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瑪娜珍,女,藏族,出生于西藏拉薩,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華詩詞協會理事。曾先后從事舞蹈、記者、廣播電視編導、主持、《西藏文學》編輯等工作,曾任西藏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文聯文藝家志愿者、廣州明亮慈善基金會“森瑟澗”藏地公益秘書長、張家界中華文學旅游詩歌委員會主席。
著有長篇小說《月焰》《拉薩紅塵》、散文集《西藏的月光》《高原上的小星星》《藏東紀行》、少兒繪本故事書《馬鹿卓瑪》、詩集《在心靈的天際》《金汁》、影視劇本《尋找格薩爾》《西藏愛人》等。
你什么都不怕
除了披著動物皮毛
手持獵槍的人
但那天當我遇見你
好像見到我的一個小弟
好想 緊緊擁抱你
……
帕珠和群培、丹增等村里的幾個朋友一早就到山上的原始森林開始采挖蘑菇和藥材了。事實上,他們不過是以此為借口,獲得大人的批準,好在森林里盡興地玩耍。也只有在這里——西藏的藏南貢布地區,才有如此廣袤的原始森林。貢布的米林意為“藥州”,是西藏的天然植物園,也是野生動物和帕珠等孩子們的樂園。
在陽光斑駁的密林里,他們眼睛像星星一般明亮,是一群采摘野生木耳、松茸的高手。森林里溪流潺潺,鳥雀齊鳴,參天的古樹濤聲起伏,帕珠他們像猴子一般在樹林里跳躥著,專門尋找死亡的樹木,從腐爛的樹干或者樹枝上摘尋野生木耳。但帕珠和朋友們并不喜歡這項工作,他們有著自己的樂趣,比如爬到大樹上,砍下筆直的樹枝制造“兵器”,然后分成敵我兩隊展開戰爭……
這天,帕珠和朋友們只找到小半袋木耳和松茸,就不想再為大人的衣食而勞碌了。他們停下來,策劃了一場天外大戰。帕珠爬到一株槐樹上準備砍一根造型奇特的樹枝為自己做兵器,他正準備叫丹增把斧子扔上樹時,突然一抬頭,看見不到一百米的小溪旁的林間空地上,有兩頭棕色的藏馬熊,兩米多高,像人一樣站立著互相擁抱,它們白色的胸毛貼在一起,寬寬的腦袋和又尖又長的嘴巴相互碰觸,圓圓的耳殼和隆起的肩也碰在了一起,短短的尾巴左右搖晃著,雙臂和腿又粗又短。帕珠趕緊示意樹下的朋友們不要出聲,他迅速滑下樹來,一面驚慌地低聲對朋友們說:“那邊有兩只藏馬熊!”一面拔腿就跑。
從小在森林里長大的孩子們知道,藏馬熊有著超人的嗅覺,每頭藏馬熊都有自己的領地,一旦發現有另類闖入,就會發起兇猛的進攻。力大無比的藏馬熊,可謂森林之王,即使是土豹和狼,也不敢惹它們。
這天,帕珠和朋友們很幸運,藏馬熊似乎并未發現他們,但他們還是一口氣朝山下的方向跑了十多公里才敢停下來。為了防止藏馬熊追下山,帕珠和朋友們又繼續朝各自的家里跑去。
大人們聽說孩子們在山上的森林里看到了藏馬熊也非常緊張,每家每戶忙著把牛羊趕進圈,放出牧羊狗。天還沒全黑,大家就早早關嚴了各自的房門。然而,幾天后的一個深夜,藏馬熊還是潛入了村莊,它們破窗而入,來到帕珠家的廚房里,先把蜂蜜翻出來吃光,又把酥油、酸奶、奶渣等吃了個夠,臨走前,還把剩下的酥油、牛奶和糌粑倒在地上,用爪子攪和到一起,在上面撒了泡尿才走。
第二天早晨,全家人看見滿地狼藉,驚恐不安,帕珠的父親邊巴提議盡快搬遷。帕珠拿著一根木棒,在藏馬熊尿過的食物里攪和,他問父親:“森林里沒有熊可以吃的東西了嗎?它們為什么來吃我們人的食物呀?”
