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科舉第一榜”背后的博弈與抉擇

摘 要：北宋仁宗朝嘉祐二年科舉，主考官歐陽修罷黜文風晦澀的“太學體”，促成了唐宋古文運動的最終成功。同時，蘇軾、蘇轍、曾鞏、程顥等諸多著名人物都于這一榜登科，堪稱科舉史上的奇跡。然而，奇跡的發生或許并非偶然。嘉祐二年，正是各種思潮交匯的時代節點，要在科舉中獲得成功，是否應該寫作古文，又該寫作怎樣的古文，每個人都會有不同的判斷。而只有真正獨立思考，并且長于獲取信息、把握時代脈搏的舉子，才能克服從眾之心，成為最后的勝利者。

關鍵詞：歐陽修；蘇軾；科舉；古文

北宋仁宗朝嘉祐二年（1057年）科舉，群星璀璨，人才輩出。未來的文學大家如二蘇、曾鞏，理學名流如程顥、張載，宰輔將相如章惇、王韶，都于這一榜題名。論得人之盛，可稱科舉史上的第一。這場科舉還發生了一代文宗歐陽修打擊“太學體”的著名歷史事件。當時的考場流行這種文風晦澀、用詞怪僻的文體，歐陽修對之深惡痛絕，將使用該類文體寫作的舉子全部罷黜，以至于事后有舉子對他進行了圍堵，甚至有人寫了祭歐陽修文投到他家中。

歐陽修對“太學體”的打擊向來被視為導正文風、促成古文運動成功的歷史功績；而得人極盛的結果，也無形中佐證了考官歐陽修的正確性。那么，歐陽修的選擇是否真的影響了嘉祐二年科舉的人才質量？是否存在著一些其他具體因素，造就了人才井噴的“千年科舉第一榜”呢？當我們以普通舉子的視角參與這次歷史性的科舉，將會看到個體在時代大潮沖擊下的取舍與抉擇，或許還將窺見到這場奇跡科舉背后的奧秘。

一、涌動的時代之潮

文章之道，與國攸關。科場不止是考場，還是國家教化風俗所系之地。科舉文章從一開始就不是孤立的應試作文，正如“時文”這一稱呼，科舉文章的寫作，當響應時代風潮。要探尋嘉祐二年科場的秘密，需要從仁宗朝的時代風氣談起。

北宋仁宗朝，政治寬和，思想勃發。影響深遠的古文運動正當其時，將成大觀的儒學復興學統四起。而與舉子考生們最息息相關的時代風向，莫過于朝廷對“浮華”之文的戒敕，對“理實”之文的提倡。

從宋初到仁宗朝幾十年間，科舉考試先考詩賦，再考策論，是否得中，主要取決于詩賦的水平。詩賦重對偶重聲韻，考察的是一個人的文才，也是極易涉于“浮華”的文體。而策論則重觀點重說理，常以散體古文寫成，雖與詩賦同為科舉考試的內容，但并不關鍵。北宋立朝以來，舍棄浮華的詩賦，將能考察實學的策論作為科舉考試重點的呼聲屢見不鮮，卻也始終未產生實際影響。宋仁宗即位以后，曾感慨進士們的詩賦太浮華，要求有司兼以策論錄取；[1]并在他統治的前期、中期，兩次頒布詔書，要求舉子們擯棄浮華，探究古道。

朝廷的詔書與古文運動相應和，使得整個仁宗朝，古文與策論在科場的地位日漸提高。時代思潮浩浩蕩蕩，重視策論、寫作古文隱然已是時代熱點、必然趨勢。然而，傳統有其慣性，新的思潮不會立竿見影地撼動科舉習慣，廣泛的提倡、天子的詔書并不意味著當下科舉會立即以策論古文為重。變動是緩慢的。而一旦朝廷以策論古文為取向，那么，怎樣的策論、怎樣的古文才能獲得主考官的青睞？暫時也無從得知。詩賦日漸不合時宜，科舉的“核心考點”終將變化，但一切都還沒有明確答案。

二、切中時代脈搏的考綱

終于，在經歷了仁宗朝近20年的潮流激蕩后，慶歷四年（1044年），在著名的慶歷新政中，由范仲淹等人主持，朝廷頒布了科舉改革方案。這份綱領性的文件精準地回應了時代之問，規定先策論而后詩賦，確定了可用古文寫作的策論在科舉中的優先地位。[2]

改革方案很快下詔頒行，策論為重似乎已經獲得了制度上的認可。然而國家政策受制于政治形勢的變化。在慶歷新政失敗的背景下，方案頒布的次年，就有人提出了反對意見；朝廷決定暫不執行，等下次科舉再執行。于是慶歷六年（1046年）科舉仍然使用先詩賦的舊制，先策論的新制理論上將在下次科舉實行。然而真的到了下次科舉之時，朝廷仍然宣布沿用舊制，徹底放棄新制。[3]

在制度層面確立策論與古文優先地位的努力最終沒有成功，但或許觀念的變化已無可逆轉。自慶歷四年科舉改革方案頒布天下，到慶歷八年（1048年）宣布不會執行，整整4年的時間中，這份以重視策論為主要精神之一的考試綱要，在天下舉子眼中實際上是一份馬上要實行的方案。即使最終未曾付諸現實，它也將重視策論刻在了舉子們的心中。

