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代中日關系中,日本軍人扮演了侵華急先鋒的角色。中國人民深受其害,有切膚之痛,“日本軍閥\"這一名詞被廣泛使用,成為中國人認識日本與進行抗日宣傳的一個重要概念。目前,中國學者研究\"日本軍閥\"的文章并不多,多使用“日本軍國主義\"“日本帝國主義\"“日本侵略者\"等表述(具體成果包括:徐勇:《近代中日兩國軍閥政治現象及其政治文化比較》,《思想理論戰線》2022年第3期,第122~182 頁;徐勇:《日本的軍部政治化與法西斯主義的確立》,《歷史研究》1988年第4期,第 180~ 192;陶海洋:《近代日本軍閥破壞國內政黨政治———基于〈東方雜志gt;的述評》,《江蘇師范大學學報》2017年第4期,第 12~25 ;趙慶云:《“日本人民”與“軍閥政府”的辨析——濟南慘案后中國報刊輿論對日認識的一個側面》,《五邑大學學報》2007年第3期,第 79~84 頁等。在軍閥話語研究方面,最新的成果是翁有為:《近代中國之變軸:軍閥話語建構、省制變革與國家》,北京: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
一 從“軍閥”到“日本軍閥”
近代意義的“軍閥\"概念源自19世紀80 年代(大政初年)的日本,明顯具有貶義。日本學者松下芳男定義的“軍閥\"是指軍隊中利用軍制特權非法干預國政、謀取私利的派閥集團,干政弄權是其基本特征。1916 年袁世凱死后,中國逐漸陷入軍人派系的紛爭中,部分知識分子借用日本的“軍閥\"概念抨擊國內政治亂象。據徐勇的研究,“軍閥”一詞在五四之后出現的頻率明顯增加,1920年代普及為熱門用語(徐勇:《近現代軍閥現象的政治文化分析——兼考軍閥概念輸入中國之成因》,《北京大學學報》1999年第5期,第 62~66 頁)。中國與日本國情不同,“軍閥”概念在中國流傳的過程中,又逐漸增加了對外投靠帝國主義、對內紀律敗壞殘害民眾等新的屬性,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貶義詞。
幾乎與“軍閥”一詞進入中國同步,“日本軍閥\"也同時出現在中國的報刊輿論中。中國報刊上標題最早標明“日本軍閥”一詞的是1919年2月11日《民國日報》上楚倫的《問日本軍閥派》。民國時期出版書籍方面,在書名中出現“日本軍閥”,或者在書的章節級標題中出現“日本軍閥”一詞,要明顯晚于報刊,民國時期題目涉及“日本軍閥”一詞的最早著作是1932年5月由北平萃斌閣出版的曹重三的《對華硬化之軍閥干政與法西斯運動(日本最近政情之演變)》。
民國時期,國人使用的“日本軍閥”一詞所指較為寬泛,一般是指日本軍部、侵華日軍,也可以特指具體的日本軍人,尤其是高官階軍人。如1927年6月12日上海《時事新報》在報道日本山梨半造大將在中國的行程時,就以《日本軍閥到青島》為題(《日本軍閥到青島》,《時事新報》,1927年6月12日,第4版)。1928年“五三慘案\"后,《中央畫報》在\"五三慘案專號\"中刊登了日本首相田中義一的照片,文字說明是“日本軍閥內閣田中義一”(《五三慘案中的當局》,《中央畫報半月刊》1928年第2期)。
民國時期報刊使用“日本軍閥\"這一貶義十足的詞,主要用于斥責日本侵略中國之不義與侵華必敗、揭露侵華日軍暴行等,也有少數是出于對日本社會結構的學理探討。當然,這些寫作目的經常是交叉混合的。民國時期使用“日本軍閥\"措辭的目的,可以簡要歸納列舉如下。
1.研究日本軍閥的形成歷史與現狀、派系與人物等,使國人知己知彼。
1922年,劉馥在陳述其寫作《日本軍閥論》的動機時說,“日本軍閥之所以支配全國者,其方術如何,其內部之系派如何,其首領人物如何。此吾人所亟欲研究,而亦我國人所不能不研究者也”(劉馥:《日本軍閥論》,《國民外交雜志》1922年第1卷第2期,第6頁)。《日本軍閥論》從文化、憲法、官制、國防等方面觀察分析了日本軍閥之由來、日本軍閥之現勢、日本軍閥之內容、日本軍閥之前途等。
1929 年,繆鳳林的《日本軍閥論》在南京《史學雜志》上刊出。繆文共有導言、結論及八節正文,他自述第二至第六節的內容多綜合日本人發表的公開資料,第七至第九節則在日本資料基礎上“以己意統合”(繆鳳林:《日本軍閥論》,《史學雜志》(南京)1929年第1卷第2期,第2頁)。這道出了一個基本事實一—當時中國媒體所發表分析日本軍閥的文章,多數參考了日本人的研究成果。
