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論譚盾《水的音樂》中藝術療愈機制

在當代社會，隨著生活節奏不斷加快、競爭日益激烈，人們面臨的心理壓力與日俱增，精神健康問題愈發凸顯。藝術療愈作為一種借助非語言形式（像繪畫、音樂、舞蹈等）來調節情緒、促進心理康復的非藥物干預手段，逐漸成為心理學、醫學和藝術學交叉領域的研究熱點。藝術療愈通過音樂、繪畫等藝術形式，幫助個體實現情感釋放、自我認知和心理健康調節。其中，音樂療愈以其獨特的結構、豐富的情感表達以及強大的感染力，直接作用于情緒和神經系統的特性，在緩解焦慮、修復心理創傷、激發創造力等方面展現出不可替代的作用，被廣泛應用于抑郁癥、焦慮癥和睡眠障礙等心理障礙的治療實踐中。

和聲作為音樂的核心元素之一，通過不同音高關系的組合與協調，能夠激發聽眾的情感共鳴與生理反應。和諧的和聲結構可促進放松，而不協和音程可能引發緊張感，從而在療愈過程中起到情緒引導的作用。然而，目前針對和聲作品在藝術療愈中的系統性研究仍較為匱乏，尤其缺乏對當代和聲作品療愈機制的深入分析。基于此，本研究聚焦于音樂作品中的藝術療愈機制，通過對代表性作品的療愈機制進行案例解讀，解釋音樂是如何通過調式、節奏、織體等音樂要素作用于人的生理和心理的，并進一步探討如何通過藝術與科技的融合拓展療愈場景的普適性。

一、譚盾 《水的音樂》中的藝術療愈例解

譚盾的《水的音樂》系列（包括《永恒的水》《水一一交響協奏曲》等）創作于2009年，作為其“有機音樂”系列的重要組成部分，該作品以水為核心媒介，通過獨特的演奏方式和聲學設計，構建出沉浸式的聽覺體驗。水是生命的本源，譚盾通過對水的聲音的自然運用，喚醒了人類對自然的原始記憶[1]。其創作靈感可追溯至童年時期在湖南鄉間的生活體驗一一瀏陽河畔的洗衣聲、雨后的泥土氣息，以及外婆種菜時的澆水聲，這些聲音成為其音樂語言中“水文化”的原型。這種創作理念與榮格的“原型符號”理論形成互文，即通過調式音階的特殊組合，以符號編碼映射深層次創傷，從而構建起具有療愈功能的符號體系。

（一）調式與音階的治療性運用

《水的音樂》采用微分音與五聲調式的融合體系，這與音樂療法中的頻率療法相契合。首先，《水的音樂》通過微分音程打破傳統調性中心，重塑了聽者的聽覺習慣。如《冰裂》第 12～15 小節，譚盾首先在五聲調式基礎上，疊加微分音變體，隨后通過微分音程干擾主音形成多中心對崎。通過這種手段，譚盾將潛意識中的焦慮轉化為可感知的聽覺符號，并通過張力的持續積累為后續釋放提供心理勢能。其次，譚盾使用不和諧音程進一步引發心理張力，以達到情緒催化的作用。例如《水一一交響協奏曲》第二樂章中，弦樂群以1/4音差奏出密集音塊，模擬洪水奔涌的壓迫感。此時聽眾可能短暫焦慮。但隨后長笛以純凈五聲旋律切入，模擬“不和諧一協和”的創傷修復過程，完成“壓力模擬一安全釋放”的療愈閉環。

