎這些古老元素在作品中巧妙聯結與組合，煥發出一種新的文學效應，讓精神救贖與心靈受難逆向嵌合。在認知層面，從遠古傳說和近代歷史中汲取雙重生命啟迪，實現由混沌到解脫的認知轉換，從而彌合了自我與現實間的撕裂感。在精神層面，重塑了更為堅實的精神支柱，并在更高的價值參照下重建自我，于內心深處找到自我存在的真諦，獲得更加豐富、深刻的生命體驗。通過認知的轉變與自我的重建，最終實現精神的洗禮與心靈的凈化，獲取生命的更高體驗與領悟。

同時，鬼魚對被時間遺忘的普通個體生命與尋常歷史的關注，無論是《立夏》中的暴力問題還是《蛞蝓》中年輕群體的買房問題，都展現了其借作品充分干預現實的強烈社會責任感和悲憫的人道主義情懷，并且從《仙人》延續到了《你朝時光而去》。在鬼魚筆下，人物的愛恨嗔癡伴隨著心靈的痛苦、困頓以及掙扎，在時間的洪流中不斷發酵，不斷尋求個體精神自救的可能。真正的救贖應該在生命的磨難和挑戰中尋找到內在的平靜和安寧。如小說中描述那般，恨意雖然在漫長的歲月里不斷發酵，也將在時間的洪流中逐漸淡化。

其三，在虛構的烏托邦中重建精神家園。存在主義神學家蒂希利認為：“要成為人，就意味著要有烏托邦，因為烏托邦植根于人的存在本身。”[4]兩者互相支撐，具有積極意義。烏托邦作為一種理想化的社會形態，不僅承載著人類對于美好、和諧生存狀態的向往，也在精神層面為個體和社會提供了重要的支撐。中國古代對理想社會的渴望在文學作品中有著豐富的體現。《禮記·禮運》有“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5]，闡明了孔子及儒家思想中“大同\"社會的基本特征，寄托了儒家崇高的社會理想。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中“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6]，描繪了一個沒有階級斗爭、沒有剝削壓迫、自食其力、和平寧靜的理想社會，反映了古人對美好社會的向往。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以“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7]，表達了他對百姓疾苦的關切和對理想社會的憧憬。類似地，鬼魚的《美好的事物無法久存》的主人公在“龐大的植物網中發現了一處并不顯露的豁口。似乎是條通道眼前霎時間就豁然開朗起來\"[8]105，這一發現不僅象征著對理想社會的探索，也反映了烏托邦意識在當代文學中的延續。另外，在小說《端陽》里，祖母傳承給阿毛的鐲子成為理想社會的隱喻，承載著豐富的文化內涵和情感寄托。與野史中王希孟在《千里江山圖》中臨危藏匿以求生存相似，祖母所說的那個謎一樣消失的蒙古族先祖或許也在生死之際隱藏進鐲子中，這些傳說和謎團成為文化記憶的延續和心靈寄托的象征，反映著人們對于理想社會的向往與和平生活的追求，是對于烏托邦理想世界的另一種呈現。

鬼魚的小說，其開篇切口微小、筆法很淡，常以象征主義手法進行敘述。譬如“蝠錢”，在作品中曾三次出現，每次均伴隨著耀眼的白光，以其美好寓意象征著理想化的生活狀態。《驚蟄》中的母親和《端陽》中的小姨均曾在河邊目睹過“蝠錢”，但都遺憾錯過，這暗示了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差距，呼應了烏托邦世界構想中現實與理想之間的沖突。《驚蟄》的結尾，“我”和文納在河邊看到了母親口中所說的“蝠錢”，故事戛然而止，動人的遐想卻讓人久久沉浸回味。

同時，鬼魚筆下的人物也會站在個體與世界的交匯處，向讀者展示人生的瑣碎與虛無，展示現實世界對個體的束縛，就如同《捕夢網》中的主人公曾試圖逃脫令人壓抑的環境，但是“沒掙扎幾下，就有更多的觸手一圈一圈纏繞了我，直至將我包裹起來。這是令人極度恐懼的束縛，散發著陰森而綿長的氣息，像是生命將要終結\"[8]167。個體自我救贖存在著潛在風險與危機，很難完全依靠自身完全實現精神上的自我救贖，外在的呼應必不可少。

