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鄧經武教授的《大盆地生命的記憶:巴蜀文化與文學》面世多年,其基本的學術思路和研究格局,以及理論背景與審美視角,受到同行的稱譽,產生了較大的影響。
關鍵詞:巴蜀文脈;根系生成;精神圖譜;文化文學
一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四川文化及文化史研究迅速進入一個蓬勃發展時期。其中巴蜀文化研究成績頗豐,這是歷史學與考古學相融合的結果。但從文學的角度探尋巴蜀文化的表現和傳遞,系統地研究巴蜀地域文化與巴蜀文學互生關系的工作,還做得較少。在此背景下,鄧經武先生的《大盆地生命的記憶:巴蜀文化與文學》(以下簡稱《大盆地》),以及此前的《20世紀巴蜀文學》(1999年),還有此后的《民國文化建構中的地域文學辨思》(2014年),還有最近問世、篇幅浩博的《巴蜀文化通史·文學卷》(2021年)等專著,加上其數量眾多的相關學術論文,則以一個比較全面、富有深度、且自成體系的巴蜀文化與文學研究方式,使人眼前一亮。作者以“大盆地文化文學研究”為中心,不僅系統梳理了巴蜀文化的文脈源流與流布,還深刻揭示了巴蜀文學的獨特價值與文化內涵,用大量的創作實例展示出巴蜀文學的精神圖譜。
《大盆地》中有很多值得注意的論述和觀點。作者在論述巴蜀文脈的根系生成的上古神話時,從童年人類普遍性的“圖騰”崇拜,說到巴蜀先民的“蛇圖騰”,又引證《說文解字》以及聞一多的研究成果,尤其是從文字文化學的角度指出:“蚩、禹、蠶、蜀、巴等文字,都與蛇形長‘蟲’有關”,以闡釋上古中國神話傳說與巴蜀先民“蛇圖騰”的聯系。因為中國漢字是從古人從自己熟悉的身體和大自然形象,進行摹形“畫圖”記事,再進而演化成漢字。因此,字源亦為史源。對“沉寂期”的魏晉巴蜀文學,該書用左思的《蜀都賦》、王羲之的《成都帖》、王粲對“巴渝舞曲”的改編、常景詠吟巴蜀前賢的組詩,還有郭璞的《巫咸山賦》和《鹽池賦》尤其是《江賦》等巴蜀題材,與張載的“劍閣銘”,以及酈道元的《三峽》等,專門組成“魏晉文學的巴蜀情結”單元,發前人之未見。這至少從體例構架上是一個創見。書中談論神話涉及到屈原時,還提出了一個大膽新見:“屈原的藝術成就,離不開巴蜀文學的影響。因為,如果屈原故里確在秭歸,他就應該是巴人,秭歸屬巴地;他長時期生活于郢都,而郢都盛行流傳著‘下里巴人’歌舞,成百上千個人同聲傳唱的‘巴人歌’不可能不對他產生影響;他后來被流放于巴人聚居甚眾的湘沅流域,其搜集的民間歌辭中肯定有不少的巴人歌詞。他的作品中充盈著大量的巴地景物、地名和人物及傳說故事,如‘巫山’‘高唐’‘王喬’‘彭祖’等;其《天問》中關于‘靈蛇吞象,厥大何如?’的思考,正是‘巴蛇吞象’神話原型和巴地民間文學的直接摹本。”
二
書中從20世紀中國文學的一個突出現象,即從再度興盛的武俠小說切入,論述巴蜀作家“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系列所產生的廣泛社會影響,并例舉引證大量材料強調其引領港臺新武俠小說;同時照應了唐代文學中有關“青城山道士杜光庭劍俠傳奇小說《虬髯客傳》的先鋒意義”,進一步強調說“巴蜀地域文化的蘊涵哺育,是‘還珠樓主’為這個世紀中國文學作出重大貢獻的根本原因”。這種對俗文學的源流發掘和審美論述,極具創新價值。關于20世紀海峽對岸的文學狀況,該書認為:“在擺脫政治的控制確立文學本質的過程中,流寓臺灣的巴蜀詩人以令人注目的成就,作出了自己的巨大貢獻。”對寓臺川籍作家覃子豪、商禽等在海峽對岸文學繁榮的貢獻,解讀為彌合海峽兩岸因政治造成的文化縫隙,在臺島文化荒漠中弘揚和承繼中華文化傳統,以理論和創作繁榮了臺灣文學。即“寓臺巴蜀詩人的創作,就體現著臺灣文學在國家認同、民族文化認同方面的雙重意義。臺灣文學與大陸文學在‘空間’‘時間’的長時期‘差延’(Difference),于此就得到完全的彌合”。“20 世紀下半葉中國文學的巨大成就在臺灣的體現,是有著巴蜀作家的輝煌業績的。”該書還涉及林語堂在重慶完成的《雅舍小品》、“做過八年川娃兒”的余光中等的“巴蜀書寫”。如此種種創新性洞見,都顯示出該書的學術深度與宏大的審美視野。
