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談揚雄的姓氏

摘 要：漢代的揚雄是姓“揚”還是“楊”？學術界有爭論。從字義理解的“揚”“楊”區分很明確，但作為姓氏在古代確實有“揚”“楊”不分的錯誤。班固的記載非常明確，揚雄的姓氏就是“揚”。雖然由于版本原因確有爭議，但基本上是明確的。追本溯源，發生將揚雄“揚”姓誤為“楊”姓這一錯誤的根本原因，在于“揚”“楊”兩姓都源于姬姓，其姓氏索源大同小異。春秋時期，“揚”“楊”兩姓正式分列，不再混同。所以到漢代，“揚雄”就不能是“楊雄”，《漢書》的“明監本”將揚雄的姓氏統一為“揚”是有道理的。

關詞：揚雄姓氏；姬姓；兩姓分列

漢代的揚雄，是我國著名的辭賦家、哲學家、歷史學家、語言學家。他博覽多識，酷好辭賦，一生悉心著述，有《法言》《太玄》《方言》等著作傳世。

關于揚雄的姓氏，現代的各類工具書均記載為“揚”。這是有依據的，《漢書·揚雄傳》是東漢史學家班固所作的關于揚雄的比較權威的一部傳記，其文就說：“揚雄，字子云，蜀郡成都人也。”[1]不過，揚雄究竟是姓“揚”還是“楊”，卻是一個存在爭論的問題。

一、從字義理解的“揚”“楊”區分很明確

“揚”是小姓，《百家姓》中就沒有。據調查，即使到現在，在全國有13億漢族人口的情況下，“揚”姓也僅占其中的0.01%，約88萬人。加之作為姓氏的“揚”“楊”“陽”同音，所以就有人認為，揚雄本姓“楊”。例如，遠平先生就認為：“漢代文學家揚雄本姓楊，因古時揚、楊不分。”[2]

“揚”和“楊”在現代詞匯中的區分是很明確的。“揚”除了用于樂器名和城市名之外，多作動詞，由往上拋的動作引申指物的升起、稱頌以及抽象事物的傳播等，如抑揚頓挫、飄揚、贊揚等；而“楊”只用于植物（“楊”的本義是對一切楊柳科楊屬植物的泛稱）和姓，只能作名詞。“揚”和“楊”語意相差巨大，根本是不可能互通的。

說“古時揚、楊不分”，也不妥。我國第一本字典是漢代人許慎編撰的《說文解字》，其中釋“楊”為“木也，從木易聲”；釋“揚”為“飛舉也，從手易聲”。[3]這說明，在古代，“揚”與“楊”的區分還是很明確的。

二、作為姓氏在古代確實有“揚”“楊”不分的情況

上古至秦漢，紙張和印刷術還沒有發明出來的時候，文字、書籍只能寫在竹（木）簡上，書寫不易，傳播困難，以訛傳訛者不少。近現代考古發現大量秦漢竹簡，上面的文句與今天流傳的文句往往有差異，就是這樣的原因。即使是最權威的《史記》，也出現過“揚”“楊”不分的情況。例如《史記·晉世家》有：

（晉悼公）三年，晉會諸侯。悼公問群臣可用者，祁傒舉解狐。解狐，傒之仇。復問，舉其子祁午。君子曰：“祁傒可謂不黨矣！外舉不隱仇，內舉不隱子。”方會諸侯，悼公弟楊干亂行，魏絳戮其仆。[4]

“悼公弟楊干亂行”之事在史籍上多有記載，但是，《國語·晉語·悼公始合諸侯》的記載是：

仆人授公仆人授公，公讀書曰：“臣誅于揚干，不忘其死。日君乏使，使臣狃中軍之司馬。[5]

《左傳襄公三年》的記載是：

晉侯之弟揚干亂行于曲梁，魏絳戮其仆。[6]

歷史記載應該以較接近歷史事件發生時間的為準，顯然，《史記》所記“楊干”應該為“揚干”。司馬遷以一人之力撰寫《史記》，缺乏校對力量，加之傳抄中的以訛傳訛，出現把“揚干”寫成“楊”干的筆誤是可以理解的。