1935 年《日本軍閥與日本政治》指出日本軍閥能形成特殊勢力的五個原因:由于“憲法上有所謂‘軍部'者,與內閣形成對立的地位”;由于“軍部大臣的武官制”;由于“日本內閣之負責是對天皇,而不是對國會”;由于日本制度上的習慣多次擔任閣員者方能任首相,造成軍人組閣的機會更多;由于日本軍閥在基層“樹立極深的根基”。自1901年起日本出現的20次內閣中,由軍人出面組閣的就多達10次。自世界經濟危機發生,“日本統治階級、有產階級和地主,相信戰爭是打破日本帝國主義經濟恐慌的唯一出路,因此他們不再信任政黨而信任軍閥,因為軍閥是能負擔這個任務的人”,“日本軍閥在日本政治上取得了絕對支配的地位”。文章最后的落腳在中國人民對日本軍閥的態度:
日本軍閥的政治勢力日益高漲,倒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前途,將日趨暗淡。我們如果要復興我們的民族,解除我們的國難,那我們便只有集中在強有力的政治統治之下,努力鞏固國防去抵抗日本軍閥的暴力啊!(白鷗:《日本軍閥與日本政治》,《汗血周刊》1935年第4卷第11期,第 168~170 頁)
以上這類對“日本軍閥\"有學術研究意味且較平實的文章,多數發表于1937年盧溝橋事變之前,此時中日關系緊張但有一定程度維持的可能,媒體尚能理性發聲。
2.揭示日本軍閥與其他派閥、與日本民眾的矛盾,給中國抗日軍民打氣。九一八事變剛發生,就有中國媒體分析日本軍閥與政府之間存在矛盾,指出日本軍閥四面楚歌,情勢日亟危急,遂發動對外戰爭,侵略中國東北。此舉使得日本國內由來已久的軍閥與現政府的沖突“益陷于深刻化”,在侵略中國東北的方針上意見相左(巖白:《倭軍閥侵略東北之動機》,《日本評論》1931年第1期,第8頁)。
全面抗戰爆發后的1937年8月,中國報紙披露日本軍閥與政府在對華方針上的尖銳矛盾:“自九一八以來,日本對華政策,素為軍閥所挾持。盧溝橋事變發生后,少壯軍人益形囂張”,東京政府只能承認既成事實,不能事前有所主張。又稱:“此次糜爛華北,增兵滬上,均系此輩軍人所為,藉謀個人升官發財機會,但無辜良民,被征兵役,怨聲載道,軍費支出,數目龐大,勢將破產,實已引起日本空前未有之危機。聞日本政府內部,現已發生重大裂痕,元老重臣大都主張適可而止,側重經濟發展。”(《日本軍閥專橫,日本政府內部發生重大裂痕》,《錫報》,1937年8月14日,第3版)
在披露日本軍閥與政府矛盾的同時,中國媒體也強調日本人民與軍閥間的矛盾,“日本軍閥-民眾\"的兩分法在中國媒體中屢見不鮮。余協中在《向日本軍閥和國民說幾句話》中,一面表明中國抵抗到底的決心,一面向日本國民揭露侵華日軍燒殺搶掠的殘暴行徑,希望其不要被軍閥欺騙,“尤望日本人民能以最大的努力制止軍閥繼續的侵略”,與中國人民攜起手來,“從速打倒日本軍閥”(余協中:《向日本軍閥和國民說幾句話》,《經世》,1938年戰時特刊第9期)。
3.警告日本軍閥,希望通過說理讓日本軍閥集團幡然悔悟,中止對華侵略活動。
王蕓生在日本發動全面侵華不久后發表了《誡日本軍閥》,從三個方面規勸日本軍閥改邪歸正:一是指出到明治時代,軍人才將大政奉還王室,“奠定明治維新的始基”。而現在日本軍閥走的路線,完全是重復過去一千年舊軍閥的罪惡與禍害,個人的罪惡及國家的禍害,皆將超過于舊時代的幕府”;二是就日本國家利益而言,日本全面侵華“不僅逼得中國硬著頭皮走苦斗求強的路”,也打破華盛頓體系,使各國\"以日本做假想敵\"來充實軍備,日本軍閥“必然外啟輕侮之端,內如崩潰之禍”;三從世界大局而言,近來世界的危機大部分是日本軍閥\"闖出來的”,如果其一意孤行,“世界人類均將蒙受日本軍閥的禍殃,而最先毀滅的必定是日本”。文章最后給日本軍閥一個選擇:
日本軍閥!假如你們甘愿做國家的亂臣賊子,甘愿做世界的公敵罪人,就請你們繼續倒行逆施下去,你們的國家及人類的世界都會給你們以公道的懲罰。假如你們還有一點理智,還有一點真感,就請你們為了先輩軍人的歷史,為了國家人民的利益,為了世界人類的幸福,一齊跪倒在明治神宮的香案前,痛切懺悔你們的罪孽吧!
