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7009(2025)04-0002-06
Mountain and River Landscapes ?? Legendary Implications ? A Faint Heart:
Commentary on Gui Yu 'sNovel Collection You Go towards Time
LI Kun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Northwest Normal University, Lanzhou 73o07o,China)
Abstract:The young writer Gui Yu likes touse thefictional techniquetotellalegendary story,and presentsacreative tendencyof“private\".Thesceneryof the mountains and rivers writteninthenovelcolectionYouGo towards Time is not onlyengraved with theunique spiritual brandof the westernland,butalso hasa spiritualdirectionto escape from the secular space.Thelegendary world teeming with ghosts and spirits not only gave riseto the unique aesthetic style of the ghost fish novel,whichis absurd,mysterious and erie,but alsocaried forward the traditionof“strange tales”and“l(fā)egends”i Chinese classicalnovels.Atthe same time,theauthor also likes to pay attentionto those who are strugling in the worldof mortals withcompasson,and describes the inner world witha more moderate,soothing,tolerant and even slightly depressed brushwork,constantly exploring the deeper level of subtle people and complex human nature.
Key words:You Go towards Time ;landscapes of mountain and river;legendary implications; faint heart
80后甘肅青年小說家鬼魚近些年來創(chuàng)作成績頗豐,從2014年在《山東文學》發(fā)表第一篇小說至今,業(yè)已形成自己鮮明的創(chuàng)作風格。《你朝時光而去》是他2024年最新出版的小說集,收錄《你朝時光而去》《驚蟄》《莊嚴》《端陽》《慈悲》等七部中短篇小說,風格迥異,卻都偏重于使用虛構(gòu)手法與真實材料交織,構(gòu)建一個充滿意趣的文學世界。在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鮮明地表達了對現(xiàn)實主義風格的疏離,不愿意受到宏大歷史敘事的束縛,也不愿受到時代風潮與責任意識的羈絆,他更傾向于沉浸在傳奇、怪談和謠言交織的“私密小說”創(chuàng)作之中,展現(xiàn)其獨特的藝術(shù)魅力。這種“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的創(chuàng)作理念,以及“私人化”“傳奇風格\"的創(chuàng)作方式,深深地印刻在他的小說世界中,無論是敘事場景的構(gòu)建,還是審美意趣的展現(xiàn),亦或是創(chuàng)作主旨的闡述,都與其獨特的小說之道緊密相連。
