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隊小學
1970年6月19日,我家下放團場。一早,一輛解放牌汽車拉著我家六口人和全部家當,從烏魯木齊向沙門子團場進發。路程雖只有二百多公里,可駕駛員不熟悉路,當晚住在了下野地,第二天上午才到達團部。一個干部模樣的人,從一棟平房里走出,在一個本子上看了看,指著一個方向說:沿這條路走下去,見到連隊就到了。汽車開始在沙包窩里兜圈子,一會左拐繞過沙包,一會右拐繞過沙梁,一個多小時后,車停在一片地窩子前。一個戴草帽的人走來,與我爸交談幾句,車就開到一座新地窩子前停下。所謂新地窩子,就是草泥剛把房架子糊上,泥巴在中午的陽光下冒著濕氣,沒糊嚴的麥草從泥巴中一根根冒出,像舊棉衣里露出的爛棉絮。兩三個天窗沒來得及蒙上塑料薄膜,看過去是幾個黑洞,像大石塊砸出的深坑。
我爸沮喪,不愿多說一句話,我媽雙手捂臉坐在車上哭。我們孩子卻覺新鮮,來到一望無際、滿目黃沙的野地,一個全新的世界。這時有三三兩兩人來看我們。他們也是剛從城里來到這里。天近黃昏,我們下土臺階,把家搬進了地窩子。
晚上,我躺在床上,透過天窗望到一片深遠的星星,星星非常明亮,像從我家天窗口射出去的滿天禮花。看得久了,又感到星星很近,因為夜晚只有它們與我交流。
到了第三天,我們就去上學。學校離連部有二里路,是過去老連部廢棄的地窩子。三、五年級一個教室,二、四年級一個教室。我繼續上我的五年級。老師是一名江蘇知青,姓管,我們叫他管老師。管老師一進教室,先讓五年級學生做作業,然后教三年級新課。教完三年級,再教五年級。說是一個年級,也就五六個學生,兩個年級加起來,也就十來人。電影《鳳凰琴》里的山村小學,條件比我們好,他們還有土壞房,木制桌凳。我們的課桌是用土塊壘起,上面搭塊木板,課椅是從家里帶來的小板凳。
只有語文數學兩門課,管老師教完語文再教數學。我的地理概念很差,歷史知識貧乏,大概和那時的教育有關。
每到星期天,我們就結伴去沙包里背柴火。有些柴火隨手可以撿到,有些得用坎土曼挖,用斧頭砍,還得用腳端。開始我只能背一點點柴火,還不如一個女生。因為柴火突兀的硬枝扎背,我就學他們墊上厚厚的絨草。那樣雖然背得多點,但也永遠趕不上一個當地男孩子。
最盼望下雨,雨水一來,教室成了一個水坑,我們就可放假。冬天若連里供不及柴火,就得停課,沒有火爐的地窩子,凍得死人。夏忙時,得跟農工一起下地,給棉花定苗、打頂、“脫褲子”,秋收要到地里拾棉花。拾棉花是個纏人的活兒,頭遍花九月拾,二遍花十月拾,三遍花就是霜后花。打了霜的花,賣不出好價錢。翻過年到了春節,又天天晚上圍在火爐旁,陪著父母剝棉桃。經常大年三十晚上,邊吃年飯邊剝棉桃,直到開春,又一年春播開始。農工一年四季像伺候老佛爺一樣伺候棉花,修大渠、挖灌排渠、拉沙改土、積肥墊圈,力氣全花在棉花上。凡從農場出去的人,再不愿回去,他們被棉花累怕了。
