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龍》中“先天”與“后天”氣論義辨

（伊犁師范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學院 新疆 伊寧 835000）

【摘要】“氣論”是中國文論體系中的重要范疇，從“氣論”衍變到“文氣論”，古人對“氣”的意義和內涵不斷拓展，其間存在著一種趨勢，即從發現先天稟賦到強調后天之用。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調和了“先天”與“后天”之氣，將學習與天賦并重，對《文心雕龍》中氣論的研究，有助于發現中國古代先賢對“氣”義的不同解讀，從而展現“氣論”對中國文學理論體系的構建作用。

【關鍵詞】“氣論”；“先天”；“后天”；《文心雕龍》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9-003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9.010

在中國古代文論史上，“氣論”一直是最為重要的研究命題之一。從先秦兩漢諸子對“氣義”的不斷解釋、衍生，到曹丕在《典論·論文》中明確提出“文以氣為主”的文論觀點，再至劉勰的《文心雕龍》綜合前人的研究結果，進一步完善了對“文氣”的理論定義。可以說，“氣”是中國文論哲學一面的基本范疇，氣是本原，是萬物生成的根本，這一點是氣論哲學的最高核心。[1]從自然之氣到人之氣，再到以“氣”入文，有成“文氣”理論一脈，古人對“氣”的意義和內涵的解釋存在著一種明顯的衍化趨勢，即論“氣”的中心主體由自然回歸到了人本身，曾振宇先生將這種“天人合一”現象解讀為是由“天人同質”“天人同構”“天人互滲”三個階段作為底蘊支撐。[2]從文學研究的角度來看，就是從研究先天稟賦的影響到強調學用后天之氣的重要。文學領域對“氣”義理解的階段突破是在《文心雕龍》中實現的，其中最為用功之處，就是劉勰明確提出后天之氣的作用，剔除了文學的“身外之物”，在《文心雕龍》中建構系統性和整體性的文體觀，更進一步堅持了回歸人本的文學發展方向。

一、先天“稟氣”與后天“學習”

曹丕曾在《典論·論文》中提出：“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奏同檢，至于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遺子弟。”[3]

他將“氣”分為兩類，即“清氣”與“濁氣”。所謂“清氣”，郭紹虞先生在《中國歷代文論選》中將“清”解釋為駿爽超邁的陽剛之氣。[4]相對而言，“濁”就被解釋成了凝重沉郁的陰柔之氣。所謂“清”“濁”二氣，實際上是作家先天氣質的外化，作家所持才性的不同，作品的風格自然也有所不同。總的來說，就是認為先天之氣（稟賦）影響甚至決定了文學創作中的諸體風格。劉勰并非是完全推翻前人觀點，否認先天稟賦的重要。他贊同曹丕“文氣論”所說，在《文心雕龍·風骨篇》中引魏文帝之語：“故魏文稱‘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故其……并重氣之旨也。”[5]513-514

劉勰也贊同先天稟賦對作家的影響，但相較才性論者把文學作文之因氣全歸于先天影響，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創造性地把先天稟賦和后天學習作為影響創作主體之氣的兩類因素放在一起并論。譬如《體性篇》有云：“然才有庸儁，氣有剛柔，學有淺深，習有雅鄭……各師成心，其異如面。”[5]505

劉勰認為作家的才能、氣質、學識、習染都存在區別，換句話說，作家創作風格的不同是因為作家在“才氣”和“學習”兩個方面都存在差異。“才氣”是指創作主體的才能和氣質，“學習”是指創作主體的學識習染。前者是作家先天的稟賦，而后者則是作家通過后天學習養成的。此外《體性篇》中還有同樣的并論，如“夫才由天資，學慎始習”[5]506，劉勰認為，才華雖然由天資決定，但像學習這種事情一開始就要慎重對待，這就不同于以先天壓制后天一派所論的了。從兩段《體性篇》的論述可見，劉勰承認先天稟賦的作用，但不認為對于創作主體的影響只有先天之氣，而是將以“才氣”為主的先天稟賦和以“學習”為主的后天之氣并重，即以“情性所鑠”“才由天資”和“陶染所凝”“學慎始習”并重。正是因為創作主體在“才氣”和“學習”兩個方面都存在差異，反映在作品上，才會出現有“辭理庸儁”“風趣剛柔”“事義淺深”“體式雅鄭”這些現象。劉勰的這種看法，要比曹丕以及在此之前持天賦論，才性論，將作品風格片面歸于創作主體先天才氣的諸人要全面一些，也更加深刻，符合“氣”之陰陽相濟的學說觀點。