邊巴和帕珠的母親梅朵顧不上回答帕珠的問題,匆忙出門,去找村里其他幾戶商量搬遷的事宜去了,把帕珠一個人反鎖在了屋子里。
一個多小時過去了,仍然不見父母回來的帕珠感到非常無聊。哥哥姐姐都去鄉里的寄宿學校讀書了,帕珠只能寄希望于還沒去讀書的同齡朋友丹增或者誰來解救自己。他把大拇指和食指圈成一個圓,放到嘴里壓在舌上對著天空發出響亮的呼哨,呼喚著自己的同伴,接著從窗戶里向外四處張望著。突然,他看到就在離自己家五十多米的嘉措爺爺家里,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黑影,帕珠連忙拿來爸爸的望遠鏡看——是一頭藏馬熊!它推門進到嘉措家,轉悠了一陣,坐下來,拿起嘉措放在桌子上的啤酒,拉開易拉罐的拉環喝起來。不一會兒,藏馬熊像是喝醉了酒,手舞足蹈地在屋里轉著圈。帕珠屏住呼吸看著,又覺得有一些好笑。隨后他想起奶奶曾說:“如果一只熊清晨光顧你家,這是藥龍的化身,應該喂它牛奶,讓它高興……”
這樣想著,帕珠決定去給“藥龍的化身”供奉牛奶。他在屋里找到梅朵一早擠好的一桶新鮮牛奶,正準備從窗戶翻出去時,外面響起了槍聲。
原來,有村民發現藏馬熊闖入了嘉措家,打電話報警了。
“叔叔,不要傷到笨熊,叔叔小心!”看到連連朝天鳴槍的森林警察,帕珠焦急地從窗戶朝外喊道。
邊巴和梅朵這時也趕回來了,他們關好門,抱起帕珠,全家人擠在窗前望著。只見嘉措屋里的藏馬熊聽到槍聲,扔下手里的食物,推門朝山上逃去,但搖搖晃晃,步履蹣跚,幾步一回頭,似乎對屋里的美味戀戀不舍。森林警察不斷鳴槍,村里人敲盆子、放鞭炮,將近兩個多小時后,藏馬熊才終于慢吞吞隱沒在茫茫林海中。
接下來的幾天,邊巴和梅朵忙著收拾家什,準備搬遷。村里其它幾戶人家,有的已經把家什全部收拾好馱在牦牛和馬背上,趕著家畜,浩浩蕩蕩出發了。帕珠的幾個朋友也不再找他去森林里玩耍了。帕珠被父母嚴加看管著,一步也不準跑出院外。每天,帕珠沮喪地坐在門坎上望著遠處,不然就是拿著爸爸的望遠鏡爬到木屋頂上瞭望,心里很是煩悶。
帕珠在四歲時隨父母來到這片河谷地帶,結束了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相比之下,定居生活令他感到無趣,只有去到大山上的森林里才是屬于帕珠的快樂時光。不僅可以看到各種鳥獸,他和朋友們還遇見過落到瀑布里的彩虹,在山崖上找到過雪蓮花,帕珠還給森林里的小松鼠和小麋鹿起了名字。聽到帕珠的呼喚,它們也不再逃跑,甚至有一次,一只小松鼠還跳到帕珠的肩上玩耍……
“媽媽,我們要搬去的地方遠嗎?那邊有森林和藏馬熊嗎?”帕珠問。家里能帶走的都收拾好,第二天一早就要出發了。這晚,帕珠遙望漫天星斗,久久不能入睡。
“噓……不要提它的名字,最后一個晚上了,明天就可以離開它的領地了。”
“媽媽,我們是闖入者嗎?”