(王蕓生:《誡日本軍閥》,《救亡文輯》1937年創刊號,第38頁。)
中國媒體還借用外國名人的言論來揭露日本軍閥侵華不得人心。1938年《泰戈爾痛斥日本軍閥》一文介紹獲得諾貝爾獎的印度詩人泰戈爾(Rabindranath Tagore)對日本侵華的看法。泰戈爾說,他曾很頌揚日本人,但侵華后的日本徹底改變了,“對于東方無抵抗的平民的嚴重迫害,并且較之它的經濟拓展,領土野心尤為惡劣的,是天天在那兒進行的屠殺和對于這種殘暴的無恥地掩飾”(《泰戈爾痛斥日本軍閥》,《文摘》1938年第12期,第 299頁)。輿論也翻譯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賽珍珠(PearlS.Buck)在美國發表的《日本軍閥的心理》一文,斥責日本軍人對不設防的中國城市與平民的轟炸。賽珍珠表示,她鄙視日本軍閥的心理,反抗日本軍閥的行為,“我嚴拒寬容日本今日在中國所做的行為”(賽珍珠著,蔣學楷譯:《日本軍閥的心理》,《新文摘旬刊》1938年第1卷第4期,第112頁)。
4.揭露日本侵華暴行。揭露日軍在中國的各種侵略暴行,是國人使用“日本軍閥\"的最主要目的。日軍侵略中國的各種胡作非為多被歸因為“日本軍閥\"所主導。1928年7月《申報》以《日本軍閥又來搗亂》為題,報道了日本政府為阻撓中國統一,維護其在東北利益,堅持在華增加軍力(《日本軍閥又來搗亂》《申報》,1928年7月13日,第8版)。太平洋戰爭爆發后國民政府發表對日本宣戰文告,文告開篇即稱,“日本軍閥夙以征服亞洲,并獨霸太平洋為其國策”,將日本軍閥視為侵略戰爭的源頭(《國民政府對日宣戰原文》,《黨員知識》1941年第1卷,第2頁)。
《日本軍閥在中國的罪惡記錄》一文可謂揭露日本侵華的典型。文中寫道:“宣揚法西斯的日本匪軍,留在中國血腥的烙印,就是用他們自己的血也不能洗清。\"該文稱日軍統治下中國的經濟破產:“這種改變是由道地日本式的政策造成的:大規模的殺戮與劫掠,提倡迷信與吸食鴉片,沒收土地,征用五谷與勞動力,繁重過分的稅收與摧毀勞動獸力等政策造成的。”[陶澤譯:《日本軍閥在中國的罪惡記錄》,《讀者》1945年第4期]在這樣的侵略與掠奪面前,中國人民唯有堅定地抗擊日本侵略者,爭取最后的勝利。
5.清算日本軍閥罪行,杜絕日本軍閥死灰復燃。日本侵華對中國人民造成的災難之重,使得國人思之心痛,難以平復。故在1945年抗日戰爭勝利,日本被解除武裝后,中國新聞界刊登文章中,依舊較多地使用“日本軍閥”一詞。這些文章主要集中于三方面:一是追究日本軍閥侵華的責任,清算日本侵略罪行,如《日本軍閥所造罪孽》《新聞報》,1945年12月19日)、《日本軍閥奴役中國》重慶《益世報》,1946年8月21日]等;二是要求懲治日本軍閥,如《日本軍閥的末日》(《江蘇民報》,1945年12月4日)《清算日本武軍閥起訴書昨正式提出》(《前線日報》,1946年4月30日);三是防止日本軍閥復活,如《預防日本軍閥復起》(重慶《中央日報》,1945年9月3日)、《舊日本軍閥圖再起》(《中央日報》,1947年10月23日)等。
二孫中山、毛澤東、蔣介石、戴季陶對“日本軍閥\"概念的運用
民國時期重要的政治人物,也都運用過“日本軍閥\"的概念。
