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兩宮體制下“侍宴官\"的政治角色

[中圖分類號]K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583-0214（2025）08-0021-09

中國古代的皇權通常由單一君主行使，南宋孝、光兩朝長期維持著太上皇、皇帝兩宮并存局面，是中國古代皇權政治的非常狀態。皇帝與太上皇分居南、北大內而共掌單一皇權，由此塑造的“雙重皇權\"結構，深度嵌入了南宋君主官僚體制。此種特殊的君主官僚體制正是本文所欲討論的“兩宮體制”，即朝廷政務運行、宮廷禮儀等政治互動過程所體現的兩宮君主之間，特別是君主與各種官僚群體之間的制度性“關系”及由此生成的各政治主體有序的行動方案。

作為中國古代君主官僚體制的基礎部件，皇權結構的細微變化都將牽動并引發建基于其上的官僚制的結構性變化。“雙重皇權\"的建立是否會以及如何能造成官僚制運行方式的變化，又是否會造成官僚群體的內部分化？不同官僚群體之間的“關系”為何，它們又與兩宮君主建立了何種“關系”？上述“關系\"變化的程度，是否實質上突破了宋代制度的傳統。要言之，非常態的皇權結構是否塑造了非常態的官僚體制，這是本文意圖考察的深層次問題。

對于南宋兩宮體制的深度理解，源自對“雙重皇權”性質的再認識。既有研究注意到兩宮體制下皇帝的皇權位于太上皇父權的陰影之下，太上皇身處北內卻可宣引外朝臣僚①指揮政事，其影響力甚至及于皇帝的側近武臣，太上皇被當作南宋兩宮體制下的君主官僚政治的唯一頂點②。上述認識或以乾隆六十年（1795年）以后的清代兩宮體制為原型，未能明辨宋人實以唐朝玄宗與肅宗為兩宮體制原型，故太上皇高宗、太上皇孝宗未像清高宗一般站到政務處理前臺。宰執以降，“從駕官\"除特別宣召，既不會在過宮時隨當朝皇帝升殿，也不會參與陪侍兩宮宴飲③。既然南宋的太上皇不是皇權政治的唯一頂點，則其與各種官員的“關系”也應重作思考。

就研究方法而言，本文將“禁中\"空間的區隔作為觀察南宋兩宮并峙時期官僚群體分化與君臣關系演變的切人點。作為政治運行和信息流動的舞臺，宮禁空間結構與政治體制運行、政治群體分野和政治權力生成關系甚巨，“禁中\"空間的區隔造成了信息流動、人群活動與權力行使的邊界，聯通區隔的空間則意味著新權力的生成①。如陳蘇鎮注意到東漢時期“禁中\"空間結構與宦官擅權的關聯，即東漢皇帝生活起居和日常辦公的空間是士人無法進人、只有宦官方可進人的“禁中”，這一宮廷空間構造促成了東漢宦官權力的膨脹②。在南宋孝、光兩朝，恰好出現了皇帝側近武臣權重的現象③，南宋側近武臣權重是否與兩宮體制下“禁中\"空間區隔相關，是值得考慮的問題。

由空間視角描述南宋孝、光時期兩宮與官僚的“關系”，應考察太上皇的行動范圍和兩宮互動的發生是否局限在北內“禁中\"空間之內？哪些官員可以或禁止進入這一空間？置身兩宮互動空間的官僚又以何種方式影響兩宮體制運行？考慮到南宋時人將允許進入北內“禁中\"空間的官員稱為“侍宴官”，將跟隨皇帝朝拜太上皇而不能進入北內“禁中\"的官員稱為“從駕官”。本文由這一組相對的官僚群體概念出發，分析兩宮互動模式、北內“禁中\"空間特征及“侍宴官\"的含義、范圍與職權，以期揭示南宋兩宮體制造成的官僚群體區隔，分析兩宮體制下宮禁空間結構與“侍宴官\"權勢擴張的關系。

“從駕官”與北內“禁中”空間的三層區隔

兩宮并立且相對穩定的狀態，在南宋孝、光兩朝維持了三十余年。紹興三十二年（1162年），宋高宗內禪，規定“應軍國事并聽嗣君處分”。太上皇高宗以“天子父\"的身份退處北內德壽宮，授予宋孝宗獨立處置政務的權力，孝宗則通過公開展示孝行來穩固皇權的合法性④。這種兩宮體制穩定運行至淳熙十四年（1187年）太上皇高宗病逝。一年后，孝宗內禪于宋光宗，其與光宗的互動模式大體延續了前朝舊制，直至紹熙四年（1193年）過宮風波的發生。考慮到兩宮互動主要發生在北內“禁中”，本節將討論北內“禁中\"空間與外朝官僚活動空間的關系，對兩宮與外朝官的“關系”作出判斷。

