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醉實醒 樂中含悲

《醉翁亭記》是歐陽修謫居滁州創作的名篇，歷來多被解讀為寄情山水、與民同樂的曠達之作。該文表面上以山水之樂、宴飲之歡為核心，實則蘊含著仕途失意、壯志難酬的悲涼。這種“悲”并未直白地加以宣泄，而是隱伏于文字之中，與表面的“樂\"形成一種藝術張力。《醉翁亭記》中的“悲”尚未引起讀者足夠的關注，故本文略作申述，以期更加全面地揭示作品內蘊。

一、仕途失意與“醉翁”形象的建構

歐陽修是北宋著名的政治活動家，一生懷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政治抱負，積極參與國家治理與改革，著力為百姓謀福祉。慶歷三年（1043），范仲淹等人推行新政。歐陽修是慶歷新政的堅定支持者。作為諫官，在新政面臨失敗之時，他不畏強權，上書為杜、范等人辯護。然而，面對惡劣的政治環境，他微弱的力量無法扭轉時局。慶歷五年（1045），新政夭折。作為改革派的核心成員，歐陽修因支持新政遭到保守派構陷。政敵以“外甥女張氏案”為借口，誣告他“私德不修”，導致其被貶滁州。歐陽修主政滁州時，推行“寬簡\"政策，精簡冗官，減輕賦稅，大力發展農桑，將滁州治理成為民安物阜之地。

歐陽修具有高遠的理想和卓越的才能，然而卻遭受貶謫，仕途失意成為他文學作品的重要書寫內容。他在《醉翁亭記》中塑造了“醉翁\"的形象。有述：“蒼顏白發，頹然乎其間者，太守醉也。”還特地交代了字號“醉翁”的原因：“太守與客來飲于此，飲少輒醉，而年又最高，故自號曰醉翁也。”2]盡管言之鑿鑿，但\"醉翁\"之稱實則別有深意，“醉”和\"翁”二字都透露著重要信息。

其一，“醉\"非醉酒，而是對現實的逃避。歐陽修并不好酒，更不主張過度飲酒。他還曾在信中特地提醒友人尹洙要“益慎職，無飲酒\"（《與尹師魯第一書》）。那么，他自己為什么又會醉酒呢？對他來說，酒只不過是一種精神麻醉劑，是抒發苦悶心情、逃避社會現實的工具。文中，他特意用了“飲少輒醉”之語。“飲少\"說明喝得并不多，“輒醉”說明這不多的酒就已經讓他醉了。那么，醉的原因是什么呢？不是酒量不行，真的為酒所醉，而是政治失意讓他不想面對現實、不愿面對現實。政治挫折讓他產生了失落與迷茫的情緒，只有“醉”才能讓他忘卻現實的煩惱，排遣縈繞心間的憂愁。

其二，“翁\"非老翁，而是對時光消逝的傷痛。歐陽修自稱為“翁”，緣由有二：一是蒼顏白發，形貌衰頹；二是宴會人員中年齡最長。在創作《醉翁亭記》時，歐陽修不到四十歲，蒼老的容顏和頹然的醉態似乎并不符合實際情況，與其說是外在形貌的描摹，不如說是內在心理的刻畫。“年又最高”也未必就是實情。從文章內容可知，登山游覽者不乏偃僂老人，能參加太守宴的人地位不會太低，不大可能都是青壯人士和少年，很可能也有老者。作者之所以強調自己的年高和頹態，主要在于表達美人遲暮、壯志難酬之意。滿腔抱負無法實現，讓他愈覺光陰流轉之迅速、生命流逝之無奈。

歐陽修晚年將字號由“醉翁\"改為\"六一居士”。以“六一居士”自稱，說明他內心實現平和，真的走向超脫。《六一居士傳》有記：“六一居士初謫滁山，自號醉翁。既老而衰且病，將退休于潁水之上，則又更號六一居士。\"[3]此傳作于熙寧三年（1070），和\"初謫滁山\"相距二十余年，文謂此時“既老而衰且病”，也說明謫居滁州時他并非確實自覺已老。其作于慶歷六年（1046的《題滁州醉翁亭》詩說：“四十未為老，醉翁偶題篇。醉中遺萬物，豈復記吾年！”4詩歌也反映了稱老言醉只不過是為了消除政治失意傷痛所進行的自我慰藉而已。

二、憂樂交融與苦悶情感的表征

《醉翁亭記》多次使用“樂\"字，極寫山水之樂、宴飲之喧，但“樂”的反復渲染又透露著對悲涼情感的掩飾。憂樂交融互嵌而又形成鮮明對照，委婉含蓄地表達了內心郁積的苦悶之情。

