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西屋的火炕上,藍色窗簾遮住了半張窗子。響午的陽光照下來,火炕上,光和影的邊界清晰可見。屋子里沒有其他人。我枕邊的錄音機里正在播放胡仁烏力格爾。我的聽力嚴重下降,但還是辨認出了師父的聲音。他渾厚有力的說唱,與低音四胡低沉舒緩的音色融為一體,像穿過草原的河流一樣恣意流淌。我的嘴角下意識地跟著師父的聲音動起來。他正在講述某個激烈的戰(zhàn)爭場面。我從記憶里搜尋了好一會兒,也沒能想出這是哪個本子里的內(nèi)容。他越說越快,我的嘴唇和思緒都跟不上他的節(jié)奏了。我放棄了對內(nèi)容的探究,任由那聲音在耳邊流淌。我的身體像一塊沉重的木板似的壓在火炕上,無法動彈。我狼犯不堪,卻能清楚地分清現(xiàn)實和幻覺。我感覺不到疼痛,但能感覺到冷熱和輕重。曾經(jīng)有人說過,一個將死之人能看到未來,他的思想會進人幻境,不受控制地飄蕩。在我身上沒有發(fā)生這樣的事情。我甚至覺得,所謂的幻覺,都與現(xiàn)實有著緊密的關聯(lián)。
我不確定,是我喊出了聲,還是幾子感覺到了我有需求。在我口干舌燥的時候,幾子進來了。他叫白音,是個健壯的漢子。他俯下身,問我:“阿爸,您要喝水嗎?”我張著嘴“啊 ”了一聲。我用吸管吮了幾口溫水,感覺舒服多了。兒子說:“阿爸,錄音機關了吧,您睡一覺。”我用盡全部氣力搖了搖頭。但兒子似乎沒看到,他給我擦擦嘴,蓋好被子,便走了出去。我年輕時身強力壯,背著低音四胡走遍了北方草原。我沒有畏懼過風雪和酷暑,但年紀大了還是沒能躲過疾病。我在火炕上躺了快半個月了,之前在旗醫(yī)院躺了一個月。當我的身體完全交到兒子手上后,我真是羞愧不已。但凡我能抬胳膊動腿,我也絕不會讓任何人伺候。現(xiàn)在的狀況讓我難過極了。白音是個善良、憨厚、耿直的孩子。一個月前,我還能跟他正常交流,現(xiàn)在我?guī)缀鯁适Я苏f話的功能。他從我眨眼睛、點頭、搖頭、張嘴等輕微的動作中捕捉并判斷我的需求。起初他很笨拙,現(xiàn)在已經(jīng)基本能明白我的意思。
太陽向西移動,火炕上的影子逐漸變大。兒子進來拉開了窗簾,兒媳婦其木格往鐵爐內(nèi)添了幾塊干牛糞。其木格知道我喜歡聽燒水的聲音,就在鐵爐上燒水。上小學三年級的孫子伊力奇還沒放學回來。我真想見到孫子,他那個憨憨傻傻的小模樣讓我心疼。燒完水,其木格又熬了小米粥。我只吃了兩勺,我也想多吃點,但實在吃不下了。兒子和兒媳婦坐在炕沿上看著我,我快睜不開眼睛了,恍恍惚惚中,我看到他們正在流淚。我用目光示意兒子關掉錄音機。兒子把頭靠在我耳邊,我將所有的氣力再次聚集到喉頭,含混不清地說:“不哭,出…出…去吧。\"他們可能聽懂了,聽話地走了出去。陽光照在東墻上,我的眼晴突然能看清物體了。窗外的天空不再那么明亮,墻上的陽光呈現(xiàn)出橘黃色。我的聽力也變得敏銳,我聽到了外面極其細微的風聲。更神奇的是,我竟然抬起了胳膊。我這是要好轉(zhuǎn)了嗎?正當我欣喜若狂之際,忽地一下子什么也看不到了。我的眼前一片漆黑,像我曾經(jīng)走過的某個沒有星月之光的夜晚。
