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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白茅的關注,始于唐代邊塞詩人筆下的白草。在自己的詩詞里,曾多次寫到白草。有一次,我在整理他的這些詩句時,把他寫白茅的詩句,混到寫白草的句子里,這才引起我對白茅的注意和興趣。不禁想起兒時放羊時,什么草都吃的山羊,卻不去碰白茅。當時好生奇怪:白茅草高可沒羊,為何羊不去吃呢?后來,我發現白茅有鋸齒狀的葉片和粒狀結構的葉面,尤其是它的葉片,形狀好似鋒利的“矛”,這也是山羊不吃它的原因。仔細觀察,還可發現白茅的花穗上,密密麻麻地生長著白色的柔毛,加之葉片有著“矛\"的形狀,故而得名“白茅”
一生之中,曾兩次出塞。在他的筆下,白草是其出塞后,西北邊地特有的景致,帶有塞外的豪邁與粗獷,自成一景;而白茅則是其出塞前的“草意象”。實際上,白茅遍布祖國山川大地的每一個角落,渺小卻充滿生命力。
“長風吹白茅,野火燒枯桑\"就是岑參出塞前的詩句。
這位出身唐代名門的才子,家族中曾出過三位宰相,顯赫一時。然而命運弄人,他幼年便痛失父親,生活軌跡從此發生了巨大的轉變。“十五隱于高陽,二十獻書厥下”,年少的他,滿心期許能夠憑借“獻書\"獲取官位,開啟仕途,卻未能如愿。此后,他踏上了漫長的漂泊之旅,北游河朔,東行大梁。天寶元年(742)八月,他懷著滿腔熱忱西去京師,試圖通過干謁達官貴人,尋求入仕的機會,渴望貴人的推薦,從而實現自己的抱負。可現實卻殘酷地給了他沉重一擊,不久后,他失意東歸,情緒低落到了極點。
彼時,長安的秋日寒意漸濃,詩人在這蕭瑟的季節里辭京遠行。一路上,寒霜鋪滿大地,入目皆是一片肅殺的景象。這冰冷的寒霜,仿佛也落在了他的心上,更襯托出他的心灰意冷。就在這樣的心境下,他在《至大梁卻寄匡城主人》一詩中,揮筆寫下了關于白茅的詩。
春秋時期,齊景公新建了一座高臺,本是用于游樂休閑,可他卻遲遲不肯登上高臺。大臣柏常騫見狀,便叩問君意。齊景公無奈地說:“在高臺之上,夜晚總能聽到貓頭鷹的叫聲,我十分厭惡,所以不愿登臺。”為了祛除貓頭鷹帶來的“晦氣”,柏常騫精心建造了一間新屋,并在屋內鋪滿了白茅。此后,貓頭鷹果然不再鳴叫。當時的齊國名相晏嬰,將這件事記載了下來,并揭示了貓頭鷹其實是被人捕殺了,為了讓齊景公安心,才借助白茅行“去晦”之法。這個故事在民間流傳了千年之久,到了李時珍的時代,若有人患上腹痛急脹的病癥,便會用布覆蓋在脹痛之處,焚燒白茅將銅器加熱敷于布上,相傳以此“驅邪”,實際就是熱敷之法。
在《詩經》中,白茅象征著純潔與真摯的愛情。《召南·野有死麕》中這樣寫道:“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林有樸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這幾句詩描繪出一幅溫馨而美好的畫面:男子小心翼翼地用白茅包好剛剛打到的獐子,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將這份珍貴的禮物送給心愛的女子,深情地稱贊女孩就像白茅一樣純潔美麗。
這是一首在荒煙蔓草的年代流淌的情歌,白茅在其中成為美好愛情的象征。
屈原在《離騷》中寫道:“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他將芳香之草變成粗鄙的白茅,用來暗指君王身邊不再有君子相伴,都換成了宵小勢利之徒。
隨著時間的推移,上古那些繁瑣的禮儀漸漸被人們淡忘,白茅也逐漸褪去了高潔的光環。特別是在不太講究“禮”的南方楚國,河灘之間白茅眾多,因此在士大夫的心自中,白茅的地位變得低賤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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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暖溫帶和溫帶的低海拔地區,白茅隨處可見。它是自然界的生存強者,喜光,又能在些許陰涼中安身;喜肥沃的土壤,卻能在貧瘠之地頑強扎根;偏愛疏松濕潤的土質,卻不被限制,耐水淹也耐干旱,黏土、沙土、壤土,各種土壤都能成為它生長的家園。它有著頑強的生命力,適應生長的范圍極為廣泛,像是一位無畏的行者,踏遍四方土地。