官僚群體的區隔，表現在皇帝過宮朝拜太上皇時的禮儀之中。宋高宗內禪之后，孝宗要每月四次帶領宰執臣僚前往北內。孝宗先上殿朝拜太上皇，兩宮再同人內苑游宴并進行各種鑒賞活動，是為過宮禮，兩宮與外朝臣僚的“關系”可由此禮窺知。太上皇高宗明確規定過宮禮為“宮中行家人禮”③。即與朝廷“君臣之禮”相對，代表皇帝“私家\"的宮廷內部禮儀⑥。因此，參與過宮禮的宰執、侍從等“從駕臣僚”，主要以皇帝臣子的身份跟從著當朝皇帝的“駕\"前來。“從駕官\"與宋代侍從官的范圍大致相當，包括文臣侍從以上，武臣閤門橫行、帶御器械以上，宗室遙郡刺史以上②。在北內行禮時，太上皇雖與皇帝一起接受群臣朝拜，而“從駕官\"需在殿下庭院中行禮③，太上皇或有意與“從駕官\"保持距離，避免引見或令其上殿。隆興元年（1163年）三月十六日，中書舍人錢周材奏請德壽宮“引見、上殿”。太上皇高宗降圣旨：“錢周材與免引見，如日后臣僚乞赴宮引見，并與特免。”③

北內宮苑及殿上構成的北內“禁中”，既是太上皇居所，又是兩宮以“家人”身份游宴的空間。“禁中\"本是外朝臣僚難以進入的君主私人空間?，“外朝與中禁勢相隔絕”?。而兩宮體制下北內“禁中”

與外朝的區隔，超過了南內“禁中”與朝廷的區隔——外朝臣僚或可借由選德殿夜對進入南內“禁中\"①。這種空間區隔可分物理空間、情境空間和信息交流空間三個層次進行闡釋。大部分朝廷官員無法進入北內宮殿、苑囿等“禁中\"空間。能夠進入上述物理空間的官僚主要負責應奉太上皇，北內“禁中\"的社會活動以宴飲唱和等非政事活動為主，由此塑造出與充斥政務處置活動的朝堂空間迥異的北內“禁中\"情境空間。除人員流動的區隔之外，北內“禁中\"區隔還表現為信息流動的閾限，能夠進入北內“禁中\"的官員，禁止隨意對外泄露內中的信息，這種信息空間的區隔，使外朝官員無法知曉北內\"禁中\"之事。

就物理空間而言，太上皇的日常活動和兩宮游宴主要發生在北內宮殿與苑囿。只在皇帝行過宮、上壽等禮時，太上皇才到北內正殿接受“從駕官\"朝拜。此時，大部分“從駕官”身居殿下庭院中，只有少量充任禮官的外朝官或可上殿導引行禮，后者的活動范圍僅限于殿上“御屏風\"之前②。可以說，北內正殿屏風之后是北內“禁中\"空間的準確范圍。外朝官不經宣問無法涉足北內“禁中”。值得注意的是，那些經由太上皇宣引面對的外朝官，是否仍是“從駕官\"？太上皇宣引的外朝官可分為兩類：一是太上皇待如\"家人\"的宮僚、將師，二是接受太上皇勉勵的新任宰執。前者得以隨侍兩宮內宴，應視作臨時賦予“侍宴官\"身份的外朝官。至于后者，太上皇或在德壽宮正殿上宣引后者③，未見令其參預內宴，可見他們的身份應該是“從駕官”。

從情境空間角度看，太上皇以“閑人\"自居，其日常生活以宴飲出游、書畫鑒賞、觀棋對弈、走馬擊球等游宴活動為主，而不直接介人朝廷政務。兩宮皇帝在北內\"禁中\"的互動也在游宴等生活化情境中展開。如孝宗曾為德壽宮冷泉堂賦詩，太上皇高宗在跋文中描述了兩宮游宴的情境：“且俾吾兒萬幾之暇，時來游豫。父子杯酒相屬，挹山光而聽泉流，濯喧埃而發清興，恍若徜徉乎靈隱、天竺之間，其樂可勝（既）{概}哉？吾兒乃肆筆成章，形容盡美…覽之欣然，老眼為之增明矣。\"高、孝兩宮即便論及政事，也是嵌入宴飲“游豫”情境的插曲。太上皇高宗曾要求孝宗過宮時如遇三省緊急政務，則要自行前往殿下幄內空間單獨處理③。這表明，在高宗看來，北內“禁中\"不是處理朝廷政務的地方。