一是優美景物與仕途失意的對比。作者說“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文中對優美的自然風光作了反復渲染。開篇即總寫了滁州為群山環繞之美，然后視角逐步向前推進，紛紛展現了瑯琊神秀、釀泉瀉出、涼亭翼然的景象。接著，又用賦法對山間朝暮、四時之景作了鋪陳，并總結說早晚、四季景色不同，但有一個同性一一置身其中會讓人感到“樂亦無窮”。自然美景讓人著迷，但是對于作者而言，美景的背后卻蘊含著仕途失意的凄涼。文章用\"環滁皆山也\"五字將治所塑造成一個四面環山的場所，這其實并不是滁州實際地形。明朝郎瑛《七修類稿》卷三有言：“滁州四望無際，止西有瑯琊”，不知\"歐陽何以云然”[5清代何紹基《王少鶴、白蘭巖招集慈仁寺拜歐陽文忠公生日，分韻得\"山\"字，成十絕句》（其六）也說：“野鳥溪云共往還，醉翁一操落人間。如何陵谷多遷變，今日環滁竟少山。\"滁州位于長江下游北岸，地形以丘陵和平原為主，并沒有完全被山環繞。因此，“環滁皆山\"并非真實的自然場景，而是一種藝術構造。作者要藉此營建一個封閉的不受外界紛擾的世外桃源，為失落的心靈求得棲息之所。此外，“日出而林霏開，云歸而巖穴暝\"的明暗交替，暗合著詩人被貶后的心境起伏；“風霜高潔，水落而石出”一語雙關，既在寫景，又是寫人，表達了作者的高潔與傲骨，以及誣陷能夠被昭雪的期許。慶歷八年（1048），歐陽修離開滁州時，作了《別滁》一詩。詩曰：“花光濃爛柳輕明，酌酒花前送我行。我亦且如常日醉，莫教弦管作離聲。\"詩歌流露著冤案得到平反、移鎮要藩的歡快心情，正可與本文對照。文章描寫了系列優美景色，實則是以樂景寫哀情，通過反襯達到“一倍增其哀樂\"的效果。

二是眾人歡愉與太守孤獨的對照。眾人歡愉主要是通過滁人游和太守宴兩個場景來加以呈現的。滁人游的情形為：“負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樹，前者呼，后者應，偃僂提攜，往來而不絕。”雖寥寥數語，卻把眾人游山的熱鬧和歡樂描繪得非常形象。太守宴吃的是從溪中捕撈的魚以及來自山中的野味、野菜，喝的是以泉水釀造的酒，取樂方式是投壺、下棋，“觥籌交錯”與“起坐喧嘩”則把重賓歡樂刻畫得淋漓盡致。兩個場景極盡歡愉，但是一些字詞也具有別樣的意蘊。其中，“負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樹”在表達游行之樂的同時，暗含著前行道路的不易，“負重而歌”更是以積極樂觀的態度面對生活中的艱辛。文章還特地寫到“宴酣之樂，非絲非竹”，這種對鄉野氣息的標榜，也暗含著被權力邊緣化的隱痛。官員本該是居于官署的，給人的印象往往是嚴肅的，本文則將筆墨傾注在游戲、醉酒之中，也是一種政治失意的“反叛”。在描繪了太守宴和眾賓歡之后，作者道出一句十分凄涼的話：“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從太守游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8禽鳥之樂已經獲得，游人之樂也已成真，唯獨太守之樂難以實現。兩個“不知\"更是凸顯了知音難覓的孤獨。換句話說，眾人歡樂愈盛，太守孤獨愈顯。

三是自然永恒與人生苦短的反差。孔子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論語·子罕》對于逝水的深沉感喟，表達了對生的執著、對存在的領悟和對生成的感受。9與永恒的自然山水相比，人的生命是短暫的。歐陽修以滁州山水的永恒秩序為經，以滁人游和太守宴的剎那歡愉為緯，編織出一幅別樣的時間對照圖譜。就永恒性而言，“環滁皆山也”的青山綠水是一種宣古的存在；“日出而林霏開，云歸而巖穴暝”將一日的晨昏輪轉納人到永恒的時間長河之中；“野芳發而幽香”的春日生機，“佳木秀而繁陰”的夏日濃蔭，“風霜高潔”的秋日澄明，“水落石出”的冬日清朗，形成四季循環，周而復始。然而，人的生命卻是短暫的，歡愉也是片刻的。在寫了滁州自然風光和滁人游、太守宴之后，作者點出一句：“已而夕陽在山，人影散亂，太守歸而賓客從也。”10]\"已而\"有連接上下文的作用，也反映了歡樂時光的短暫。太陽西下，人影散亂，構成一幅蒼涼的晚景圖，說明歡宴終將散場，熱鬧之后不得不歸于寂寥。“蒼顏白發，頹然乎其間者，太守醉也。”]\"“蒼顏白發\"的太守形象更是將生命的短暫具象化，用詩意的方式表達了對生命有限的無奈。