我一到連隊小學,就成了娃娃頭,帶他們玩城里玩意兒:贏三角、滾鐵環、滑爬犁子。老師上課經常找不到人。一天早晨,管老師一進教室就宣布,全體同學放假回家,就把我一人留下。那天,管老師站在講臺前,把坐在座位上的我一氣罵了兩小時,罵得我狗血噴頭。大意是我帶來了城里的壞風氣,不守紀律、不講禮貌。壞風氣就是那些好玩的玩意兒,不守紀律就是經常缺課,不講禮貌是指稱呼老師不帶姓,比如叫管老師只叫老師,沒有叫管老師。
那天我哭了,同時也記住了,叫老師一定要把姓帶上。這個習慣我堅持了幾十年。
上完五年級,我就到另一個連隊去上初中,再也沒見過管老師。聽說管老師后來到團里當了協理員。
我的初中
我的初中是在六連上的。我家九連到六連有十六公里路程,所以我的初中三年是住校讀完的。住校就是周一至周五住在學校,周六下午回家,周日下午再返回學校。附近幾個連隊的適齡孩子,都住校。
六連是全團第一個開辦初中班的連隊,從初一辦起。十人一間宿舍,教室在宿舍隔壁,是連隊騰出的一間辦公室。那年我剛滿十四歲,以前從未離開過父母,單獨一人到了新地方,一切都是陌生的。自己拿碗筷到食堂打飯,自己洗衣服,天不亮就起床到幾十米外的水井打水,因為不愿跑路,經常早晨不洗臉刷牙。偶爾有人打來半盆水,十人的毛巾都伸進去,中午放學回來一看,半盆水已成泥湯。
第一學期,我沒進人學生角色,忘記來六連干什么,整天恍惚,想家,神不守舍。聽不懂老師講什么,黑板上的字母一個也念不出。第一次數學單元測驗,我考了0分,第二次考了5分。潘老師在班上講評:秦安江有進步,這次考了5分。我不知羞恥,也不知潘老師講的“進步”是什么意思,只是坐在座位上傻笑。但班主任俞老師還是讓我擔任了初一班的班長。我不知他為什么會選中我做班長,學習不好,不會干農活,與人相處又沒眼色。多年后,我問俞老師,他說:你家是從城里下放來的,我也是城里下放來的,命運使然。
每天早晨天不亮,俞老師就來到宿舍,把我們一個個從床上揪起,跟他跑早操。我們天天半閉著眼,拖拉雙腿,在黑暗中天邊魚肚白的微光下,圍著連部跑圈圈,把好多職工都吵醒了。班里還種試驗田,下午放學到地里除草、澆水、施肥,是我們經常要做的事。我們整天蓬頭垢面,衣服臟亂,不像個學生,像外頭亂跑沒人管的野孩子。
初一上完,聽說九連也要辦初一,我找俞老師,說我要回九連再上一次初一。俞老師說你該上初二了。我說我想家。寒假期間,俞老師騎自行車去我家,找我父親談我的上學問題。俞老師走后,父親說,你還是去六連上學吧,你的俞老師挺看重你。我不知俞老師非要我去六連上學是什么意思,既然父親說了,那就去吧。因為我是一個聽話的孩子。
從初二開始,我學習成績一路飆升,成了班里尖子生,負責全校團小組工作。因為團支部在連里,學校只設團小組。這里需要說明的是,初一第二學期,我還不滿十五歲,俞老師就發展我入了團。當時,學生中就發展了我一個,后來,六連中學再也沒發展過學生團員。
從初一下半年開始,俞老師就領著我班全體學生打土塊、蓋教室。一年蓋一間,初中三年下來,校園里就蓋起了三間教室。我們升到初三后,初一、初二的學生都坐在新教室里上課了。
