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原風景：劉德潤、李燕訪談錄

中圖分類號：J0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236（2025）03-0004-04

日期：2023年7月8日地點：濟南天泰太陽樹

問：近幾年，與國家重視黃河形勢相呼應，黃河題材美術的寫生與創作風起云涌。我們今天以二位先生藝術創作中的主線之一——黃河為線索，做一次歷史的回顧和個案的展開，以增進我們深入理解黃河與人的深入骨髓的關系，以及藝術家在自覺自性狀態下其創作由自然再現到精神意象的達成。這對于我們完整、深入理解黃河題材繪畫有著重要意義。劉德潤先生在1977年考人浙江美術學院（現為中國美術學院）之前，還創作過年畫、連環畫等，入選全國及省級美展，并產生一定影響，1981年本科畢業時創作了版畫《啟航》。此后又陸續創作了黃河題材的版畫《激流》、壁畫《黃河祭》，以及1980年代中期開始的黃河題材油畫《人之初》《黃河組畫》《陜北漢》系列，還有1994年的以黃河為背景的《萬岳之尊》。1981年的版畫《啟航》應該是您的第一幅黃河題材的作品，除了生長于黃河岸邊，您還受到了哪些影響，要在畢業創作這一大關創作這一作品？

答：我1950年出生于黃河下游山東省齊河縣城北關劉家園。這座縣城就是清末作家劉鶚在《老殘游記》中所寫老殘因黃河冰封滯留的齊河古城。黃河流到此處，轉了個直角的彎兒，小城的南門和東門緊鄰河岸大堤。我小時候的黃河上有著行駛的帆船，船上船下有著忙碌的船工和纖夫，齊河城有著完整的城門、城墻，里面有文昌廟、馬家祠堂、恩榮坊，還有明代時稱濟南府第一名剎的定慧寺，因為臨近渡口，城里城外酒肆、牌樓、茶館、大車店、小商鋪一個接著一個，南來北往、走東串西的商販、手工藝人、玩雜耍的、唱小曲兒的常年熙熙攘攘。

劉家園里劉氏家族人口眾多，爺爺這一支系生養父親兄妹8人，兄弟4人獨父親不愿外出營生，甘愿為大家庭操持農活，日夜辛勞。母親的姥姥家（十幾里外的李舍村）開畫坊，搞木版水印，逢年過節便拿到集市上去賣，在劉家的所有親戚中這屬于唯一一個與“畫\"沾邊的。因為我喜歡胡涂亂抹，母親覺得我像個“畫匠”，像她姥姥家的能工巧匠，長大后或許靠此養活自己，吃上白面饃饃。這讓我很受鼓舞，最終癡迷上畫畫。漸長后陸續得到縣文化館李慶新、韓錦堂老師，齊河三中陳東老師（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碩士研究生，1957年在校時被劃為右派下放至此，經歷文革期間的批斗、坐牢、養豬）的引導。靠著這些老師的指導，我的畫藝漸漸有了不少提高，文革中被各單位、村社邀請畫主席像，之后進入縣文化館繪制宣傳畫，又調到地區、省里創作年畫，得到版畫家秦勝洲、單應桂夫婦，油畫家王永康、國畫家劉以慰夫婦的悉心指導，1976年創作出年畫《競賽》《魚水情》，入選當年的全國美展，1977年創作出木版年畫《編外民兵》，入選當年的山東年畫晉京展、赴滬和出國展。

1977年底我有幸考人浙江美術學院（現中國美術學院）版畫系。1981年畢業之際，創作版畫《啟航》的過程確實是我藝術生涯中的一個重要轉折點。我是農民的兒子，長在黃河邊，黃河以及黃河邊的生活是我生命中無法割舍的重要部分，并且黃河又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中華民族深受黃河的哺育與熏陶，黃河象征著中華民族的堅韌不屈與源遠流長，這種地域文化的浸染和對黃河精神的理解，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里。此外，當時正值中國改革開放初期，整個國家正如同黃河般破冰啟航，邁向新的征程，藝術創作上也開始鼓勵多樣性和創新性，黃河題材恰好能夠承載我對時代變革的思考以及對未來充滿希望的期盼。同時，我在前期創作年畫和連環畫的過程中積累的敘事技巧和對生活的細膩觀察，也為這幅作品注入了豐富的內涵與生動的故事性。通過版畫這一藝術形式，我希望傳達出一種民族復興的力量感，以及個人對于社會進步、文化傳承與現代藝術探索相結合的深切追求。最后順利創作完成了畢業創作版畫《啟航》，刻畫了一群船工奮力撐船、承載貨物的大船即將啟航的場景，也寓意中華民族此時經歷了艱難困苦，即將揚帆遠航。

