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鍵詞】文明" 文明互鑒 "全球史" 文明世界
廣義而言,文明指人類物質(zhì)和精神生活的總和,即處理人與自然、人與人以及人與自身各種矛盾的經(jīng)驗、成果及其過程。縱觀“文明”概念的起源和傳播,意識形態(tài)、學理和全球史是理解“文明”的三個視角。文明概念的生成和傳播與全球史緊密相連,文明互鑒是促進人類進步的重要動力。人類社會不同文明應(yīng)在相互尊重、平等交流的基礎(chǔ)上實現(xiàn)互學互鑒、包容發(fā)展。
錢穆先生認為:“‘文明’‘文化’兩辭,皆自西方迻譯而來。”[1] 一般認為,現(xiàn)代意義上的“文明”(la civilisation)概念于1756年出現(xiàn)在法國。1937年,德國社會學家埃利亞斯考證“文明”概念源于法國政治經(jīng)濟學家米拉波侯爵,他在《人類之友,或人口論》(1756)中三次使用“文明”。[2] “文明”一詞在歐洲流行后逐漸在其他地方普及,歐洲的文明觀隨著資本和帝國擴張傳播到全球。[3] 1868年,日本歐化論代表福澤諭吉在《西洋事情·外編》中將“civilization”譯為“文明”。其啟蒙讀物《文明論概略》(1876)一書認為,文明包羅人間萬象,以國民智德為要;文明分三個階段,即文明(歐洲各國和美國)、半開化(中國、日本和亞洲國家)和野蠻(非洲和大洋洲);文明是相對的,發(fā)展無止境;文明包括兩方面,即外在事物與內(nèi)在精神。梁啟超等中國知識分子對文明的理解各不相同,有的推崇西方文明,有的強調(diào)中華本土文明;有的主張文明的普世性,有的提倡文明的特殊性。[4] 對文明的理解在不同時代有不同側(cè)重,不同學派或個人也有不同解釋。以下從三個視角闡述對“文明”概念的理解。
近代以來,為了合理化白人統(tǒng)治,從而永遠維護“權(quán)力—疆域—觀念—語境”這一殖民體系,政治化或意識形態(tài)化的文明觀念應(yīng)運而生。在文明與野蠻的二分法之下,有關(guān)種族不平等的思想強調(diào)西方與東方/他者的根本區(qū)別:一是時間維度,西方被視為進化、現(xiàn)代的代表,而東方/他者則被歸為未進化、傳統(tǒng)的范疇;二是空間維度,西方以歐洲為中心,而東方/他者則包括亞洲、非洲、大洋洲、美洲等地;三是本質(zhì)維度,西方被貼上基督教、進步、開放、民主、科學等標簽,而東方/他者則被貼上異教、落后、停滯、封閉、專制、愚昧等標簽。種族主義文明觀將白人和他者視為具有不同本質(zhì)的存在,為殖民體系提供依據(jù),并粉飾其合法性:殖民統(tǒng)治被說成是為了傳播文明,殖民行為被認定為文明行為。印度學者阿希斯·南迪認為:“如果從殖民主義中減去文明使命,殖民主義就根本不存在了。”[5]只有確立歐洲文明的優(yōu)越性和獨特性,才能證明殖民統(tǒng)治的合法性,并從思想、法理和實踐上維護殖民帝國的存在;只有強調(diào)文明國家/民族與野蠻國家/民族的對立,確立文明的分期、等級、形式、內(nèi)容等標準,才能為殖民活動貼上“文明使命”的標簽。這種文明/野蠻的二分法遭到一些持公正觀點的歐洲學者的批評。同時,殖民地人民對這種不公平的劃分及由此產(chǎn)生的社會秩序表達了憤慨,并進行了抵制。這種歐洲文明觀建立在白人至上的種族主義基礎(chǔ)之上,它要么忽略其他文明的存在,要么建立文明等級制,將歐洲文明置于至高無上的地位。國際社會因此成為一個由所謂“西方文明國家”組成的排外性俱樂部。