打土塊是一件力氣活。三塊壞的模子,一個少年端起它來不容易,一天要端一百下,倒出三百塊土塊,才算完成任務,而且挖土、和泥、碼擦、清場,都是自己。我體格瘦弱,俞老師就派一名健壯女生搭伴幫我。一間房子的土塊打完,人就躺在床上再起不來。那段時間,我的手指是蜷曲的,伸不開,一伸指關節嘎巴作響。腰直起彎不下,彎下直不起。碰觸腿和小腹,像被火燒似的疼痛。蓋教室,我們學生做小工,和泥、甩泥、挑泥桶,給腳手架上的大工扔土塊力氣小的男生根本堅持不下來。
拾棉花是最磨人的活。每年中學生拾花任務都很重,要在地里泡兩個月才能完成任務。天還黑著,人們就三三兩兩到地里,彎腰屈腿開始拾花。中午飯在地里吃,水有人挑到地頭,拉屎、屙尿跑到地頭的沙包后面解決。開始幾天,眼泡是腫的,腰是弓的,腿是疼的,手指被棉殼扎出一道道血口。晚上回到宿舍倒頭就睡,還沒睡醒,就又伴著星星下地。我拾花手慢,除從獨山子下放來的笨人楊健,拾花斤數每天都在末尾。有一天,我下定決心不墊底,快吃快喝,不拉不尿,從天黑拾到天黑,拾了55.5公斤。俞老師提著馬燈在地頭宣布成績,大聲表揚我,那天,我感到晚風特別柔和。
俞老師是上海知青,比我大一輪。他的愛人文老師也是上海知青,與他同歲。當時,他倆從團校過來,創辦六連初中。不久,俞老師當了六連學校校長,后來又回團校當校長,幾年后當了團政委。我是在六連初中畢業后,隨父母回到城里,在城里,高一沒上完,就參加了工作。
六連初中三年,是我學生生涯最正規的學習階段,也是記憶最深刻的時期。我學生時代的知識積累,基本從那里獲得;我的價值觀形成、校園記憶,也多是那里獲得。我和俞老師、他的愛人文老師,多年一直保持聯系。他們現已退休回到上海,過著晚年生活。他們已經抱上孫子了。俞老師天天釣魚,當起了漁翁,文老師喜歡上攝影,她的作品經常在社區展出。他們的兩個兒子,老鷹和文文,都在上海有一份很好的工作。
我的文體
我從小個矮體瘦,體育不是我的長項。班上打籃球,我只能在場外觀戰,蹦著跳著,喊得嗓子嘶啞。最多就是散場后,球員們走了,我跑到籃板下,一人抱球投籃。一次比賽,場上少一人,讓我頂上,我賣力地全場瘋跑,就是抓不到球。突然有球傳來,我正好在籃板下,球從空中劃著弧線飛向我,我站穩雙腿,伸出雙臂迎接球的到來。所有人都看到了,球呼嘯著從空中落下,準確無誤擊中我懷,我被擊得坐倒在地。那一瞬間,我聽到人們的埋怨聲,看到了不屑的眼神。我恨不得鉆入地底,不再見人。
田徑我也不行,百米跑十四秒,單杠翻不到杠上,山羊跳不過去。就連最普通的兒童游戲—一斗雞,也是誰都能把我“斗\"倒。我煞有介事架起單腿,一蹦一跳沖向對手,人家一挑一壓,我立即歇菜。每到上體育課我就自卑,覺得自己是一個最無能的人。
可是我乒乓球好。學校新壘了一個水泥面球桌,大家同時起步,一年后,我就獨領風騷,見誰打誰,坐在莊上不下來。俞老師是上海知青,從小有底子,發球姿勢眼花繚亂。那次全校比賽,我和俞老師進入決賽,他發一球,我就扣死,幾個回下來大比分完勝。我終于在體育方面,拿了一項冠軍。從那以后,我見了那些體育尖子生,心里想的是:看把你們能的,拿拍子來,咱球臺前試試!