在作家王選對于鬼魚的一次訪談中,王選曾問鬼魚:“你理想中的好的短篇小說應(yīng)該是什么樣的?”鬼魚回答:“班宇寫過一篇小說《逍遙游》,獲得了2018年‘收獲文學排行榜’短篇小說榜首,在頒獎詞中有一句話:‘既看山河風景,也探幽微人心。我認為這句話就是好的短篇小說的圭桌。”既看山河風景,也探幽微人心,這不僅關(guān)乎小說家對世道人心的基本態(tài)度,更是對于自我文學價值的一種認知,這些都共同構(gòu)成了鬼魚小說創(chuàng)作的核心。當然,賡續(xù)古典的“傳奇意蘊”也是他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元素。
一、山河風景:小說秘境的開
青年作家鬼魚擅長在小說中虛構(gòu)一個又一個故事,而在故事的虛構(gòu)過程中,自然離不開故事所依存的真實世界。在小說集《你朝時光而去》中,他偏愛選取高遠的山寺、空曠的荒野、蒼茫的黃河等遠離塵世與人間喧囂的景致。這些山河風景不僅銘刻著作家獨特的精神烙印,也是他小說秘境的重要構(gòu)成部分。
或許因為對城市生活相對疏離的現(xiàn)實境況,或許因為個人孤寂的性格特質(zhì),作家鬼魚更傾向于在偏僻的荒野之地敞開心扉,抒懷對于人生、命運甚至存在之謎的思考。在短篇小說《莊嚴》中,他這樣慨嘆:“荒地上開闊如初,風卷著野草,像要從地皮中將其拔出來,各種隱藏的事物都袒露心扉。…而此刻,我把自己放置在這片荒地上,就像放置在一個具體的詞語上,叫‘遼闊’也行,叫‘亙古'也說得過去。我想,我早應(yīng)該來到這片荒地,早應(yīng)該接受沙塵的洗禮,接受自然的點化。有一瞬間,我甚至感覺自己已經(jīng)脫離原來的空間,與周圍的山川和田園建立起一種隱秘的聯(lián)系,進入唯心的快樂秘境。\"[2]
對于熟悉西部文學的人來說,這種情感定不會陌生。在西部空曠寥廓、雄渾蒼涼的時空之中,那些更為悠遠深邃的世界存在之謎才會超越歷史、超越生命、超越塵世間的一切而逐漸向親近它的心靈一點點敞開。身處西部的青年作家鬼魚,盡管在敘事手法上更趨向虛構(gòu),喜用倒序、插敘等方式營造時空回溯、虛實交織的氛圍,但在其心靈深處,仍堅守著西部作家獨特的體悟世界、探索生命奧秘的方式。在蒼茫的天地之間,在遼闊的大地之上,以及亙古長存的世界面前,人類個體的愛恨情仇、名利榮耀乃至代際輪回,似乎都顯得那么渺小。
讀鬼魚的小說,這種西北獨有的山河風景所給予作家的精神啟示是不能被忽略的。在小說《莊嚴》中,作為敘事主體的“我”的無法言明的精神痛苦,似乎永遠也離不開黃河。當面臨難以解脫的情感困境時,“我”選擇沿著黃河來一次漫長的徒步旅行,將黃河流經(jīng)的地域在紙上一一標注。或許只有亙古長存的黃河之水,才能短暫地撫慰“我”心靈的創(chuàng)傷,排解“我”心中的苦悶。而這種通過苦難磨礪的方式,也使“我”在挫折中不斷成長。多年前,一位西部詩人曾經(jīng)行走在沉寂廣袤的西部高原之上,體悟著獨屬于“一個挑戰(zhàn)的旅行者”與“征服者\"的寂寥與歡樂,他曾發(fā)出這樣的感慨:“而愈益沉重的卻只是靈魂的寂寞。/誰與我同享暮色的金黃然后一起退入月亮寶石?\"[3]“我”選擇沿著黃河徒步旅行的方式,何嘗不是這種西部精神的傳承與延續(xù)。《驚蟄》亦然,小說里不厭其煩地書寫著黃河這一文化之河、精神之河,無名河床上的青白石子據(jù)說是黃河孕育而成的極富靈性的寶物。文紈父親的生前身份是黃河水鬼,“我\"與文納共同駕車,去往每一個黃河流經(jīng)的城市,在征服了黃河這條千百年來桀驁不馴的黃龍之后,最后在黃河入海口的城市向文納求婚,黃河已然成為作家生命的底色。
小說集《你朝時光而去》中的九曲黃河,如作者給讀者所呈現(xiàn)的世界那樣,渾黃河水與蔚藍海水之間彼此涇渭分明,一如世界萬物層次分明,亦如人生虛幻莫定無從解脫,同時又充滿著荒誕意味一—“從前,我溯回而上,定居;如今,我順流而下,奔喪。這夢幻時空轉(zhuǎn)換的對比,多么具有儀式感。\"[2]46
鬼魚還喜歡將故事的發(fā)生地放置于高遠的山寺之中。《你朝時光而去》中出現(xiàn)的就有“云崖寺”“大云寺”“高壁寺\"“炳靈寺”“莊嚴寺\"等。這些山寺的出現(xiàn)在小說集中并非偶然,正如作家所云:“我覺得蒼天不可能隨意丟給我一座寺院。或許,世界萬物原本都有著樸素、神秘的聯(lián)系,只待去探尋、挖掘。”[2]94那么,寺院與世界萬物的神秘聯(lián)系以及它在鬼魚小說世界中的奧秘究竟是什么?