學界對文明與文化的關(guān)系存在不同觀點。有的學者將文明與文化嚴格區(qū)別,如中國學者梁漱溟、美國人類學家克羅伯和克拉克洪。美國學者菲利普·巴格比在《文化與歷史》一書中認為,文明代表城市,文化代表鄉(xiāng)村。換言之,文明比文化高級。德國社會學家埃利亞斯在《文明的進程》中將兩者對立,他提到講法語的“文明化”的宮廷階層與講德語的重視精神性和民族性的中等階層的知識分子。有的學者則基本上將文明與文化等同,如梁啟超和美國政治學家塞繆爾·亨廷頓。亨廷頓認為語言和宗教是任何文化或者文明中最主要的兩個因素。
從對文明本身的理解看,文明可以突出精神因素。它涵蓋了人類在改造世界過程中取得的包括宗教、教育、藝術(shù)、道德等方面的成果,提升了人們的思想境界和道德水準,促進了社會和諧穩(wěn)定。文明也可以強調(diào)物質(zhì)因素,包括四個方面:一是地理因素,即人類居住于地球這一首要前提;二是環(huán)境因素,即人類所處的自然條件;三是物質(zhì)成果,即人類改造自然的結(jié)果,或物質(zhì)生產(chǎn)和生活的改善;四是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這些因素構(gòu)成了精神文明的基礎(chǔ)。法國歷史學家布羅代爾認為,文明是文化特征和文化現(xiàn)象的聚焦體。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將文明作為歷史的最小單位,即文化體,并提出埃及、西方、印度、中國等21種文明。非洲哲學家姆丁貝則直接將文明等同于基督教。[6] 中國學者何懷宏認為,文明包括作為基礎(chǔ)的物質(zhì)、作為關(guān)鍵的政治和作為主導的精神。當代對文明的理解進一步擴展到社會、制度、科技、環(huán)境、可持續(xù)等各種因素。
“文明”概念源于法國,隨后在歐洲傳播,最后在全球流行。法國人創(chuàng)造此詞是出于對財富增長導致國家內(nèi)部社會秩序混亂的擔憂。米拉波從重農(nóng)主義觀點出發(fā),認為金錢富足會導致工業(yè)和藝術(shù)的廢棄,進而使國家陷入貧困和人口不足的困境,因此他希望統(tǒng)治者能通過文明和教養(yǎng)來有效管理社會。他強調(diào)文明與財富、宗教和道德的關(guān)聯(lián)。法國歷史學家托克維爾在《論美國的民主》中認為英、法、美三種文明彼此獨立、各不相同。英國人對“文明”也有自己的理解。英國政治理論家和哲學家柏克認為,歐洲文明主要包括騎士精神和宗教精神。[7] 德國哲學家康德對文明的反感可從他1784年提出的“文明成了累贅”的觀點中看出。德語的Zivilization和Kultur在19世紀80年代曾被視為同義詞,但隨后逐漸分化:文明指物質(zhì)、外在和實用的方面,文化指精神、內(nèi)在和道德方面。[8]
中國對現(xiàn)代文明的理解與歐洲傳教士活動和日本讀物直接相關(guān)。雖然許多人認為現(xiàn)代漢語“文明”一詞是根據(jù)日本譯文引進的,但實際上并非如此。傳教士郭士立創(chuàng)立的華文報《東西洋考每月統(tǒng)記傳》(1833—1838)數(shù)次移譯“文明”,多與“教澤”連用。不容否認,19世紀中期經(jīng)由日本漢譯接引的“文明”和“文化”概念影響頗深。歷史學家將對文明的理解歸納為三個層面:短時段的傳統(tǒng)事件的歷史敘述、中時段的長期/整體的歷史敘述和長時段的歷史敘述。[9]

