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由清代女作家創作的彈詞小說在中國女性作品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戰爭是她們作品中常常涉及的內容。女性彈詞小說的戰爭書寫具有一定的書寫程式,同時也具備神魔斗法式的寫作特點,影響了后世武俠小說的創作。此外,女性彈詞小說的戰爭書寫體現了清代女性作者對性別定位的思考,寄托著家國情懷。
【關鍵詞】彈詞小說;戰爭書寫;女性作家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9-003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9.012
彈詞小說是敘事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女性彈詞小說是現存最早的由中國女性作家創作的小說。觀察諸位清代女性創作的彈詞作品,可以發現不少女作家也對這些主題充滿興趣。本文將以幾部成書于不同時期的彈詞代表作品為例,分析女性作家在作品中對戰爭主題的處理表現出怎樣的特點。彈詞小說是明清時期知識女性表達個人觀點的重要渠道,通過對其中戰爭書寫的閱讀和分析,我們可以得知作者們對待戰爭的態度,以及戰爭對于當時的女性的意義。
一、女性彈詞小說戰爭書寫程式
彈詞作品中涉及戰爭題材的描寫,其程式性具體體現在人物造型、情節和習用套語的運用上。
(一)人物造型的程式化
彈詞小說的戰爭描寫多以英雄人物為中心,在不同的彈詞文本中,這些人物的造型都體現了類型化、程式化的特征。
《天雨花》第三回提到明王朝遭遇外敵,主人公左維明復父出征的情節,其中是這樣描寫他戰場上的裝扮的:“只見雁翅擺開偏裨將,中擁南朝左總兵,蟒袍玉帶腰懸劍,朝冠加上絳紅纓,顏如冠玉豐神秀,年紀青春氣概英。”①其余作品在描寫男性英雄出場時,穿戴也大同小異,無非金盔、玉帶、紅纓一類。
在寫到女性英雄時,作者們更是將目光聚焦在她們華麗的衣飾上,不厭其煩地堆砌辭藻,向想象中的聽者描繪光華燦爛的盔甲和武器。比如《再生緣》中尹夫人初見女扮男裝的衛勇娥的一段描寫:“但見他,黃金鎧甲身中掛,扎額平分龍兩條。金線細盤紅箭袖,征衣輕罩錦云袍……結束鮮明奇打扮,生成英偉美豐標。桃花嬌面生紅暈,柳葉長眉露翠微。”②
彈詞小說繼承了說唱文學傳統,在描寫戰爭情節時普遍使用了這些習見套語。
(二)情節的程式化
彈詞小說中的戰爭背景大多為外敵入侵,本民族處于被動的弱勢地位。《再生緣》第五回交代戰爭背景是新帝登基,朝鮮侵犯邊境。《筆生花》三十二回說的是外敵入侵,連奪數十城,邊關告急。
就這些作品來看,外敵入侵、英雄主動請纓、以智謀取勝、最終大獲全勝班師回朝,都屬于程式化的情節。
二、“斗法式”的戰斗描寫及其影響
除了戰爭書寫中的種種程式,女性彈詞小說中的戰爭描寫還呈現出一個值得注意的特點,即神魔斗法式的戰斗場面描寫,用描寫雙方斗法來代替戰場廝殺。
(一)神魔斗法式的戰斗場面描寫
《玉釧緣》中寫到將軍唐大勇之女唐艷花幼年曾遇游方女僧贈書,習得寫符念咒、撒豆成兵的本事。唐小姐的法術在紫金城一戰中起到了探聽軍情、襄助破城的關鍵作用:“艷花小姐忙施法,手中仗劍念真言……艷花小姐云中立,半空聽得甚分明。”③這樣的寫法既能補經驗之不足,又神異色彩能激起讀(聽)者的興趣。
斗法描寫更直接的來源應該是帶有道教色彩的神魔小說。上文所引的《玉釧緣》相關語段,騰云駕霧的唐小姐很容易讓人聯想起《西游記》中同樣如此行動的孫悟空。“他就捻起訣來,念動咒語,向巽地上吸一口氣,呼的吹將去”④等等諸如此類,都是在《西游記》中反復出現的語句。西游故事因為各類戲曲和說唱文本對故事的重述與再現,得到了相當廣泛地傳播。可見,在人物塑造方面,我們不能忽視神魔小說對彈詞小說施加的影響。
(二)“以情補武”——女性彈詞小說對顧明道《荒江女俠》的影響