日本在孫中山的革命生涯中有著重要的地位,他領導的中國同盟會成立并活躍于日本,孫本人有著眾多的日本友人,與宋慶齡成婚也在日本。孫中山在世時,中日關系雖緊張但未到決裂程度,日本軍人對華野心時常顯露,孫在強調中日友好的同時,也時常批評日本軍人猖獗,一意侵華,他偶然用過“日本軍閥”一詞。佛云在1940年11月孫中山誕辰紀念日曾發表《總理論日本軍閥》短文,選出孫中山運用“日本軍閥\"的兩處文字。一是孫在致白浪滔天的信中寫道:“此后吾黨之患,仍在日本之軍閥政策”。二是孫在《實業計劃》中寫道:“日本于每一戰爭之結局,輒獲最厚之報酬,無怪日本軍閥,以戰事為最有利之事業。今中國既已醒覺,日本欲實行其侵略政策,中國人亦必出而拒絕之。”佛云在1940 年專門挑選孫中山用\"日本軍閥”一詞的目的,是要說明“打倒日本軍閥,是總理的一向主張”。此際發揚革命精神,堅持抗戰打倒日本軍閥,是對孫中山誕辰最好的紀念[佛云:《總理論日本軍閥》,《勝利》1940年第31期(第104號),1940年11月9日。
中共領袖毛澤東也少量運用過“日本軍閥\"的概念。以《毛澤東選集》來看,毛澤東1949年10 月前共在5篇文章的正文中,使用過“日本軍閥\"共9次。最早的是在1938年5月的《抗日游擊戰爭的戰略問題》一文中用過兩次,最后一次使用是抗日戰爭結束后1946年8月的《和美國記者安娜·路易斯·斯特朗的談話》中。毛澤東最早使用“日本軍閥\"稱:
日本帝國主義有兩個基本的弱點,即是兵力不足和異國作戰。并且因其對中國力量的估計不足和日本軍閥的內部矛盾,產生了許多指揮的錯誤,例如逐漸增加兵力,缺乏戰略的協同,某種時期沒有主攻方向,某些作戰失去時機和有包圍無殲滅等等,可以說是他的第三個弱點。這樣,兵力不足(包括小國、寡民,資源不足和他是封建的帝國主義等等),異國作戰(包括戰爭的帝國主義性和野蠻性等等),指揮笨拙,使得日本軍閥雖然處在進攻戰和外線作戰的有利地位,但其主動權卻日益減弱下去。[《毛澤東選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 1991年版,第 410~411 頁]
毛澤東在文章中指稱日本主張與實施侵略中國的機構、軍隊與軍官時,除了“日本軍閥”而外,使用更多的是日本帝國主義、日本帝國主義者、日本法西斯、日本侵略軍、日本侵略者等,尤其是\"日本帝國主義\"與“日本侵略者\"這兩個詞。
蔣介石經常使用\"軍閥\"概念,在他的軍閥話語中,“日本軍閥”是個特殊且關鍵的存在(陳紅民、關傲:《大陸時期蔣介石對“軍閥\"概念的塑造與利用》,《軍事歷史研究》2022年第4期,第 82~94 頁)。就筆者所見資料,蔣首次提及“日本軍閥\"概念是在1928年5月“五三慘案\"期間,比他運用\"軍閥\"概念晚了9年(蔣最早運用“軍閥”一詞,是1919年2月在以《廢督裁兵議》為題給孫中山的一份建議中)。此時,日軍處心積慮地阻撓北伐,讓蔣有極大挫折感,感嘆“中日世仇不能再忘,其軍閥之害國甚于中國之軍閥也”《蔣介石日記》手稿本),1928年5月12日」。蔣介石年輕時曾克服重重困難到日本留學學習軍事,對日本軍人的地位與軍事組織訓練非常崇拜。然而,日本侵華損害了中華民族的利益,也危及蔣在國民黨內與國家的地位,蔣結合日本軍部對內干政、對外侵略的現實與“軍閥”一詞的負面意涵,用“日本軍閥\"來蔑稱日本軍部勢力與侵華日軍。
蔣使用“日本軍閥\"最頻繁的1938—1940年,正是抗日戰爭最為艱苦的時段,中國獨立抗擊日本侵略,國民政府喪失了最富庶的東部地區而撤退到西南,他用“日本軍閥”一詞來激發軍民同仇敵忤,提振抗日士氣。另一方面,蔣在日記中私下詛咒謾罵“日本軍閥”,宣泄壓抑郁悶之氣。