類似于《史記》這樣不區分“揚”與“楊”的錯誤在古代并不少，導致后人為此爭論不休。

三、有人認為揚雄的姓氏就應該是“楊”

經學大家王念孫在他的名作《讀書雜志》中有一章專門考證《漢書》的文字差異，談到過揚雄的姓氏。王念孫說：

景祐本、汪本、毛本“揚”“楊”二字雜出于一篇之中，明監本則皆改為“揚”，其分見于各《志》、各《傳》者，景祐本、汪本、毛本從木者尚多，而監本則否。

即是說，在《漢書》的不同版本中，例如景祐本、汪本、毛本，往往在一篇文字中就沒有去區分“揚”與“楊”。王念孫認為，最后將揚雄之姓統一為“揚”的明司監本很可能是改錯了，因為刊刻于東漢延熹元年（公元158年）的《鄭固碑》記載有揚雄兒子的名字，是“楊烏”，楊烏之名用的是“楊”不是“揚”。所以，“余考《漢郎中鄭固碑》云‘君之孟子有楊烏之才’。烏即雄之子也，而其字從木，則雄姓之不從手益信矣”。王念孫的結論是揚雄應當寫作“楊雄”。

清代的小學專家段玉裁也認為揚雄的姓應當是“楊”，他在《書〈漢書·楊雄傳〉后》有著近千字的考證，其中說：

劉貢父《漢書注》云揚氏兩族，赤泉氏從木，子云自序其受氏從扌，而楊修書稱：“修家子云”，又似震族。貢父所見雄《自序》，必是唐以后偽作。雄果自序其受氏從扌，不從木，為《漢書音義》者必載其說。即《音義》不載，師古注必引用。何唐以前并無此論，至宋而后有之？

段玉裁從《漢書注》的版本下手，他認為里面提到的《揚雄自序》，是唐代后人的偽作，而后他經過層層考證，得出的結論是：“其謂雄姓從才者，偽說也。”

王念孫和段玉裁關于揚雄姓氏的考證，都是從“揚”“楊”兩字的字形錯訛方面進行的推論，而臺灣學者徐復觀的研究則從另一個方面進行了分析。他在《兩漢思想史·揚雄論究》中認為，揚雄最初的姓氏確實是“楊”，因為“漢元鼎間，避仇復溯江上，處岷山之陽曰郫”，為了避仇，原來的楊姓不得不躲到了另一處，所以就將姓氏改為了“揚”。據徐復觀的考證，“楊”家改為“揚”家是從揚雄的五世祖楊季開始的。

也有人認為，改“楊”為“揚”的并非揚雄先祖而是揚雄本人。李舫《鴻茂參圣之才：千秋一揚雄》就認為：“揚雄本姓楊，但他生性好奇，特自標新，易姓為揚。”

可是，如何結論都必須講證據，說揚雄因為“生性好奇，特自標新”，就將自己的“楊”姓改為“揚”姓，依據在哪里呢？

四、揚雄的“揚”姓其實是有充分依據的

那么，揚雄的“揚”姓究竟是怎么來的，確實還有深究的必要。

《漢書·揚雄傳》對揚雄家世有明確記載，這應該是最權威的文獻資料了。該文說：

揚雄……其先出自有周伯僑者，以支庶初食采于晉之揚，因氏焉，不知伯僑周何別也。揚在河、汾之間，周衰而揚氏或稱侯，號曰揚侯。會晉六卿爭權，韓、魏、趙興而范、中行、知伯弊。當是時，逼揚侯，揚侯逃于楚巫山，因家焉。楚漢之興也，揚氏溯江上，處巴江州。而揚季官至廬江太守。漢元鼎間避仇復溯江上，處岷山之陽曰郫，有田一廛，有宅一區，世世以農桑為業。自季至雄，五世而傳一子，故雄亡它揚于蜀。[7]