然而,正是這種強大的適應性與快速的繁殖能力,讓白茅成為農田、苗圃、果園等地的“頭號大敵”。它如同一個頑固的入侵者,一旦扎根,便很難驅逐。果實成熟后,它借助風力,將種子播撒到四面八方,種子入土就能迅速發芽。當年生的實生苗很快就能形成地下根莖,這些根莖有著強大的再生與擴散能力,一旦形成草害,想要徹底清除,簡直難如登天。在云南的小粒咖啡園區,白茅肆意生長,嚴重影響了咖啡的生產,成為咖啡園中令人頭疼的惡性雜草。要是在其他農作物間出現白茅,它便會毫不客氣地與農作物爭奪養分,擠壓農作物的生存空間。面對這樣的情況,“提前清除,綜合防治”成為應對白茅的必要手段。
白茅的“破壞力\"不僅局限于農田、果園。它肆意侵占土地和森林,破壞本土植物的生存環境,甚至顛覆原有的生態系統。它就像一個瘋狂的掠奪者,所到之處,生態平衡皆被打破。而且,白茅很難被殺死,一旦被點燃,便會劇烈燃燒,那熊熊火焰仿佛是它在向外界展示自已的“倔”。
白茅的莖葉看似細弱,遇風便倒,可一旦倒地,它便展現出驚人的剛強。每一節草莖都能迅速長出根須,不管土地多么干硬,它都能毫不費力地將根扎進去。我曾鋤過白茅,更能真切地感受到它的頑強。它的根莖緊緊抓著土塊,就像混凝土中的鋼筋一般,鋤頭與之碰撞,都會被磕碰得直跳。如果只是將其鋤掉,不將它們攏堆曬干燒死,過不了多久,白茅又會重新茂盛地生長起來。
白茅的“入侵史\"還跨越了國界。1911年冬天,日本的無核小蜜橘的根,海運到美國阿拉巴馬州距離莫比爾地區約40公里的海灣,而包裹這些橘樹根的,正是白茅草。當地州政府鼓勵將白茅草作為飼料和防止水土流失的作物種植,可沒想到,這一決定帶來了嚴重的后果。白茅草迅速蔓延,從阿拉巴馬州擴散到佛羅里達州、密歇根州,甚至更遠的地方,侵占了本土植物的生存領域。在美國阿拉巴馬州,春天能看到白茅草的白羽叢借助風力傳播種子;臨近夏天,黃綠色的葉子能長到15厘米;到了冬天,草色變為棕色,卻依然直立著,好似在頑強地對抗著寒冬。為了對抗白茅的入侵,美國阿拉巴馬州從政府經濟刺激計劃專款中抽出600萬美金,還選派了專人負責此事。
盡管白茅有著諸多危害,但我們不能簡單地將它歸結為“惡草”。白茅的根莖繁殖速度快,在防風固沙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它的葉片能用于造紙或當作燃料。
《詩經》中的“茉苣”,即車前草,《茉苣》描寫了田家婦女三五一群,在平原曠野之上,風和日麗之中,歡歡喜喜地采著它的嫩葉,唱著那“采采榮苣”歌兒的場景。白茅較車前草更為常見、易得,古代的鄉野窮人,不僅在大饑荒時期,就是平日里,也喜愛“煮而啖之”。我幼時家里窮,每到四五月,父母便采摘白茅的嫩莖和花苞,用開水燙過,煮成湯,味道鮮美。白茅根的味道甘甜,被稱為“小甘蔗”,可食用,亦可用于釀酒。
在中醫藥的浩瀚典籍中,白茅的藥用價值不容小峴。
唐代甄權所著的《藥性論》中便有記載:“白茅,臣,能破血,主消渴…\"寥寥數語,點明了白茅在破血、消渴方面的功效。陳藏器在《本草拾遺》里提到:“茅針,味甘,平,無毒成白花者,功用亦同。針即茅筍也。又云:屋茅…\"另一本古籍《日華子本草》也記錄道:“茅針,涼;通小腸,癰毒、軟療不作頭,濃煎和酒服根主婦月經不勻。又云:茅根,通血脈淋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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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些古籍記載不難看出,白茅的幼苗、花和根皆為中藥材,其中白茅根的藥效作用尤為顯著。
依據2015版《中國藥典》的記載,中藥白茅根味甘,性寒,具有清熱利尿,涼血止血的功效。白茅根不僅在藥用領域大放異彩,在嶺南地區還常用作涼茶原料,市場需求量頗大,成為人們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白茅根的藥用歷史源遠流長,最早可追溯至東漢時期的《神農本草經》,彼時它被稱為“茅根”,被列為中品藥。
如今,白茅根的藥材來源十分廣泛,全國各地均有產出。不過,目前藥用的白茅根主要依賴野生采挖,人工栽培尚未形成規模化生產。加之禾本科植物的辨識難度較大,使得白茅根藥材的混淆品較多。明代李時珍《本草綱目》記錄:“茅有白茅、菅茅、黃茅、香茅、芭茅數種,葉皆相似。白茅短小,三四月開白花成穗,結細實。其根甚長,白軟如筋而有節…《本經》所用茅根是也。”這些為后人準確辨別白茅根提供了重要依據。