一陣刺骨的寒冷襲來,身上的被子像塊冰,我卻沒有任何力氣推開。我感覺到兒子進來了。兒子的旁邊站著剛放學回來的伊力奇,我透過微微跳動的眼皮看到了他明亮的眼睛和圓圓的紅臉蛋。他說:“爺爺,我今天獲得了老師的表揚呢。”我心里著急啊,但說不出話來。兒子說:“爺爺睡著了,我們先出去吧,過一會兒再來。”我在心里回應:“我的傻兒子啊,我醒著呢,你們別走,多陪陪我…”伊力奇說:“阿爸,你們做飯時,我就在爺爺旁邊寫作業(yè)吧。”我繼續(xù)在心里回應:“我的孫子真乖,真懂事啊!”伊力奇脫鞋上炕,在炕桌上攤開作業(yè)本,埋頭寫作業(yè)。他時不時地抬頭看我。這把我高興壞了。伊力奇像一團火似的在我旁邊燃燒著,我逐漸地感到了溫暖。我像是走在暖春里的西日嘎草原上,嫩綠的青草剛剛從柔軟的大地里冒出來,清澈的河水緩緩流淌,白楊樹的葉子在微風里搖曳。我從背部解下低音四胡,盤腿坐在草地上,開始演奏胡仁烏力格爾。黃驃馬在不遠處撒歡。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了孫子的聲音:“阿爸、額吉,爺爺怎么叫不醒了呢?”接著,我聽到了兒子和兒媳婦的腳步聲。他們?nèi)齻€人一起呼喚我。我覺得他們離我很近又離我很遠。我進入了長時間的睡眠,等醒來時,發(fā)現(xiàn)已躺在了牛車上。我身上裹著潔白的氈子,一頭老黑牛正慢慢地拉著我走。村里人幾乎全部出來了,還有一些不認識的人。有人喊:“大師操勞一生,終于要去德巴占享福了。”人們跟著喊:“大師一路走好!”兒子一家三口和一個年輕女人跟在牛車后面。年輕女人穿著黑色羽絨服,站在我兒媳婦其木格身旁啜泣,我聽出了她的聲音,她是記者烏尼日。她的目光落在我周圍的整片草原上。
老黑牛把我拉到了西日嘎河邊,河水已經(jīng)結(jié)冰。村里人在冰面撒上了黃土。老黑牛每走一步,就從下面?zhèn)鱽肀嫫屏训穆曇簟K腥硕荚诤舆吿嵝牡跄懙乜粗\嚒@虾谂W罱K把我拉到了河對岸。牛車上有我今年夏季找人打好的硬木四胡,還有最近一直陪伴我的錄音機。過河時,我為它們捏了一把汗,幸好它們沒有掉下水。牛車繼續(xù)走,伊力奇隔著河水,用清脆的童聲帶著哭腔大喊了一聲“爺爺”,然后盤腿坐在河岸上,拉起了低音四胡。他已經(jīng)學了兩年胡仁烏力格爾了,動作有模有樣,稚嫩的聲音也有了點味道。他在演繹我年輕時編寫過的本子。這是他練習得最好的一段,我曾經(jīng)夸獎過他。
一個年輕小伙子即將馴服一匹烈馬一
壯實的呼其泰勒緊褲腰帶上下打量眼前的黑色烈馬烈馬仰天長嘯欲掙脫繩索風和日麗正是馴馬的好時機