從信息空間角度看，北內“禁中\"受到不得漏泄“禁中\"語規則的轄制，兩宮交流的信息嚴禁向朝廷泄露。淳熙七年，史浩上章稱，孝宗即位以來，“親聞太上皇帝圣訓，與夫陛下問對玉音。外庭不得而知，史官不得而書”⑥。外朝官所得北內\"禁中\"信息，除了受召人內侍宴親聞及皇帝告知外，便是由下文所論“侍宴官\"處輾轉聽聞。周必大曾記錄一道備載淳熙七年曾翹奏狀的省札，曾氏在奏狀中記錄了當年三月兩宮同游南內宮苑時的對話。省札結尾處作：“臣，奏云：父慈子孝，家給人足，可謂太平之盛。臣目睹斯宴，超冠古今，可無紀述以示外庭？輒不揆紀實，以備執史筆者之闕云。三月二十五日三省同奉圣旨，宣付史館。”①可見，兩宮內廷游宴對話實由曾記下，經孝宗批準后才可傳至外朝，載入史冊。又周密《武林舊事》卷七記載孝宗朝兩宮互動事甚詳。周氏自言該篇源自“陳源家所藏《德壽宮起居注》及吳居父、甘（昇）[昇]所編《逢辰》等錄”③。陳源、吳琚（居父）及甘昇或為戚里或為武選、內侍，均是得以隨侍兩宮宴游的\"侍宴官”。可見，《武林舊事》卷七所載兩宮互動信息實由“侍宴官”記下，直至晚宋才輾轉為士大夫獲悉。

孝宗在位時，常常召見臣僚入南內夜對，后者或將夜對信息告知他人③。相比來看，禁止漏泄北內\"禁中\"信息的規定似乎更加嚴格。外朝官即使偶然獲知北內\"禁中\"信息，只要未經孝宗允許，則不應在文集、章奏中記錄或引述。淳熙五年，史浩曾以宮僚身份入侍德壽宮內苑兩宮宴飲，卻未在文集中記載兩宮對話①。此后，陸游將從史浩處聽聞的北內\"禁中\"信息透露給執政張燾因而遭到孝宗厭惡：

陸務觀以史師垣薦，賜第。孝宗一日內宴，史與曾翹皆預焉。酒酣，一內人以帕子從曾乞詞。時德壽宮有內人與掌果子者交涉，方付有司治之。因謝不敢曰：“獨不聞德壽宮有公事乎？遂已。它日，史偶為務觀道之，務觀以告張燾子宮。張時在政府，異日奏：“陛下新嗣服，豈宜與臣下燕狎如此？”上愧問曰：“卿得之誰？”曰：“臣得之陸游，游得之史浩。”上由是惡游，未幾去國②。

此處，只有“侍宴官\"曾與“內人\"知曉“德壽宮公事”，史浩只是偶然參預南宮內宴才了解北內信息。他將信息告訴了陸游，致執政張燾得知。據此來看，北內“禁中\"的信息，無論是太上皇活動信息還是兩宮互動信息，都處于“從駕官\"接收信息的閾限之外，后者既不知兩宮如何互動，也就無法介人、調和兩宮關系。只有當北內“禁中\"的討論牽涉朝廷政事時，皇帝才會將相關信息的片段告予外臣。紹興三十二年，右正言袁孚論及德壽宮私酤事，引發太上皇震怒，參知政事史浩勸孝宗在過宮時稍加開釋，孝宗\"許諾，既歸自北宮，亟召文惠（史浩）而諭之”，稱太上皇未解對袁氏之怒，致令孝宗“跼蹐無所”。孝宗之所以將北內“禁中\"信息告知執政史浩，實因太上皇之怒牽涉朝廷黜陟言官。史浩絕無未經宣召親入北內之舉，且當其經由孝宗得知太上皇的態度后，隨即建議避免向朝廷暴白\"禁中”信息，“遂除（袁孚）直秘閣，外朝竟不及知”③。史浩對于兩宮互動信息的掌握完全來自孝宗的轉述。他既沒有親自介人兩宮互動的意圖，也沒有將相關信息暴露外朝的打算④。