隨著人類知識水平的提高和科學技術(shù)的發(fā)展,人類對文明的理解更加深入。除了以歷史、地理、文化、民族、區(qū)域、國家等不同標準界定文明概念外,還出現(xiàn)了生態(tài)文明、數(shù)智文明等新概念。冷戰(zhàn)結(jié)束后,亨廷頓先在《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中以西方中心論為框架提出文明沖突論,后在《誰是美國人?美國國民特性面臨的挑戰(zhàn)》中拒絕多元文明在一個國家的共存,表達了對多元文化的恐懼。他雖然承認多元文明的存在,但強調(diào)了文明對抗的可能性,同時低估了文明交融的潛力。全人類面臨的共同挑戰(zhàn)以及世界多極化趨勢表明,國際秩序的重建不應(yīng)是文明之間的對抗,而應(yīng)是基于利益協(xié)調(diào)和制度創(chuàng)新的復雜互動。文明沖突論不僅無視人類社會面臨的共同挑戰(zhàn),也忽視了國家利益、經(jīng)濟沖突、意識形態(tài)以及核威懾等其他因素。
敦煌藏文醫(yī)書《長卷》與拜占庭醫(yī)學著作《畢吉黃函》(7世紀)的相似記載表明,中國曾從拜占庭引進醫(yī)藥知識。英國學者馬丁·貝爾納在《黑色雅典娜》中指出,歐洲在16世紀已出現(xiàn)以前不曾有的物品與技術(shù),如食糖、紙張、印刷術(shù)、風車、指南針、火藥等,這些均從亞洲引入。美國漢學家勞費爾闡述了中國栽培植物及產(chǎn)品輸入古代伊朗的史實,美國漢學家薛愛華研究了唐代外來文明。[10] 這些都是歷史上中外文明互鑒的例證。
文明互鑒指人類不同文明之間相互學習、彼此借鑒,強調(diào)在尊重文明多樣性的基礎(chǔ)上相互交流,取長補短,共同提高。人類經(jīng)歷了狩獵、農(nóng)耕、城市等發(fā)展階段,各種文明應(yīng)運而生,如亞洲的中國文明、印度文明、兩河流域(包括蘇美爾、阿卡德、巴比倫、亞述)文明和古波斯文明,非洲的埃及文明、阿克蘇姆文明等,拉丁美洲的瑪雅文明、阿茲特克文明、印加文明,歐洲的古希臘—羅馬文明,澳大利亞古文明等。文明可以在不同地理環(huán)境中產(chǎn)生,因此才會出現(xiàn)河流文明、海洋文明、島嶼文明、大陸文明、草原文明、高原文明、沙漠文明等。任何文明都是經(jīng)過自身環(huán)境的創(chuàng)造與外來文明的輸入融合而成的。文明的歷久彌新均建立在包容和互鑒的基礎(chǔ)之上。中華文明在包容和融合外來文明的基礎(chǔ)上不斷豐富自身。希臘文明通過接觸和吸收不同文明的成果才得以持久。非洲思想家馬茲魯伊認為非洲文化包含三種歷史遺產(chǎn):本土文明、基督教文明和伊斯蘭文明。
人類歷史是不同民族的遷徙與不同文明接觸的歷史,大致經(jīng)歷接觸并共處,產(chǎn)生偏見后拒絕或接受他者文明這樣一個階段。接觸與共處包括物質(zhì)生活和精神生活等不同層面的互動。相通性與互補性是文明互鑒的突出特點。儒家與非洲文化傳統(tǒng)在某些方面存在相通之處,如都重視個人與集體的社會關(guān)系、尊敬長老與強調(diào)和諧、重視通過協(xié)商解決問題等。[11]不同民族習慣于保持自身價值觀和行為方式,容易對他者文明產(chǎn)生偏見甚至恐懼,這種現(xiàn)象在歷史上較為常見。[12]這種偏見可導致兩種結(jié)果:一是沖突,即消極的結(jié)果;二是通過包容理解從而產(chǎn)生文明互鑒。包容可通過政府行為特別是文化政策來實現(xiàn),也可通過民間交往來實現(xiàn)。不同文明的互補性是文明互鑒的另一特點,例如,圣誕節(jié)在許多國家成為節(jié)日,非洲的音樂舞蹈在全球廣泛傳播,春節(jié)也在全球范圍內(nèi)逐漸流行。