三、精神層次之外的其他探索

有感于現實環境的駁雜和生命的不自由，鬼魚意識到僅靠個體精神救贖來對抗生存困境還是極為單薄，因此，他致力于探究個人與世界之間的關系，尋找困境突圍的精神層次之外的另一出路。

縱觀中國思想史，個人與世界的關系這一命題的探討古已有之。從“天、地”即自然界的范疇來談論人與世界的關系，我國有“人定勝天\"和“天人合一\"的觀點，前一觀點在人類早期社會起過極積作用；后一觀點隨著人類社會的發展延續至今。其中我們耳熟能詳的莫過于莊子在《齊物論》中的“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9]。《黃帝內經》對人與自然關系的認識，主要反映為人與自然的同源、同構、同道關系。邵雍的《漁樵問對》也揭示了人與自然、社會乃至宇宙間復雜而深遠的關系。到了近代，個人與世界的關系在哲學層面已有豐富的理論成果。當下，鬼魚在《你朝時光而去》中借助人物與黃河這一意象的互動，進行了積極探索。

《驚蟄》中文納的母親在黃河中被父親打撈，雖然文母是抱著必死的決心投入黃河，但是在黃河中她得到了重生的機會。文父在黃河中拯救文母，體現了人在面對困境時的主動干預能力，投河是一種絕望的選擇，而被救則是希望的開始。雖然宏觀上并不能完全由人力掌控，但這一情節表明了人類在自然界中雖然處于被動局面，卻還帶有一定的自主性。《端陽》中通過“黃河哀景\"以及與“短信互動\"生動地表現了人與世界之間的復雜聯系。這段情節不僅揭示了“我\"在失敗中的情感波動，也探討了人類失意時的心理狀態。首先，黃昏的景色與“我”的落寞失望相互輝映，展現了人對世界的情感投射。這種借景抒情的寫法，不僅增強了情感表達的層次感，也揭示了人與自然之間的復雜聯系；其次，在“我”落寞孤獨時，阿毛的短信打破了“我\"的孤立狀態，“我\"開始迎難而上，解決問題。《斯堪的納維亞》中禾苗縱身投入黃河水庫，展現了生命終結與靈魂解放的二重性，進一步揭示了人與世界之間的關系。未苗的行為不僅表現了個體對世界的絕望逃離，也反映了個體在極端壓抑狀況下尋求精神解脫的深層愿望。在這里，黃河水庫不僅是客觀存在，更被賦予了死亡與終結的象征意義；同時，黃河水庫也象征著新生的開始，為阿毛提供了理想的生活狀態。鬼魚從不同角度切人人性，將人生本來的面目呈現在讀者眼前，在人與人的復雜交際中，不斷探尋人與世界的普遍聯系，即使處于既定規則的束縛下，人類仍然可以在有限條件下追求更多自由和幸福。

由此可見，個人與世界聯系緊密，社會作為世界的有機組成部分，個人發展與社會發展之間也是一種緊密聯系的互動關系，二者既相互影響又相互依存。人類是社會性動物，個體的思想和情感往往受到周圍環境和社會關系的影響。比起人類的自然屬性，社會屬性更能承載人類的生命現象，人無法完全獨立于社會而存在，社會的文化傳統、道德觀念以及價值體系構成了個體行為和思維的重要基礎，個人同社會之間相互關聯、滲透，個人只要活著就必然存活于這個社會環境之中。個人的發展離不開社會的支持和環境的塑造，而社會的發展也需要個人的參與和貢獻。個人的成長與社會的進步是相輔相成的關系，個人的發展不僅是社會發展的結果，也是社會發展的動力和保障。因此，個人面對生存困境時，除了自身內在的精神感悟，還應當追尋個人的社會價值，從而實現自身精神世界的成長與救贖。同名小說《你朝時光而去》中，宮和雍在即將實現人生夢想時選擇逃婚去尋找打聽到蹤跡的曾祖母，于他而言，改寫家族命運、延續家族歷史是他的責任也是他個人價值實現的途徑，而付出實際行動是他積極探索的表現。