當時間來到了10余年后，已是宋仁宗統治后期的嘉祐二年，盡管科舉具體的考試規定未曾改變，但策論與古文之重已是舉子間的共識。后來蘇軾總結科舉的文體變化：“昔祖宗之朝，崇尚辭律，則詩賦之士，曲盡其巧。自嘉祐以來，以古文為貴，則策論盛行于世，而詩賦幾至于熄。”[4]

三、信息與博弈

在這種時代背景下，讓我們來到嘉祐二年的科場。在這一年的科舉開科之前，主考官將會是誰，或許已是公開的秘密。因為按照宋朝慣常做法，主考官將從翰林學士中選出；而嘉祐年的翰林學士中，有一位無法更替的人選，那就是文名蓋天下的歐陽修。

如果主考官確實是這位著名的古文倡導者，那么嘉祐二年科舉的“上岸”關鍵就很明顯了——古文。雖然古文已是共識與潮流，但毫無疑問，這次科舉，古文將比以往的任何一次科舉都更加重要。那么，什么樣的古文才能脫穎而出呢？

舉子群體給出的答案是——“太學體”。早年學者曾誤以為“太學體”是駢文，但近年學界已普遍認為它是一種用詞怪僻艱澀的古文。這種被歐陽修嚴厲打擊的文體，實際上非常符合常人對于古文的直覺理解，又十分有利于在緊張的科場吸引考官的眼球。畢竟，最典型的古文如《尚書》諸篇章，豈不就是艱澀難解、奇崛險怪，又可以凸顯自己么？于是嘉祐二年的科場，“太學體”流行一時，無數舉子都相信，寫作這種風格的文章，將有助于他們金榜題名。

“太學體”的出現無疑是一個有邏輯且符合時代風向的結果，它有其正確性，但顯然并非最佳答案。舉子們把握了科場的大勢，卻不夠了解歐陽修。此時的一代文宗尚未編訂自己的文集，宋代的出版業也尚未蔚為大觀，舉子想要拜讀主考官的文章、揣摩主考官的喜好，其實并不容易。這需要耐心地收集與細致的功夫，或許還需要一定的經濟實力。而即使如此，大概也只能獲得零散的篇章。人們只知道主考官是古文的強力倡導者，但他對古文到底具有何種偏好，并不是可以輕易知曉的信息。

當然，有些人掌握了更多的信息。他們知道歐陽修喜歡平易而流暢的古文，而厭惡晦澀怪僻的文風。而有些人即使不知道，或許天然地就與歐陽修觀點一致。這兩類人都握有這場科舉真正的正確答案，但卻未必自知。面對著“太學體”的流行，他們必須作出選擇，是跟隨大流，還是堅持己見。當所有人都認為，只有“太學體”那樣的文章才能在科場中獲勝時，是否應該根據自己對主考官的理解，寫作與主流不同的文章？刻意地投主考官所好，就一定能取得好結果嗎？嘉祐二年的科舉與以往不同，朝廷不久前頒布了限取之令，從嘉祐二年開始，每場科舉只取400人。[5]這意味著一旦抉擇錯誤，一旦“太學體”是這次科舉的正確答案，那么落第是必然的結果。這是一場零和博弈，是彼則非我。

而博弈的結果我們已經知道了。那年成功金榜題名的蘇軾事后給歐陽修寫謝啟，回顧了朝廷詔書對理實文風的提倡，痛斥了怪僻的文體，恭維歐陽修是“天之所付以收拾先王之遺文，天下之所待以覺悟學者”。作為舉子的他，面對如此優秀的主文者，“意其必得天下之奇士以塞明詔”[6]。這是一句看似客套恭維而極易被忽視的話，在無形中透露出了蘇軾在嘉祐二年的科場中，切實進行過思考與抉擇。最終，他根據自己對歐陽修的理解，決定成為那不隨大流的“奇士”。

為什么嘉祐二年科舉會出現人才井噴的現象？并不是因為歐陽修的去取標準如何高明，或許也不是因為某種歷史偶然，而是因為歐陽修在無意中進行了一場難以復制的社會實驗——他在那年所錄取的人，多數有著較常人更強的獲取信息的能力，同時都曾頂著風險與壓力，克服了從眾之心，才最終獲得了他的青睞。這種信息獲取能力以及不隨大流的獨立人格，正是優秀人才所具有的，在通常情況下無法被任何考試甄選出來的可貴品質。

四、勝利者與失敗者

嘉祐二年“上岸”的關鍵是什么？是古文，但更是歐陽修。對于歐陽修的了解，不隨大流的堅持，是成為嘉祐二年勝利者的秘訣。而越是了解歐陽修，就越是不會被一時風氣所裹挾。

蘇洵一生科舉坎坷，終身不第，但蘇軾蘇轍兄弟在嘉祐二年第一次參加科考，就成功登第。二蘇的才華當然沒有什么可懷疑的，但科舉并非有才華就必然順利通過考試。蘇軾后來寫詩，說自己當年“每聞科詔下，白汗如流瀋”[7]，面對開考的通知就已緊張得汗如雨下，可知他的心境與普通舉子一般無二。不過，在了解歐陽修方面，他們走在了絕大多數人的前列。