學界通常用“借用”來形容文明互鑒。美國人類學家洛伊的《我們文明嗎?》這部著作議題廣泛,涉及人類生活的各方面,從飲食習慣到醫(yī)藥衛(wèi)生,從男女婚姻到教育科學,從服裝到宗教藝術(shù),可謂無所不包。他力圖從各方面描繪“借用”在文明交流中的重要作用。法國歷史學家布羅代爾曾專門論及文明的“借用”。他指出:“這些文化產(chǎn)品,即文明的微觀要素,都在不斷流動(這是它們與普通社會現(xiàn)象的區(qū)別所在)。各種文明同時也在依次輸出或借用這些要素。這種巨大的流動從未停止過。有些文化元素甚至具有傳染性,如現(xiàn)代科學和現(xiàn)代技術(shù),盡管并非所有文明都對這種交流持同樣開放的態(tài)度。”[13] 然而,將“借用”置于文明互鑒的場合似乎不妥,因為借是需要還的,或許“輸入”或“引進”這樣的用語更為合適。各種文明都有其獨特的價值和貢獻,尊重不同民族和文明的多樣性,包容并吸收各種有益元素以充實自身文明,是文明交流互鑒的正道。

多元文明的存在為文明交流互鑒提供了可能性。文明的多樣性是人類世界的基本特征。正如《孟子·滕文公上》所云:“物之不齊,物之情也。”事物的差異性是自然規(guī)律。多元文明的存在及其差異性是客觀事實,也是文明互鑒的前提。承認文明多樣性、平等相待和互相尊重是文明互鑒的基本原則。秉持這些原則是文明互鑒的理想狀態(tài),也是當今時代對我們的要求。除了承認多元文明的存在外,文明互鑒還需要諸多條件。首先,不同文明需要接觸,只有接觸才能認識到其他文明與自身文明的不同。其次,需要有引進其他文明先進元素的愿望。如果發(fā)現(xiàn)不同文明而加以排斥,則無文明互鑒可言。例如,1780年德國的希爾德斯海姆曾發(fā)布法令,禁止民眾喝咖啡:“砸碎所有咖啡壺、雅致的杯子和碗等與咖啡相關(guān)的用具,讓咖啡從人民記憶中徹底消失。任何出售咖啡豆的人,其全部供應(yīng)都將被沒收。”[14] 然而,結(jié)果并不理想。最后,其他文明輸入后需培育并使之適應(yīng)本土文明的環(huán)境,才能逐漸在本土生根。
不同文明之間的互相借鑒在歷史上屢見不鮮。以中國為例,唐代玄奘西行求法促進了國人對西土的了解,其引進真經(jīng)為文明輸入的典型事例。唐宋文明的繁榮與開放包容的文化政策有密切關(guān)系。明代鄭和七下西洋,展示了中國當時先進的航海技術(shù)和對外交往能力。文字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多個不同的地方,包括巴比倫、埃及和中國。阿拉伯人將印度人發(fā)明的數(shù)字系統(tǒng)傳到歐洲。拼音字母的創(chuàng)始地是埃及,經(jīng)腓尼基傳到希臘,后經(jīng)羅馬人修改才成為西歐通行的文字。中國在古代與兩河流域的文明有所接觸,吸收了其先進元素。歐洲人在15世紀時對可可、茶和咖啡的了解還非常有限,西班牙在入侵墨西哥后將可可引進歐洲,英國人在17世紀中葉開始喝茶,咖啡在17世紀末至18世紀初在德國逐漸流行。歐洲人從亞洲引進了多種農(nóng)作物和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如葡萄種植等。“我們的現(xiàn)代文明是全球各個角落東拼西湊的百衲衣”,歐洲文明的豐富性源于其與其他文明的接觸交流。[15]
文明互鑒的理想狀態(tài)是在接觸共處、接受并融合的過程中,通過“美人之美”(欣賞他者的文化之美)以達到“美美與共”(不同文化之美相互交融)。然而,歷史上的文明傳播往往在不平等或歧視狀態(tài)中完成。所謂“文明”民族在看待他者時總是帶有歧視性眼光。正如布羅代爾所言:“在15世紀末的意大利人看來,瑞士的山地民族、法國人和西班牙人等是野蠻民族;對10至11世紀的阿拉伯人而言,野蠻民族包括柏柏爾人和西方的十字軍戰(zhàn)士等。”[16] 然而,正是在所謂“文明”民族與“野蠻”民族的交往中,文明元素得以傳播。文明互鑒的途徑大致有輸出和輸入兩種,或為直接交流,或為間接傳播。直接交流指不同文明接觸后互相影響,間接傳播指文明通過第三方輸入或傳出。輸入往往伴隨輸出。西班牙從美洲輸入大量黃金和白銀,以及馬鈴薯和西紅柿等當?shù)厥澄铮瑫r向美洲輸出馬匹及相關(guān)技術(shù),如馴養(yǎng)和馬具制造等。