“后天之氣”的具體用法，體現于《文心雕龍》中劉勰所提的“學”“練”“困”。所謂“學”，就是《文心雕龍·風骨篇》所云：“若夫镕鑄經典之范，翔集子史之術，洞曉情變，曲昭文體，然后能孚甲新意，雕畫奇辭。”[5]514劉勰的意思是，首先要學習經典的范式，子書、史書的文術，深明文章情勢之變，周密地彰顯各體文章的基本體制，然后才能萌生新意，自鑄奇文。所謂“練”，就是指應當從長期地學習、摹擬各種風格的過程中養成自己的習慣，凝練成自己純正的風格，適配自己的性情和氣質來鍛煉才能。即《文心雕龍·體性篇》所云：“故宜模體以定習，因性而練才，文之司南，用此道也。”[5]506至于“困”，就是劉勰對構思作文中遇到的兩種困難的總結，即“理郁者苦貧，辭溺者傷亂。”其本質是先天之氣與后天之氣的失調所導致的。而化“困”的辦法則是應當做到“然則博見為饋貧之糧，貫一為拯亂之藥，博而能一，亦有助乎心力矣。”廣博的見聞，是補充知識貧乏的糧食，貫穿集中則是拯救思理雜亂的藥物，如果有了廣博的學識，又能貫穿集中，使“萬涂歸一”，也就是通過“練”找到了作家氣質的書寫模式，凝練出純正風格，那對為文用思是大有助益的。

魏晉以后，中國文論史上以氣論文的集大成者是《文心雕龍》。在劉勰之前，從未有人真正把先天之氣和后天之氣完整地貫穿交融，用于文學研究之中。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做到了陶融古今法門于一體，在氣論研究中補白了對后天之氣的用法，開啟了闡釋“氣”的新階段。

二、先天“稟氣”和后天“養氣”

對于創作主體才氣的來源，劉勰承認是先天而來的。他肯定個人的先天之氣，尊重人的精神氣質，認為創作主體的精神狀態會影響到作品，劉勰對此以一字蔽之，謂之“神”。對于“神”與“氣”的關系，《文心雕龍·養氣篇》有云：“鉆礪過分，則神疲而氣衰”[5]646。劉勰認為在文學創作中，神思過分則傷神，神疲則氣衰，不利于創作主體的性命修養。此外，概受前人影響，劉勰意識到這股“氣”隨年齡變化其量多少也是不同的。如《養氣篇》有云：“凡童少鑒淺而志盛，長艾識堅而氣衰”[5]646。不過，此處論說也從另一方面得見，先天之氣雖然會隨時間衰弱，但后天學習修煉得來的卻隨時間而愈發堅實。這正是從“識堅”與“少鑒”，“凡童”與“長艾”的對比中明見的。由是，劉勰提出了后天“守氣”的說法。“是以綴慮裁篇，務盈守氣，剛健既實，輝光乃新，其為文用，譬征鳥之使翼也。”[5]513劉勰所講的守氣相較前人的守氣之說實際上有兩方面的變化，一者是強調作文守氣的必要而不是教人修養性命的法門，即“雖非胎息之萬術，斯亦衛氣之一方也”[5]647；另一是以“普適”來替“天才”。所謂作文守氣，就是作家在創作時不應過“度”。“度”的界限，就是文思的通暢與否。劉勰認為，創作主體應該正視自己的才能，寫文章最忌全靠損耗精神，殫精竭慮反而讓作者的體氣無法通暢，不利于持續創作。所以，創作主體要保養精神之氣，合理且持續的創作模式應該是疏解心中的煩悶，沉心靜氣，等待時機，靈感不常有，故因趁時而作，無時則養。正如《養氣篇》所云：“是以吐納文藝，務在節宣，清和其心，調暢其氣，煩而即舍，勿使壅滯，意得則舒懷以命筆，理伏則投筆以卷懷。”[5]647先天之氣是有限的，故而不能殫精竭慮，要守正、養護，劉勰認為，最好的創作狀態應該是“率志委和”，節制神思，順應心質，理想創作狀態下的“氣”正是經過克制的先天之氣，并不是原始質樸的先天之氣。本源是從先天而來的，但克制養護的法門卻是后天學用的。

至于以“普適”替“天才”，劉勰在《養氣篇》中提到一規律，即上文所述“氣”隨年齡的變化，量的多少也在變化。這其中有一關鍵原則，即“斯實中人之常資”。其后對于“用氣”和“才氣”守恒的說法，實際上也是針對于一般人的資質來說的。至于從文中對“衛氣”與“理想創作模式”的論說中也可得見，劉勰其實更傾向于總結普遍性的規律。這并非是否定天才的存在，而是認識到提出后天之氣的用法，可以指導更多個體的創作，一味沉溺“先天稟賦”，反有可能陷入不切實際的空談之中。所以，劉勰所提的“器分有限，智用無涯”[5]646，實際上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有關“先天稟賦”的絕對性說法，肯定了天賦有限的人也能通過后來的合理安排，發揮才能和智慧。

三、先天“審美”和后天“賞氣”

對于氣論在文學接受中的先天與后天之氣，劉勰也同樣重視。接受主體的行為貫穿于完整的文學活動之中，缺少接受主體的融入，整個文學接受活動都缺乏理論的批判。但與創作主體不同，對于接受主體來說，后天之氣的認識是凌駕于先天稟氣之上的。換言之，《文心雕龍》中的接受主體的文學鑒賞能力來自于后天培養。