可見，南宋孝、光兩朝太上皇的活動與兩宮互動主要發生在北內“禁中\"空間。皇帝侍奉太上皇，意味著其走出一言九鼎的朝廷，走入太上皇掌控力較強的北內\"禁中\"空間，“從駕官\"無法進入兩宮互動的空間，當太上皇高宗在內苑中以天子之父的身份威壓孝宗時，能夠當場為孝宗緩頰開脫的，只有允許進入北內“禁中\"的宗室、戚里、武選官和內侍等“侍宴官”。

二“侍宴官\"的身份及其基本素養

能夠跨越宮朝區隔、人侍兩宮游宴的各色官吏，宋人稱作\"侍宴官”。乾道三年（1167年）三月，太上皇高宗邀孝宗至后苑觀花，“次日，進早膳后，車駕與皇后、太子過宮。起居二殿訖，先至燦錦亭，進茶，宣召吳郡王、曾兩府已下六員侍宴，同至后苑看花”③。以下根據《武林舊事》卷七關于孝宗朝北內游宴宣召“侍宴官\"的記載，列出表1，以分析南宋\"侍宴官\"的身份及其活動。

據此，孝、光兩朝參與兩宮游宴的“侍宴官”，主要由以下四類官員組成：

1.雅善書畫的宗室近屬

與皇帝親緣相近的宗室，是“侍宴官\"群體的主要組成部分。上表中淳熙五年侍宴的“居廣”即為宗室，時為永陽郡王。根據郭洋辰的研究，此人為英宗直系后裔，是與高宗親緣較近的幾位宗室之一，曾娶吳皇后侄女為妻①。具有書畫鑒賞與創作專長的宗室，更有機會得到兩宮皇帝的青睞。此類宗室\"侍宴官\"以趙令唆之子伯駒、伯嘯兄弟為代表。宋高宗與令唆可能在北宋末即相識于宮院之中，伯被高宗“待以家人禮，賜帶賜第，屢侍清燕”②。高宗在位時伯駒、伯兄弟即“居禁中卜掾堂”③。高宗為塑造南宋王朝正統性而孜孜于書畫，此二人因嫻熟書畫而受禮遇④。高宗內禪之后，二人依舊久侍太上皇之側，“日趨中禁圖書之府\"“游戲丹青，深造其妙”，以書畫創作、鑒賞才能應奉：“德壽怡神物表，密侍清燕，預翰墨之選名畫法書，鼎彝款識，考訂商略，從容畢景。”③宗室身份只是伯駒、伯兄弟入侍德壽宮\"禁中\"的前提，嫻于書畫藝術才是二人取得高宗信用的關鍵。孝宗在伯之子考中進士之后“宣引，獎其義方之訓”。從孝宗熟識伯嘯的情況可反推伯駒、伯兄弟“密侍\"之“清燕\"應包括兩宮內宴。

身份敏感的某些宗室能否頻繁受邀侍宴，折射出其與兩宮君主關系的微妙變化。孝宗本生父的長子伯圭在孝宗朝前期長期在外任職，直至孝宗即位近二十年后的淳熙九年方才回京任職，獲得“朝于德壽宮\"的機會。孝宗此舉旨在防止太上皇高宗對其交結本生家族宗親的猜忌。光宗即位后，伯圭瀕繁入侍北內，“每侍清燕之閑，兩宮皆待以家人禮”，孝宗還“嘗召王及諸子宴于北宮之靜齋”？。伯圭之子師禹也曾憶及太上皇孝宗于“元夕后三日\"宣召伯圭至北內宴飲“排當”③之事。此時，伯圭能夠以太上皇兄長的身份自如地進入北內“禁中”。