文明傳播的方式有移民、教育、傳教、貿(mào)易、戰(zhàn)爭等。以亞歷山大基督教學校為代表的北非神學教育培養(yǎng)了多位非洲哲學家,如德爾圖良、奧古斯丁等。古希臘哲學家如畢達哥拉斯、泰勒斯、赫拉克利特等曾在埃及學習,蘇格拉底的學說也受到埃及文化的影響,他們均是整合神學和哲學的先驅(qū)。埃及禁欲主義傳遍了基督教世界。喬治·詹姆斯提出希臘—羅馬哲學源自埃及,其觀點得到了貝爾納等學者的認可。[17] 這是文明傳播的另一種類型。在古希臘—羅馬時期,埃塞俄比亞人活躍在舞臺和競技場上,黑人女演員也盡情表演。[18] 非洲文化博大精深,盡管經(jīng)歷了400多年大西洋貿(mào)易的沖擊,非但沒有泯滅,反而傳播到全球。華人在東南亞,印度移民在非洲等地,都留下了豐富的文化遺產(chǎn)。伴隨貿(mào)易和戰(zhàn)爭的文明交流的例子很多,文明的傳播與財富和金錢相連,也會帶有強制性,與流血犧牲相伴。


植物的傳播途徑較為復雜,往往需要數(shù)百甚至上千年的漫長時間。以棉花為例,人類栽培的棉花有四種:亞洲樹棉、非洲草棉、中美洲陸地棉和南美洲海島棉,這四種棉花的馴化技術(shù)都是獨立發(fā)展而來的。非洲棉制品最早于公元前500年出現(xiàn)在麥洛埃(今蘇丹),隨后在公元前5世紀左右傳播到埃及。公元前339至前332年間,埃及開始出現(xiàn)棉花種植和棉紡織品制造業(yè)。公元70年,古羅馬作家普林尼·老在《自然史》中提到:“在上埃及地區(qū),阿拉伯半島附近,出產(chǎn)一種灌木,有人稱其為棉花。這種灌木很小,果實像長有胡須的堅果,里面是絲一樣的東西,把絲從果實里抽出后能紡織成線。不管是潔白、柔軟還是穿著而言,沒有哪種已知的織物能超出這種線織成的布料……”在西非,棉花種植和紡織技術(shù)在公元前后逐漸傳入。8世紀,隨著伊斯蘭教的傳播,棉花產(chǎn)業(yè)得到極大發(fā)展,當時伊斯蘭教教師教導女孩紡紗、男孩織布。這些技術(shù)的傳播促進了棉紡織業(yè)的興起,到11世紀末,棉紡織業(yè)進一步向南傳播到現(xiàn)多哥地區(qū)。西班牙旅行家利奧·阿非利加努斯在16世紀初訪問馬里王國和通布圖王國時,發(fā)現(xiàn)當?shù)孛藁ㄙY源極為豐富。[19]
文明傳播有可能伴隨著剝削和壓迫。美國歷史學家羅奇在解釋米拉波的人道主義看法時,不僅提到他對窮人的同情,還涉及他對法國殖民地的看法。米拉波主張法國殖民帝國應(yīng)放棄奴隸制和對貿(mào)易的壟斷。[20]他當時不僅表達了對財富引起的不良現(xiàn)象的擔憂,還對法國殖民活動的非人性化表示不滿。他萬萬想不到,自己提出的“文明”概念后來被各殖民帝國用來證明其殖民統(tǒng)治的合法性,而這種合法性最好詮釋的是“傳播文明”。1876年,比利時國王利奧波德二世將非洲形容為“地球上唯一尚未被文明觸及的地區(qū)”,并將殖民瓜分比喻為“一次與19世紀進步精神相稱的十字軍遠征”。這種荒謬邏輯被所有的殖民帝國采用,殖民地人民不僅被用作勞動力,還被迫接受“基督教化”和“文明化”。殖民地獨立后,前殖民宗主國仍在繼續(xù)用“傳播文明”的借口灌輸歐美文明觀念。