《荒江女俠》是顧明道的代表作,1929年連載于《新聞報》副刊《快活林》,是現代武俠小說中較早出現的以“女俠”為主角的作品。小說中的故事發生在清末,主人公方玉琴是昆侖派弟子,與同門師兄岳劍秋攜手圖謀革命事業,最后二人喜結連理。
顧明道的作品極擅言情,在《荒江女俠》中,兩位主人公行俠仗義之時始終伴隨著二人感情上的發展。盡管作者在愛情描寫方面很擅長,但是《荒江女俠》這部作品的武打描寫卻乏善可陳。以第八回寶林禪寺為例,按說這一回應當是俠侶行俠仗義的重頭戲,此處描寫打斗卻很簡略,只寫了“舞著刀”“彈出銀丸”等動作。范伯群的《中國通俗文學史》則將顧明道的寫作策略概括為“揚長避短,以情補武”。女性彈詞小說也常常將二者進行融合。如作為彈詞小說主人公的女性英雄們常常會利用比武招親,如《再生緣》中第三回皇甫少華與劉奎璧爭相求取孟麗君,二人便用比拼射藝的方式一決高下。描寫主要人物皇甫少華射箭時,作者用了很多筆墨形容他的英武不凡:“又見他,風流體態坐雕鞍,反手開弓月影圓……英風凜凜真非俗,壯志堂堂果不凡。”言語間透露出對英雄人物的欣賞,實則是從在場女性的視角寫英雄的魅力,作者又借侍女蘇映雪的反映明言了這一點:“兩痕紅暈生香頰,一點春情上翠山。”蘇映雪由此對皇甫少華情根深種。
顧明道的《荒江女俠》開現代武俠小說寫“情”的先河,在“以情補武”的寫作策略方面,女性彈詞小說已經進行了大量實踐,《荒江女俠》對女性彈詞小說的借鑒同樣值得注意。
三、宏大話語與道德化敘事:女性彈詞小說中的
擬男性話語
明清兩代,才女成為一個新的群體,憑借自身的詩文之才呈現出與尋常女子不同的異質性。但另一方面,作為女性,她們又不得不服從于家庭空間的規訓。才女顧若璞將女性置于和男性相當的位置:“嘗讀詩,知婦人之職惟酒食是議耳,其敢弄筆墨以與文士爭長乎?然物有不平則鳴,自古在昔,如班、左諸淑媛,頗著文章自娛,則彤管與箴管并呈,或亦非分外事也。”⑤
《玉釧緣》是一部體量龐大的彈詞小說,其成書年代和作者皆不可考。但是在全書三十二卷中,每卷的卷首和卷尾都有自述段落,其中透露出許多關于作者的個人信息。“愁心不論人間景,壯志還全卷里書。”作者在一開始就強調了自己與眾不同的人生追求,并稱自己的“壯志”全都體現在《玉釧緣》一書的創作中。續書《再生緣》的作者陳端生在第三卷卷首也說:“已廢女工徒歲月,因隨母性學癡愚。”這些自述意味著對陳端生來說,擱置女工而從事彈詞小說的創作是可行的,而母教的掩護則使她們能夠受到更多寬容。
很多女性作家不僅自覺地認識到了自身的異質性,更意識到了自身具備和男性一樣的經史之才。佩香女史陳儔松為《榴花夢》作序,其中談到作者李桂玉“每于省問之暇,必搜羅全史,手不停披,出語吐辭,英華蘊藉。常對余偶評歷代興衰,于唐室大有感慨”,李桂玉本人表現出對經史的深刻見解,并對國事有強烈的參與意愿。
法國文學批評家克里斯特娃指出,女性若想進入一個被男性把持、為男性服務的話語體系只有兩種途徑:要么作為男性的同性進入,要么用話語體系中的空白、縫隙和異常的排列方式“言說”。前現代女性作者們還并未成功創立女性自身的話語體系,因而她們所強調的“與男性一樣”實際上意味著擬男性和準男性。女性彈詞小說中慣用宏大敘事,將故事背景設置為國家危亡、邊關受敵,女性英雄走出閨門、打破閨訓往往是到了迫不得已的關頭,要借全貞全義的名號,她們若是想出現在戰場或朝堂,還必須借用男性的身份。彈詞小說《天雨花》涉及女子閨訓的部分異常嚴苛,甚至超過很多男性作家的作品。左維明不僅要求自己未出閣的女兒不許邁出閨門,連妻子偶爾游園都要受責罰。次女左婉貞虐待婆婆,左維明認為其德行有虧,竟逼令投河。作為此書的中心人物,左維明要求自己的道德毫無瑕疵,并且同樣這樣審視身邊人,儒家所標榜的“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德行在左維明身上得到了集中體現。女性作者使用這些男性創造的道德話語得心應手,有過之而無不及。或者說,她們意識到,只有先認同男性的話語體系,她們才能獲得在作品中書寫幻夢的空間。
四、彈詞小說中戰爭書寫的意義
那么,戰爭書寫對于女性作家們又意味著什么?她們的作品中頻繁出現戰爭題材又說明了怎樣的問題?