具體來說，《水的音樂》中使用的“水之音節”以D為基音，包含D、E、F#、G、A、B的微分音變體。這種微分音體系可追溯至古代波斯的“四分之一音”傳統。這些微分音程具有巧妙而隱秘的不穩定性，規避了西方大小調體系中的導音傾向性。如《水樂堂》總譜第 12～15 小節，古琴持續奏出C-D-F-G四音列，構成“未完成調式”，給予了聽眾自主補全旋律的心理空間。這種“聽覺留白”符合格式塔心理學的“閉合原則”，能降低認知負荷。正如弗雷德·洛倫茨在其《音樂形式學》中所提出的，這種精巧的不穩定性構成了“未完成式”符號，激發了聽眾的期待心理，調適了音樂欣賞過程中的心理狀態，促使聽者浸入音樂世界。這種調式設計直接呼應道家“大音希聲”思想。例如《永恒的水》總譜第37小節，古箏聲部以泛音奏出五聲音階片段（G-A-C-D-E），隨后通過微分音滑奏模糊調性邊界，形成“確定與不確定的辯證”一一這正是老子“道法自然”的聲學轉譯。而從腦科學和心理學治療的角度看，戴安娜·多伊奇在《音樂心理學》中的研究還表明，微分音程（小于半音）能夠產生獨特的振動頻率，刺激大腦邊緣系統釋放內啡肽。《水的音樂》中的微分音程正符合這一條件，能夠產生符合條件的振動頻率，促使大鬧釋放內啡肽以調節情緒和心理狀態。

從和聲上看，《水的音樂》中的五聲音階打破了傳統和聲的限制，融合了自然聲音與管弦樂隊的演奏，創造出新穎而富有情感張力的音響效果。水樂與弦樂的結合，通過音色的對比和融合，營造出神秘、寧靜而又充滿活力的音樂氛圍。這種和聲的創新運用，能夠激發聽眾的情感共鳴，幫助他們釋放情感、調節情緒，從而達到心理療愈的效果。

（二）節奏形態的符號語法系統

《水的音樂》的另一大創新核心在于將水的物理運動轉化為音樂節奏。例如，水滴的隨機墜落被電子擴音技術捕捉，形成“點狀節奏”；水流的速度變化通過打擊樂器的刮奏模擬為“線狀節奏”；而波浪的起伏則通過弦樂滑音呈現為“面狀節奏”。這三種節奏形態共同構成“水之三態”的符號系統，分別象征時間的碎片化、生命的流動性與空間的延展性。其中，“線狀節奏”的綿延性（如弦樂的長音持續）通過聽覺通感，使聽眾產生“被包裹”的安全感，類似嬰兒在母體羊水中的體驗。這種節奏形態的符號意義，在于重構被現代生活割裂的時間連續性，為焦慮個體提供心理錨點。通過這種節奏符號的分層組織，譚盾在不同的水的聲音中構建起一個自然主義的多維度治療空間。

在《水樂協奏曲》中，譚盾還將水的自然節奏與人工節奏并置：打擊樂手以手拍擊水面，產生不規則的“散板節奏”，而弦樂隊則以固定節拍回應，形成“有序與無序的對話”。這種對比暗含道家“陰陽相生”的哲學邏輯，通過節奏的沖突與調和，引發聽眾對生命本質的反思。

此外，在末樂章中，譚盾還通過無規則的節奏徹底打破傳統節拍體系。西奧多·阿多諾（TheodorAdorno）在其著作《新音樂的哲學》中將音樂視為社會現實的“相面術”。他以勛伯格的十二音技法為例，認為其打破了傳統調性體系，是音樂自律性的體現。這種無調性音樂通過否定資產階級音樂的形式邏輯，反映了現代社會的碎片化與異化，是以音樂的純粹性對抗文化工業的商業化侵蝕，對資本主義社會壓抑人性的批判。[2在《水的音樂》中水滴聲、水流聲、冰裂聲等自然聲響被轉化為結構性要素，取代了傳統音樂中的旋律與和聲。這種轉換不僅消解了主調音樂的等級秩序，更將音樂從“人類中心主義”的桎梏中解放出來，回歸到“自然一人”的共生關系。這種無節奏的自律性音樂解構了工業文明的機械時間觀念，通過隨機聲流構建個體心里的時間感知，通過節奏的不確定性代替創傷記憶的替代性符號。在這段音樂中，水聲通過節奏符號成為一種自然化的意識形態。水作為能量，指向自然之物，為聽者提供重返自然、返璞歸真的生命療愈。在此基礎上，水的節奏還被升華為“生命之力”“自然之源”等的抽象概念，使其超越物理聲響，成為情緒和文化的超媒介，回應社會問題帶來的焦慮，將“回歸自然”的療愈性敘事邏輯在無意識中傳達給聽眾。

