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武傳》今注的匯釋與辨正

【導讀】高中語文教材《蘇武傳》中“獨闕氏子弟在”“蹈”“劾”“壹”的訓釋存在瑕疵。本文結合工具書與權威書籍，對其今注進行匯釋與辨正。

《蘇武傳》節選自《漢書·李廣蘇建傳》，主要描寫了蘇武奉命出使匈奴的艱辛經歷。《漢書》是經典歷史著作，距今較為久遠，加上古今漢語差異較大，所以注釋對理解文章至關重要。部編版高中語文教材對《蘇武傳》中難點字詞進行了注釋，但部分注釋存在瑕疵。因此，本文選取“獨闕氏子弟在”“蹈”“劾”和“壹”的訓釋，結合相關的文獻資料，指出注釋方面還需進一步完善之處。

一、“獨闕氏子弟在”

《蘇武傳》：“后月余，單于出獵，獨闕氏子弟在。”人教版高中語文教材注：“只有闕氏和單于的子弟在家。”部編版教材注：“只有闕氏和王室的子弟在家。”朱東潤《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注：“闕氏子弟，氏及單于的子弟。

人教版教材對此句訓釋并不妥當，存在歧義。這個注釋“我們既可以理解為‘在家的有單于子弟，還有闕氏’，也可以理解為‘在家的是闕氏與單于兩人的子弟’”。根據下文“單于子弟發兵與戰”，可以得知單于的子弟在家。朱東潤用“及”字作為連接詞，就消除了語法上的歧義，教材中此句的注釋可以用“及”字替代“和”字。

部編版教材把“單于弟子”注釋為“王室弟子”欠妥。首先，“單于”訓釋為“王室”可能會產生歧義。在漢代，匈奴人稱其首領為單于，泛指外族首領。既然單于是外族首領，對其稱為王室就可能會產生分歧。王室既可以理解為漢朝的皇室，也可以理解為匈奴人的王室。其次，“子弟”準確地訓釋出來更佳。袁世碩《中國文學作品選》將“單于子弟”訓釋為“單于的年輕子弟們”，其“子弟”的義項較多，《辭海》注：“其一是指年輕的一輩。其二是猶言子侄。其三是猶言弟子、學生。其四是宋元俗語，指嫖客。”從句義上看，第一和第二種釋義都解釋得通。由于單于出去打獵了，那么留在家里的應該是一些尚無打獵經驗的年輕后輩。綜上所述，這句話建議訓釋為“只有闕氏以及單于的年輕子弟們在家”，這樣注釋避免了歧義，便于讀者理解文章。

二、蹈

《蘇武傳》：“蹈其背以出血”，其中“蹈”的訓釋存在較大爭議。部編版教材注：“蹈同韜，叩擊、拍打。一說當作‘焰’，熏。”朱東潤《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注：“蹈通韜。”郁賢皓《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注：“蹈同韜，叩擊。”袁世碩《中國文學作品選》注：“蹈通韜，輕輕敲打。”郭英德《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注：“蹈同韜，作‘輕敲’講。”《漢書窺管》：“樹達按：‘背不可蹈，況在刺傷時耶！蹈當讀為韜’《國語·魯語》云：‘無韜膺’韋注云：“掐，叩也’…韜膺謂叩胸也。

以上學者均認為“蹈”同“韜”或“蹈”通“韜”，其說法看似有一定的合理性。一方面，從兩個字來看，“蹈”與“韜”讀音和字形大同小異；另一方面，從常理來看，蘇武中了刀傷，身體應當非常虛弱，背不能用腳踩。這些說法看似合理，但是并不成立。“韜”表示“叩，輕擊”，而“韜膺”是一個固定短語，表示捶心。查閱相關文獻資料均沒有“韜其背”的用例，甚至“韜”與表示身體部位的詞連用的例子都沒有。然而，有幾處“蹈其背”句法結構的用例，如《顏氏家訓·兄弟》：“如此，則行路皆蠟其面而蹈其心，誰救之哉！”《晉書·劉毅傳》：“攫獸之犬，鼷鼠蹈其背。”由此可見，“蹈”同“韜”或“蹈”通“韜”，這種說法難以成立。

此外還有一說，徐復在《后漢書雜志》中認為“蹈”是“焰”字之形誤。徐復根據上文“置烷火”一句，并聯系西北地區醫術認為當以火熏。但下文“覆武其上”可推翻這一觀點。《說文解字》注：“覆，醍也。”段玉裁注：“要也，反也。”“覆”是“翻轉”的意思，“覆武其上”，《漢書補注》云：“覆身于炕上也”，主要指將蘇武背部朝上放在烷火坎上。既然蘇武是背部朝上，自然火無法焰其背了。由此可見，“蹈”是“焰”字形誤，這種說法也不準確。

《說文解字》注：“蹈，踐也。”段玉裁注：“蹈，道也，以足踐之如道。”由此可見，“蹈”就是“踩”的意思。漢代張仲景的醫書《金匱要略》中同樣存在“蹈”的用例，意指一種用腳踩的治療方法，與《蘇武傳》中救蘇武的方法如出一轍。《金匱要略講義》將“蹈其胸上”訓釋為“原為足踏之意，蹈其胸上，可理解為用手推揉按壓或捶打胸部”。古書中還有其他“蹈”訓釋為“踩，踏”的例子，如《漢書·揚雄傳》：“河靈矍踢，爪華蹈衰。”《史記·孟嘗君列傳》：“今君后宮蹈綺縠而士不得褐，仆妾余梁肉而士不厭糟糠。”在《王力古漢語字典》中“蹈”的義項有：“其一是踩，踏；其二是踏上，登上，奔赴；其三是履行，遵循；其四是動，變動不定。”其中二、三、四義項，都是從本義“踩，踏”引申出來的，并且均與“腳”有語義關聯。然而“蹈”的引申義與“手”并無語義關聯，因此“蹈”釋為“用手輕叩”不正確。綜上所述，“蹈”訓釋為“用腳揉踏”更佳。