宗教學家伊利亞德曾經(jīng)說,在人類原初的宗教經(jīng)驗之中,高山因其巍峨而近乎天的存在形態(tài),往往被賦予超越性的神圣空間特質(zhì),以區(qū)別于凡塵之地。許多圣地、神廟、宮殿、圣城往往也都建筑在高山之上而成為宇宙的中心,進而充滿了神圣的力量。“每一次登臨高處都是一次突破,對于不同層次的存在而言,也是一次向彼岸世界的過渡、一次對世俗空間和人類狀況的逃避。\"[4]因此,小說集《你朝時光而去》中的山寺所承載的神圣特質(zhì),是一種對世俗空間的逃避,是精神深處產(chǎn)生深思高舉之義的理想場所。《驚蟄》中的云崖寺,就處在超脫塵世的天外之境,費翳教授在山巔修行,力圖擺脫人間紛擾。《斯堪的納維亞》中,作為隴上十大名寺之一的莊嚴寺里,有一個教禾苗學佛的師父,穿著寬敞的麻布衣褲,每日的生活除了喝茶便是打坐,從不見有任何的喜怒哀樂。這些山寺及其中的修行者,共同構(gòu)建了一個遠離塵囂、追求精神升華的圣地。
山寺中的高人自然是理想的化身,熙攘紛擾的凡人如“我”之輩只能在人間修行,修行如何在茍且和隱忍中,如何在紅塵情欲中尋求超脫。與這些山寺的靜謐形成鮮明對比的,正是充斥著泡沫塑料、飲料瓶和爛布破鞋的海灘,以及被霧霾籠罩,被名利紛擾所侵蝕的城市。更有燈紅酒綠、香精味道濃郁四溢的紅燈巷,以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衰老的孤島般的邊境小鎮(zhèn)。當然,“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山寺也并非是完全超越人間的存在。云崖寺上空靈寂靜,費翳教授在山上修行,雖然俗事叨擾,有礙進步,但亦難逃俗世的生活紛擾,他依然受困于俗世的不倫之情與感情糾葛。處于鬧市中的高壁寺,更是被四周的高樓大廈所淹沒,院內(nèi)垃圾遍地,雜亂無章的院落給人一種殘敗、滄桑和悲涼的氣息。
這些山河風景或許就是鬼魚獨特的小說秘境之一,他曾在《小說秘境與江湖快意》的創(chuàng)作談中自述:“小說寫作存在秘境,切開秘境之門,創(chuàng)作者由此進入,先是曲徑通幽,繼而豁然開朗。秘境之門的重要程度,我視其如武學寶典般神奇。蘭州,這座被廣泛稱之為‘最江湖’的城市,其周圍秘密蟄伏著天山、昆侖、崆峒、華山等武學宗派。在此,黃河穿心而過,詩人藏匿河之南北。我曾在一個雪隱城池的冬日獨登蘭山之巔,于一幽僻古剎聞二僧侶對語,頓悟人之意趣,全在俗雅間。酒色是俗,詩文是雅。我的秘境之門,由此開了。\"[5]
小說集《你朝時光而去》正是在高遠的山寺之上、亙古長存的黃河岸邊、蒼茫遼闊的西部時空之中,呈現(xiàn)出褪卻生命雜質(zhì)的崇高之境。同時又在喧囂的都市之中、燈紅酒綠的陋巷之間、飲食男女的人性欲望之內(nèi)隱匿著世界與人生的復雜形態(tài)。由之可見,鬼魚小說的秘境,正在山河風景之內(nèi)、俗雅人生之間。
二、傳奇意蘊:賡續(xù)古典的審美趨向
關(guān)于作家鬼魚筆名的由來,他自己曾說,“鬼魚”二字真正源自家鄉(xiāng)張掖市甘州區(qū)山丹河里的一種魚的名字,因長相丑陋、有毒而被兒時的他們稱之為“鬼魚”。所以起這個筆名,大概是出于對快樂時光的懷念,對兒時故鄉(xiāng)的眷戀。然而在公開場合他又對筆名進行過別的闡釋,比如喜歡夜晚,所以用“鬼”字,喜歡自由,所以綴了“魚\"字。再比如,“鬼魚\"來自上古醫(yī)家鬼臾區(qū),他是黃帝的大臣,曾佐黃帝發(fā)明五行,而五行衍生出世界萬物。