1.自然聲波的生理療愈

正如魯道夫·阿恩海姆（RudolfArnheim）在《藝術與視知覺》中強調的：“自然形式的節奏性與人類生理節律的同構性，是藝術療愈的生物學基礎。”[3]譚盾的《水的音樂》系列通過水元素的創造性轉化，構建了一個具備自然靈性的療愈場域，而構建起這一療愈場域的核心療愈性源于水聲本身的自然屬性。無論是水滴的隨機性敲擊、水流的綿延性波動，還是冰裂的爆發性聲響，都源自自然白噪音。白噪音的生理療愈性源于其均勻覆蓋所有頻率的聲學特性（功率譜密度相等），能夠有效掩蓋環境中的突發性噪音（如車流聲、人聲），降低聽覺系統的警覺性，從而減少大腦皮層的過度活躍。因此，《水的音樂》中的自然水聲通過覆蓋廣泛頻段，達到了弱化了聽覺的焦點，降低了大腦的認知負荷的療愈效果，具備治療失眠癥的效果[4。例如，《水的音樂》中水滴的隨機敲擊聲與弦樂長音的疊加，模擬了自然界的“粉紅噪音”一一低頻能量更高、更接近瀑布或海浪的頻譜特征。這種聲音不僅能遮蔽外界干擾，還能通過低頻共振刺激迷走神經，觸發副交感神經的放松反應，降低心率和血壓。并且，譚盾在《水的音樂》中通過對自然聲波的人工重構進一步反映了水聲的“有機性”。例如打擊樂手攪動水盆產生的漣漪聲，通過電子擴音技術強化了低頻泛音與高頻泛音的復合振動。這種設計不僅模擬了自然水體的聲學復雜性，更通過聲波能量的物理傳遞引發聽眾的情感和心靈共振。

2.文化性隱喻的音樂療愈

將自然之聲融入到音樂作品中的先鋒音樂在音樂史上早已有之。當代代表者當屬約翰·凱奇（JohnGage）。他提倡：“人要把自己看作是自然的一部分。”[5譚盾的《水的音樂》同樣受到這一影響，正如卞祖善所指出的：“在歐洲或西方音樂中很少聽到音樂作為一種自然之聲的存在。因此，在我們的音樂中只能聽到人類與自己對話。明顯存在于譚盾音樂中的卻是那些我們置身于其中而久所未聞的自然之聲。在東西方將連成一體，成為我們共同家園的今天，

譚盾的音樂正是我們所必需的。”[6譚盾的《水的音樂》秉持“整體聲音”的思想，通過由自然之聲構成的音樂打破文化與文化、人與人、社會與藝術等諸多邊界，形成一種“有機音樂”。

譚盾“有機音樂”的觀念濫觴于20世紀80年代末，譚盾最初稱之為“OrganicMusicSeries”。這一稱呼最初由一位日本音樂家提出，指有機的物質、有機的思想、有機的材質。[7基于“有機音樂”的概念基礎，譚盾曾對“水”和“水的音樂”作過如下探討：“什么是水？有時你覺得水是出生的聲音，或重生。但現在我覺得水就像眼淚，是大自然的眼淚。每次我四處旅行都覺得很難找到干凈的水。幾乎所有地方都被污染了。對我來說，我的早期生活，和水一起生活，和水一起娛樂，和水一起演奏儀式音樂，已經變得非常鼓舞人心。慢慢地，我花了很多時間來重新組合這種記憶，用新方法重新組合這種經歷。在湖南，水是我們日常生活中的一件事。每天我們都用河水沖洗一切。所有的老太太，她們總是去河邊洗衣服，發出優美的聲音，很有節奏。所以我把那些美好的洗衣聲、游泳發出的聲音、水上的舞蹈聲、水上的戲弄聲、水花聲的記憶轉移到我的編曲中。”可以說，水既是文化、記憶的連接，也是消除隔閡的潤滑。就像沈從文說的：水，可以把全世界的所有人連在一起。