文藝我也不行。首先沒有一副好嗓子,我聲音沙啞,音域太窄,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來。學校排節目,獨唱、領唱輪不到我,《紅燈記》我演沒一句臺詞的跳車人,《智取威虎山》我演站在邊上只一句臺詞的申德華。而同學許燕明什么都不行,就是天生一副好嗓子,每次排節目,他的獨唱《我為祖國守大橋》《我愛五指山,我愛萬泉河》,總是傾倒一大片人,成為學校的時段紅人。
一次寒假在家,連里在地窩子禮堂組織文藝節目,職工們上臺自演自樂。我和楊華合說了一段天津快板。那個節目是我從城里帶去的,城里學校演出時,我非常喜歡,就偷偷學會了。演完節目回到家里,我媽高興極了,摸著我的頭,說我兒子還會演節目,真是了不起。眼晴里流露的欣賞,讓我非常享受。我的兩個妹妹,也在我身邊跳來跳去,說哥哥的節目好看。雖然我知道我的嗓子很差,天津話也不標準,但得到家里人贊揚,我得意得不得了。
長大后,我自知嗓音條件不好,就有意避開娛樂場所,卡拉OK、歌舞廳盡量不去。有時也憋不住,聽到電視里的歌好聽,也跟著哼幾句。這時妻子就急,說別吵,讓我聽原唱。偶爾同學聚會,酒到酣處會唱幾聲,釋放心中豪氣。雖然我唱不好,但在酒精作用下,也唱。可一開口,我就能從別人眼中看到:他這唱的啥?若我繼續唱,就會有人干涉,說算了算了別唱了,換個人吧。這對我打擊挺大,幾次以后,我對唱歌就徹底閉聲了。
但我天生是文藝愛好者,不會因某方面條件缺陷,就壓抑天性的進發。我學得了一手好二胡,也會拉一點小提琴。學校文藝匯演,工作后團里演出隊,都有我悠揚的琴聲。后來,我到文藝部門工作,經常做藝術門類評委,每當評判聲樂,我就說不出個子丑寅卯。有時我想,這輩子怎么就怕了聲樂呢?人家騰格爾、韓磊也都是沙啞嗓子啊!
一家人的地窩子
我家住著全連最大的地窩子。大出別人家兩倍。剛來那天,我媽坐車上一個勁兒地哭,拿條手絹擦了眼淚擦鼻涕,她不讓人卸車,說沙包窩里不是人住的地方。我爸胸懷寬,給連里人說,我媽不下車是嫌房子小,我家東西多,裝不下。于是,連里就把剛挖好準備作教室用的最大的地窩子給了我家。我在六連住校上初中,但周末和寒暑假回到家里,住在寬寬大大的地窩子里,那溫暖至今讓我刻骨銘心。
周六午飯一過,在團部師范上班的哥哥騎自行車繞道六連,接上我一起回家。回家是一周最有吸引力的事情,每到周六早晨起來,我興奮異常。其實,周五晚上就開始興奮,一想到明天可以回家,全身細胞開始狂躁,攪得一晚睡不好覺。天剛蒙蒙亮我就爬起來,跑到連部東頭林帶外邊看日出,看地平線從一抹灰白到一線淺紅,再到一片血紅,像天張開一張血盆大口,一會兒一顆火球從嘴中“嘣\"地一下彈跳而出,在天邊燃燒不止。這時就聽到連部鐘聲響起,喇叭也響起,看到有人影陸陸續續走動。我跑到井上打洗臉水,胡亂洗兩下,開始期盼中午盡快到來。一上午坐教室里不知老師講什么,午飯也是蹲在食堂門口胡亂扒拉幾下,我站到宿舍門前,等林帶西頭鉆出哥哥瀟灑騎車的身影。
哥哥從團部過來,要騎九公里,再馱我騎十六公里回九連的家。一路上,哥倆聊著彼此學校的人和事,聊乒乓球,聊又看了哪一場電影。我多數坐后座上,一手抓鐵桿,一手牽著我哥衣服看沙漠風景,側臉看哥哥微微搖擺的身軀。有時也坐前杠上,手抓前把眼望前方,耳邊享受哥哥因用力蹬車,嘴里發出不間斷的喘息聲。那喘息像遠處的風,緩緩過來吹我的頭發,又像一只柔軟的手,拍打我心靈深處的任何一個地方,那么隨意,讓我心旌搖蕩。
