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伐柯》的“柯”,昔人都作斧柄解,但就詩中“斧”與“伐柯”、“媒”與“取妻”構成的對應關系看,這種解釋并不合理。“柯”其實是指樹木的枝柯,“伐柯”就是砍柴??巢窨扛^,娶妻憑媒人。該詩所詠,意在表明媒于娶妻之重要。
關鍵詞:柯;斧柄;枝柯;伐柯與娶妻
《詩·豳風·伐柯》云:
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
伐柯伐柯,其則不遠。我覯之子,籩豆有踐。[1]
詩句中的“柯”,一直都被解釋為斧柄。
許慎《說文解字》釋“柯”:
斧柄也。從木可聲。[2]
朱熹《詩經集傳》釋《伐柯》的“柯”:
斧柄也。[3]
《辭源》釋“柯”:
(一)草木的枝莖。《韓非子·喻老》:“豐殺莖柯,毫芒繁澤,亂之楮葉之中而不可別也?!薄段倪x》漢張平子(衡)《西京賦》:“濯靈芝以朱柯?!弊ⅲ骸爸炜拢ゲ萸o赤色也?!保ǘ└?。《詩·豳風·伐柯》:“伐柯如何?匪斧不克?!薄吨芏Y·考工記·車人》:“一欘有半謂之柯。”注:“伐木之柯,柄長三尺。”[4]
從《辭源》釋“柯”的順序來看,“草木的枝莖”應該是“柯”至關重要的一個義項。至于“斧柄”這一義項,應該來自許慎《說文解字》:“(柯)斧柄也?!倍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則指明了這種解釋的依據:“見《豳風·毛傳》。《考工記》曰:‘一欘有半謂之柯?!⒃疲骸ツ局?,柄長三尺。’又《廬人》注曰:‘齊人謂柯斧柄為椑。’按柯斧者,大斧也。柯之假借為枝柯?!盵5]
《毛傳》即《毛詩故訓傳》,今多數學者認為該傳為西漢初毛亨對《詩經》各篇的解釋。書中的確有“柯,斧柄也”的內容,但毛氏還不是釋伐柯的“柯”為斧柄的第一人,他的話也有所本?!吨杏埂返谑略疲?/p>
子曰:“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痹娫疲骸胺タ路タ拢鋭t不遠?!眻炭乱苑タ?,睨而視之,猶以為遠。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6]
《中庸》本是《小戴禮記》中的一篇,相傳為戰國時孔子之孫子思所作。司馬遷《史記》云:“孔子生鯉,字伯魚。伯魚年五十,先孔子死。伯魚生伋,字子思,年六十二。嘗困于宋。子思作《中庸》。”[7]《中庸》主張處理事情不偏不倚,認為過猶不及,是儒家核心觀念之一。“宋儒始特加提倡。程頤謂:“此篇乃孔門傳授心法,善讀者玩索有得,終身用之有不能盡者。朱子作《中庸章句》,乃與《大學》《論語》《孟子》并列為《四書》。”[8]
《中庸》第十三章謂“伐柯”為“執柯以伐柯”,從而言及“君子以人治人”,這是出于比喻說理的需要。古人敘事說理而引《詩》,可以說是一種常見現象,其例子不勝枚舉。單是一部《韓詩外傳》,每則故事后的“傳曰”部分,就無不引《詩》作結。由于子思與孔子的這層關系,他的“伐柯”論也被后世奉為金科玉律,這才造成了“執著斧子柄砍伐斧子柄”的綿延效應(雖然清崔述、袁枚等認為《中庸》的作者未必是子思,崔述以為《中庸》必出《孟子》后,袁枚懷疑《中庸》出自西京儒生依托,但這并不影響《中庸》對“伐柯”的闡述),使“伐柯”的“柯”被解釋為斧柄一以貫之,主導了受眾2000多年。
由“執柯以伐柯”,又派生出“執柯”與“作伐”兩個詞語以指代做媒。如康敬之《李逵負荊》第四折“智深哥哥,(唱)我則要洗清你這強打掙的執柯人”[9],蒲松齡《聊齋志異·蓮香》“生出,浼女舅執柯。媼議擇吉贅生”[10],凌蒙初《初刻拍案驚奇》卷二十“今舅舅鄭樞密生一表妹,名曰素娟,正與次弟同庚,奴家愿為作伐,成其配偶”[11],吳敬梓《儒林外史》第十回“魯老先生錯愛,又蒙陳先生你來作伐,我們即刻寫書與家姑丈,擇吉央媒到府奉求”[12]等,其“執柯”與“作伐”都是做媒的同義語。
然而,《伐柯》中的“柯”,真的是斧柄嗎?