“也許吧。在雨季到來之前一定得搬走了。萬一發生泥石流,公路斷了,就沒人能來救我們了……”梅朵摟著兒子,忐忑不安地說。
帕珠迷迷糊糊睡著了。
下半夜,帕珠被窗外的聲音吵醒,發現媽媽不在身旁,帕珠赤著腳跑出屋外,聽見羊圈里傳來悲慘的哭叫聲。
原來,凌晨三點多,邊巴被羊群傳出的慘烈叫聲驚醒,他立即手持電筒和木棍沖進羊圈,只見一頭高約兩米的黑熊和兩頭高約一米的小黑熊正在捕捉咬噬羊羔。邊巴轉身朝羊圈外跑時,受驚的黑熊飛撲過來將他壓倒在地,用尖利的爪子在邊巴身上亂抓,撕掉了他頭頂的頭皮,邊巴身上多處被咬傷,直到兩只小黑熊跑遠,大熊才放了他。
帕珠跑過去,只見父親渾身是血,昏迷不醒,母親抱著父親在哀嚎。帕珠躲在前來救援的村民后面,不敢去看父親。
村民開來拖拉機,把邊巴抬上車,梅朵把帕珠托付給鄰居嘉措爺爺,連夜趕往縣城,送邊巴到醫院救治去了。
隨后的幾天,村莊里一片死寂,再也沒有藏馬熊出現了。剩下的村民們一面將獵槍上膛,一面加快了搬遷的節奏。只有嘉措不慌不忙地吸著鼻煙,似乎并不急著走。
這天,帕珠和嘉措爺爺坐在家門口的臺階上,帕珠望著空蕩蕩的村莊,難過地問:“我爸爸會死嗎?”
“不會的,小家伙,不要擔心。等你爸好一些,你媽就會來接你。”
“那爺爺您要一個人等藏馬熊來嗎?您不怕嗎?”
“呵呵,藏馬熊本來不會殺人的,它是因為受到了驚嚇,才出于本能反應,撕咬了人。”
帕珠打了一個哆嗦,自從看到爸爸血淋淋地被抬上拖拉機,帕珠總能從森林的方向嗅見血腥味。幾天來,帕珠一面焦急地等待媽媽來接走自己,一面寸步不離嘉措爺爺的左右。關于藏馬熊的種種傳說,已經變成了他心里恐怖的夢魘。
這天下午,帕珠跟著嘉措從地里澆灌回來,山野飄來的花香、天空飄蕩的白云令帕珠焦慮的心情變得開朗起來,他牽著嘉措的手,和爺爺一起哼唱著歌:
白色的花兒綻開在雪山頂上,
我的心兒比雪山還要白呀哈!
紅色的花兒綻開在紅巖上
我的心兒比紅巖還要紅呀哈!
綠色的花兒綻放在綠水上
我的心兒比綠水還要綠呀哈!
巴扎嘿!巴扎嘿!
帕珠唱著唱著,情不自禁地跳了起來,嘉措也邁起了貢布舞步。正當爺孫倆又唱又跳快要走到木屋時,嘉措突然一把將帕珠摁倒在地。
“噓,不要出聲!”
帕珠聽見嘉措爺爺呼吸急促,聲音在顫抖。帕珠緊貼著嘉措爺爺趴在地上,悄悄抬頭望,只見一只高大的藏馬熊,帶著兩只小熊走進嘉措爺爺的小木屋,翻找著食物。
“那肯定就是咬傷爸爸的惡熊!”帕珠攥緊拳頭,咬著牙想起身沖上去和熊拼命,卻被嘉措死死摁住不能動彈,嘴巴也被捂住了。
“不要動,快看!”帕珠看到嘉措爺爺遙望藏馬熊的臉上竟露出了一絲疼愛的笑容。帕珠不解地順著嘉措爺爺的目光望去,只見那頭近在咫尺的大黑熊,拿起了嘉措放在桌子上的鼻煙壺,學著嘉措吸鼻煙的樣子往自己的鼻孔里倒去,被嗆得連連打噴嚏,在屋子里打轉,帕珠也忍不住暗暗地笑了。這時,被鼻煙嗆住的大熊,一面搖頭晃腦,用爪子撓著鼻子,領著兩頭小熊離開小屋,朝山上走去。
嘉措放開帕珠,吁了口氣,沉思著說:“看來這一家人經常偷看我們,還有,它們在山里一定缺少食物了。”
“它們還會下山嗎?會來襲擊我們嗎?”