2.詞畫相涵的戚里姻婭

兩宮皇帝的母族、后族戚里，是“侍宴官\"的另一來源。表1提到淳熙五年侍宴的鄭藻為徽宗鄭皇后\"近屬”③，頗受宋高宗信用。高宗吳皇后的親屬經常參與孝宗朝兩宮宴飲，表中提到乾道三年吳皇后之弟吳益侍宴，淳熙三年以后吳益之子琚侍宴。其中吳琚的書法效仿米芾，在詞學上亦有造詣。外戚能否得到信用，往往受到后宮母、后與兩宮君主（特別是當朝皇帝）關系親疏的影響。孝宗在位時感念吳皇后彌縫高、孝兩宮矛盾，與吳家外戚頗為親近。故在孝宗禪讓之后，吳琚仍然得以人侍孝、光兩宮內宴：“憲圣殿洛花盛開，必召諸子侄入侍。”光宗禪讓于寧宗后，吳氏告誡吳琚稱：“垂簾非我志也，不比大哥在時（原注：謂孝宗）。汝輩自此少出人，庶免干預內廷之謗。”②可見，吳琚在光宗朝確曾頻繁出入北內“禁中”。

3.以創作新詞侍奉的武選官

宋代的武選官具有“陛下家臣\"的身份，掌管內廷宴飲的安排，自然有資格列席兩宮內宴③。表1提到出席內宴的曾與張搶，都是武選官。其中張搶雖為趙仲儡婿，具有某種戚里身份@，但張端義卻將張氏與曾，同列，而未將其與張說、吳琚一同列為“外戚”。這表明在時人眼中，張搶的主要身份還是側近武選官。曾、張二人在宴飲中屢屢獻詞，表明嫻于文辭是武選官從侍兩宮內宴的必要技能。曾，為孝宗潛邸，孝宗曾向臣僚稱贊其“有文學”①。張搶本為秦檜門客，早在紹興更化時期就曾代擬保全秦氏家人的御批②。時人稱：“孝宗朝幸臣雖多，其讀書作文不減儒生，應制燕閑，未可輕視。當倉卒汗墨之奉，豈容宿撰？”③此處提到的“倉卒汗墨之奉”，應當包括兩宮內宴間的獻詞。曾、張二人均有歌詞集存世，可見其詞作水平得到了時人認可④。張搶著有《紹興內府古器評》，應具有不俗的古物鑒賞才能。

4.兩宮視作“家人\"的潛邸宮僚與將帥

如前所述，外朝官中只有為兩宮待以“家人禮\"的宮僚與將帥，才有入侍兩宮內宴的機會。宮僚即是當朝皇帝即位前，由朝廷任命的資善堂講、讀官及王府、東宮僚屬，因其既受太上皇擢用，又為當朝皇帝潛邸之臣，故常為兩宮待以“家人禮”。如隆興、乾道年間程大昌為恭王府贊讀，恭王立為太子后“嘗用家人禮許見，今上（引者注：寧宗）及公主親取寶器酌酒飲公\"③。前文提及淳熙中侍奉兩宮內宴的史浩，即是被高、孝兩宮待以“家人禮\"的宮僚。應當明確的是，史、程二人受召人宮時尚未就任宰執。

南宋一朝“倚兵而立”，高宗自立國之初就待將帥如“家人”，甚至親至將帥家中宴飲⑥。君主本是“大公無私”，其待臣僚以“家人之禮”，即將臣僚納入擬制的君主“私家”范圍之內③。當高宗禪位之初、過宮\"家人之禮\"原則尚未確立時，楊存中、趙密、田師中就曾與戚里鄭藻到德壽宮同班上殿起居③。當過宮“家人禮\"原則確立之后，即便一般臣僚不再上殿起居，一些將帥也有機會人侍內宴。如久鎮四川的邊地重臣吳璘，乾道初到杭州“朝德壽宮”，高宗稱：“朕與卿，老君臣也。自今可數入見。”故吳氏還鎮四川時，“入辭德壽宮\"“兩宮燕餞，禮均家人”③。除吳氏外，契丹降將蕭鷓巴也曾參與兩宮宴游。紹興三十二年十一月八日孝宗過宮，“從太上皇帝還內”，同日“太上宣蕭鷓巴等入宮擊球”。孝宗愛好馬球，蕭氏曾以球技人侍兩宮。蕭氏曾因開罪孝宗而送福州居住，“居數月，德壽忽語孝廟云：‘蕭鷦巴如何不見？'\"①可見，蕭氏的確常入北內隨侍兩宮。

“侍宴官\"是被兩宮視作“家人\"的內、外朝臣僚，包括親戚（宗室、戚里）、潛邸（武選官、宮僚）和將帥。此外，應奉于北內的內侍（如甘昇）、名伶達伎，也得預兩宮內宴②。“侍宴官\"之間或以“家人”自視。如光宗紹熙內禪前夕，久侍孝宗的內侍關禮見戚里韓仡胄不將實意相告，脫口即出：“自是一家，何必隱？”③不同于“以道事君\"的朝廷股肱之臣，這些“侍宴官\"多是兩宮的腹心近幸和世臣故舊。