人類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激發了人類內心深處的渴望，讓人類不斷努力追求更美好、更公正、更平等的社會制度和生活方式的同時，也不斷激勵著自己作出努力與改變，以更加積極的心態和開闊的視野，戰勝眼前的困境和挑戰。同時，個人在奮斗的過程中能夠客觀地看待現實社會的問題和不足，有助于喚起人類的社會責任感和改革意識，不局限于個人困境自顧自憐，而是推動社會朝著更加公正、和諧的方向發展。

盡管現實世界十分復雜，但人類一直以不屈姿態頑強應對，在適應艱苦環境的過程中最大限度發揮個人主觀能動性，不斷超越既有框架，追求個體與社會的共同進步。這種堅持不懈的追求，推動著社會向著更美好的方向前進，為人類社會的進步與發展注人了強大的力量，也為人類共同的未來描繪了一幅充滿希望與美好的畫卷。

第四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獲得者蔣韻認為，“你朝時光而去”，如同一個寓言，一句讖語，或者說，一個結局。所有人，所有的生命，所有屬于人的故事，最終，都是朝著時光而去。你可以說它寓意無窮，不可言說，一說就錯，但同時，你也可以相信它其實如此簡單、鮮明、清晰，就如同一個赤身裸體的嬰兒，站在陽光下，是造物者的初心[10]。《你朝時光而去》中的七個故事充滿人生的復雜與命運的不可捉摸，亦真亦幻，虛實交加，融人了鬼魚對于人生的思考。小說中由幼及長，由生到死，將人的一生完整走了一遍，可以看作一個人一生的圖景，一部追問時光之書，在其中，我們或許能看到自己的過去、現在和將來。正如在多個敘述中反復出現的“棠寧”，她在《高壁寺》中扮演著核心角色，在《仙人》中僅作為敘述者“我\"的女友，在《捕夢網》中則以情人的身份出現，這種角色的連貫性為鬼魚的作品營造了一種統一的氛圍，使得讀者在閱讀這些獨立的故事時不會感到突兀。然而，現實世界機遇與挑戰并存，只要我們突破傳統思維定勢，積極尋求轉機，就一定會找到突圍之路。就像鬼魚在一次訪談中對自己的職業規劃如此形容：劉蘭芝在學織、裁、彈、誦的時候，絕不會預見自己嫁人之后的苦悲甚至自縊。文學應該也如此，越寫到最后，可能越是會不自覺地陷入一種無可挽救的苦悲境地。或者說，從人不能長生的既定結局來考量其一生，活著的每天更是極大的苦悲。可是，因為無法逆轉現實，都會是苦悲。當然，人不能長生，就選擇不活了嗎？我想，明知結局是苦悲，但仍會在學習織、裁、彈、誦以及諸多技藝的路上不厭其煩地摸爬滾打，就是我對自己文學寫作未來的基礎也是最高構想[11]。鬼魚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

四、結語

福勒說：“通常，哪里只要能辨別出彼此相關的對立力量、沖動或意義的存在，哪里就會有張力的存在。”[12]鬼魚的作品內涵豐富，同時展開著生存困境與烏托邦理想之間的對立與沖突，這種對立貫穿于其眾多創作，賦予了作品獨特的魅力。通過對生存困境的展示，鬼魚將讀者引入到一個充滿現實主義氣息的世界中感受生活和人性的復雜。與此同時，作品中也蘊含著對理想、希望和烏托邦世界的向往與追求，讓人在直面現實的同時，也絕不放棄理想。這樣不僅拔高了作品的立意，而且在有效的表達中感染與啟發讀者。當下中國社會的轉型變革給人們的生活帶來了諸多新的變化和挑戰，特別是普通人的個體存在和文化心態正面臨前所未有的困境。在這樣的背景下，人們對于作為“人\"存在的心理境況和情感困境日益關注，這也成為許多作家自覺選擇關注的焦點，并成為他們作品中的重要表達內容，正如謝有順所言：“存在是人類的精神邊界，存在也是文學的永恒主題。\"[13]鬼魚的這部小說集，通過獨特的敘事手法和對細節的把握，將人物的內心矛盾和掙扎展現得淋漓盡致。讀者在閱讀過程中能夠感受到人物形象的真實與立體，這種細膩而生動的描寫，讓作品更加具有感染力和共鳴性，成功實現了深層存在探索與審美表達的有效對接，為當代文學將日常經驗轉化為文學經驗提供了有益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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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作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