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音

欄目主持人：許曉明"廣西壯族自治區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主任，《民族藝術》主編，研究員

南音是流傳于閩南泉州、晉江、漳州和廈門一帶的傳統音樂藝術，其旋律緩慢、簡單而優雅，以泉州方言演唱，保存著我國古老的民間音樂和詩歌。南音深深扎根于閩南地區的社會生活，在各種節日慶典、人生禮儀中均能聽到弦管聲聲，雅韻悠悠。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非物質文化遺產網將其對應3"個可持續發展指標——“優質教育”“體面工作和促進經濟增長”“和平、正義和強大的機構”。對南音的保護傳承，一是寓教于樂，可以推進美育浸潤行動；二是可成為文旅流量，促進經濟的發展；三是可促進人與人之間友好溝通、相互尊重、和諧共處。南音隨著閩南移民傳播至我國臺灣、香港、澳門地區以及東南亞各國華僑華人居住地，裊裊南音成為牽動海外僑胞和港澳臺同胞的美麗鄉愁，是聯系世界各地閩南人的精神紐帶之一。

南音是中國現存最古老的傳統樂種之一，被譽為“中國音樂歷史的活化石”，不僅遺留著中國古代音樂的基因，也承載著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內涵與記憶。

南音自福建泉州發源并在閩南大地生根開花后，隨閩南人的遷徙腳步逐漸傳播至我國臺灣、香港等地以及東南亞的菲律賓、新加坡、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等海上絲綢之路（簡稱“海絲”）沿線國家。南音如一顆熠熠生輝的音樂明珠，鑲嵌在“海絲”文化帶上，見證了閩南人移民的心路歷程，聯絡著海內外閩南人的故土鄉情與文化認同，也推動著“海絲”沿線地區的文化交流與文明互鑒。

2006 年，南音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2009"年，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20"世紀"50年代之前，南音在泉州地區歷來稱為“弦管”，流傳到廈門地區后改稱“南樂”，傳至臺灣地區則稱“南管”，傳到東南亞國家又有“郎君樂”“郎君唱”等稱謂。1950"年，泉州弦友組成社團時，取名“泉州南音研究社”，始稱“弦管”為“南音”。之后“南音”之名便被社會普遍接受。但是無論傳至何地，南音一直保留著須用泉州鯉城古方言演唱、使用配套樂器編制、遵循“起指煞譜”表演習規及其他文化禮儀的要求，這在一定程度上確保了“海絲”文化帶上的南音文化家族，依然保持著該樂種的文化精髓與音樂特色。

談及南音的源頭，社會上存在不同的說法，但普遍認為它是古代宮廷音樂的遺存。然而它究竟源自哪個朝代，因缺乏直接的歷史證據，目前尚無確切的年代定論。僅從現存關于南音最早的明代文獻《明刊閩南戲曲弦管選本三種》來看，至晚在明代末期，南音就已融入閩南當地百姓生活且有著廣泛的傳播與影響力，可見南音有確鑿證據的歷史已有四百余年。若結合曲項琵琶、南音洞簫（亦稱“尺八”）、二弦（與古代奚琴形制相類）、三弦、拍板等形制古老的南音主奏樂器來推測，南音應來源于明代之前的某個歷史時期。

這些由“絲”“竹”（琵琶、二弦、三弦因舊時用絲弦而歸為“絲”類樂器，洞簫為“竹”類樂器）兩類材質構成的主奏樂器，即是南音舊稱“弦管”的由來。這些樂器除了形制古老外，還蘊含著豐富的文化象征內涵。例如，琵琶的形制有“兩儀、四象、八卦”等寓意，二弦有“十三太保、十八學士”的形制雅稱，洞簫有“十目九節”的形制規格。