老黑牛拉著我頭也不回地走向原野深處。原野上覆蓋著厚厚的白雪,群山連綿不絕。西伯利亞的寒風從我身旁呼嘯而過。錄音機里播放著我的聲音。這并非我的遺愿。一個月前,我在旗醫(yī)院的病床上對兒子說:“孩子啊,我死后,耳邊播放我?guī)煾傅穆曇舭伞!眱鹤影逯樥f:“阿爸,您說什么呢,您會好起來的。”我一輩子崇敬師父,哪怕在我壯年時,已經(jīng)有人將我與師父并稱為科爾沁草原上的兩匹駿馬,我依舊深知我與師父之間的距離有多遠。兒子受我影響,曾經(jīng)極度迷戀我?guī)煾傅暮蕿趿Ω駹枺抑t卑的態(tài)度讓他逐漸心生不滿。十年前的某個夜里,幾個老友來我家喝酒,我給他們說唱了一段胡仁烏力格爾。他們嘖嘖稱奇。一個老友起身給我深深地鞠了一躬,他說:“您是當之無愧的胡仁烏力格爾大師。”我扶著老友坐下,說:“我?guī)煾覆攀钦嬲拇髱煛N揖退阍倥ξ迨辏策€是趕不上師父。”屋子里的幾個人面對我嚴肅的表情,不敢表態(tài)。
這時,坐在窗邊的兒子突然站起來,說:“阿爸,要不是當年您拜師外出,后來也不會遭那么大的罪!”幾個老友僵住了,他們都說喝多了,起身走出屋子,騎上馬走了。我一直坐著沒動,兒子也那么站著。兒媳婦進來收拾好餐桌,拽幾下丈夫的衣袖,說:“快給阿爸認錯。”兒子固執(zhí)地說:“我沒有錯。\"我輕嘆一聲,說:“你們先出去吧。”他們出去后,屋子里更安靜了。往事從我眼前一閃而過。活到我現(xiàn)在的年齡,或者說,經(jīng)歷過命運的捉弄和恩賜后,我已看清生活的本來面目。也許我根本還沒有活明白,但我從來沒有如現(xiàn)在這般坦然,盡管剛才我對幾子一家三口還有所擔憂,我是說,作為老人對孩子們總有放心不下的憐愛,但隨著老黑牛不停地把我拉向遠處,我的心逐漸釋然了。我意識到,無論任何人的一生,也許都存在或多或少的遺憾,這些遺憾最終都會歸于塵土。
朦朧的夜色透過窗子照進來,屋子里顯得有些幽暗。我打開電燈開關,瞬間的透亮讓我很不舒服。我趕緊關掉電燈,找出一根蠟燭,跟過去一樣,點燃后,在炕桌上滴幾滴蠟油,把蠟燭粘在桌面上。隨著燭火的跳動,屋里的物體變得黯然縹緲,同時,對面墻上掛著的三把低音四胡卻變得更加清晰。我像是在迷霧中看到了三團火光,我向火光走過去,恍如走進了一個不真實的世界。童年和少年時期用的硬木四胡、青年時期用的紅木四胡、近十幾年常用的紫檀木四胡,它們像站在我面前的三個我,藏著歡樂和刻苦、難過和喜悅、悲傷和平靜等諸多復雜的情緒。炕下墻角,雕花的木箱里還收藏著我曾經(jīng)獲獎的五把四胡和友人贈送的三把四胡,還有我阿爸留下的早已斷裂的黃楊木四胡。除了黃楊木四胡以外,其他八把四胡用料考究,制作精美,我只是偶爾拿出來擦拭、欣賞,卻并未用它們演奏過。它們與墻上的三把四胡貫穿并見證了我的一生。蠟燭燒盡,我坐到深夜。我看到了黑夜的變化,那些微弱的光持續(xù)照進來,讓我逐漸適應了黑暗。黑暗里藏著無數(shù)種光芒。
黑夜已經(jīng)成了我的朋友。我曾經(jīng)害怕黑夜,卻不得不在黑夜里行走。我從黑夜走進光明,又從光明走進黑夜在這個過程中,我一度對自己失去了判斷。我感覺這一生匆忙經(jīng)歷過無數(shù)件事,又覺得沒有做好任何一件事。我對人生的思考仿佛進人了絕境,我真不知道我?guī)资瓿良畔聛淼乃枷胗袥]有價值。甚至對陪伴我一生的胡仁烏力格爾,我竟也產(chǎn)生過懷疑。我不知道胡仁烏力格爾有沒有在真正意義上承載了我腦子里的想法。我說唱了這么多年的胡仁烏力格爾,對我來說究竟有什么意義呢?