問：劉老師，您在浙美學的專業是版畫，早期創作中在版畫及別的方面已經有了一定成績，為什么改行專事油畫，和李燕老師有關系嗎？

答：1978年，我在浙美上學時有幸參觀了在上海美術館展出的“法國十九世紀農村風景畫展覽”，那是一次極為重要的視覺和觀念的洗禮，讓我真切感受到了油畫的魅力和人性表現的深度。接著是1982年在中國展出的“法國250周年繪畫展覽”，那些盧浮宮和凡爾賽宮的珍藏，包括普桑、庫爾貝等大師的作品，具有深厚的人文情懷和技法的多樣性。這些與西方藝術經典原作的面對面接觸對我觸動很大。與此同時，美國畫家安德魯·懷斯的作品也傳到大陸，其深沉內斂的情感表達和精細入微的寫實主義風格，展示了油畫如何能夠深入個體生活細節并傳達普遍的人文關懷，這些同樣讓我深受感動。

剛畢業的幾年除了繼續版畫的創作，我還在油畫、丙烯畫、壁畫等多方面進行了嘗試和探索，1984年絲網版畫《激流》入選全國三版聯展，丙烯油畫《社會·貨幣·人》人選全國第六屆美展，1985年絲網版畫《巨人的足跡》獲全國青年美展三等獎。這些實踐使我對版畫媒介得以較為深入的研究，鍛煉了我的造型能力和對黑白灰層次的基本把握。在這個過程中，我逐漸意識到只有油畫這個具有深厚歷史積淀和豐富表現力的畫種，其斑斕的色彩、復雜厚重的造型以及可以反復修改的特性才能真正表達我內心那種強烈而復雜的感受。

我后來專事油畫，和妻子李燕確實有關系。她1977年考入曲阜師院（現為曲阜師大）藝術系，專攻油畫，1981年畢業，后來進修于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現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她喜歡讀書、思考，美學、哲學修養比較好，而且在油畫方面的造詣尤深，在色彩運用與表現上比我敏感。有了她的助力和合作，我在油畫方面的探索更有底氣，也更放得開。

問：二位老師，你們的油畫創作經常合作進行，也常常各畫各的，盡管都是寫實繪畫，但是又有著明顯的不同。這里面個性如何統一，又如何保持？

答：像前面說到的，我和李燕的美學和藝術理念有著許多共同的地方，藝術追求都特別喜歡具象寫實，這種共同點使得我們經常合作，一起畫同一張畫。這種合作不僅是在技術層面的切磋，更是在深層次的文化觀念和藝術創新方面的交流與碰撞。通常在正式創作之前我們首先會在藝術理念上達到一定的共識，通過深入探討和相互理解對方的藝術追求、審美傾向和表現手法，找到共同的藝術語言和主題方向。在實際創作過程中，我們可能會有明確的分工，如一人負責構圖著色設計，另一人負責素描處理或者細節描繪，這樣既能保證整體風格的一致性，也能在各自的職責范圍內展現個人特色。最后，盡管我們兩人各有獨立的創作部分，但在整個畫面的整合過程中，我們會互相學習、借鑒對方的優點，同時在碰撞和磨合中調整自己的表達方式，使得作品既包含雙方的個性特點，又能和諧統一。這樣在兩人的合力下作品增添了內涵和表現力，變得更為成熟、完整，藝術效果也更為突出。

我們的幾張重要作品像《沂蒙娃》《萬岳之尊》就是這樣產生的。合作也是相互學習和借鑒的過程，我們得以在各自的藝術實踐中補短揚長、相互促進，共同希望創造出融合東西方藝術精華的新作品，這樣的合作對于我們兩個人都是富有積極意義的。另外，盡管我們有著許多相同的美學追求，但是藝術創作畢竟是個性的，我們會在合作之外各自創作一些更符合自己個性的東西，讓個性得到充分的施展，挖掘更為內在、深入、獨特的東西。所以我們各自畫的黃河又有所不同。相對來說，我的更偏感性，李燕的更偏理性和反思，如她1991年的《蝕》、1995年的《心河》。