該書對文學現象的前后勾連與源流,亦有表述說:“與20世紀初郭沫若對中國詩歌的重構努力相呼應,世紀末的巴蜀新生代詩又一次以徹底反叛的姿態,驕狂大膽詩體及語言游戲的狂浪恣肆,轟擊著中國詩歌的審美心理定勢。他們在詩歌語言符號的游戲狂歡中,消解著詩美價值同時最終也否定了自己的創作意義,使中國文學再次面臨著重構的問題。”
該書對唐宋入蜀作家的論述,突出了他們入蜀后的詩歌風格突變,如“入蜀后的杜甫,眼前都是‘新人民’和‘山川異’”,“巴蜀地域文化和地域人文風習的影響,使其‘入鄉隨俗’。在‘種竹植樹,縱酒嘯詠’的生活中,其作品中的‘狂’‘野’詞匯和意象(如碧海掣鯨、百丈青松)開始多了起來”;元稹和白居易、劉禹錫在蜀中“別開新體”,對繁榮竹枝詞作出了重要貢獻;黃庭堅在蜀中獲得的“涪翁”、以及陸游的“放翁”名號乃至于《劍南詩稿》的命名,也體現出這種突變。這些都是“天下之山水在蜀”的客觀自然對詩人的饋贈,是巴蜀文化文學的歷史積淀,是作為“第二自然”對入蜀者的啟迪。該書從文化史和社會史的角度切入文學研究,探討文學作品在特定歷史背景下的意義和價值,探討文學與文化的互動關系;又融合了文學、歷史、哲學、社會學等多學科的理論與方法。這種跨學科的研究方式使該書顯出學術的廣度和深度。
三
關于川劇萌生和定型時期,業界爭論至今尤烈。該書在論述明代文學時,通過對當時“金陵樂王”陳鐸的散曲《坐隱先生精訂滑稽余韻·朝天子·川戲》和套曲《嘲川戲》,以及相關材料的例證,得出結論:“明代的川戲,已具備了多種樂器,是一個完整的劇種了,并揭示出這樣的事實:至少在明代,川戲已經是相當成熟并且在大盆地外產生著相當的影響。結合蜀人楊慎的戲劇和散曲創作,川劇正式確立名稱以及定型的歷史,至少應該是明代而非清代。”該書善作聯想與勾連,如從《三國志·許慈傳》記錄的蜀漢兩大臣廷爭,牽涉到唐代“戲劇在蜀”的傳言,再引出南宋名僧(蜀中涪陵人)道隆《大覺禪師語錄》中的“戲出一棚川雜劇,神頭鬼面幾般多。夜深燈火闌珊甚,應是無人笑倚儺”之語,以及陸游《夜投山家》所記錄的“夜行山步鼓冬冬,小市優場炬火紅。喚起少年巴蜀夢,宕渠山寺看蠶叢”等蜀中經歷。
本書緊扣巴蜀地域文學的脈絡,抒寫巴蜀大地的生命記憶,展現巴蜀文化的迷人風采,體現出不同于其他文學史寫作之“新”。一“新”,新在研究方法。作者梳理了數千年來巴蜀文學的經典要目,以文學通史突出地域文化精神,如李白對前輩鄉賢司馬相如等的迷戀和創作模仿、陳子昂理論與創作中的巴蜀文化美學濃艷華美特征的呈現,郭沫若“吾鄉蘇長公”的驕傲等。同時從地域文化意識出發,強調了巴蜀文化與巴蜀文學的一體性;靈活運用流變研究、比較研究和文本細讀,讓巴蜀精神在其筆下得以凝聚與展現。二“新”,新在研究視角。“兩種有異質的文化的碰撞和差異對比,使他能夠用清醒的主體意識去觀照、選擇和認同化取,以確立自己的創造個性和建構自己作品的文化品格。”這是作者對“跨文化交流”中的李劼人的評價,也是作者在新時代研究所存在的本土化和全球化的二元對立中,尋找到的解決之道——地域文化研究。作者巧妙地將傳統文學和西方文學的影響,融化到巴蜀文學的框架中來。如突出和強調何其芳《畫夢錄》的藝術輝煌之所以形成,乃在于對晚唐西蜀《花間詞》的化取,以及對西方現代派技巧的吸收等。該書總結出巴蜀文學在不同時期的不同特點和相同特征,體現出鮮明的全局性視野。三“新”,新在方法論自覺。本書真正做到了文學文化不分家,從文化的革新寫到文學變遷,如先寫盛唐氣象,再寫巴蜀狂歌詩史;先寫政治、文化革命,再寫巴蜀怪杰魏明倫的戲劇創新探索。本書立足巴蜀文學作品研究,行文中亦不斷展示巴蜀文化的意蘊,讓“驕狂執著”“濃郁鮮明”“張揚個性”“形式自由”“大膽沖決”“對抗世俗”的巴蜀精神凸顯出來,并走進每一個讀者的心中。
注:《大盆地生命的記憶:巴蜀文化與文學》初版于2005年,現將由商務印書館再版。
作者:成都大學文新學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