黎明將要來臨前,我一直想著這些,靠墻睡著了。雖然時間很短,但睡得很沉。我在奶茶的香氣中醒來。兒媳婦把奶茶端到炕桌上。兒子酒醒了,眼睛有些浮腫,不敢抬頭看我。我喝完一碗奶茶后,出了一身虛汗。兒媳婦說:“阿爸,我想給您和白音縫制冬季的袍子,你們今年上春晚不能再穿舊袍子了。\"我擦掉額頭上的汗珠,說:“孩子,還是藏藍色吧。”兒子說:“我跟阿爸一樣。”兒媳婦的臉上露出了微笑。
早飯結(jié)束后,我騎馬在草原上散心。天空上懶散地飄蕩著幾朵白云,山地草原在距離和光影的作用下呈現(xiàn)出由濃到淡的層次感。多少次,我沉醉在這迷人而空曠的原野深處,忘情地歌唱,肆意地縱馬奔馳。盡管經(jīng)常會遇到雨雪、沙塵和大風等惡劣天氣,甚至好幾次與死神擦肩而過,但我始終熱愛這片草原。沒有這片草原就不會有胡仁烏力格爾,不會有師父,也就不會有我了。而我還不知道有沒有完成師父的遺愿。我不斷提醒自己,不能在贊美聲中失去自我。我掉轉(zhuǎn)馬頭往回返的時候,看見半山腰上有個牧人正在騎馬牧羊,羊群在綠草上緩緩移動。走近一些,我聽到了牧人的歌聲,他在唱沒有歌詞的烏爾汀哆,他把眼前的景象和心中的愿望都融進了歌聲里。我不知道他長得什么樣子,也不知道他經(jīng)歷著怎樣的生活,但我好像一下子完全懂了他。清晨的陽光灑在草葉上,遠處的群山在歌聲里蜃氣般飄蕩,我的心胸一下子涌蕩著說不出來的開闊,天地在我眼前變得極小,又極大。
這個尋常的場景,在以后的日子里持續(xù)地撞擊著我的心門,讓我無法忘記。這年冬季,我在旗文化宮教牧民們胡仁烏力格爾時,進一步確認了我的這種感知。
五年前的夏季,一天中午,家里來了一個年輕的姑娘。她一進門,就把一大袋水果放在炕沿上,說:“大師您好,我是報社記者烏尼日。上個月,我在烏市劇院看過您帶著徒弟表演的《孤獨的牧羊人》,胡仁烏力格爾與舞臺劇結(jié)合的新形式,給了我很大的震撼。這次專程來采訪您。”我接受過多次采訪,對于這樣的采訪已經(jīng)應對自如。兒媳婦給烏尼日端來了奶茶,伊力奇騎著樹枝在院子里瘋跑。烏尼日看著窗外的風景,說:“在這里生活真美啊。”我沒有回應這句話,她只看到了美好的一面,沒有看到牧民為了生活與嚴酷的自然環(huán)境做斗爭的場景,她還是個孩子呢。
我并沒有過多談論《孤獨的牧羊人》。烏尼日看著墻上的三把四胡,問我:“大師,人們都說您是幾十年一遇的蒙古族說書藝人,您是從小就有這方面的天賦嗎?”對于這種外行問題,我不愿意回應。但她為了采訪我,凌晨三點從烏市坐客車到巴鎮(zhèn),再從巴鎮(zhèn)坐車來到了西日嘎村。念她這份執(zhí)著,中午吃過飯后,我還是冠冕堂皇地回答了她的提問,她點著頭,快速記錄。她走前,還給我拍了幾張照片。半個月后,我收到一張報紙,上面用半個版面報道了我的成名之路。
我以為這事就這么過去了,也沒放在心上。但仲夏時節(jié),我剛參加完一個活動,烏尼日再次來到了我家。這次她不像上次那樣開朗、健談,微圓的臉上掛著一層若有所思的表情。她像是鼓足勇氣一般,看著我說:“我以前根本不了解胡仁烏力格爾,上次沒做好準備就過來采訪您了,實在抱歉。”我說:“孩子啊,你很誠懇。”她說:“上次寫的人物通訊總覺得哪里不對,后來,我把您錄制過的胡仁烏力格爾全部聽了一遍,回頭再看自己的文字,覺得太淺薄了。”她繼續(xù)說:“這次來,我想重新采訪您。雖然我并不了解您,但總覺得能說唱出那樣的胡仁烏力格爾,您一定不尋常。”聽到這句話,我心里感到安慰,同時莫名地失落。我不知道這失落來自何方,它像晴空中突然飄來的一團烏云,籠罩在我心上。我內(nèi)心的喜悅轉(zhuǎn)變成慚愧,繼而對過去歲月里經(jīng)歷的種種產(chǎn)生了懷疑。以前我應對媒體,只談我對胡仁烏力格爾的理解和傳承等問題,沒有從心靈深處尋找過答案。我開始認真回憶過去