問：在你們的創作中，體驗生活好像占了很大一塊，陜北、沂蒙給了你們哪些體驗？

答：我（劉）出生在農村，出生在黃河邊，又在農村和黃河邊長大。這種生活的體驗是徹骨銘心的，我看到黃河就親的不行，看到農村的人就像見到自己的父母、兄弟姊妹。這種感情是一輩子都難以改變的。這也是我長期以來主要從事農村題材繪畫的根本原因。李燕盡管在城市出生長大，但是從20世紀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我們幾乎年年一同去沂蒙山區、黃土高原，還有太行山區，而且選在春節期間，只有這個時候，人們才把平時舍不得穿的新衣服穿出來，也只有在這個時候，一些剪紙、年畫才擺出來，一些古老的習俗才充分表現出來，在這個節日，越是偏僻的地方中國元素表現得就越充分，所以她對農村生活的體驗也是比較深刻的。

那個年代到那些偏遠的山村，可不是容易的事一一路途崎嶇，翻山越嶺，好多時候還要背著畫箱行李步行，常常是沒有旅館，只好住在農民家里，有一次走了整整一晚上的夜路才到。那天晚上天很黑，那種黑與華北平原的天黑不一樣，是一種甚于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它純黑一片，漫無邊際，如同墜入盤古開天辟地前的混沌之中，沒有一絲光亮，旁邊溝底的水在嘩嘩流淌，遠處的山梁上偶爾傳來令人膽寒的狼嗥。

與艱難而心悸的旅程相反，這些居于山區的人沒有任何保留的對人的熱情，又讓人感動不已。那個時候這些地區的土地是貧瘠的，這里人的生活是貧窮的，但他們的精神卻是赤誠的、高貴的。那些帶著虎頭帽的山里娃，眼神清澈明亮，那些山里、河邊的漢子，衣著簡樸，臉上溝壑縱橫，但身上保留著一股在我們所謂的“文明地區”難得見到的質樸和凜然正氣。那響徹天地、穿透心扉的信天游，高亢激昂的船工號子，是人們對生活的無奈、渴望和對苦難命運的不屈與抗爭。在壺口瀑布，我們親眼目睹、感受了“黃河之水天上來”的氣勢一萬馬奔騰、排山倒海、震耳欲聾等等。任何詞匯語言在這里都顯得蒼白無力，都無法表現出那種磅礴震撼的“大黃河”精神。沂蒙山區、太行山區、黃土高原的特殊地貌，更有奔騰的黃河，和這里的人組成了一幅幅蒼涼、壯闊、磅礴的畫卷。

無論是陜北還是沂蒙，對我們來說，都是汲取生活養分的重要土壤，通過它們，我們更深入地理解和表現現實生活，更深刻地體會民族的苦難、激情、脈搏，從而提升作品的藝術感染力和社會價值。

問：你們合作的油畫《沂蒙娃》于1989 年獲第七屆全國美展銅獎和日中友好會館大獎，1993年由日本日中友好會館主辦的您二位和天津孫本長先生 ① 的“中國現代繪畫三人展”在日本東京舉辦，1994年《萬岳之尊》“在中國第八屆全國美展中，這幅畫懸掛于中國美術館圓廳的中央，連日圍觀者眾，曾引起廣泛的社會反響”1]，1996年李燕應邀參加首屆“上海雙年展”，1996年、1997年“劉德潤李燕油畫展”分別在深圳美術館和中國美術館舉辦。著名評論家河北倫明（日）夏碩琦、邵大箴、水天中、劉曦林、翟墨、杭間、袁寶林、李廣元等先生都曾對你們的作品做出評論或專論。在你們的創作中內涵與形式都受到足夠的重視，你們在這些方面做了哪些探索？

答：首先，在內涵上，我們的作品通常力圖富含濃厚的鄉土氣息和情感，如《沂蒙娃》這一系列作品描繪了沂蒙山區孩子們的生活場景和純真表情，通過細膩的人物刻畫和富有象征意味的民俗元素（如虎頭帽），力圖傳達出對傳統文化的記憶和對鄉村生活的深深關懷，以及對時代變遷下人性與文化根脈的關注。

其次，在形式上，我們結合了西方油畫的技法與中國傳統藝術的審美精神，嘗試在色彩運用、構圖布局、光影處理等方面實現東西方藝術語言的交融。比如《萬岳之尊》通過對陜北老漢一黃河岸邊老農的描繪，既展現了人物的崇高偉岸的形象和刀刻斧劈的厚重質感與空間深度，又融入了黃河的大氣磅礴和黃河的人文意境。