除了單件樂器各賦寓意外，南音的樂器組合編制也具有文化特色，主要有三類：一是“上四管”樂器編制，由琵琶、洞簫、二弦、三弦等四件吹、拉、彈的旋律樂器組成；二是“下四管”樂器編制，由響盞、小叫、雙鈴、四寶等四件打擊樂器組成（有時以扁鼓替代雙鈴，亦可加用酒盞）；三是“十音”樂器編制，由“上四管”加“下四管”再加“拍板”“噯仔”（小嗩吶）組成。南音素以曲山曲海著稱，分為“指”“曲”“譜”三種音樂類型，其演奏需遵循“起指煞譜”的順序，即先“和指”，后“唱曲”，再“煞譜”。“指”全稱“指套”，是由若干曲子按一定音樂規律組成的套曲，主要作為活動開場器樂曲來“和”奏，也可用于演唱，因其篇幅較大，活動中一般節選“指尾”（尾節）來演奏。指套曲詞均有故事情節，內容多來自歷史故事或戲曲劇本，以描寫男女愛情者居多。目前所存內容完整的指套共有50"套，其中《自來生長》《一紙相思》《趁賞花燈》《心肝跋悴》《為君去時》五大套最為著名，合稱“五枝頭”。“曲”即散曲，存世數量龐大，兩千多首，曲詞內容以抒情、寫景、敘事為主。唱曲時既須用泉州鯉城古方言，又須講究行腔做韻，強調字頭、字腹、字尾的吐字歸韻，體現了深厚的文學底蘊。代表性曲目有《三千兩金》《直入花園》《滿空飛》等。“譜”也稱“大譜”，是純器樂套曲，有標題無曲詞，標題內容多為寫景敘物、藉物詠懷，用作“煞譜”來結束活動。目前共存"18 套，其中最為著名的是《四時景》《梅花操》《走馬》《百鳥歸巢》等四大名譜，簡稱“四梅走歸”。

三種音樂類型分別使用不同的樂器編制：“指”在大型活動人多時一般用“十音”編制，稱為“噯仔指”，平時人少時則用“上四管”編制，稱為“簫指”；“曲”和“譜”用“上四管”編制。除了傳統表演形式外，現在的南音表演形式已有所創新發展，如舞臺創演劇目《鳳求凰》等，相應的其樂器編配也做了一些調整與突破。

對于傳統樂種而言，拋開“人”這一傳承主體外，樂器在樂種傳承中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樂器既是樂人技藝演奏的載體，也是該樂種宮調理論特別是記譜法的依托，它還決定了這一樂種獨特的表演形式與音樂風格，進而也影響著人之審美體驗。對于南音樂器而言，各件樂器在技藝傳承與自主知識體系建構中發揮著不同的功能。琵琶在合樂中有著萬軍主帥的地位，其他樂器的演奏都要以琵琶為準繩，不能先于琵琶出聲；此外南音工ㄨ譜也以琵琶“指法”為依據，來記錄樂曲的“骨干音”曲調形態、節奏型和“撩拍”速度，因此，工ㄨ譜亦有“琵琶指骨譜”的稱謂。從音色特征而言，琵琶和三弦為彈撥樂器，形成點狀音色旋律，洞簫和二弦為吹拉樂器，形成線性音色旋律；在合樂時，以琵琶骨干音為主導，三弦輔助烘托琵琶演奏低八度音，洞簫和二弦則以連綿的旋律豐富奏唱，形成“簫咬弦”和“弦入簫”的獨特藝術效果。洞簫作為管類樂器，因其筒音音高固定且相對穩定，而成為南音的定音樂器。在定音的基礎上，結合不同的琵琶“骨干音”與“指法”，便形成了南音的四大管門：五空管、四空管、五空四イㄨ管和倍思管。南音因使用拍板這件古老的樂器，而將其節拍稱為“撩拍”。“撩拍”根據打拍的快慢與打法差異分為“七撩拍”“三撩拍”“一二拍”“疊拍”等節拍類型，速度由慢依次成倍漸快，形成了豐富的節奏形態。