我九歲那年夏季,干旱已久的西日嘎草原上突降暴雨,窗外是密集的雨簾,什么也看不清。西日嘎村坐落于山溝,積水很快向上漲。阿爸連夜去抗洪搶險了,我躲在額吉懷里,聽著轟隆隆的雨聲,嚇得緊緊抓住額吉的衣服,不敢出聲。額吉不停地輕拍著我的后背,給我唱兒歌,安撫我的情緒。第二天上午,暴雨轉(zhuǎn)為小雨,但天上依然烏云密布。臨近中午,又下起了中雨,有人大聲喊:“還沒上山的村民抓緊時間,可能還會有暴雨!”阿爸還沒有消息。額吉拉著我的手,趕著羊群,爬上了畢勒古泰山。附近的幾座山上不停地有人往上爬,散亂的畜群到處亂跑。村東的幾座土房已經(jīng)倒下,我家的房子,也被洪水淹沒了一半。到了下午,烏云突然散去,太陽出來了。在人們的呼喊聲中,我沒見到阿爸。聽人們說他把一個大哭的孩子舉過頭頂,遞給岸上的人,自己卻被洪水沖走了。
阿爸是個牧羊人,熱心腸,好交朋友。他跟朋友喝酒,喝到興起,就會把掛在墻上的黃楊木四胡取下來說唱胡仁烏力格爾,雖然水平?jīng)]法跟專業(yè)藝人比,但在附近也小有名氣。在阿爸的感染下,我也對胡仁烏力格爾產(chǎn)生了興趣。但我天生內(nèi)向膽小,出一點差錯就會緊張、冒汗,甚至渾身發(fā)抖。而此刻,這把四胡已經(jīng)斷裂,身上附著著焦黑的泥巴。
額吉拉著我的手,沿著河道往南走。我們走了很長的路,一直走到一片陌生的白楊林前才停下來。額吉望著涌進樹林的洪水發(fā)了會兒呆,又望著天空輕輕念叨了幾句,然后蹲下身在我額頭上親吻了一下。我們回返的路上,我望著奔涌的混濁的洪水,哇的一聲哭開了。額吉摸摸我的頭,深切地呼喚了一聲“米尼呼”,然后停止了說話。從此,額吉再也沒有提起過阿爸。額吉早起給我做好早餐和午餐,便騎上馬,牧羊去了。我中午回到家,自己熱飯、吃飯、休息。額吉的臉發(fā)黑,手粗糙了,身形也越發(fā)粗壯了。到了冬季,額吉的變化更加明顯。村里人說,額吉干活兒不輸給男人。
這年冬季,一個特別寒冷的午后,家里來了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他背著一把低音四胡,穿著藏藍色袍子,身材魁梧,兩眼炯炯有神,若不是胸前半尺長的銀白色胡須,光看身形會覺得他是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人。他是個說書藝人,他把四胡立在左邊大腿上,調(diào)好音,便開始拉四胡。他的左手在兩根胡弦上上下翻飛,右手不停地左右拉著胡弓。他唱了一段英雄鎮(zhèn)壓惡魔的故事。他聲若洪鐘,十分有力量。他唱完,把我叫到跟前,要求我唱一首歌,我根本不會唱,壯著膽子唱了一段。我唱得結(jié)結(jié)巴巴,他拉過我的手摸了摸,長嘆一聲,表情凝重地向額吉搖了搖頭。他消失在寒風中,院門前有一棵白楊樹,光禿禿的枝干一直在風中搖動。
盡管額吉一如既往地照顧著我,但我從額吉的眼神里看到了失落。我天生愚笨,什么都學不好,做不好。我容易緊張,一緊張就有些口吃,身體也會跟著哆嗦。別的小孩四五歲就能騎馬,我九歲了還不敢上馬。大年初一,下了一場雪。家里來了幾撥客人,額吉也帶著我走了幾家親戚。額吉故作堅強,偶爾不經(jīng)意間嘆氣。后來,額吉的嘆氣愈加頻繁,好像她自己意識不到。我一直忘不掉那個拉著低音四胡說唱胡仁烏力格爾的老人。他搖頭的樣子沉沉地壓在我心口,像判定了我的命運一樣。我每天悶悶不樂,加上被某些同學嘲笑,我突然萌生出了離家出走的想法。我被這想法嚇出一身冷汗。我的個子還沒長起來,我的力量還十分單薄,我也不會說好聽的話…我一身的缺點,我該怎么辦呢?春季開學后,每天放學,我都一個人繞遠路回家。四下無人的時候,我向天空大聲呼喊,這時的我感覺又能說又能唱,雙臂似乎也有了無窮的力量。