帕珠跟著嘉措走進被藏馬熊翻得亂七八糟的屋里,他仿佛又看見血淋淋的父親,不由嚇得發起抖來。
“不要怕,孩子。藏馬熊只是來找食物,你看它們是等我們離開了才闖進家里的。入秋后,需要冬眠的母子可能找不到足夠的食物了。”
嘉措說著,把盛放鮮奶的奶桶搬到屋外,又把一袋糌粑和一條風干的羊腿搬到奶桶的旁邊。
“爺爺,您這是要喂養它們嗎?”帕珠不解地問。
“它們找不到食物,今晚肯定還會來。”說著,嘉措笑容詭秘地把子彈裝進獵槍上膛,關好門窗,又用桌子、水缸等頂住門。
天色漸漸暗下來,松林里的風聲穿過位于山谷溝底的小村莊,呼嘯著奔向了更遼遠的北方。帕珠蜷縮在嘉措的懷里,雖然困得睜不開眼,卻還是想等待藏馬熊的到來。
半夜,淅淅瀝瀝的雨飄灑起來,嘉措把帕珠放到床上,又給火爐里添了一塊松脂,也合衣在帕珠的身邊躺下了。
一夜雨香,帶著大森林里蘑菇和松茸的味道,帕珠和嘉措竟一覺酣睡到了天亮,當太陽的白光照亮了整個小木屋時,帕珠跟著嘉措爺爺小心地打開門,眼前的情景把帕珠驚呆了:只見地上的糌粑口袋不見了,糌粑粉末灑了一地,羊腿也被拖走了……只有一只小黑熊,腦袋鉆進了奶桶出不來,還在掙扎著。
“不好了!熊媽媽可能就在附近!”嘉措連忙關上門,撥通了森林警察的電話。
帕珠從門縫里看到小熊發出嗚嗚的叫聲,無論怎樣擺頭甩尾,向前走,往后退,腦袋還是出不來。帕珠不由樂得嘿嘿笑起來。
“爺爺,我可以出去幫它嗎?”帕珠問。
“不用,森林警察一會兒就到了。”
“警察會放它回家嗎?”
“最好把它送到拉薩動物園,”嘉措望著外面的小熊說著,又皺著眉頭喃喃道:“不過我也得搬走了。”
棕黑色的小熊在屋外的草地上打著滾兒,想擺脫掉套在脖子上的牛奶桶。它頸部的白色領環被奶汁浸濕了,肚子吃得鼓鼓的,露出胸前大大的白色月牙形斑。帕珠看著看著,突然很想去摸摸這個“笨熊小弟”。
“爺爺,我們放了他吧,不要送他去動物園。和媽媽分開的話,笨熊小弟會很傷心的,像我一樣……”帕珠說著,露出一臉的懇求和哀傷。
“不行,它長大后,可能還會傷害牲畜和第二個邊巴!”嘉措一面擦著獵槍,一面答道。
“我奶奶曾告訴我說,這個地球不僅是人類的,也是眾生的。”帕珠急了,搬出了去世已久的奶奶措姆說過的話。
“你真的不恨藏馬熊了嗎?它的媽媽咬傷了你爸爸!”嘉措說著,望了一眼外面還在地上翻滾打轉、嗚嗚哀叫的小黑熊,起身拿來一把鋒利的藏刀遞給帕珠說:“小子,你想救小熊就快點,要趕在森林警察來之前!”
帕珠興奮地接過匕首,急忙跑到屋外,跪在黑熊旁,費力地割著奶桶。這時,小黑熊似乎明白了帕珠的用意,很是配合地趴在地上不動了。嘉措舉起獵槍,緊張地盯著樹林,準備隨時鳴槍以趕走小黑熊的媽媽。然而,聰明的黑熊媽媽,只是躲在樹林里等待著,似乎非常信任帕珠和嘉措,并沒有出擊營救小黑熊的意思。
帕珠額頭上淌出了汗,臉漲得通紅,他先用藏刀在奶桶中部鉆了一個洞,再沿著洞口一點點朝下割。奶桶是縣城買來的塑料制品,并不堅硬,十多分鐘后,終于從小黑熊的脖子后面割開了。
在奶桶里憋了不知多久的小黑熊被解放出來,搖搖晃晃地后退著,似乎還有些眩暈,隨后轉身朝山上跑去。身形巨大的母熊急忙從樹林里露出頭臉,迎接著小熊的歸來。
這時,森林警察的警車開進了村莊。帕珠望著遠去的小黑熊,高興地揮舞雙手呼喊道:“黑熊小弟,再見了!”
編輯導語:該文章以小朋友“帕珠”的視角,講述了其目睹藏馬熊下山傷人,后又救了小熊的故事。“爺爺”和“帕珠”的對話設計帶給讀者人與自然、人與動物該如何相處的思考,情節連貫有趣。
責任編輯:聶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