然而,這種對于自我的命名方式并非是作家所說的胡說八道。因為“命名活動所涉及的,絕不只是給某個人一個單純的稱謂,一個替代性的符號,它同時也表達著命名者的感情、期待、意愿,甚至預先為被命名者進行社會定位的意欲”[6]。這種命名的方式會敞開一個全新的審美世界,就像他的筆名一樣,在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總是會出現(xiàn)寺廟、修行、墓園、鬼火這樣一些特定的充滿神秘色彩的詞匯,以營造出一種荒誕、神秘、詭異的氛圍。
小說《驚蟄》中,“我\"第一次拜會費翳教授,在他的祝壽儀式上感到周遭飄散著一種令人戰(zhàn)栗的陰邪氣息,盡管明知這不是邪教,但香燭明滅和煙霧繚繞所營造的氣氛,還是讓“我\"不由自主產(chǎn)生了可怖之感。《莊嚴》中,“我”因為逃避失戀的痛苦而來到云銜山尋求寧靜。這里毗鄰著一片墓園,夜晚時會遠遠傳來犬吠之聲,附近的山坡上還會升騰起幾團明晃晃的火光,它們根本不是手電或者火把,而是鬼氣森然的鬼火,就那么游蕩著朝“我\"涌來。《端陽》亦然,“我想起昨晚去祖母家時身后總看不見的那個人來,那是什么不干凈的東西嗎?我不知道,這里一向很邪。況且,端陽又是祭祀之時,亡魂出沒。我突然戰(zhàn)栗起來…\"[2]136
鬼魅叢生的傳奇世界,本身就構(gòu)成了鬼魚小說的獨特審美,當然也延續(xù)了中國古典小說中的“志怪\"“傳奇\"傳統(tǒng)。在王選關(guān)于“文學新隴軍\"的訪談中,鬼魚明確說明,他喜歡看中國筆記小說,他小說中的人物亦然:“她認真地建議我去研讀中國歷代筆記小說”,“逝去的畫面一面面翻滾,我看見畫面中的自己正捧著《搜神記》《夷堅志》《子不語》《幽明錄》《教坊記》,歡喜若顛,時刻幻想著書生與女鬼的傳奇。\"[2]5
在中國古典小說傳統(tǒng)之中,六朝時期如《搜神記》《博物志》《異苑》之類的志怪小說,向來以描繪靈異變化之事、題材怪誕而取勝。鬼魚的小說集也喜歡書寫此類怪誕之事。有時說祖父晚年在河邊建下一座院子,方便與水中幽靈對話。有時講埋在香椿樹下的三顆銀元寶和院子里蒼老的男聲的靈異之事。有時把小說中落入水中的女主幻化成水中的一條像是青黑色人魚的古怪生物。有時創(chuàng)造出一只抖動著一雙碩大堅固的翅膀在撲棱的黑色蝴蝶。有時干脆讓一個人從這個世界上莫名消失…在鬼魚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他擅長用插敘的方式,在小說行文的過程中,融入荒誕、神秘、詭異的歷史傳奇故事。
在《你朝時光而去》一文中,作者插人大量的筆墨,通過回溯時光的敘事手法,對鬼素手的傳奇形象進行描述,關(guān)于她的一切都充滿了神秘詭異的色彩。比如她總喜歡著黑色服飾:“多年以后,當耳畔再次響起這個名字時,我的眼前掠過的是一抹黑色。那黑色是所有的鞋子,所有的褲子,所有的裙子,所有的上衣,以及一頭永遠飄逸的黑發(fā)…仿佛一個黑精靈。\"[2]7參加師范學院靈異事件研究社時,鬼素手自稱為炎帝的后裔,是世界上現(xiàn)存的三支鬼姓中最為純正的一支。作為鬼氏家族最年幼的成員,鬼素手的愿望就是找到那些改姓的鬼氏后人,恢復原姓,興旺家族…就連她將來嫁的人,也必須是鬼氏后代,她覺得自己肩上擔負著延續(xù)炎帝正統(tǒng)血脈的神圣使命。在故事的最后,作者又告訴讀者:鬼素手曾經(jīng)的執(zhí)念只是一根筋,她并不是純正的炎帝血脈。她家祖上本姓李,為唐代皇室宗親,曾顯貴一時。神功元年,武則天讓武懿宗審訊劉思禮謀反事,結(jié)果他假傳圣旨,說只要劉思禮指出哪些朝士參與謀反,就免其死罪。于是,劉思禮便誣告宰相李元素、孫元亨等三十六家海內(nèi)名士。結(jié)果大家皆遭滅族,親舊連坐流竄者千余人。三十六家海內(nèi)名士中也包括先祖在內(nèi)。然而,武則天念及皇室恩情,免去先祖一族死罪,族內(nèi)男子全部貶為庶民,發(fā)配邊疆,賜姓鬼,女眷則入宮為奴,永世不得赦免。