“柯”,的確可以釋為器物的柄。除斧柄外還有車柄。張永言等《簡明古漢語字典》釋“柯”:“②車柄?!犊脊び洝ぼ嚾恕罚骸嚾藶檐嚕L三尺?!盵13]后來“柯”的這個義項有所擴大,又用指斧頭,前述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引《考工記》注“伐木之柯,柄長三尺”,這個“柯”顯然已不再是斧柄,而是斧頭。如果是斧柄,那么緊接在它后邊的“柄”又作何解釋?“柯”作斧頭解,還有一個例證,《國語·晉語八·平公滅欒氏》曰:
平公六年,箕遺及黃淵、嘉父作亂,不克而死。公遂逐群賊,謂陽畢曰:“自穆侯以至于今,亂兵不輟,民志不厭,禍敗無已。離民且速寇,恐及吾身,若之何?”陽畢對曰:“本根猶樹,枝葉益長,本根益茂,是以難已也。今若大其柯,去其枝葉,絕其本根,可以少閑?!盵14]
文中的“柯”,也不是斧柄,而是斧頭。因為只有用斧頭,才能“去其枝葉,絕其本根”。
但我們也不能忘卻“柯”的最為常見也最為重要的一種解釋:草木的枝莖(至于“柯”的本義,究竟是草木的枝莖還是器物的柄,也很值得探討)。筆者以為《豳風·伐柯》的“柯”不應釋作“斧柄”而應釋作“樹木的枝柯”,因為這首詩并不是講“以人治人”的,而是詠“憑媒取妻”的。故釋“柯”為斧柄并不合理。
朱熹說《豳風·伐柯》兩章是“比也”,這是沒錯的;但他的解說“言伐柯而有斧,則不過即此舊斧之柯,而得其新柯之法;娶妻而有媒,則亦不過即此見之,而成其同牢之禮矣”[15]卻很是牽強。比,是以同類之事相比方。這個“類”很重要,不相類則不能為比。伐柯需用斧頭,娶妻需用媒人,這比是成立的;若說砍新斧柄需用舊斧柄,那么要把它與娶妻作比,就應當是娶新妻需用舊妻;倘若再把媒人扯進來與其作比,則應當是找新媒人需用舊媒人。依照朱熹的解說,此兩章詩之用比,顯然不相類。既不相類,這樣的比便無法成立。
我以為,《豳風·伐柯》中的“伐柯”并不是什么“砍伐斧柄”,而是砍伐樹木的枝柯。枝柯無大用,故古人常常伐之以作柴薪。將樹木的枝柯砍下來作斧柄是特例,作柴燒則是常情。說得通俗一些,“伐柯”就是砍柴?!胺タ氯绾??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無非是用了一個類比來強調媒人對于娶妻的重要:砍柴要靠斧頭,沒有斧頭把柴砍不下來;娶妻要憑媒人,沒有媒人把妻娶不回來。
春秋時期的婚姻,媒人扮演著極其重要的角色。即使是男女互相看中了對方,要結成事實上的婚姻,也得通過媒人才可以完成嫁娶。舉個例子來說吧,《詩·衛風·氓》一開始就告訴我們:
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送子涉淇,至于頓丘。匪我愆期,子無良媒。將子無怒,秋以為期。[16]
一個抱布貿絲的男子,在做絲布生意的過程中與一個女子談上了戀愛,兩人已經十分要好了,然而嫁娶之禮還是要遵守的。臨別時女子把男子送了又送,送過淇水又送到頓丘,可是因為“子無良媒”,婚期還得往后延到秋天(等男子找來媒人再決定)。
媒人之于娶妻,其重要有若斧頭之于砍柴。不僅《豳風·伐柯》如此歌詠,在《齊風·南山》的末章也得到同樣的表述:
析薪如之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17]
將《南山》末章這四句與《伐柯》首章四句相比較,除多出兩個虛詞“之”外,僅把“伐柯”換成了“析薪”,其余盡同。
析,當作“斫”,因為這里是指用斧砍。析薪,也就是伐薪。白居易詩云:“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盵18]伐薪,不就是砍柴嗎?
《詩·齊風·南山》末章,也是應把《伐柯》的“柯”釋作樹木枝柯的極好旁證。
注釋:
[1][3][15][16][17]朱熹注《詩經集傳》,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清武英殿本,第65頁,第65頁,第65頁,第26頁,第41頁。
[2](漢)許慎:《說文解字》,天津古籍書店1991年影印清同治本,第123頁。
[4]商務印書館編輯部編《辭源》(修訂本),商務印書館1988年版,第836頁。
[5]轉引自“漢典網”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
[6][8]沈知方主稿,蔣伯潛注釋《四書讀本(上)》,浙江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中庸》第10頁,《中庸·中庸新解》第1頁。
[7](漢)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946頁。
[9](明)臧晉叔:《元曲選(四)》,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531頁。
[10](明)凌濛初:《鑄雪齋抄本〈拍案驚奇〉(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96頁。
[11](清)蒲松齡著,駱賓譯《聊齋志異》卷二《蓮香》,中國文聯出版社2016年版,第93頁。
[12](清)吳敬梓:《儒林外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108頁。
[13]張永言等:《簡明古漢語字典》,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358頁。
[14]《國語·戰國策》(合訂本),岳麓書社1988年版,《國語》第127頁。
[18]林庚、馮沅君主編《中國歷代詩歌選·上編》,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48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