人類文明的價值在于其普遍性與多樣性的辯證統(tǒng)一,而文明互鑒正是實現(xiàn)這種價值的關(guān)鍵所在。人類文明發(fā)展到今天,需要進行深刻反思。在處理人與自然、人與人和人與自身這三種關(guān)系方面,西方文明出現(xiàn)了三種悖論,即文明國家對環(huán)境的破壞最為嚴重,戰(zhàn)爭手段最為殘忍,自殺死亡率也居高不下,這些悖論為我們敲響了警鐘。[21]非西方文明成功抵制了西方對“文明”概念的壟斷,然而西方文明仍以各種方式影響當前國際政治和學術(shù)研究,在進行反恐戰(zhàn)爭動員和組織國際聯(lián)盟的過程中,“文明與野蠻”的對立成了借口,而西方“文明使命”的新議程不斷出現(xiàn)。[22]人類需要建立一種多元和諧的文明秩序,在平等主權(quán)國家之間,文明沖突是可以避免的。文明互鑒意味著每一種文明在其發(fā)展過程中都離不開與其他文明的交流和融合。人類需要的是一個互相尊重、對話包容和平等互鑒的文明世界。新時代中國積極倡導和推動構(gòu)建人類命運共同體,而人類命運共同體正是建立在維護人類文明多樣性、共促世界和平發(fā)展的基礎(chǔ)之上。習近平主席提出的全球文明倡議體現(xiàn)了中國對文明的理解和對文明互鑒的倡導。各種文明是人類充分利用環(huán)境創(chuàng)造而成的,具有各自的特點和優(yōu)勢,不存在優(yōu)劣和高下之分。文明共存是當今世界的特點,文明對話是人類生存之道。文明的價值和生命力體現(xiàn)在其對外開放和包容互鑒的能力之上。
本文是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跨文化哲學視野下的非洲哲學研究與譯介”(項目批準號:20amp;ZD036)的階段性成果
[1] 錢穆:《中國文化史導論》,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4年版,弁言,第1頁。
[2] 他指出宗教是文明的主要源泉,社會弊病、文明和財富產(chǎn)生野蠻和頹廢;金融的野蠻和壓迫影響文明和自由。Victor Riquetti De Mirabeau, L’Ami des hommes, pt.1, 377; pt.2, 468, pt.3, 238. Gallica website of the Bibliotheque nationale de France, http:// visualiseur.bnf.fr/Visualiseur?Destination=Gallicaamp;0=NUMM-89o89. Bruce Mazlish, Civilization and its Contents, Redwood City: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4, pp.5-6. 曼寧認為米拉波在書中兩次明確提到文明,有誤。帕特里克·曼寧著,劉文明譯:《1756年以來的“文明”概念:世界歷史框架下的反思》,載《全球史評論》2021年第2期,第39頁。
[3] Jean Starobinski, Blessings in Disguise: or, the Morality of Evil,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3, pp.1-35; 劉文明:《歐洲“文明”觀念向日本、中國的傳播及其本土化述評》,載《歷史研究》2011年第3期,第66-77頁。
[4] 方維規(guī):《論近現(xiàn)代中國“文明”、“文化”觀的嬗變》,載《史林》1999年第4期,第69-83頁。
[5] 魏孝稷:《“文明”話語與19世紀前期英國殖民話語的轉(zhuǎn)向》,載《全球史評論》2021年第2期,第98頁。
[6] Valentin-Yves Mudimbe, The Invention of Africa: Gnosis, Philosophy, And the Order of Knowledge,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88, pp.20, 49, 51, 53, 234.