不知不覺間,天色已晚。烏尼日和我家人都沉浸在我的故事里。晚飯過后,幾媳婦到西屋給烏尼日鋪上了新被褥,這天晚上兒子和孫子跟我住在東屋。第二天早上,烏尼日早早起來,跟著兒媳婦做早餐,還拿著相機拍攝兒子趕羊群的場面。這些結(jié)束后,她拿著筆記本再次坐到了我對面。她模仿其木格梳了兩根麻花辮。她用一對閃閃發(fā)亮的大眼晴看著我,說:“那時,有能理解您的人該有多好啊!”恍惚間,我覺得她像我家人一樣親切。我說:“孩子,額吉和親戚都很愛我,很多同學也愿意跟我做朋友,但我內(nèi)心深處有種強烈的孤獨感。后來我才明白,我小小年紀就變得孤僻,不是因為阿爸的離開,也不是因為我自身的笨拙,而是我需要心的寄托。這可能是與生俱來的訴求吧。”一陣微風從窗口吹進來,屋子里的熱氣被吹散了。烏尼日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從她的神態(tài),我能看出她還沒完全懂我剛才所說的話到底什么意思。我望著窗外搖曳的白楊樹,開始回憶十歲那年夏天發(fā)生的事
暑假,我獨自在家。寫一會兒作業(yè),便爬上房頂向東眺望。長長的斜坡?lián)踝×宋业囊暰€。我從房頂上下來,沿著土路一直爬到斜坡頂上。我的視野一下開闊了,幾十里外的巴鎮(zhèn)若隱若現(xiàn)。我臨時起意,或者說,像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著一般,我竟然向巴鎮(zhèn)方向走去。我走了十幾里路,當走到一個大溝底部時,看見路邊的草叢比我都高,草叢在微風中輕輕搖晃,從里面?zhèn)鱽砀鞣N小動物的叫聲。我一下覺得走進了一個十分危險的地方,蹲在路邊哭了起來。這時,村里的一個老人正趕著騾車路過,把我?guī)Щ亓舜遄印O挛纾~吉牧羊歸來,可能是看到了我哭腫的眼晴,把我樓進懷里,撫摸我的頭,輕拍我的后背。額吉在用所有的感情和力氣保護著我,讓我感到溫暖。但我急切地想改變現(xiàn)狀,想快點成為一個厲害的人。
聽到這兒,烏尼日的臉上浮現(xiàn)出想要探究的表情。
曾在我家拉過四胡的老人搖頭的樣子,還有額吉當時失落的神態(tài)重重地落在我心上。我想讓所有人認可我。我花了很長時間自制了一把四胡。胡桿、胡弓、胡筒和弦軸都用白楊木制作,胡弦和弓弦用馬尾制作,胡筒上蒙了一層牛皮。我獨自爬上畢勒古泰山,望著向南延伸的河道,模仿著阿爸拉四胡的樣子拉起來。這把簡陋、難看、滑稽的四胡根本就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但我想象它有了聲音,于是在風中,它似乎真的有了聲音。我微閉著眼,四下里一個人也沒有,只有野花開了又謝。
黃楊木四胡被額吉用藍布包裹著放在倉房的木柜里,一直沒再拿出來。我把自制的四胡藏在黃楊木四胡旁邊。這樣過了好幾天,我萌生了學習胡仁烏力格爾的想法。
在西日嘎村,除了我阿爸,沒有會說唱胡仁烏力格爾的人,但我無意間發(fā)現(xiàn),學校新來的音樂老師斯琴會拉低音四胡。我在走廊里聽到了他的四胡聲。他拉了幾分鐘后跟其他老師聊天。他說:“我阿爸很會說唱胡仁烏力格爾,只可惜走得早啊!”有人問:“您能來一段胡仁烏力格爾嗎?”他說:“我會拉四胡,也會唱歌,可就是學不會胡仁烏力格爾。\"有人喊:“那就唱首歌。\"斯琴老師唱了一首科爾沁民歌,像一條河流在草原上流淌。我一時聽得人迷,竟然沒有聽到上課鈴聲。當我木然地回到教室,走向自己的座位時,一個男生小聲對同桌說:“你看他…像個傻子。\"另一個嘿嘿直笑。長時間積壓在心底的委屈和憤怒一下冒出頭,我撲上去就跟說話的男生扭打在一起。老師從講臺上跑過來,把我們分開,又把我?guī)У搅宿k公室。老師問了我很多問題,我一個也沒有回答。其實,我想把委屈說出來,可喉嚨像是被石頭堵住了似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晚上,老師來到我家,跟額吉聊了很久。老師沒有批評我,臨走時摸了摸我的頭,說我是個聽話、懂事、努力學習的孩子。額吉站在院門口,呆呆望著老師離開的方向。我在夜色中看到,額吉的脖子向前傾,背部鼓起來了。額吉進屋后,我說:“額吉,我想跟斯琴老師學低音四胡。”額吉愣了幾秒鐘,問我原因。我說:“今天我聽到了斯琴老師拉四胡的聲音,特別美妙。”額吉的眼里終于有了光芒。