神話故事、歷史傳說、靈異事件、神秘女郎,這些都是鬼魚喜用的小說素材。此外,小說集《你朝時光而去》亦使用大量的篇幅書寫男女間隱秘的情感糾葛。《驚蟄》中,稀疏的銀發(fā)整齊附著褐色頭皮的費翳教授在年老時,仍和一名女弟子產(chǎn)生不倫之情。《莊嚴》中的棠寧,是一個卡門式的女郎,私生活隨便的她,不受任何東西的約束“我想要自由”。兩個被情欲沖昏腦袋的年青男女在落日下的河邊放縱,甚至在樓道、湖心亭、露臺、操場和校醫(yī)院的大樹下挑戰(zhàn)道德底線。
喜談倫理之外的男女情事,這本身就屬于唐傳奇之類的中國古典小說傳統(tǒng)。唐代傳奇故事多臆想幻設(shè)之事,張鷟《游仙窟》自敘年少時夜投大宅,逢二女曰十娘、五嫂,歡宴言笑,情意款款;《任氏傳》《湘中怨》《異夢錄》皆有遇狐妖美女之事,“以華艷之筆,敘恍惚之情\"[7],開《聊齋志異》《閱微草堂筆記》之先河。元稹《鶯鶯傳》更是書寫倫理道德之外私情的名篇,“朝隱而出,暮隱而入,同安遇曩所謂西廂者幾一月矣\"[7]64
描繪鬼神幽冥之事,幻設(shè)男女歡愛之景,敘述宛轉(zhuǎn)而抒幽懷心緒,文辭華艷以達旖旎之情,這正是鬼魚小說集《你朝時光而去》的傳奇意蘊所在。當然,作為逃避宏大歷史敘事的方式,作家鬼魚不愿意在小說中“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不愿意吶喊出揭露黑暗和鞭撻時代的聲音,而只想探究無垠的存在領(lǐng)域,包括倫理之外的男女情事。恰如作者自己所言:“我魔忙地以為,偉大的文學與隱私密不可分”,“你看,我對寫作是如此隨意,并不想圈地筑城、封侯建業(yè),一切取決于喜好。我們的前輩,大多迷戀于土地和民族,所謂‘鐵肩擔道義’,小說為人民而寫,為時代而寫,我高呼,不,我只為自己。小說只是小說家離群索居閉門謝客的虛構(gòu)臆想,它是私人化的經(jīng)驗公布,與任何人無關(guān)\"[5]165
其實,鬼魚從內(nèi)心深處拒斥著那些現(xiàn)實主義傾向的創(chuàng)作,規(guī)避著載道式、說教式的小說,倒是無形之中回到了小說的本源,跟小說最初的“講一些奇奇怪怪而別有意趣的故事”的功能倒是契合。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曾論述道,小說最初的起源,大概就是人在勞動休息的間歇,尋找一種事情藉以消遣閑暇時間,講一些奇奇怪怪而別有意趣的故事。
從中國當代文學史的發(fā)展脈絡(luò)來看,鬼魚的小說無疑與20世紀90年代以來文學創(chuàng)作日趨個人化乃至私人化的精神趨向是相一致的。當然也包含著自《廢都》以來,中國當代小說在審視知識分子精神的萎靡困境時所開掘出的新路徑。正如一位論者所言:“鬼魚更側(cè)重于對城市中雞零狗碎的生活片段的摹寫,從中表現(xiàn)這些城市中知識者靈魂的空洞和生活的百無聊賴。\"[8]
三、幽微人心:凝思靜悟的小說之旨