由于兩宮互動主要圍繞宴飲、出游、書畫創作及藝術鑒賞等文藝活動展開，“侍宴官\"的主要職責不是提供朝廷政務信息和決策參考，而是隨侍游宴并以文藝點綴其間。故無論是趙伯駒兄弟的書畫之能，還是曾、張搶的歌詩之才，都是履行其應奉兩宮職責的必要素養。當然，鑒于兩宮互動的信息只能通過皇帝及“侍宴官\"傳遞至外朝，故不能排除“侍宴官\"確曾在兩宮面前論及政事而未見文獻記載的可能。即便如此，能夠參議政事的\"侍宴官\"應當首先具備以文藝“侍宴\"的能力。理宗朝曹彥約稱：“張說、陳源、曾，之流尚以粗習筆墨，欲為王伾、叔文輩竊弄權柄，威福在己，乃自謂儒者事業不過如此。”①這一批評體現了士大夫對武選官學文以干政的警惕，卻未能清晰分辨后者所學之“文”的重點在于吟詩作畫的文藝，而不是經綸天下的政務處理才能。

三核心“侍宴官”的范圍及調護兩宮的政治作用

“侍宴官\"與兩宮側近武臣的范圍有較大重疊。在南宋孝、光兩朝，皇帝倚重側近武臣致其權重，是廣受士大夫非議的政治現象。“侍宴官”了解兩宮互動信息，并因隨侍而得到兩宮的信任，因而能夠在兩宮發生矛盾時發揮調解和緩和作用，其個人政治權勢也因此得以擴張。不過，并非一切有資格隨侍兩宮宴游的“侍宴官”，都能獲得兩宮皇帝的信任和倚重，能夠發揮調護作用的、具有政治權勢的\"侍宴官”，只是其中同時獲得兩宮信任者一本文稱作核心“侍宴官”。

兩宮皇帝身邊均有隨侍宴游的側近武臣。如太上皇身邊的提舉、提點德壽宮（重華宮），德壽宮（重華宮）的管干事務、干辦事務等;皇帝身邊的樞密院都承旨、閤門官等②。兩宮各自的側近武臣雖有資格隨侍兩宮游宴，卻未必都能得到兩宮皇帝共同信任。就孝宗朝的內侍與武選官而言，孝宗側近之武臣未必都能得到太上皇青睞。如曾任知閤門事、都承旨的張說雖為高宗吳皇后之妹婿，卻不見與太上皇高宗有何聯系。淳熙中得勢的王抃因處置對金外交而得孝宗信用，也不見其如何受到太上皇青睞。同樣，德壽宮應奉官中不乏孝宗所不喜者。如曾長期協助秦檜主政、“陰沮用兵之策”的內侍張去為，就曾擔任提舉德壽宮，直至淳熙三年還在德壽宮內應奉③。又如提舉德壽宮陳源在淳熙中“恃恩專恣”，甚至在臨安府安插私人，“窺伺府事”，“孝宗聞而惡之”④，并將權給事中趙汝愚論陳的章奏“進呈太上皇帝”，終于在淳熙十年后將陳源竄貶郴州③。

孝宗朝\"侍宴官\"中的宗室、戚里、宮僚與兩宮的關系，也是親疏有別。就宗室、戚里而言，鄭藻、趙居廣及伯駒、伯兄弟顯然與太上皇高宗更為親密，而未見得很受孝宗信用。孝宗曾引用朝廷大臣彈擊鄭藻的諫章，太上皇高宗則以自身庇護鄭氏⑥。就宮僚而言，史浩和陳俊卿雖然都是高宗選定的宮僚，而其中擅長調護兩宮、對外立場偏向主和的史浩顯然更受高宗青睞。對于陳俊卿，太上皇高宗曾稱其“極方正，非如它人，面從而退有后言也”？。細忖此語，似乎陳氏曾經面折高宗并給其留下了深刻印象。史、陳二人在淳熙五年都被召至闕下，而僅有史浩為太上皇召入內宴。