老遠就看到地窩子前有幾個黑影,那是我的家人,在等我們兄弟倆。他們知道那個時間我們該回來,就早早出來迎接。那個黃昏是最溫馨的時刻,我們全家團聚,媽在爐前做飯,爸打下手,分別一周的兄妹四個,說著笑著,互相交流各自見聞。有時,我們哥倆輪換騎自行車,帶著妹妹在門前的開闊地兜圈。有一次,我帶小妹騎得很快,把她擢到了半路上,我居然不知道。我感到后座變輕,回頭一看,小妹坐在遠處沙地上大哭。周六的晚飯最香,不管是苞谷面發糕蘸糖稀,還是喝苞谷面糊糊,一家人圍坐小圓桌旁,呼呼啦啦像吃天下最美的飯食。
星期天一早天剛放亮,我和哥哥就拿上斧頭、繩子,到沙包窩里背柴。翻過幾個沙包,到梭梭柴較密的沙梁上,挖梭梭柴根、撇梭梭柴枝。日上半空,柴打夠了,我倆就用繩子各捆一捆,將貼背那面鋪上一層沙生絨草,把柴豎起來,坐在地上,繩套上肩,身往前一傾,雙腿一蹬,柴捆就到了背上。我倆一前一后,身負柴捆瞞跚著翻過一個又一個沙包,回到家里。如果天不熱,一天可背兩趟,天太熱,媽不忍心,只讓我們背一趟。背回來的柴火,足夠家里一星期做飯用,萬一不夠,妹妹們放學后到附近沙包撿一些梧桐細枝,也就夠了。梧桐枝因結構疏松,木質干澀,火不旺,勁不足,一般不作燒柴用,沒人去撿。梭梭柴密度大,油性大,火勁足,是燒飯首選。到了半下午,一家人的心情開始變壞,因為我和哥哥又要出發去學校了。每次離家,我倆騎出好遠,還能見到家人在地窩子前站著,直到變成幾個小黑點,直到看不到。
整個暑假,我們哥倆首要任務是天天背柴,不管刮風下雨,從不間斷。一個月下來,地窩子門前就碼起高高一擦,整個夏秋就足夠了。到了放寒假,柴火也燒完了,我們父子三人,拉一架爬犁,天天跑到沙包深處打柴。都是胳膊粗的梭梭柴,一人多高,凍土很難挖,連根挖出一棵梭梭柴,要費很大工夫。等打滿高高一爬犁,人已是全身濕透,又累又餓只想就地躺下。但不能躺,躺下就起不來,會全身結冰,輕者凍傷,重者凍死。這時,我們爺仨就架起一堆火,拿出自帶的苞谷面餅放在火上烤。當餅子的熱氣開始鉆入鼻腔,我們就聞到了全世界最誘人的香味。多年以后,我依然記得我們爺仨坐在火堆旁,大嚼苞谷面餅子的情形,用餓狼吞食形容,絕不過分。一個冬天,我家地窩子門前,又壘起高高一垛梭梭柴。我和哥哥是家里的壯勞力、頂梁柱,在人前說起,我爸媽和妹妹們感到無比自豪。
地窩子是很奇怪的建筑,夏天不用扇子,冬天只要燒一堵火墻,就可以穿單衣。只是下雨下雪有些麻煩。沙漠里的雨,一下就不停。一到下雨,我們兄妹就拿起臉盆,輪換到門口潑水。因為水積在門口,稍作遲疑就會流進屋淹了房子。冬天下雪往往在夜間,早晨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拿鐵鍬鏟門前積如小山似的雪堆。如不鏟雪,那連門都出不去。
現在的團場,早已樓房林立、街道縱橫,已成名副其實的小城鎮。但地窩子的溫暖,已永遠刻入我大腦,關于它的記憶,足以讓我享受一輩子。
俞老師
俞老師是我初中的老師。
余弦定理、勾股定理,氫二氧一,公基農基,他什么都教,農場師資缺乏,有一段時間,他成了每門課的老師。他在講臺上很瀟灑,表情豐富、動作優美,語言有音樂感,講完課他就布置作業,之后,他就站在講臺邊,眼望某處,用嘴角吹左眉稍邊的頭發,他頭發很軟、偏黃,老從額角滑下來。頭發被吹起的那個片刻,就像慢鏡頭里飄動的馬鬃一樣富有藝術感。