班固的記載很清楚，揚雄的先祖，系姬周支庶有姬伯僑的后代，作為庶出旁支，他們以晉的“揚”作為食邑，并以此為氏。揚氏在河、汾之間，周衰亡后揚氏一族有人稱侯，號稱揚侯。晉國六卿爭權，韓、魏、趙興起而范氏、中行、知伯衰落。權臣逼迫揚侯，揚侯逃到楚國巫山安家。楚漢之爭時候，揚氏逆江上行，住到巴州（今重慶市）。揚雄五世祖揚季，官至廬江太守。漢元鼎年間，揚氏一族躲避仇人又逆江上行，住到崤山南面的郫都。

在班固的記載中，“其先出自有周伯僑者，以支庶初食采于晉之揚，因氏焉”最為重要，既與所傳的“揚”姓源流完全一致，也與揚雄自謂相同。

“揚”姓源流公認出自姬姓，又分二支：一以國為氏。周康王六年（公元前1015年），周康王封弟弟姬杼于揚（今山西省洪洞縣東南），姬杼是為揚侯。春秋時晉國滅揚（楊），揚（楊）國的后人以國為姓，成為揚（楊）姓。二以封地為氏。春秋時，晉武公滅揚國后，將地分封給了次子伯僑。公元前514年，伯僑后代被晉侯滅門。有一人逃至華陰，以祖先封地為姓，稱為揚氏。

看揚雄自己所說，他在《反離騷》中寫道：“有周氏之蟬嫣兮，或鼻祖于汾隅；靈宗初諜伯僑兮，流于末之揚侯。”[8]其中，“靈宗初諜伯僑兮”即是說：在宗祠里供奉的揚氏譜牒里面最早的祖先是伯僑。這說明，揚雄是出自姬姓中以封地為氏的那一支。

班固的記載非常明確，就是“揚”。雖然由于版本原因確有爭議，但基本上是明確的。為什么后來會發生將揚雄“揚”姓誤為“楊”姓呢？

五、“揚”姓易為“楊”姓始末

有人認為，之所以會發生將揚雄“揚”姓誤為“楊”姓這一錯誤，其產生錯誤的根本原因在于北宋著名的政治家、文學家、史學家歐陽修。

歐陽修是北宋政治家、文學家、史學家。作為北宋詩文革新運動的領袖，歐陽修大力倡導為文以韓愈為宗，反對浮靡的時文，以文章負一代盛名，名列“唐宋八大家”和“千古文章四大家”。他曾主修《新唐書》。揚雄的“揚”姓被誤為“楊”姓的問題就出現在《新唐書》中。《新唐書》卷七十一的《宰相世系一》中有：

楊氏出自姬姓，周宣王子尚父封為楊侯。一云晉武公子伯僑生文，文生突，羊舌大夫也。又云晉之公族食邑于羊舌，凡三縣：一曰銅鞮，二曰楊氏，三曰平陽。[9]

這里說楊氏首先源自“晉武公子伯僑”，明明就是將揚氏族源“其先出自有周伯僑者，以支庶初食采于晉之揚”混淆了。

有人說：“楊氏女婿歐陽修旨在為楊氏添姿加彩、光耀門楣的《宰相世系》，讓后世楊氏家譜樂于接受，千百年來，廣為流傳，幾乎成為楊氏家譜的主流。縱使一些家譜堅持自己的傳承，沒有照搬、照抄《宰相世系》，但在歐陽修的誤導之下，1000多年來，楊氏祖源之爭不絕于耳。偉大的文學家、史學家歐陽修可能因為自身是楊氏女婿的原因，局限了他的判斷，所謂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10]

歐陽修一生中，結過三次婚，第一任妻子是胥氏，第三任叫秋香，第二任確實是楊氏。說他作為“楊氏女婿”想“為楊氏添姿加彩、光耀門楣”而胡編《宰相世系》并不可信。因為歐陽修這么寫，也是有依據的。唐代《元和姓纂》就說：“周武王分封其弟叔虞于唐。出公子齊，生伯僑，天子封為楊侯，以國為氏。”唐玄宗李隆基所作《楊珣碑》也說：“公諱珣，字伯珣，華陰人也，叔虞剪圭自周封晉，伯僑食采受邑君，楊氏族之先也。”