此外，我們在作品中不斷嘗試創新，力求突破既有風格，通過現實主義的手法揭示深層次的社會意義和人文價值，同時也在畫面的節奏感、線條韻律以及肌理效果等方面進行實驗性探索，使得作品不僅具有視覺沖擊力，更富有豐富的精神內涵和文化底蘊

藝術評論家們從多方面肯定了我們的探索和追求。夏碩琦先生寫了多篇文章，特別關注《萬岳之尊》，認為：“這幅畫運用的創作手法基本上是寫實的，但又在寫實的基礎上注入了象征性的意蘊，諸多形式因素及其復式結構的富有深意的運用所產生的綜合效果，都集中了崇高意象的傳達用以揭示民族性格和深層民族文化精神”，與王式廓的《血衣》羅中立的《父親》，“在當代以農民為表現主體的繪畫中可說是三座豐碑”［2]邵大箴先生認為：“作品中那些沒有經過粉飾幾乎接近本原狀態的人物形象，那些冷峻、嚴酷的大自然，以及它們融合在一起所顯示出的力量和美，給我們以藝術和人生的啟迪”；3水天中先生認為我們“在許多方面與傳統詩文書畫異曲同工地贊頌自然、謳歌人和自然的和諧生發，探尋人和自然在命運、機緣中的隱秘聯系，表現自然的情致，表現自然賦予人的寧靜心靈”;[4]劉曦林先生認為《陜北漢》系列“具有深沉的歷史感和充實的力，比前述任何一個系列更多地對筆觸的重視和肌理的處理，不僅更多一些油畫味，也更多一些精神的強度”；[5]袁寶林先生認為《萬岳之尊》“以其傳神重筆為我們的父老鄉親、為那種不可征服的民族精神樹起一座永恒的豐碑”，“老人的形象既是文學化的，具有如歌的詩意，同時卻又是屬于視覺藝術的，而且唯其是這種視覺形式感造成的張力才成就了這幅作品雄渾崇高的基調和繪畫性詩意”；[6李廣元先生則認為我們的探索體現了現實主義藝術在當代的新拓展；還有翟墨、杭間、遠小近等知名評論家做了專文評論，從不同角度對我們的探索做了深入分析。理論家們的肯定與批評使我們備受鼓舞，也更堅定了我們繼續探索的信心。

問：今后的創作設想是什么？

答：在以往多年藝術實踐和追求的基礎上，我們會繼續深化以下幾個方面的探索：首先，繼續探索內容題材的創新：持續關注社會變遷與發展，挖掘更多具有時代特征和地域特色的新主題，捕捉新的時代精神和民族風貌；其次，探索藝術語言的進一步融合：進一步嘗試將中國傳統文化與西方油畫技巧更加有機地結合，探尋更富表現力和個性化的藝術語言；再次，繼續探索精神內涵的提升：在保持作品藝術美感的同時，加強對人性、自然、歷史以及文化深層含義的思考與表達，力求在作品中體現更高的思想境界和人文關懷；最后，繼續探索技法與材料的實驗：隨著藝術的發展和技術的進步，可能還會嘗試使用新材料、新媒介，結合現代科技手段來豐富和拓寬油畫藝術的表現手法，努力創造出自己的具有個人特色的油畫藝術語言。我們力圖在保持原有藝術風格的基礎上，不斷尋求突破和自我超越，為中國油畫藝術的發展做出新的貢獻。

問：非常榮幸，能和二位做這樣一個富有意義的訪談，祝你們繼續創作出大家喜愛的高質量作品，并取得更大的成功！

答：謝謝！

參考文獻：

[1]夏碩琦.植根鄉土的藝術之花—劉德潤、李燕油畫創作評析[J].美術觀察，1987，（8）.

[2]夏碩琦.主題繪畫的含金量[N].文藝報，1997-04-05.

[3]邵大箴.描繪心理的真實—讀劉德潤、李燕的油畫[N].人民日報，1997-03-30.

[4]水天中.沉思的土地—劉德潤李燕作品隨感[J].國際藝術家（澳大利亞），1998，（2）.

[5]劉曦林.獨立與互補—評劉德潤、李燕油畫創作[J].國際藝術家（澳大利亞），1998，（2）.

[6]袁寶林.點燃民族精神的火距——贊《萬岳之尊》[J].中國藝術市場，2007，（5）.

[7]李廣元.現實主義繪畫本質的當代性開拓[N].光明日報，1997-05-10.

（責任編輯：杜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