班上的同學們都喜歡他,那時他才從上海支邊沒幾年,滿身的城市氣令大家傾倒,下課大家都找他,問作業題是假,想聽他講上海話是真;和他扳扳手腕、比比個子什么的,也都是找個理由接近他,是喜愛他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青春樣子。
那時教室緊張,他領著全班同學打土塊蓋房子,初中三年下來,荒涼的校園里聳起了三間新教室。累的時候大家心里罵過他,可是十年后的一天,我重返校園,聽見那三間教室里依然傳出瑯瑯讀書聲,激動得流淚。
后來,我離開那所學校到城里去做工。再后來,聽說他也離開了那所學校,到團部去當領導。老同學司建國對我說:俞老師現在不叫俞老師,叫俞政委。但我還是叫他俞老師。有一年,我在報社當記者,出差到一個種羊場,那里的政委接待了我,政委就是俞老師,我欣喜得差點喊起來。他告訴我,他前不久才離開原先那個農場,我說我倒是越來越懷念那個農場了。后來,我寫了篇稿子,寫種羊場的經濟效益,寫種羊場兩個文明一起抓。當然也寫到了俞老師,寫到了我們過去的那段生活。但稿子審查時莫名其妙地丟了,至今我不知丟在誰手里。后來聽說上海一家出版社要出一本支邊青年在新疆的書,我做了些準備,但時間一天天過去,書又不出了。
前段時間,我的同學古新燕、劉月琴來我這兒,談起過去,談起俞老師,談到很晚。過去的畫面在我腦子里走過:天不亮他就來到宿舍,從床上把大家一個個揪起,大家跟在他后面圍著樹林跑步;他胳膊粗,肌肉發達,從坑里往外挑泥巴,手臂的青筋一根根暴起;他喜歡打球,球技一般卻跟他的學生一樣賣力、計較和不服輸;特別是他一邊走路一邊生氣的時候,脖子硬著嘴里嘟嚏著,兩只胳膊向外支開一甩一甩的樣子。大家心里暗笑:俞老師像只斗架的公雞。
前幾天,中央電視臺新聞聯播節目出現了那個種羊場,寬闊的綠色草原上,一群一群雪白的優質羊在鏡頭里游動。突然,我看到了俞老師,他滿面紅光站在一群羊的旁邊,面對記者的麥克風,他的風衣在腿邊不停地扇動。我看見他的嘴一動一動,像是又要吹左眉梢邊的頭發,那頭發飄起來,我想一定是一匹駿馬奔跑著的樣子。可他沒有吹,頭發安然地臥著,他在介紹種羊的繁殖和培育。第二天一早,我就撥長途電話,想給他說我昨晚在電視上看到了他。可是,種羊場太偏僻了,電話撥了半天沒撥通。只要他健康,他的事業紅紅火火,他就依然是我心中的偶像,我在遠方祝福他。
一個團場的北京孩子
肖剛是我初中同學。我的初中是在六連上的。團部中學太遠,連隊住得分散,團里就在六連又辦了一所初中。片區內適齡學生就到了六連上初中。說是一個片區,連隊之間相隔很遠,肖剛家的二隊離六連就有十公里,我家的九連還在二隊往下六公里的地方。我們都住校,周六下午回家,周日下午又返回學校。
肖剛學習不好,各門功課都不好。我有時問 他:你咋回事,上課也認真聽著呢,咋就不懂?肖 剛對自己很惱火,拉個臉,沖我吼:我怎么回事, 你說我怎么回事!看起來是對我發火,其實他是 生自己的氣。
有一次暑假,我去伊犁表哥家玩,回校晚了個把月,到了班上,發現數學課本已學了小半本。我問肖剛,前面數學怎么做。我記得是三角函數。肖剛很認真地給我講解,從他的講解中,我發現他還是沒有學懂。我就自己看書。大約一星期后,我就跟上了,而且又走到全班前幾名。肖剛還是原地踏步,每門功課都在半懂半不懂之間。他抓住我領子:怎么搞的,你是怎么學的?他不用“咋\"這個詞,他用“怎么”這個詞,即使惱怒時也這樣。我們新疆長大的孩子,語言結構、發音有很重的地方特點,比如“很好”,我們說“好得很”;“干什么”說成“干啥呢”,“啥”還不念“sha”,念“sa”;“怎么回事”說成“咋回事”,等。肖剛說話不同,盡管也是一口河南腔,但用語結構、特點是不一樣的。