三、儒道互補與人生困境的超越

盡管仕途失意，又對人生苦短具有深切的體悟，但是作者并沒有沉溺于哀怨之中，而是將儒家的濟世情懷和道家的超脫態度相融合，在“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價值追求中實現對人生困境的超越。

其一，勤政為民與政治理想的堅守。政治理想受挫，難免讓歐陽修感到失落，所以在滁州遇到同年進士，他不禁發出“如今薄宦老天涯。十年岐路，空負曲江花\"（《臨江仙》（記得金鑾同唱第））的哀嘆。但是，他并沒有自暴自棄，而是把官場失意轉化為對民生的關懷。他積極對轄區進行治理，將滁州作為實踐改革方針的試驗田。在歐陽修的精心經營下，滁州得治，用他自己的話說是“期年粗有所成\"（《與梅圣俞書》）。文中官民歡樂、和諧的場景，正是治理有方、政通人和的文學呈現。歐陽修毫不謙虛地說“醉能同其樂，醒能述以文”，反映了他對自己文治武功的肯定。文末“太守謂誰？廬陵歐陽修也”，銼鏘有力的話語震古爍今，展示了他高度的自信和昂揚向上的姿態。歐陽修“太守之樂”的倫理內核是以民之樂為樂，即文章所言“樂其樂”，這一理念體現了儒家“仁政”思想。因此，他在政事之余率民出游，樂民之樂。他的行為也得到當地民眾的積極回應，除本文可證之外，《豐樂亭記》中也有記述：“又幸其民樂其歲物之豐成，而喜與予游也。”2歐陽修將個人命運與百姓悲歡聯系起來，使山水宴飲之樂升華為“樂民之樂”的政治情懷。如此，文章便處處閃耀著人格的光芒。故而有學者論此文說：“句句是記山水，卻句句是記亭，句句是記太守。”13]這種轉化使《醉翁亭記》超越了普通游記，成為士人精神的載體。

其二，寄情山水與苦悶情緒的排泄。寄情山水是古代文人宣泄內心郁積壓抑情感的一種重要方式。歐陽修《梅圣俞詩集序》說：“凡士之蘊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巔水涯。外見蟲魚、草木、風云、鳥獸之狀類，往往探其奇怪。”4]山巔水涯成為治愈政治創傷的藥石。歐陽修傾心山水之樂，通過以道濟儒的方式化解政治失意的苦悶。他帶著“天人合一\"的觀念觀照自然，而且在滁州疏浚釀泉、修建豐樂亭、命名醉翁亭，在潁州（今安徽阜陽）疏浚西湖、筑堤植柳，在與自然融合中探尋精神的歸宿。面對政治挫折，他保持“醉”和“醒”兩種狀態，“醉”是忘卻現實桎梏的象征，“醒”是對生命價值的追求。他既保持進取之心勤政為民，又以山水之趣消解失意。這種既入世又出世的姿態，實現了儒家仁政理想與道家超然物外的有機統一。《醉翁亭記》不僅是對歐陽修個人命運的超越，更塑造了中國文人士大夫“外儒內道”的典型人格范式，對后世文人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王安石《祭歐陽文忠公文》高度評價歐陽修：“其積于中者，浩如江河之停蓄；其發于外者，爛如日月之光輝。其清音幽韻，凄如飄風急雨之驟至；其雄辭閎辯，快如輕車駿馬之奔馳。”15]千年以降，歐陽修這種胸懷天下而又獨善其身的精神仍然具有借鑒意義。我們既要學習他的人世精神，力所能及地為國家建設和經濟社會發展貢獻力量，又要保持一種淡然的心態，在紛繁復雜的世界中為心靈尋得一片凈土。

結語

《醉翁亭記》看似寫“樂”，實則含“悲”。該文的出彩之處正在于將“悲\"潛藏于對“樂\"的書寫之中，產生一種委婉含蓄的藝術效果。盡管仕途失意讓歐陽修產生悲傷情緒，但他并沒有因此而沉淪，而是始終堅守自己的理想和抱負，并將個人生命融入到自然山水之中，以進取的姿態和豁達的心胸超越現實苦難。因此，這種\"悲”不是頹喪，個中滲透著對政治清明的追求、民生疾苦的關懷和生命價值的終極思考。他以文載道、以政濟民，樹立了傳統士大夫的光輝典范。《醉翁亭記》也因深厚的思想和精妙的筆法備受贊譽以至流傳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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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宋）王安石撰，劉成國點校.王安石文集[M].北京：中華書局，2021：1490.（作者：張瑋，合肥高新火炬中學教師；黃振新，安徽師范大學中國詩學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員）

[責編：張勇；校對：芮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