首先，劉勰所重的“風骨”并不只是針對創作者而言，對于接受者來說，更要憑借文之“骨”來觀文之“風”。而對創作者“風骨”的認識離不開后天的“學習”。

《文心雕龍·知音篇》中提到：“知音其難哉！音實難知，知實難逢，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5]713

知音即接受主體，知音的形成并不是先天產生的，而是在培養接受主體鑒賞之氣的過程中形成的。所謂接受主體的鑒賞之氣，實際上就是在文學接受活動中，作家作品對于接受主體鑒賞素質的要求。只有達到一定的標準，才能在合適的領域中體悟作品的意境和作家的風格。與上文中對創作主體的要求一樣，首先，接受主體在文學接受活動中最不應該“慚鳧企鶴”。如果接受主體閱讀遠高于自身鑒賞能力的作品，那樣會感覺得艱澀難懂，正如《知音篇》所云：“豈成篇之足神，患識照之自淺耳。”[5]715接受主體之氣不夠，就很難鑒賞作品的真意；如果接受主體閱讀遠低于自身鑒賞能力的作品，那樣會覺得平淡無味。

面對文章的紛繁復雜，劉勰認為接受主體在品鑒和批評時容易跌入“偏見”。《文心雕龍·知音篇》有云：“夫篇章雜沓，質文交加，知多偏好，人莫圓該。”[5]714

這是由讀者的先天稟氣影響的，性情慷慨的人喜激昂情調，性情含蓄的人喜綿密深隱的文章，但這些人都是以一種片面見解，來衡量千變萬化的文章。劉勰認為，這實在不能作為“知音”。劉勰肯定了接受主體因先天氣質會產生天然的認知差異，同樣的文章會收到不同的批評，這是可以理解的，但以主觀片面的心態去衡量世間的變化之物就存在問題了。應對世間的變化，先天稟賦帶給接受主體的“氣”就不足用了，從后天的綜觀學習之中培養出的鑒賞能力才是接受主體成為“知音”的法門。

劉勰認為，也就是不以私心來衡量作品的輕重，不因偏見來決定對文章的愛憎，要通過廣泛的學習和觀賞作品，結合特定的方法論，這樣才能像天平般評價作品內容的高低，文章的優劣也就顯現出來了。如果任憑喜好去評價興趣外的作品，自然會跌入成見與片面之中。接受主體想要更好的鑒賞作品，體悟作品意境，首先要通過后天學習修養自身之氣，提升自身的鑒賞素養，具體的做法就是綜觀博覽。正如《文心雕龍·知音篇》所云：“凡操千曲而后曉聲，觀千劍而后識器。”[5]714-715

可以說，綜觀博覽是接受主體成為“知音”的根本之路。只有通過后天的培養提升個體在相關領域的“氣”，音有“樂氣”，文有“文氣”，才能進行適配的文學接受活動。在后天的培養之下，隨著接受主體自身學識修養的增加，先天的審美能力也將會提高，審美水準的上升，對于作品的優劣高低方可進行更接近真理，更為準確地鑒別。不然容易出現以駑馬替麒麟，寒鴉勝鸞鳳的情況。接受主體受到先天稟賦的影響，會親近某些門類的作品但也會漠視某些門類的作品，所以應通過后天的學習綜觀來提升接受主體的鑒賞之氣，補白缺失之處，達到陰陽相濟，先天之氣與后天之氣相輔相成，從而有助于接受主體全面、客觀地看待作家作品。

四、結語

劉勰心中的“文”，是一切形諸文字的文章，自近代章太炎以來就有對劉勰“大文學”說的觀點。《文心雕龍》對所謂純文學與雜文學都有篇章論述，劉勰所提文章對“家國政教”“個人修養”都有重要意義。劉勰心中的文士，絕不是依靠出身或者外物而空疏不學的人，而是在“立功”中“立言”，以“立言”實現“立功”。這也是中國文論的一個思想傳統，也就是古人所謂“先器識而后文章”，文士不以空頭文人自處。[6]簡言之，先天之利不能抹殺后天之盛，知行須合一，文家以先天架骨，更應后天豐滿血肉，綺靡富麗是不足道的，劉勰從諸家對“氣”論說中意識到了先天與后天須并重，亦在《文心雕龍》中闡述了先天之氣和后天之氣的并重原因。正是先天之氣與后天之氣相調節、協和，《文心雕龍》才能通篇以“氣”貫穿，后世的文氣說也大體按劉勰所行的這一趨勢進行衍化。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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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夏傳才.曹丕集校注[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13：55-56.

[4]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第一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163.

[5]范文瀾.文心雕龍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6]周興陸.純文學，還是大文學——現代“龍學”理論基礎之反思[J].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2019，（06）：63-64.

作者簡介：

趙金龍，男，寧夏銀川人，伊犁師范大學文藝學在讀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