我是城里長大的孩子,才隨父母下放團場,所以連河南口音也沒有。我剛接觸肖剛,就覺得他另類,不只說話方式,他的衣著、行為、生活習慣,都與老團場孩子不一樣,顯得講究。也許習性接近,宿舍十個人,我和肖剛走得近,去教室路上、去食堂打飯我倆都一起,周末回家也經常一起走。我倆個頭相當,都是一身黃軍裝,戴著黃軍帽,而且洗得干干凈凈,連里人以為我們兩個形影不離的孩子是一對親兄弟。
一次周末,我倆結伴回家,走到二隊他家,我還要繼續往九連趕。他說去他家坐坐,喝碗水再走。我看日頭還高,就去了他家。一排低矮平房,屋檐搭著葦草,手伸直就能夠到。我跟在肖剛身后下幾個臺階,進到他家。盡管有思想準備,但他家太簡陋了,一間不足十平方米的房間,全部家當就一張大床,一只小板凳。對了,墻角處還有一張桌子。我記得肖剛說過,他家五口人,除了父母還有一個姐姐、一個弟弟。雖然姐姐已在其他連隊工作,但這么小的房子四口人也住不下呀。
他家里異常干凈,床架、板凳無一絲灰,土塊壘的小茶幾泥面光滑如板,硬質泥地面平整無塵。我去過一般農工家,邇遏得連下腳地方都沒有,手摸哪哪有灰。肖剛家的干凈、整潔,出乎我意料。
肖剛的媽媽,看到兒子同學來家,格外熱情,讓座又倒水。座就是那個木質小板凳,水沒茶,就放糖,白砂糖放了厚厚一杯底。我知道,團場白砂糖像清油一樣金貴,我媽每次炒菜,鍋底只用纏了布的筷子頭擦幾下,而白砂糖我基本沒見過。肖剛媽一下給我倒那么多,他家以后還過不過。
他爸回來了,也許勞作中途回家喝口水。他爸中等個,微胖,拿掉草帽頭發顯得稀少。他爸見到我不吭聲,只略微點一下頭,算是打招呼,然后坐在床上喝水。房間太小了,幾個人坐下幾乎就是面貼面,哈氣都能聞到。我就起身走到桌前,趴在桌沿上,看墻上兩個并排掛著的相框。
相框里鑲滿了黑白照片,有家人在團場的留影,更多是他爸媽在城里的照片。他爸穿一身白色公安制服,或站或坐,氣度不凡。
回到學校我問肖剛:你爸以前是干什么的?肖剛一臉失落,低頭不看我,說他們家以前在北京,就住前門附近,他爸是北京市公安局的民警。我略有些吃驚。肖剛說他七八歲時,他爸被發配到新疆,他媽領著姐弟幾個也跟著來了。肖剛說著眼里擒了些淚水,頭勾得更低了。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初中畢業那年,我父親落實政策回城了,我也跟著回城了。
后來,我在城里廣播電臺做編輯。一天,一個小伙子推開我辦公室門,問:安江友在嗎?一口河南腔。我說你找誰?小伙子說:我找安江友。我說沒有這個人。小伙子從兜里拿出一張紙,看著紙說:是安江友。我一下反應過來,他找的人是我。我馬上站起給他讓座。我姓秦,肯定是哪個朋友只寫了我的名,姓省略了,友就是朋友嘛。我說你是…他說他是肖剛的弟弟,他哥讓他來看我。他隨手把一籃雞蛋放到桌上。他說他哥整天在地里干活,沒時間過來。
前幾年,在一次同學聚會上我見過肖剛,也許時間久了,也許人多,他當時并沒對我表現出多少熱情,我也多與活躍同學應酬,沒顧上與他多談,只知他在團場一家修理廠工作。肖剛與我同歲,現都是五十好幾的人。不知他父母是否健在,是住在團部,還是依然在二隊?