其實，追本溯源，之所以會發生將揚雄“揚”姓誤為“楊”姓這一錯誤，只因“揚”“楊”兩姓都源于姬姓，其姓氏索源大同小異。

關于“姓氏索源”的書籍，汗牛充棟，所述內容差別不大，比較一致。其中說到“楊”姓主要是源于姬姓，屬于以封邑名稱為氏。其來源有三：

一是源于西周唐叔姬虞次子楊杼。周成王把唐地（殷商諸侯國，今山西省翼城縣）封給弟弟唐叔姬虞，并賞賜給他“懷姓九宗，職官五正”。姬虞的兒子姬燮繼位后，改唐國為晉國，第11世孫晉武公封次子楊杼于楊邑（今山西省洪洞縣），稱楊侯，是為楊氏族人的受姓始祖。

二是源于西周宣王少子姬尚父。《廣韻》《通志》記載，西周的王位由周武王數傳至周宣王姬靜時，已是西周末年，國力已經大不如前。周宣王的小兒子姬尚父因在周宣王時未能獲得封爵，直到周幽王姬宮湦時才被封于楊邑（今河南省鶴壁市），為侯爵，所以在史籍中也稱他為楊侯，后建立了楊國。姬尚父的楊國后為晉國兼并，原楊國侯一族的后裔子孫以先祖故封邑為姓氏，稱楊氏。

三是源于晉武公子伯僑。晉滅楊后，封楊地為大夫羊舌肸（字叔向）的食邑。羊舌氏亦出于姬姓，因晉武公次子伯僑之孫突當時食邑于羊舌，故以羊舌為姓。至晉頃公十二年（公元前514年），晉滅羊舌氏，羊舌食我的兒子楊道逃到華山，居住在弘農華陰，以祖宗封地楊為姓，其后代開基各地，成為楊氏繁衍發展的主流，史稱楊氏正宗。

嚴格地說，“揚”“楊”兩姓“姓氏索源”中有多少是真實可靠的信息？大多是后人的推測。但是，這些信息，充分展示了“揚”“楊”兩姓的多樣性和深厚的歷史背景。

由于古代信息傳播的難度，當生活物資比較豐富、社會文明程度較高時，有人便開始追溯姓氏來源，確實沒有認真去區分“揚”與“楊”的差別。

“揚”“楊”兩姓在“姓氏索源”中都說到“伯僑”，春秋時期晉武公滅揚（楊）國后，將其地分封給次子伯僑。伯僑的后代中有人逃至華陰，以祖先封地為姓。

“伯僑”確有其人。《世本》《姓纂》都說他是周武王第三子唐叔虞之后，至晉出公遜于齊所生，后歸周，天子封于（為）楊（揚）侯。這樣看來，“揚”“楊”兩姓，應似為同源。春秋時期，基于祭祀先祖的需要，“揚”“楊”兩姓正式分列，不再混同。所以到漢代，“揚雄”就不能是“楊雄”，《漢書》的“明監本”將揚雄的姓氏統一為“揚”是有道理的。而一些人不了解“揚”“楊”兩姓的起源過程，硬要去作“揚”“楊”辨析，只會是徒增煩惱。

注釋：

[1][7][8]（漢）班固：《漢書》卷五十七《揚雄傳》，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2607頁，第2607頁，第2608頁。

[2]遠平：《漢代文學家揚雄本姓楊因古時揚、楊不分》，《深圳晚報》2014年3月13日。

[3]（漢）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1979年影印本，第117頁、第254頁。

[4]（漢）司馬遷：《史記》卷三十七《晉世家》，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1382頁。

[5]（春秋）左丘明：《國語》卷十三《晉語·悼公始合諸侯》，岳麓書社2017年版，第134頁。

[6]楊伯峻：《春秋左傳注·襄公三年》，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797頁。

[9]（宋）歐陽修：《新唐書》卷七十一《宰相世系一》，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1727頁。

[10]楊志遠：《弘農楊氏祖源之我見》：https：//www.yangshijz.com/szwh/777.html.

作者：四川文化藝術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