在小說集《你朝時光而去》中,鬼魚還將筆觸深入到人類隱秘的情感世界,把憐憫的自光投注給那些在滾滾紅塵中掙扎的人們,書寫著人類的命運。在他的小說中,多有對于傳奇人事的虛構(gòu),也多有對于幽微人心的探索。
人性本身是復雜的。《莊嚴》中的棠寧,既可以心地純良到為電影中的故事而流淚,也可以放浪形骸到在野外盡情放縱自己的欲望。既可以流連于幾個男子之間享受自由的快感,也可以在懷孕之后頓悟悔過,準備挨個兒向被她傷害的人當面道歉。當棠寧轉(zhuǎn)過身朝“我”鞠躬的一瞬間,翠柏間凜然刺出陽光,暈染開來的光影在她身后停止,眼前的她莊嚴得宛如一尊讓人感動的菩薩。凝望著她,小說中的男性不由的以從未有過的虔誠之音慢慢地說:“額日神聽和平。”
作家王選在訪談鬼魚時,曾提到一篇以已故孩童的視角去創(chuàng)作的小說《慈悲》,他對于其中的慈悲之情印象深刻。據(jù)作者鬼魚所述,《慈悲》的素材源自一則真實的社會新聞一一校園霸凌引發(fā)的成人殺害兒童慘案。當時這則新聞曾一度引發(fā)全民的熱議,他就以那個亡童的視角,講述了幾年后在面對一只無疾而終的老狗時,他的一家人彼時的生存狀態(tài)與心理活動,由此隱晦地呈現(xiàn)了這一幕當代社會的人間悲劇。
小說從清明節(jié)凌晨2點開始寫起,寫父親在孩子去世之后,幾乎準時準點在一場無法擺脫的大汗淋漓的噩夢中驚醒。他忍耐和對抗著所有的難受,畢竟在成人的世界,大家都是靠與無處不在的情緒對抗而活著,這或許正是他的自我安慰之語。他在暗夜中來到瀕臨死亡的老狗面前,奄奄一息的老狗讓父親瞬間悲戚不已,因為有些往事總是無法真正埋藏,看似埋藏,實則在不斷暗自發(fā)酵,忍耐和抵抗了半晚的情緒,終于在橫流的鼻涕和眼淚中有所紓解。面對時光的流逝、生命的輪回,祖父則表現(xiàn)得非常平靜,甚至責備父親不要像個女人那樣孱弱。可以說,《慈悲》以一種較為節(jié)制、舒緩、隱忍甚至略帶壓抑的筆觸來描繪人的內(nèi)心世界,表現(xiàn)著作者對于幽微且復雜的人心和人性的探索。
當父親提起搬家,要動用銀行里與死去的鳴威有關(guān)的那筆錢時,一家人心中避而不談的禁忌之門被打開了。一千多個日夜,這個家一直被孩子離世的陰云籠罩著,父親的心就像一座孤寂的墳?zāi)梗锩媛裨嶂粋€七歲小孩短暫的一生。家里人對于鳴威的事情也都沉默不提,因為往事遺留的傷疤和時間都一直未曾帶走的至親之人離世的悲痛。
在作家鬼魚看來,“如果僅僅只是用克制的情感表現(xiàn)這出悲劇,《慈悲》還沒有資格稱為小說,只能算不入流的故事。小說一定是關(guān)乎幽微且復雜的人心和人性的\"[1]215。于是,小說中就有了一家人在去墓地埋葬老狗的途中,與殺害亡童的兇手的妻子、孩子相遇的場景。這個相遇的場景,確實是《慈悲》關(guān)于幽微人心書寫的高潮。在認清是兇手家屬之后,父親的內(nèi)心一直在掙扎,一方面,他確實無數(shù)次想過殺死那個男孩報仇。另一方面,他又深深地知道這樣做并不能讓自己的孩子復活。人性的善與惡、心性中的慈悲與殘忍不停地在纏斗、博弈。最終,還是人性中的慈悲占據(jù)了上風,父親在與他們母子相遇的那一刻,在巨大的悲痛中閉上了淚流不止的眼睛。那漫長的煎熬和抉擇,闡釋了“慈悲”二字的真正含義。鬼魚在創(chuàng)作談中說:“我始終堅信,人越活應(yīng)該是慈悲和寬宥的模樣”,這或許是《你朝時光而去》在鬼魚創(chuàng)作生涯之中最為重要的變化,減卻了不少譏諷、冷嘲、批判的意味,轉(zhuǎn)而開始用更為悲憫的眼光看待世界、看待生命、看待他人,小說的耐讀性以及內(nèi)涵的豐富性也因之增添不少。