由此看來，孝宗朝\"侍宴官\"雖被兩宮視為“家人”，但其中不少成員卻只是或僅被太上皇高宗信用，或僅被孝宗一方所信用。像曾、史浩等同時得到兩宮信用的“侍宴官”少之又少。這種兩宮共同的信任，是后者能夠溝通兩宮之情、調護兩宮關系的前提。應當說明的是，寺地遵、小林晃雖注意到部分孝宗朝的側近武臣曾受知于太上皇高宗，卻基于太上皇位居唯一政治頂點的認識，將他們視為太上皇高宗操控孝宗的工具③。這一說法的問題在于，太上皇高宗對孝宗的操控并非機械地控制，考慮到孝宗可以使太上皇高宗罷黜其所不喜的提舉德壽宮官員，那些受知于太上皇的“侍宴官\"即使受命“控制\"孝宗，也須通過爭取孝宗的信任來影響其決策。要做到這一步，“侍宴官\"就不免基于兩宮的共同利益為雙方打算，因此，也就不宜將“侍宴官\"僅僅理解為協助太上皇控制皇帝的工具。

孝宗朝兩宮體制運行尚屬平穩，史籍中關于兩宮發生矛盾與調和過程的記載不多。到了光宗朝末期過宮風波發生后，緊張的兩宮關系導致朝局動蕩。太上皇孝宗、光宗與外朝宰執、侍從均無力消弭兩宮矛盾，只能倚重深得兩宮信任的\"侍宴官”發揮調護作用，“侍宴官\"因此獲得了擴充自身權勢的機會。過宮風波發生后，光宗曾對陳傅良抱怨稱：“朕里面人不中使，不會說話，不能委曲道朕意思。待差文臣，恐他輩不肯擔荷如此等事。\"陳氏遵循隆興中拔擢戚里錢端禮兼任提舉德壽宮的故事，建議“于親王、執政、宗室、戚里中，差近上臣僚一人充重華宮使”，任調護兩宮之職①。光宗屬意于以宗室身份擔任侍從的趙汝愚調護兩宮，在趙汝愚便殿面對時稱：“卿宜以此意奏稟重華。”趙汝愚以“從官無詣重華故事”為由拒絕了光宗的委任，轉而“力請”與其“雅厚\"的趙伯圭“調護兩宮”②。伯圭則“往來兩宮，調虞密勿，若不動聲色，而外廷屬目，倚王以為重。造膝從容，多有獻替，一語不露于人。或有以傳聞求質者，但曰‘無之’，故莫得聞焉”③。趙汝愚雖對兩宮不通極為憂慮，他卻不敢開創以“從駕官”（即使具有宗室身份）介入兩宮互動的先例，轉而邀請深受兩宮信任的“侍宴官\"趙伯圭出面調護。伯圭居中調護時，則謹守不向外朝透露兩宮互動信息的規矩。趙汝愚、趙伯圭等人的政治決斷是，越是在兩宮體制運行失序時，越應堅持孝宗朝兩宮互動的常制，以循“故事”為混亂的局勢注入穩定性。

除伯圭之外，深受兩宮信任的吳琚④也曾在紹熙末入北內規勸太上皇。他稱：

陛下惟一子，不審處利害，恣國人騰口取名，于家計大不便。且群臣以父子禮故，諍不敢止。陛下何不出手詔云：“皇帝體不安，朕所深知。卿且勿言，須秋涼，朕自擇日與皇帝相見也”⑤。此策雖由士人王大受所作，卻是以吳氏的口吻擬說。吳琚的說法全由“家人”立場為太上皇孝宗與光宗之“家計\"分析\"利害”，超過了朝臣奏對的分寸，他將“國人\"“群臣\"視為外人，甚至直接代太上皇孝宗擬出了一道原宥光宗的制草。葉適記載此事時不以吳琚為非，反稱“憲圣后兄子琚最賢”，可見當時士大夫認可“侍宴官\"基于\"家人\"立場向太上皇剖析兩宮關系利害的做法。

光宗朝末期，兩宮矛盾的加劇造成兩宮體制乃至整個君主官僚政治的動搖。兩宮皇帝無法自行解決矛盾，“從駕官\"難以介入兩宮互動，隨侍兩宮宴游、得到兩宮信用的趙伯圭、吳琚等個別核心“侍宴官”，遂被各方寄予調護兩宮矛盾的厚望，他們積極奔走于兩宮之間，傳遞信息、安撫雙方情緒，并基于兩宮共同利益（\"家計”）提出建議。在他們看來，兩宮皇帝是一家，“侍宴官”是皇帝“私家”的“家人”，家內的矛盾應由“家人\"調解。