蔣介石為凝聚抗戰人心士氣,對國內軍民宣傳中痛斥日本軍閥。九一八事變后,蔣發表演講稱:“日本占領東三省,就是破壞東亞和平,日本軍閥不明此理,無異自絕世界。”[蔣介石:《擁護公理抗御強權》(1931年10月12日),秦孝儀主編:《先總統蔣公思想言論總集》卷10,臺北:“中央\"文物供應社1984年版,第472頁。下文稱《思想言論總集》中國軍民必須與日本軍閥抗爭到底:“彼日寇軍閥以東亞共榮圈為口號,而實行吞并亞洲,獨霸太平洋的野心,正是我們所要徹底鏟除的公敵。”蔣介石:《對于國民參政員的期望》(1942年10月31日),《思想言論總集》卷19,第354頁軍閥在中國是具有負面性且必然失敗的形象,蔣利用“日本軍閥\"的宣傳,直接或間接地引導國人將對“軍閥\"的諸多惡感加諸于日本侵略者之上。
用\"兩分法\"將“日本軍閥-國民\"作對立性區分,是蔣介石強調“日本軍閥\"概念的基本邏輯。在蔣看來,日本軍閥與民眾是\"壓迫”與\"被壓迫\"的關系,主張侵略的軍閥得不到民眾支持,甚至日本民眾會起而推翻軍閥。蔣明確表示:“(日本)一般國民對軍閥嫌惡之程度,尤可注意。\"《蔣介石日記》(手稿本),1933年3月17日]除了強調日本國民與軍閥的對立外,蔣還認為日本政壇中存在著“文-武對立”,文官對軍閥也有牽制作用:“更應注意日本內部文武兩派之勝敗誰屬,當使文派抬頭以制軍閥,抑使軍閥橫行以促其孤立乎。”《蔣介石日記》(手稿本),1934年11月27日蔣的邏輯是,既然日本軍閥為民眾所反對,內外均遭遇抵制,那么中國堅持抗日,拖垮日本軍閥就是必然的選擇[蔣介石:《抗戰建國三周年紀念告美國民眾書》(1940年7月8日),《思想言論總集》卷31,第188頁」。
“日本軍閥\"的概念更被蔣介石運用在對日本民眾的宣傳中,希冀喚醒日本民眾奮起推翻軍閥。1938 年在抗戰一周年蔣發表的題為《中國只向日本軍閥打擊》的\"告日本國民書\"中,首先說明中日兩國為“兄弟之邦”,理應“相親相睦,圖存共榮”,但日本軍閥發動侵華戰爭,在中國燒殺奸淫,給中國人民造成巨大的災難,同時也給日本國民帶來損失:不僅負擔龐大的軍費開支,青壯年士兵在中國戰死成鬼,閨中少婦成為未亡人。所有這些責任均在日本狂妄之軍閥,中國之抗戰,固屬自救,“亦即所以救(日本)諸君\"(《蔣委員長告日本國民書》,《申報》,1938年7月7日,第2版)。一年后,蔣又發表了長達一萬六千余字的《抗戰建國二周年紀念告日本民眾書》,文章分為四部分:“揭破日本軍閥欺瞞的宣傳”\"宣布日本軍閥奴隸東亞民族的罪惡”“說明中國抗戰必勝建國必成的理由”與\"結論”,詳盡闡述了日本軍閥的種種罪惡。蔣在文章最后重申去年的愿望,希望日本民眾能夠覺悟,團結起來,發揮正義的意志與力量,反對日本軍閥的一切行為[蔣介石:《抗戰建國二周年紀念告日本民眾書》(1939年7月7日),《思想言論總集》卷31,第 77~101 頁」。
在爭取援助與面向世界各國的戰時國際宣傳中,蔣介石同樣運用“日本軍閥\"概念來喚起各國對日本侵略行徑的厭惡和對中國抗戰的同情與支援,強調富有侵略野心的日本軍閥是各國的共同敵人:日本之軍閥侵略中國,只是其“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中國\"的第一步,若其得逞,必然世界遭殃。即所謂“日本之侵略一日不制止,遠東及世界之和平即一日不能維持”(蔣介石:《蔣委員長告世界友邦書》,《申報》,1938年7月7日,第2版)。
抗日戰爭時期,蔣介石用“日本軍閥\"概念來對內對外宣傳,進行抗日動員,策略與方向基本上是對的。