從樂種屬性來說，南音具有“文人音樂”的特性，樂人一般以玩樂自娛為主、他娛為輔。傳說清康熙皇帝舉行六十大壽時，泉州安溪李光地推薦了家鄉的五位南音樂人上京賀壽助興，博得龍顏大悅，待五位樂人返鄉時，康熙賜予他們“五少芳賢”的稱號，并賞賜皇家的九曲涼傘、宮燈和踏腳小金獅。這段傳說的真假雖無法驗證，但推想一下也絕非空穴來風，因為封建社會如此等級森嚴，若僭越使用皇家之物那是要掉腦袋的。不管是真是假，傳說一旦被認可，便成為世代相傳的傳統，這些“物件”不僅成為南音館閣的設置標配與顯性文化標識，也強化了南音人的文化自信和文化認同，更是逐漸建構了南音人“上九流”的社會身份與觀念價值。因此，南音人一向頗為清高，一直信奉著不外出賣唱以牟利的處世態度。

南音樂人之間互稱“弦友”，他們擁有固定的活動場所——館閣，老的館閣如御賓社、集安堂等。后來“南音”之名流行后，也有了南音社的稱謂，如晉江東石南音社、晉江陳埭南音社、石獅聲和南音社等。南音傳到東南亞一些國家后，也有了不同的叫法，如菲律賓國風郎君社、印尼東方音樂社等。在閩南地區，每個鄉鎮一般都有自己的南音館閣，這些館閣一般屬集體資產，由南音弦友、華僑及當地富商、南音愛好者等出資建造，一般設有社長、副社長等負責人，并配有整套的樂器、九曲涼傘、宮燈、番旗、踏腳小金獅等物件。館閣內供奉著南音樂神郎君的塑像或畫像，每年舉行春秋兩次的祭郎君儀式。舊時各個館閣會不定期組織年輕學員并高薪聘請館先生來開館授藝。館閣與館閣之間還會舉行互訪“拜館”的玩樂切磋活動。除了館閣內的活動外，當地一些重大的迎神祭祀或南音弦友及其親人過世，也會隆重邀請南音弦友前去無償獻樂。改革開放以后，南音活動更加豐富，其文化功能得到進一步拓展。

“館閣”作為一個重要的文化空間，不僅是弦友玩樂交流的場所，也是他們維系情感和傳承技藝的重要途徑。傳統南音的館閣傳承模式，主要是師傅帶徒弟的口傳心授方式。20"世紀"50年代初，隨著泉州市南音樂團和廈門市南樂團的成立，又拓展了專業南音樂團的傳承模式。1990"年，泉州市教育局將南音引入中小學課堂；2003"年，泉州師范學院開設音樂學（南音方向）本科專業，又拓展出南音在學校普及教育與專業教育的傳承模式。社會上還有其他一些南音傳承模式，如社會培訓機構的傳承等。

綜上所述，南音文化是一個極其復雜而又高度發達的生態系統，從文化習俗、理論知識、價值觀念、演奏技藝、風格審美等方面，都體現了中華禮樂文化或文人音樂的特性。這一保留了泉州第14"屆南音大會唱祭郎君儀式（視頻截圖）。作者供圖古代宮廷音樂的血脈的藝術之所以在泉州落地生根，與唐宋以后海洋交通貿易的興起，特別是南宋偏安東南一隅時，泉州海外貿易的發達息息相關。此外，南外宗正司三千多皇家胄子來泉定居等歷史條件，也在一定程度上助推了南音的發展。

南音從古代走來，不斷適應時代變遷而融入現代生活，其功能是多元的。在音樂層面，南音作為中國傳統樂種的代表之一，保存了古代音樂的理論技藝與審美記憶。在社會文化層面，南音反映了閩南地區特定的社會結構和文化習俗，是閩南地方性知識的敘事表達，成為連接集體記憶和精神寄托的重要載體。

有閩南人聚居的地方一般就有南音，一部海外南音傳播史，在一定程度上即是一部閩南人的海外移民史。南音從泉州發源，輻射到周邊多地，又傳播至“海絲”沿線國家和地區，成為鑲嵌在“海絲”文化帶上一顆閃閃發光的古樂明珠。它不僅促進了文化交流，成為文明互鑒的鮮活見證，也超越地域和民族界限，成為人類共同的文化財富。

（作者系中國音樂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