白茅根的采挖方面,古代認為六月是采挖最佳時機(《本草圖經》《本草經集注》均提及),現代則以春、秋二季為主,部分產區以冬季更佳。由于白茅根藥材帶有較多須根及膜質葉鞘等非藥用部位,采挖后需及時清理去除,確保藥材純凈度。中醫認為,若體內熱邪過盛,或過度飲用熱性藥物、食物,可能導致肺絡受傷、心胃積熱,進而引發咳嗽、面紅、頭痛等癥狀,而白茅根則能通過清熱涼血發揮調節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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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漫長的歲月里,白茅不僅在藥用領域貢獻非凡,在民間的日常生活中也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為人們帶來諸多實用價值。其莖柔韌而堅實,是編織繩索的絕佳材料;葉片則能編織成蓑衣,為辛勤的農人遮風擋雨;成捆的白茅更可鋪蓋屋頂。茅屋成為農耕文明的重要符號,承載著人類與自然最初的對話。
追溯至遙遠的上古時期,最早的農耕文化在這片土地上萌芽。勤勞的先民們在稻谷飄香的田野間,挖掘出方形或圓形的穴坑,用捆綁的樹枝或白茅草沿坑壁圍成墻,簡單地抹上草泥,再在屋頂搭上些草木,便構筑起人類最早的避風港。這些簡陋的屋舍,不僅為先民們遮風擋雨,更讓他們從洞穴中走出,創造了屬于自己的安定棲居之所。手持石斧、石鏟、石磨盤的先民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邁入了原始農業時代,開啟了人類文明的新篇章。茅草屋,成為人與自然的連接,見證了大地上最初的耕耘與收獲。
茅草屋,曾是窮苦百姓的庇護所。杜甫在《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中深情寫道:“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詩人好不容易搭建起的茅屋,卻在秋風的怒吼中搖搖欲墜,茅草被層層卷走,令人焦急萬分。然而,詩中“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卻抒發了詩人憂國憂民的深厚情感,展現了詩人推己及人的高尚品格。茅草屋不僅是遮風擋雨的居所,更成為詩人精神的寄托,承載著對天下蒼生的深切關懷。
無論歲月如何變遷,茅草屋始終悠然自得地在稻浪麥濤間,靜靜映照著華夏燦爛的文明。它又似一位飽經風霜的老人,以敦厚、純樸的形象仁立在蔥蘢的田野之上,與青山為鄰,同花鳥相伴,茅草在風中輕輕飄動,怡然地面對著四季的花開花落。茅草屋的存在,仿佛是大自然與人類共同書寫的一首詩,字里行間流淌著寧靜與安詳。
隨著科學技術的飛速發展,生活節奏不斷加快,人們為了生存來回奔波,身心疲憊,內心深處對自由自在的生活充滿渴望,對傳統文化也心生向往,羨慕古人“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情懷。茅草屋在歲月的流逝中逐漸消失,可那質樸、清香的茅草氣息,卻讓人久久陶醉。它早已不再是窮困潦倒生活的象征,而是成為現代人心中的一個夢,寄托著人們對大自然返璞歸真的向往。茅草屋的消失,仿佛帶走了人們內心深處的一片凈土,留下的是對自然與寧靜的無限懷念。
現代人對生活品質的要求越來越高,對自然環境也愈發苛刻。人們都渴望擁有一處如仙境般的生活環境,充滿勃勃生機,散發著大自然的淳樸芳香。在這樣的心境下,人們不禁想起了幾乎湮滅于歷史長河中的茅草屋。好在研制出了茅草瓦,它輕松解決了古代茅草屋存在的缺陷,不僅具備不受屋頂形狀限制、安裝成本低、使用年限長等優勢,還讓那些向往茅草屋的人們得到了滿足,給長期生活在城市中的人們帶來了心靈的慰藉。茅草瓦的出現,仿佛是現代與自然的一次和解,讓人們在鋼筋水泥的森林中,依然能觸摸到自然的溫度。
茅草屋,是歷史長河中的一葉扁舟,承載著人類與自然最初的記憶。它不僅是農耕文明的象征,更是現代人內心深處的一片凈土。茅草屋的質樸與寧靜,始終是人們心中永恒的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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