《你朝時光而去》書寫著人性的幽暗深邃,并付之于嘲諷之筆。小說中的“我”,一方面因為如愿成為小說家,卻不能替不幸之人的悲慘遭遇而吶喊出揭露黑暗、鞭撻時代的聲音而時刻感到羞恥。另一方面,又不屑將現(xiàn)實主義作為小說創(chuàng)作的最高要義。“我”雖然在大學時代愛自己的妻子,以至于每天寄一封情詩,但這些情詩卻從來不曾是自己所寫。在成為職業(yè)小說家之后,“面對那些熱情捧我的那些人,我稱贊他們慧眼識珠,而面對批判我的那些人,都不用我出面,他們就被捧我的那些人,瘋狂的口誅筆伐了\"[2]28。表面上,作品中的“我”標榜自己是一個革新藝術(shù)的領(lǐng)軍人物。私下里,“我”又是一個睡女粉絲、和達官貴人喝酒、通過出賣他人秘密來博取聲名的無恥之人。
《驚蟄》中的費翳教授既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學者,又是一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導師譚玫一方面心懷幽怨,對丈夫的背叛痛心不已,另一方面又自欺欺人,勉勵維持早已不存愛意的婚姻。師姐楊姿靠著年輕貌美與導師發(fā)生不倫之情,藉以成功上位。文紈的母親在近四十年的光陰中,對于背叛過她的初戀,愛不移,心不變,但同時又選擇嫁給一個她并不愛的人,以報答他的救命之恩。小說中的“我”,明知師姐楊姿和費翳教授之間有不倫之情,卻怯于權(quán)威,不能當面揭穿,只得修行如何茍且和隱忍。沒有一個人是完美無瑕的,也沒有一個人能夠從紅塵之網(wǎng)中得到真正意義上的解脫。“年輕時誰不犯錯,人還是要活得寬宥一些”,導師譚玫的聲音縈繞在耳畔,這猶如神諭的一句話,仿佛電閃雷鳴,照亮了“我\"在楊姿身上種下的所有罪惡。很顯然,作家鬼魚在小說中秉承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和魯迅的精神傳統(tǒng),在審視他人的罪惡時也并不回避自我的罪惡。
四、結(jié)語
一個真正的優(yōu)秀小說家,是敢于正視人性的幽暗與丑陋的,也是善于剖析他人與自我的靈魂,以進行更高意義上的審判的,這一點青年作家鬼魚當之無愧。綜而論之,作為“文學新隴軍”的佼佼者之一,作家鬼魚無論在虛構(gòu)小說故事的技巧手法方面,還是融匯古今文學的素養(yǎng)與能力方面,抑或是審視世道人心的哲思深度方面,都取得了較高的成就。當然,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當代文學對于“私人寫作\"“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的單向性沉迷,也會無形之中造成對作家的束縛,這和中國當代文學一度沉迷于宏大歷史敘事的問題一樣,這也是鬼魚和其他當代作家需要警惕、規(guī)避的重要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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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作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