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記事起,村莊里便出現了愛拉二胡的盲人流浪者和滿嘴胡言的流浪者。
兩位流浪者誰也不服誰,有時還會發(fā)生你死我活的爭斗,但村莊人根本搞不懂他們?yōu)樯兑獱幎贰?/p>
盲人流浪者名叫仁真,大概推算應該是三十年代出生之人,至于是哪里人誰也不知道。胡言流浪者名叫格絨,大概推算應該是四十年代人,據說他出生于鄰縣的一個高山村落,為何流浪或先天是不是這樣,誰也不知具體實情。
八十年代的村落貧窮落后,村民們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傳統(tǒng)農耕生活,更沒人走出過這片土地。在依靠土地來解決溫飽的歲月里,日子過得很慢很慢,特別是我們孩童期盼藏歷新年到來的日子,更是無比漫長,恨不得給四季安上滑輪。
村莊里大人們在勞作之余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要么聊天消遣,要么誦經養(yǎng)心。那時的村莊孩子很多,最少的家庭有三個,最多的家庭有十多個,除大孩子幫大人們做點農活兒外,其他孩子每天都在村道、田間地頭,或山水溝谷爬樹掏鳥窩,下水學游泳,爬山采野菜,下地玩野炊等,日子隨意而自由地流動著。
每次仁真或格絨來到村莊,是我們最歡喜的時刻,仁真總是喜歡拉二胡取樂,格絨總是喜歡胡言亂語。
當年我見到仁真時,他大概有六十多歲了,左眼完全失明,右眼視力偏弱,衣裝簡陋,污垢滿身,還會抽鼻煙。每次有人在他左手大拇指的指甲上倒入鼻煙時,他定然會滿臉堆笑地將指甲對準鼻孔深吸。他臉部歪曲,嘴角上翹,眼皮緊鎖,接著腦袋抖一抖非常可愛,然后極其滿意地將指甲上剩下的鼻煙,直接從衣物上擦拭而過,并用手掌擦幾下鼻孔。在陽光照射下,可以清晰地看見鼻煙微塵的飄浮,還有空氣中飄動的鼻煙味道。

孩童永遠是孩童,幾乎無人知道他的窘迫與無奈。有孩童經常會拿小石子打他,抑或抓泥土撒向他。仁真雖然看不見眼前人,但會拿起拐杖揮舞起來,甚至會趴在地上抓到什么拋什么。仁真從何地而來,為何流浪,為何變成了這樣,就連村莊的老人們也不知道,只是帶著悲憫之心感嘆:“他上輩子到底犯了多大的惡業(yè),今生要如此悲慘地贖罪。”
村莊大人們每次給他布施食物時,仁真很計較布施的用語。凡是用悲憫之語布施的村民,經常會遭到仁真的謾罵,甚至拋食拒絕。仁真非常喜歡二胡,哪怕在唱奏過程中,白色馬尾毛制作的二胡線拉斷,也能得心應手地立馬更換。攜帶的二胡做工粗糙,但在仁真手上依舊可以發(fā)出極其悅耳之聲。只要拉響二胡,仁真是自信的,也是幸福的,更是快樂的,仿佛藝術大師唱奏著高雅之樂。
仁真是位自尊心極強的人,也是斤斤計較的人。凡是聽到有人叫他“乞討者”,他便會當場憤怒,并大聲辯解:“我不是乞討者,你們才是。”久而久之,村莊人熟悉了他的脾性,沒人再喊“乞討者”。布施食物時,還會用上許多敬語。仁真性格古怪,即使有人邀請進門人住,他從來不會應邀進門,總愛住在村莊里有深檐的大門下。仁真又是一位非常講究的人,每次都會先擺放好二胡、衣物和隨身攜帶的簡單餐具,才自信地席地而坐。
格絨跟仁真完全不同。他不會拉二胡,經常被孩童們欺負。村莊大人和孩童叫他“乞討者”時,他反而露出牙齦迎面嬉笑。格絨膚色黑,個頭矮小,眼晴微小,牙齒潔白,動作靈活。只要聽到吹捧的話,他便會起身翻跟斗,做出許多匪夷所思的表情動作,引得圍觀的大人孩童們開懷大笑。據說,格絨在饑餓年代烤吃過家雀,大家又叫他“吃雀人”。只要聽到這個外號,格絨的性格也不會那么溫順,牙咧嘴地拾石打人,也有村莊人受過傷。
格絨沒有仁真那么多的攜帶物品,甚至冬季衣著也比較單薄。即使冷得發(fā)抖,也不忘向村莊人津津有味地講述,他有多少位貌美如花的情人,什么西藏姑娘,什么昌都姑娘,什么康巴姑娘,是不是真有那么多,只有他自己才清楚。凡是他借住過的地方,周邊的殘墻、石頭上面都用黑木炭繪制著簡筆畫式的女性人物。聽村莊老人們講述,格絨出生于鄰縣一個非常貧窮落后的高山村落,曾經是否有老婆或女友,抑或老婆出軌刺激了他,誰也不得而知。
格絨每次來村莊,我們都會毫無顧忌地圍觀,但大人們很少結伴來圍觀,特別是直系親屬或兄妹更不敢一同前來圍觀。格絨除了衣衫不整,偶爾還不顧及隱私部位。村莊老者們經常悲憫地感嘆:“格絨上輩子也許犯下了太多的情債,今生才會遭受因果的懲罰。”
頑皮的孩童們在圍觀中偶爾會逗他,但仁真只會哭泣和退縮。久而久之,仁真成為村中孩童們消遣娛樂的戲耍對象。格絨除逢人就講西藏姑娘、昌都姑娘、康巴姑娘外,還會繪制類似于佛的畫作,并進行跪地祈愿。凡是有孩童去觸摸和銷毀佛的畫作,格絨像變了一個人一樣會異常地憤怒和反抗,甚至癲狂無比。
格絨患有多指癥,雙手都屬于復拇畸形,在我們眼中他是奇怪之人。格絨每次給我們扮小丑時,經常會把他的雙手緊貼兩腮,伸直所有手指,包括雙手上的兩個大拇指,逗得我們嬉笑不停。
最初,格絨和仁真會同時來到村莊,在有些人的挑唆下,兩人還會毆打起來。雖然兩人有輸有贏,但仁真贏的次數比較多。有一次,仁真還拿尖石頭打破了格絨的頭,鮮血直流的格絨坐地哇哇大哭起來,像脆弱的小孩。村莊老者們得知事情起因后,大罵挑唆的幾個中年人,還用草藥給格絨止血,緊接著每家每戶給自己的孩童們進行教育。據說,藐視毆打流浪者罪惡深重,今生必遭報應,死后還會墜人畜生道。雖然沒人見過畜生道,但心里必然升起恐懼感
從那次格絨頭破血流后,兩人再也沒有同時出現在村莊,仿佛事先商量好了一樣,一個離開,另一個才到來。
我大概十五歲時,格絨和仁真徹底消失在了村莊。茶余飯后,村莊人總愛聊起他倆。仁真像風一樣,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而聽說格絨死在了去往西藏的朝圣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