在《水的音樂》的創作中，譚盾將大量療愈性質的文化符號隱喻加入其中。首先，在《水的音樂》中，譚盾遵循“弱作用”的調式設計，拒絕強功能進行。例如《永恒的水》第 53～60 小節，各聲部以五度循環（C-G-D-A）緩慢平移，形成“無中心調式場”。這種弱導向性和聲符合道家“無為”的理念，這種隱含的哲學符號通過音樂影響聽眾，潛移默化地調整聽者的心理思考模式。此外，這種弱導向性的和聲降低了音樂接受的門檻，降低了聽者的聽覺預期壓力，有助于自主神經的調節。

二、音樂的療愈機制與意義

音樂對人體生理系統的調節作用已被大量神經科學與生理學研究所證實。如上文所述，譚盾《水的音樂》通過多維度的音樂設計，構建了“自然聲波一神經反饋一文化記憶”的療愈路徑。從生理層面上看，譚盾在《水的音樂》中采用微分音程與五聲音階的創新組合，不僅打破了傳統調性中心，同時創造出獨特的振動頻率，能有效刺激大腦邊緣系統，促進內啡肽的釋放，從而改善情緒、緩解焦慮與抑郁。這種基于聲波震動的療愈機制，使得聽眾在潛意識層面得到自我修復與情緒調節的可能性，體現了音樂作為一種“非藥物療法”的獨到優勢。而從心理學角度看，音樂通過節奏、旋律與和聲等要素直接作用于情感體驗。《水的音樂》中，譚盾利用不和諧音程與微分音的張力構建了一個情緒遞進的閉環：聽眾在經歷短暫焦慮后，再由純凈旋律引領進入平和與釋然的狀態。這一過程類似于心理治療中的“情緒宣泄一重構”的過程，幫助個體逐步接受并轉化內心壓力。此外，作品中的“聽覺留白”、靜默段落的設計給予聽者更多的主動填補空間，有助于激活其內在創造力與自我認知，形成一種開放而包容的情感對話環境。這種主動參與機制與維克多·弗蘭克爾的意義療法相類似一-通過賦予音樂個性化解讀，幫助個體在無序中尋找存在意義。

《水的音樂》不僅在創作上創新，更在創作中融入了深厚的文化符號，可以說，《水的音樂》的深層療愈機制正是源于其文化符號系統的雙重解構一一既消解工業文明的異化邏輯，又重構自然主義的集體記憶，在現代性焦慮中重建人與自然的共生關系。作品中，“水”既代表自然生命的律動，也寓意著東方哲學中的“道法自然”和“無為而治”，如弱導向性和聲與無中心調式場，在聽覺層面構建“去目的化”的心理空間。這種文化隱喻使音樂不僅成為生理與心理療愈的媒介，而且成為承載著跨文化的情感共鳴與精神慰藉的文化橋梁。

三、小結

譚盾《水的音樂》通過聲學設計與文化隱喻的創造性結合，將“水”這一自然元素進行符號化升維，將音樂療愈的生理調節和文化符號相結合，展現了音樂作為“超媒介”的療愈潛能。其價值不僅在于提供情緒調節工具，更在于通過“自然一人類一社會”的音樂對話場域，在聲音經驗中以藝術方式重構現代人的存在體驗，重新協商現代性生存的邊界一一在水的流動中，個體得以暫時逃離異化的時間牢籠，重返與自然共生的原初狀態。這種療愈既是生理的松綁、心理的凈化，更是文化的尋根與精神的返鄉。當音樂成為修復生態與社會斷裂的生態契約，藝術便獲得了超越個體治療的文明診斷功能。M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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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楊玲.譚盾有機音樂研究[D].山東大學，2009，

作者簡介：崔方晨，中國傳媒大學2022級音樂學（音樂傳播方向）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