一個蓋房子的孩子
我在六連上初中三年,打了三年土坯,蓋了三年房子。
我家下放團場那年,團部中學教室不夠,就在六連開辦了一個初中班。六連周邊的一隊、二隊、九連,加上本連適齡孩子,都到六連上初一。九連和二隊路途較遠,那里十幾個孩子都住校。我是九連的,我也住校。那年,我十四歲。
一年前從師部勘測隊下放到團校當老師。這次,調他到六連創辦初中班,他既代課,又做班主任。
我們的教室,是連里騰出的一間辦公室。連長說,只借一年,明年的教室,你們自己解決。那是個春天,積雪才融化,地里的土剛剛松軟起來。俞老師在課堂上說,從明天開始,我和你們一起,打土坯、蓋教室。
打土坯,既是力氣活,也是技術活。全班二十幾個同學,最大十四歲,最小十二歲。兩人一組,男女搭配,一天六百塊土壞任務,干不完不收工。從挖土、泡土、和泥、脫壞、碼坯,全部包干。整個春夏,從天麻麻亮到天擦黑,校園北邊挨棉田那塊空地,摔泥巴聲、扣模子聲,震天撼地。我從小在城里長大,沒干過體力活,俞老師就派體健力大的女生李玉民與我搭伴,我挖土她灌水,她揉泥蛋我端模子,青春伴著汗水,在荒漠中錘煉。
到了秋天,一棟教室的土坯已備好。俞老師請來連里大工——李國新他爸,我們這些十來歲孩子,都當起了小工。
小工要和泥,挑泥,遞壞,甩坯,甩泥。和泥簡單,土挖虛后挑水灌進去,用坎土曼在里面攪和,土和水完全融合就行;挑泥也沒技術含量,一根扁擔,兩只橡膠桶,只要肩膀耐扛,腳手架上行走不閃腰,不抖腿,就過關;遞坯就是往大工手里遞土坯,這需要戴藍色帆布手套,最次也是白線手套。要不然,兩分鐘就把你的手磨爛;最累人是甩坯,大工站在兩米開外腳手架上,小工雙手拿一塊坯,往上甩到大工手里。小工站的位置,一般在離腳手架兩三米之間,土壞被甩出的弧線,也有兩三米多長。這個活的技術要領是穩、準、狠。“穩\"是指坯拿在手里要穩,手指和手掌都要使上勁,雙手握在壞的四分之三處。“準”是指把坯一下甩到兩三采外大工手的附近,壞和大工手的距離,上下左右不能錯出去二十公分,否則大工就會接不住,土坯就會掉下去,不知砸到誰頭上,就會發生流血事件。“狠\"就是要用力甩,十來歲娃娃,身體要使出洪荒之力,才能甩到那么高。像我,根本甩不上去。杜新榮、司建國、何斌他們可以。所以,我只能和泥、挑泥。最有技術含量的,是甩泥。房子主體壘好后,要把草泥糊在墻上,既讓墻平整好看,又能防雨水沖刷。這就要求,你站在墻根下,雙手握一把鐵鍬,用鍬尖挑半鍬草泥,側身猛一下甩到墻上,讓草泥粘在墻面上。墻高甩高,墻低甩低,一坨一坨草泥要均勻排列,不能兩坨互壓,也不能分隔太開,坨與坨距離,視坨大小而定。一坨坨甩過去,大工就在后面用泥抹子一路抹去,把墻抹得光滑平展。這個活,既要求力量,又要求技術,一般人干不來,我就干不來。王金星、李國新、李東成,他們都行。張國友、徐浙川也湊合。當然,我不是最無能的,比我還無能的,有,這里就不點名了。
房子蓋好,天也冷了。我們坐在自己蓋的寬敞明亮的教室里,生上爐子,燒起火墻。外面大雪紛飛,屋內溫暖如春。
第二年,我們又打土壞,蓋起第二棟房子,給下一個初一班做教室。
第三年,我們還是打土坯,蓋第三棟房子,做起前人栽樹,后人乘涼的工作。第三棟房子還沒蓋完,我們就返回了城里。那天,我正往大工手里遞坯,一輛解放牌卡車從九連開來,停在學校路口。我爸我媽喊我名字,我丟下土坯,摘掉手套,奔到宿舍提起我的行囊,一翻身上了車。當車漸行漸遠,我回頭望向那蓋到一半的房子,以及同學們仍然駐足望著我的身影,我的眼眶不禁濕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