三、劾

《蘇武傳》：“劾大不敬。”部編版教材注：“被判決為‘大不敬’。劾，判決。”人教版教材注：“被指控為‘大不敬’，對皇上犯了‘大不敬’的罪，在當時是要處極刑的。劾，彈劾。”朱東潤《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注：“劾，彈劾。這句說，被彈劾為大不敬。”郁賢皓《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注：“劾，彈劾。”郭英德《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注：“劾，彈劾。大不敬：一種不敬天子的罪名，為十種不可赦免的重罪之一，皇帝車輿出問題，罪歸奉車都尉，故蘇嘉被彈劾，認為其犯了大不敬的罪過。

《說文解字》注：“劾，法有辜也。從力，亥聲。”段玉裁注：“法者，謂以法施之。”“劾”在古籍中的意思有很多，其一是定罪；審判罪人。如《西歸留別中東諸君子》：“朝上更生疏，夕劾子監獄。”其二是檢舉揭發罪狀；彈劾。如《新唐書·狄仁杰傳》：“左司郎中王本立怙寵自肆，仁杰劾奏其惡，有詔原之。”其三是揭發罪行的文狀。如《后漢書·范滂傳》：“滂睹時方艱，知意不行，因投劾去。

《蘇武傳》中“劾”應該譯為“檢舉揭發罪狀，彈劾”。有相同用法的例子很多，如《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劾灌夫罵坐不敬，系居室。”《史記·淮南衡山列傳》：“當是時，淮南相怒壽春丞留太子逮不遣，劾不敬。”從中可看出彈劾事件頻繁發生，這恰恰體現了中國古代的彈劾制度。在中國古代，彈劾制度是一項權力監察制度，由御史行使彈劾權，對權力進行監督。據史書記載，秦代彈劾制已經草創并且運行，兩漢時期因襲秦舊制，仍由御史行使彈劾權。其中彈劾的依據就有君臣尊卑，君主至高無上，臣子必須尊敬君主、維護皇帝尊嚴，一旦出現以下犯上的行為便會被御史彈劾。蘇武的哥哥蘇嘉因失誤折斷了皇帝的車轅，這是一種危害皇帝的人身安全和尊嚴的犯罪行為，是不可赦免的重罪之一，因此被彈劾。綜上所述，“劾”應當訓釋為“彈劾”。

四、壹

《蘇武傳》：“陵與武飲數日，復曰：‘子卿壹聽陵言！’”人教版教材注：“壹聽陵言：聽一聽我的話。”部編版教材注：“壹，一定。”朱東潤《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注：“壹聽陵言：聽一聽我的話吧。”郁賢皓《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注：“壹：一定”，郭英德《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注：“壹：決定之辭，作一定講。”

對于“壹”字的注釋產生分歧，其一是“壹”單獨注釋為一定，其二是將這一整句話譯為：聽一聽我的話或者聽一聽我的話吧。這里“壹”可以看作數詞“一”。《說文解字》注：“專壹也。從壺吉聲。凡壹之屬皆從壹。”在古籍中，壹“通‘一’表示數詞。”如《史記·春申君列傳》：“頃襄王，其子也，秦輕之，恐壹舉兵而滅楚。”

壹的義項較多，可以表示“專一”。如《左傳·昭公二十年》：“若琴瑟之是專壹。”還可引申為“均一”，如《國語·晉語七》：“鎮定者修之則壹。”又為“統一、一致”，如《禮記·樂記》：“樂以和其聲，政以壹其行。

壹還可以作副詞，表示“的確、一定”。如《禮記·檀弓下》：“子之哭也，壹似重有憂者。”又為“一概、都”，如《漢書·霍光傳》：“政事壹決大將軍光。”又為“或、又”，如《楚辭·九歌·大司命》：“壹陰兮壹陽，眾莫知兮余所為。

從句子結構上看，“壹”位于動詞“聽”的前面，在動詞前作狀語。那么，“壹”應該表示“聽”的狀態，表示怎么聽。“壹”位于動詞前，表示狀語的用例也有，如《漢書·燕刺王劉旦傳》：“大王壹起，國中雖女子皆奮臂隨大王。

從上下文來看，李陵是單于第二個派到北海勸蘇武投降的人。與衛律相比，李陵更加講究勸說的技巧，想通過他們之間多年的交情來打動蘇武，然后說服蘇武投降。李陵從以下三個方面勸說蘇武：首先，單于會誠心地對待蘇武；其次，蘇武在荒蕪人煙之地受盡磨難；最后，朝廷法令無常，隨時都會遭遇不測。結果李陵費盡了口舌，蘇武仍然無動于衷，無論他說什么都無法動搖蘇武報效國家的堅定信念。幾日之后，李陵再次勸說蘇武投降，說：“您聽聽我的話吧！”結合當時的語境，李陵是非常無奈地懇求蘇武投降，所以表示一種期望與懇求的語氣。然而部編版教材把“壹”訓為“一定”，沒有很好地體現這種期待與懇求的語氣。根據“的確、一定”義項，可將“壹”譯為“可得、可要”，表示一種期待與懇求的語氣。因此，朱東潤譯為：“聽一聽我的話吧”更貼近文意，更符合當時的語境。綜上所述，“壹”訓釋為“可得、可要”更為貼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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