在蘇軾十幾歲的時候，蘇洵就已讓他擬作歐陽修的文章。考試前幾年，蘇軾還專門寫過文章贊同歐陽修在《正統論》中的觀點。蘇洵帶二子入京赴試時，自己也投文歐陽修，成為了歐陽修的座上客，打入了歐陽修的交游圈，認識了歐陽修之友梅堯臣。梅堯臣對蘇軾蘇轍大加稱賞，并作為嘉祐二年的考官之一，從眾多答卷中慧眼識珠，挑出了蘇軾之作。這篇文章讓歐陽修驚喜異常，本欲以之為第一，因為懷疑是自己門生曾鞏所作，為避嫌而改為第二。[8]顯然，二蘇兄弟對歐陽修的了解是十分到位的，而蘇洵也為二子的科舉之路兢兢業業，作了十分充分的前期準備。

但要論對歐陽修的了解，歐陽修的愛徒曾鞏或許更勝一籌。同為唐宋八大家之一，曾鞏雖然早早就獲得了歐陽修的高度賞識，但科舉之路卻遠沒有二蘇順利，考了十幾年都未曾考上。嘉祐二年之時，曾鞏拜入歐陽修門下已有十五六年，對于曾鞏來說，這是一場自己熟悉的導師作為主考官的考試。他可以輕易且肯定地判斷出，舉子中流行的聲勢浩大的“太學體”必不是自己老師所喜愛的文風。那么，曾鞏會怎么做呢？他會去糾正錯誤的主流風向嗎？抑或是默默地懷揣著正確答案完成自己的答卷？我們無從知道曾鞏是否真的做了什么，我們只能看到結果：雖然歐陽修錯認了曾鞏的文章，但并沒有讓愛徒落第。曾鞏在嘉祐二年登第，而且不止他在這一年考上了，他的三弟曾牟也考上了，他的五弟曾布也考上了，他的堂弟曾阜也考上了，他的妹夫王彥深考上了，他的另一個妹夫王無咎也考上了。

嘉祐二年還有一個舉子，他或許不了解歐陽修，但歐陽修卻很了解他。這位名叫劉幾的舉子在太學的科舉模擬考中多次拿了第一，據傳“太學體”的風氣正是他帶起來的。歐陽修決意在考試中抓住他痛懲。當他批卷時看到一舉子有“天地軋，萬物茁，圣人發”的句子時，馬上斷定這是劉幾，于是用朱筆橫涂試卷，當成反面典型張貼，最后發現果然是劉幾。幾年后的科舉考試中，歐陽修擔任御試考官，劉幾也在。歐陽修本著“除惡務力”之心，準備再次罷黜劉幾。當看到一份考卷有“主上收精藏明于冕旒之下”的句子時，歐陽修判斷這必然是劉幾所作，于是黜之；又有另一份考卷文字深得他喜愛，于是擢為第一。結果被黜的舉子并不是劉幾，而被他列為第一的舉子名叫劉輝，正是改了名的劉幾，歐陽修為之愕然。[9]

嘉祐二年的失敗者劉幾，毫無疑問是一個十分敏于時變的考場高手，這樣的高手在嘉祐二年選擇“太學體”，暗示著“太學體”在當時是符合某種時代風向的；而他失敗的原因則在于不夠了解歐陽修，或者低估了歐陽修導正文風的決心。他之后的逆襲似乎證明了，對于真正的高手，科場的一些偶然因素完全無法對他們造成阻礙，他們會迅速地根據現實的變化自我調整，最終把命運握在自己手里。不過，形勢或許依然有勝人之處。嘉祐二年末，朝廷決定裁損科舉授官，當年的狀元能當將作監丞，而劉幾登第的嘉祐四年（1059年），狀元就只能當次一級的大理評事了。當然，只要能考上，低一級也并非什么難以接受的事，真正無奈的還屬命運本身的無常。治平二年（1065年），中狀元后的第6年，劉幾因病去世，年僅36歲。

注釋：

[1]參見（宋）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一百一十三，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2639頁。

[2]參見（清）徐松輯錄，劉琳、刁忠民、舒大剛、尹波等校點《宋會要輯稿·選舉三》之二十七，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5298—5299頁。

[3]參見（宋）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一百六十四，第3945頁。

[4]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九《擬進士對御試策》，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01頁。

[5]參見（清）徐松輯錄，劉琳、刁忠民、舒大剛、尹波等校點《宋會要輯稿·選舉三》之三十二，第5302頁。

[6]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四十九《謝歐陽內翰書》，第1424頁。

[7]（宋）蘇軾著，（清）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卷八《監試呈諸試官》，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366頁。

[8]參見陳宏天、高秀芳點校《蘇轍集》卷二十二《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118頁。

[9]參見（宋）沈括撰，金良年點校《夢溪筆談》卷九，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88頁。

作者：中山大學歷史學系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