戴季陶是民國時期\"知日派”的代表人物,曾留學日本,又多次赴日,參與孫中山與日本政經軍各界人物的交往。國民黨執掌全國政權后,戴是對日政策的重要決策者之一。戴季陶曾寫過不少論述日本情況與中日關系的論著,其中影響最大的當屬1928年4月由上海民智書局出版的《日本論》。
戴季陶在《日本論》中共用了24次“軍閥”,其中大部分專指日本軍閥,將軍閥作為與“官閥\"\"財閥”\"黨閥”“藩閥”并列的一種政治力量來分析,沒有特別的褒貶之義。如“政黨就是介居軍閥、官閥、財閥之間的大客”戴季陶:《日本論》,上海:民智書局1928年版,第47頁)。《日本論》中有幾處論及日本軍閥與中國革命的關系,分別表述如下:
最近若干年中,日本軍閥和中國政治社會一切變動的直接間接的關系。
中國革命的成功和滿洲帝室的崩潰,是給日本民眾以最大刺激,同時給日本的軍閥以最大的刺激。
日本軍閥們所以反對中國的革命運動,第一個要點,就是對于革命的恐怖,怕中國的革命影響及于日本。
如果中國革命的成績良好,直接間接,對日本的軍閥,足以成為一個打擊。(戴季陶:《日本論》,第47、119、82、116、117頁)
戴季陶以上的論述,基本上是客觀的,符合歷史事實的。
三余論
“軍閥\"本是日本人為分析本國社會階層與政治軍事集團而創造的概念,中國人最早也將“日本軍閥\"用于分析與介紹日本國情。但隨著日本侵華的加劇,民國時期國人使用“日本軍閥\"主要是基于中國自身反日與抗日的需要,使用頻率與日本侵華的步驟、中國人民抗日的歷程基本一致。在中國,“日本軍閥”一詞除了貪權、亂政的本意之外,又多了激進主張對外侵略、破壞世界與東亞和平、殘害被侵略國人民、無惡不作等意涵。中國的媒體與著名人物借用此概念,揭露日本侵華的本質與殘暴,呼吁包括日本人民在內的各國人民制止日本軍閥的暴行,激發國人同仇敵汽、萬眾一心抗擊日本侵略軍,爭取抗戰的最后勝利。這是一種行之有效的抗戰宣傳與戰爭動員的話術,運用中也起了相當的效果。
如果純粹從學理上討論民國時期國人對“日本軍閥”一詞的運用,正如戴季陶1919年8月曾對比日本與中國在互相研究對方的差距時發出的感嘆:\"‘中國'這個題目,日本人也不曉得放在解剖臺上解剖了幾千百次,裝在試驗管里化驗了幾千百次。我們中國人卻只是一味的排斥反對,幾乎連日本字都不愿意看,日本話都不愿意聽,日本人都不愿意見。這真叫做‘思想上的閉關自守’、知識上的義和團'了。《我的日本觀》(1919年8月1日),桑兵等編:《戴季陶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83頁」。民國時期,中日之間的關系異常反復,國人理應加強對日本各方面的研究,“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但實際上國人在研究日本方面所下的功夫仍有欠缺。具體到本文討論的民國時期國人對“日本軍閥\"的認知,對此概念并無深入的學理研究,對其內涵與外延無嚴格的科學界定,使用時有隨意性與強烈的感情色彩。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抗日戰爭研究專項工程\"臺灣民眾抗日資料整理與數據庫建設\"(21KZD002)]收稿日期2024—09—12作者陳紅民,歷史學博士,浙江大學蔣介石與近代中國研究中心教授。浙江,杭州,3100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