皇帝的家事亦牽動國事。在兩宮體制運行正常時，一些“從駕官\"唯恐“侍宴官\"假借太上皇、皇帝的名義擅權謀利，因而批評側近武臣擅權不法及北內應奉官營私謀利⑥。一旦兩宮體制運行失序，“從駕官\"無法直接調護兩宮，只能推薦他們認為具有賢能品質的“侍宴官\"來應對危局。在過宮風波中，侍從趙汝愚向光宗推薦伯圭，士人王大受為吳琚擬制章奏，表明“從駕官\"與“侍宴官\"之間早已建立了基于個人信任關系的非正式的溝通渠道。此后發生的紹熙內禪，即由宰執通過韓倔胄等“侍宴官\"聯通內廷吳太后促成，后來韓催胄之擅權，也與利用了其“介于內廷與外朝之間\"的“侍宴官”身份直接相關。

四結論

通過以上考察發現，南宋孝宗、光宗朝兩宮體制正常運行時，太上皇主要在北內“禁中\"活動，兩宮互動主要以\"家人\"身份在北內\"禁中\"展開，北內“禁中\"與外朝之間的空間區隔，塑造了孝、光兩朝宮、朝官僚群體的區隔。彼時的官僚以能否進入北內“禁中\"為標準分作“侍宴官\"與“從駕官”，無法進入北內“禁中\"的“從駕官”，由宰執、侍從等外朝官僚構成。能夠進人北內“禁中\"隨侍兩宮游宴的“侍宴官”，則包括由宗室、戚里、武選官、內侍等內朝官及被皇帝視為\"家人\"的宮僚、將帥等外朝官。其中，部分“侍宴官”（即核心“侍宴官\"）因同時得到兩宮皇帝的信任，得以發揮溝通兩宮間信息、調護兩宮關系的功能。這一功能是核心“侍宴官\"在孝、光兩朝向外朝輻射政治影響力的重要前提。

南宋孝、光兩朝是中國古代歷史上太上皇和皇帝兩宮并崎持續時間最長的時期。在“雙重皇權”格局下，皇帝不再具有完整的皇權權威，其決策必須爭取太上皇的支持或默許，兩宮之間以“慈”“孝”為紐帶在“禁中\"展開互動，成為維系兩宮體制穩定的關鍵。兩宮關系的緊張，將破壞皇權權威，繼而動搖建諸其上的整個君主官僚政治。由于北內\"禁中\"的私密特征，官僚群體中只有“侍宴官\"能夠游走于兩宮之間，“侍宴官\"既然肩負調護兩宮關系的重任，就能在兩宮并峙時期擴張自身權勢，甚至在兩宮關系緊張時影響宮廷政治走向。據此可以解釋，為何有宋一代在整體上沒有產生凌駕于外朝之上的\"內朝”，卻在孝宗至寧宗朝兩宮并立時期出現了側近武臣（即\"侍宴官”）權重乃至擅權專政的現象。要言之，此時“侍宴官\"權勢的擴張，正是從兩宮體制固有的脆弱性中生長出來的。

收稿日期2024—08—02作者胡斌，歷史學博士，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講師。北京，100872。

ThePolitical Role of“Banquet Officials”Under the Two-palace System i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Hu Bin

Abstract：The two-palace system was the basic structure of the monarchy-bureaucracy system during the reigns of Xiaozongand Guangzong i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Under the two-palace system，the Inner Palace was notonly the dwellng place of the RetiredEmperor，but also a main place for the Retired Emperor and the Emperor tohold banquets，tours，and artisticactivitiesas“family members”.Insulated from the imperial court，the Inner Palace space wasaclosed place，which was dificultforcourtoficialssuch asthe ministersandattendants toenterand detect information fromit.The“banquetoficials”（servingtheroyalbanquet with their artisticexpertise）who werequalified to enter theInner Palace included members of theroyal family，military oficials，eunuchs，and the palaceoffcials as wellas generals who were familiar with the two emperors.The“banquet oficials”were supposed to serve the Retired Emperor and the Emperor during banquets and tours.Some of them gained the trust of both emperors，which enabled themtoexpandtheir power during thereignsof Xiaozong and Guangzong，and playa keyrole in mediat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two emperors.

Keywords：Inner Palace of Southern Song;Close Military Oficials;Deshou Palace;“Banquet Offcials\";Xiaozong of Song

【責任編輯 苗書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