[7] Edmund Burke, Reflections on the Revolution in France, London: J. Dodsley, 1790, p.117.
[8] 同[4],第81頁腳注1。
[9] Fernand Braudel, A History of Civilizations, London: Penguin Books, 1995, pp.33-36.
[10] 勞費爾著,林筠因譯:《中國伊朗篇:中國對古代伊朗文明史的貢獻》,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1年版;薛愛華著,吳玉貴譯:《撒馬爾罕的金桃:唐代舶來品研究》,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版。
[11] 李安山:《中國與非洲的文化相似性》,載《西亞非洲》2014年第1期,第49-63頁。
[12] Richard S. Dunn, Sugar and Slaves: The Rise of the Planter Class in the English West Indies,1624-1713, New York: W. W. Norton amp; Company, 1973, pp.263-299.
[13] Fernand Braudel, On History,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0, p.203.
[14] Robert Harry Lowie, Are We Civilized? Human Culture in Perspective,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and Company, 1929, pp.36-37.
[15] 同[14], pp.15-16, 23, 34-37, 40-41, 61, 88, 184。
[16] 同[13], p.76。
[17] 喬治·穆爾:《基督教簡史》,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1年版,第70-81,100-115頁;George J.M. James, Stolen Legacy: Greek Philosophy is Stolen Egyptian Philosophy, Chicago: African American Images, 2001, pp.1-8,83-130,153-175; 馬丁·貝爾納:《黑色雅典娜 古典文明的亞非之根 第1部 編造古希臘:1785-1985》,長春:吉林出版集團,第57,401,432-433頁。
[18] Frank M. Snowden, Blacks in Antiquity: Ethiopians in the Greco-Roman Experienc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0, pp.156-168, 240-241.
[19] 斯文·貝克特著,徐軼杰、楊燕譯:《棉花帝國:一部資本主義全球史》,北京:民主與建設(shè)出版社,2019年版,第19-20頁;普林尼著,李鐵匠譯:《自然史》,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8年版,第180頁。
[20] Pernille R?ge, Economistes and Reinvention of Empire, France in the Americas and Africa, c. 1750-1802,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9, pp.67-68.
[21] 李安山:《解析西方文明的三個悖論》,中國社會科學報網(wǎng),2022年3月17日,http://ex.cssn.cn/zx/bwyc/202203/t20220317_5399102.shtml;Li Anshan, “Bridging Cultures to Avoid Conflict,” FORO, https://www.revistaforo.com/2023/0705-02-EN.
[22] 西方“文明使命”的新議程有人權(quán)話語、民主促進、市場部署、戰(zhàn)亂國家重建等。Andrew Linklater, The Idea of Civilization and the Making of the Global Order, Bristol: Bristol University Press, 2021, pp.33-41, 42-48, 252-2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