女性性別定位的思考和家國關懷是這些戰爭情節的兩個創作動機。
(一)性別定位的思考
明清才女的詩歌中常常流露出不能生為男子、保家衛國的遺憾,而這種情緒同樣也體現在彈詞小說的創作中。戰場往往被認為是男性專屬的領域,“在男權社會中,女性自我只能處于一種無名、無稱謂、無身份、無表述話語的狀態。她要表述自己的夢,就只能借助于男性所創造的一切:名分、稱謂、身份、話語等。”女性征戰沙場的例子是鳳毛麟角,女性彈詞小說作品涉足當時幾乎是男性專屬的領域,可以稱得上是對女性性別定位的思考。清代士人文化中,出現了主張男女兩性人格地位平等、肯定才女膽識智慧、主張女子教育的價值傾向。在這種氛圍下,女性讀書、創作成為大家族中的時尚。女作家利用彈詞這一表達女性情感的文本載體,塑造出一批以衛勇娥、桂恒魁為代表的女性將領,她們在戰場上所立的汗馬功勞,與朝堂上孟麗君、井奇聰等人的文治在小說中具有同等重要的作用,象征著知識女性在文武兩方面的理想,盡管實現這兩種理想往往要通過易裝的方式,假借男性身份才能獲得。
認為戰場和朝堂皆與女子無關的社會輿論并不能阻止彈詞女作家們在自己的作品中議論它、書寫它。戰爭作為閨閣之外的世界的一部分,被作者們納入彈詞小說的內容中,并幻想能在其中大顯身手。
(二)家國情懷
與才女詩詞相比,女性彈詞小說的戰爭書寫更進一步,將家國情懷寄托于她們所創造出來的英雄身上,賦予他們文韜武略、智勇雙全等一系列美好品質,并讓他們大敗入侵者,這是一種更加積極的想象。
值得注意的是,《天雨花》和《精忠傳》兩部作品對戰爭題材的處理表現出更為嚴肅的態度。《天雨花》的作者陶貞儀身處明末清初,這是一部寄寓歷史反思的作品,然而戰場卻并非作者關注的重點,整部作品只用了兩處來寫戰事,透露出的情緒卻截然不同。作品的前半部分寫左維明利用他超群的智慧和武力屢建奇功,之后的敘述基調卻急轉直下。小說中左維明之外的男性角色都被塑造為平庸之輩,縱使有武曲星下凡的左維明一心力挽狂瀾,弟子和兄弟中卻無人可以接過大纛。小說收束于張獻忠、李自成起事的戰亂中。第三回中,與左維明在戰場上的意氣風發不同,他擒住張獻忠后卻遇神明示夢,告知他莫要斬殺張獻忠,于是張獻忠在入京獻俘的路上被劫。李自成圍京破內城,桓、王、趙、杜、左五姓名家約定自沉江心殉國。小說寫到左維明“大笑”,稱道此事不讓古人高義,在“正逢海底冰輪涌,耀得江心月似銀”的夢幻景致下,他們“洗盞相勸”“俱歡然”。左維明甚至對女兒說:“你我成功者,去葬于江流,真為干凈之土。”不知左維明在英雄末路之際的“大笑”是否有別樣的含義,作者本人是否又真的認為這就是英雄最好的結局?小說開頭寫了一場大獲全勝的戰爭,正是這次勝利讓左維明在朝堂之上嶄露頭角,然而結局卻又讓英雄陷入無可奈何的宿命中:大明朝氣數將盡,武曲星下凡也無力回天。寧靜的月夜,如夢似幻的江景,都不能掩飾平靜的敘述下王朝傾頹的悲涼。
五、結語
女性彈詞的戰爭書寫是彈詞小說的內容構成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分析這些有關戰爭的片段時,我們可以一窺前代小說對明清時期女性彈詞作品產生的影響。戰爭對于明清彈詞女作家們具有怎樣的意義,是研究女性彈詞小說中的戰爭書寫時面臨的重要問題。將報國的理想寄托于筆下的人物,固然是一種相對積極的想象,但宿命論影響下的結局卻透露出無力和悲涼。總的來說,彈詞小說中占相當地位的戰爭書寫是當時女性知識分子渴望參與社會事務、關懷國家命運的具體體現。
注釋:
①陶貞懷:《天雨花》,中州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33頁。
②陳端生:《再生緣》,中州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03頁。
③林玉、宋璧整理:《玉釧緣》,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80頁。
④吳承恩:《西游記》,岳麓書社1987年版,第16頁。
⑤顧若瑾:《臥月軒集序》,轉引自胡文楷編《歷代婦女著作考》,第208頁。
作者簡介:
陳明宜,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典文獻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