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共有三次死亡:第一次是心跳停止,呼吸消逝;第二次是人們穿著黑衣出席你的葬禮;第三次是這個世界上最后一個記得你的人不再提起你。
未經歷第三次死亡的幽靈在人間滯留,只能觸動與自身執念相關之物。
莉迪亞是一個困惑的幽靈,距離當初平安夜里劇烈的撞擊與救護車的蜂鳴,已經過了三個世紀。
在這三個世紀里她旁觀著絕對的理性和冰冷的數據占據上風,旁觀著永生者協會從萌芽到霸權。
永生的代價是語言的配額,是咽喉處若隱若現的數字“1000000000”,數字歸零就強制死亡。譜曲、彈奏和寫作也占據一部分配額,連嘆息都被計入每日額度,于是人們惜字如金,不再創作,生怕生命余額浪費在不必要的事情上。
莉迪亞是一名出色的鋼琴家,喜愛靈感和交際的她厭倦了這個完全數據化的世界,卻不知為何遲遲無法離去。
莉迪亞的“家\"安在廢棄的圖書館里,放置琴譜的書架上落了厚厚一層灰。幽靈的日子很無趣,除了每年的平安夜會回到熟悉的路口,大多數時候都百無聊賴地待在圖書館里
今年的平安夜莉迪亞不想再出門,她懶懶地靠在窗邊,卻聽見生銹的大門被人打開了。莉迪亞嚇得直往天花板上躲,低頭看見一個陌生女人輕車熟路地拿起自己的作品集,沉默許久后往書中夾人一張手寫曲譜
女人轉身離去,莉迪亞看到她喉嚨旁懸浮著數字“20”。莉迪亞扇動起微風,吹開書頁讓紙張掉落在地上,終于看清了紙上的內容。落款是二〇五五年一她出車禍的年份,旁邊是她飄逸的簽名,曲子是《月光奏鳴曲》。一段記憶涌了上來,莉迪亞趕緊追了出去。
崔西沒有走遠,從圖書館出來后她一直在廣場的湖邊坐著,她是一位曾經名噪一時的年輕鋼琴家,在永生者協會統治社會之后立刻無人問津。崔西不會忘記兒時從福利院偷跑去音樂廳看演奏會的日子一大多數時候得逞,唯獨被抓住了一次。或許是平安夜的觀眾稀少,坐在通風管道上的小崔西被抓了個正著。她趕緊翻身想逃走,卻發現場務打開了窗戶讓她進來。她戰戰兢兢地坐在觀眾席上,暖氣和音樂使她放下了戒備。
演奏會終了,有人通知她去后臺,于是她見到了莉迪亞。莉迪亞溫柔地與她聊天,得知自己是小女孩最喜歡的鋼琴家后驚喜萬分,連連鼓勵她學習鋼琴崔西苦澀地說在福利院沒有條件學琴,莉迪亞立刻聯系相關機構,表示愿意資助她學習鋼琴。崔西從音樂廳離開往福利院跑時喜笑顏開地捏著一張手寫樂譜,連身后路口處發生的車禍也毫不在意。
第二天,崔西在電視上看到了知名鋼琴家莉迪亞遭車禍離世的新聞,莉迪亞的生命終止了,崔西的鋼琴生涯才啟程。她脫穎而出,備受贊譽,并出人意料地主動出錢在本市的所有路口安裝聲控路燈
直到永生者協會頒布永生規定,計算了每個人語言的余量,一切才急轉直下。起初富足的余量在創作和演奏中流逝,崔西在封琴前最后一次公開演出時,選擇彈奏自己的成名曲。觀眾席空無一人,但琴聲吸引了許多躲在電子屏后的永生者。當高潮段落來臨,她咽喉處的數字開始瘋狂跳動—演奏消耗的不僅是語言配額,音符本身也被判定為“非必要聲波”。咽喉處的數字暴跌,琴鍵上濺滿冷汗,她發現連哭泣都會被扣減額度。現在崔西已經封琴近兩個半世紀,她決定死去,將意義歸還給生命。
莉迪亞繞著崔西飄,看著她走過街道,走過路口,走到莉迪亞的墓碑前。當初為了紀念她,人們在她墓前放置了一臺小型鋼琴。它可以彈奏,但已經破敗不堪。崔西拂走積雪,打開琴蓋彈了起來,從走音的曲調中莉迪亞聽出來是自己的成名作《月光奏鳴曲》,崔西彈得生澀但堅定,在沉默中遺失了技巧,卻沒有喪失感情。這支曲子在崔西的腦海里彈奏過一次又一次,音符從八歲怯生生的孤女、十七歲琴房外的星光,流轉到二十四歲演奏會的鞠躬、三十歲優雅的禮服,再流轉到四十五歲驟減的創作、五十歲后長久的沉默,
隨波逐流地追求永生究竟帶來了什么?崔西只感到無盡的疲憊與虛無。月光在生銹的琴鍵上流淌出銀色的褶皺,莉迪亞的身體一寸一寸地變透明,一曲終了,只剩下一雙修長的手,輕輕搭在崔西的肩膀上。“20”變成“3”,崔西抬眼對著墓碑喃喃道:‘謝謝你,莉迪亞。\"數字歸零,崔西緩緩倒在鋼琴上,敲出雜亂的琴音。
莉迪亞幾乎完全消失了,她在第三次死亡前聽到了當初對崔西說過的話:“…你應該用琴聲把世界悟熱。\"她感到一絲解脫,又忍不住想要嘆息。當最后的余音消融在霧靄中時,圖書館里蒙塵的樂譜突然簌簌翻動,泛黃的紙張輕顫 那是兩百年來被數據洪流沖散的創作欲,正用盡力氣共鳴
路過的人們不禁駐足,他們咽喉處的數字沒有減少,卻感覺某種更古老的情感正在胸腔中震顫。有人發現莉迪亞墓前的積雪上印著一串交疊的足跡,屬于消逝者,也屬于幽靈,融化的雪水在鋼琴腳下蜿蜒成五線譜的形狀。后來每個平安夜,總會有年輕女孩靜靜地在莉迪亞墓前放一束沾著雪粒的玫瑰,花瓣里藏著用口紅寫在餐巾紙上的旋律片段一這或許是人類最后的抵抗,用注定消失的介質,鐫刻永恒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