烏尼日問我:“您不是說并非一開始就喜歡胡仁烏力格爾的嗎?”我說:“我當時有種復雜的情緒。因為我想改變自己,試圖讓自己喜歡上胡仁烏力格爾,才想學習胡仁烏力格爾。西日嘎村的孩子們,尤其男孩子們都熱衷于講述聽過的胡仁烏力格爾,他們的熱情遠勝于我。但不得不說的是,斯琴老師的四胡聲,勾起了我的心,讓我有種沖動……\"烏尼日問:“什么樣的沖動呢?”我沒辦法用準確的語言形容當時的沖動。或許,那大概就是啟蒙吧。
額吉賣掉了幾只羊,然后帶著我去了斯琴老師家。額吉對斯琴老師說:“我這孩子能吃苦,就是…學東西有點慢,不過您多教教他,他肯定能學會。”額吉說著把裝錢的信封放在茶幾上。斯琴老師沒有讓我唱歌,也沒有摸我的手。他感慨:“在我們村里啊,第一個主動想學習胡仁烏力格爾的就是您的孩子。”我在斯琴老師家的墻上,看到了兩把四胡和三把馬頭琴。它們安靜、整潔,散發(fā)著油亮的光芒。斯琴老師指著兩把四胡,說:“這兩把四胡是阿爸留下的。”我們走時,斯琴老師把信封塞回額吉手里,說:“孩子喜歡低音四胡是一件好事。”回家的路上,額吉一直拉著我的手,她的手很粗糙,但很溫柔。西日嘎的夜晚靜悄悄的,空氣里飄蕩著夜草的味道,帶著濕氣的苦澀的香味。從第二天開始,我在斯琴老師家學習低音四胡,每周去三次。我用斯琴老師阿爸留下的四胡練習。我本以為拉四胡不是很難的事情,兩根胡弦和一根弓弦,一手上下按,一手左右拉就行。可當我上手后發(fā)現(xiàn),讓四胡發(fā)出聲音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更別提我拉出來的聲音了,真是太難聽了。
二
我在斯琴老師家學了一年的胡仁烏力格爾。更準確地說,主要學習了低音四胡的演奏方法并進行了簡單的嗓音練習。我對自己的資質(zhì)產(chǎn)生了更深的懷疑。老師口中所謂簡單的技巧,我學起來特別吃力。斯琴老師性格溫和,從不批評我。而我卻在他的耐心鼓勵下惱羞成怒。我會在無人的地方哭泣,用拳頭捶打胸口。但在額吉和老師面前,我始終表現(xiàn)出聽話、乖巧的樣子。我不知道,這算懂事,還是不懂事。我把除了學習以外的時間全部用來琢磨四胡了。兩根胡弦時不時地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里,它們扭動著奇怪的身體向我走來,甚至指著我,張開大嘴哈哈大笑。我慢慢后退,而我身后是巨大的無底深淵。正當它們逼近我時,我聽到了額吉溫柔的聲音。額吉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頭,說:“米尼呼,不要害怕,額吉在這兒呢…\"往常,我會溜進額吉的被窩里,抱著額吉睡覺。現(xiàn)在,額吉似乎也在期待。但我只是緊緊握住了額吉的手,甚至沒有看向額吉。額吉發(fā)出了極輕微的嘆息。
烏尼日已經(jīng)跟我家人成了朋友。她不停地給我們拍照,記錄我們的生活。她還不斷地向其木格學習熬奶茶、炸果條、擠牛奶等各種牧區(qū)的生活技能。“沒有一棵樹生來枝繁葉茂。”她繼續(xù)說,“您在《群山牧歌》這個本子里說的這句話真好,肯定是從您自己的生活感悟得來的。”她的話勾起了我心底的感慨。我說:“人們常說藝術來源于生活,我最近常覺得藝術就是生活本身,只是通過藝術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了而已,就算沒被表現(xiàn)出來,藝術依舊存在。”她在筆記本上迅速做著筆記。
十一歲這年的盛夏,一個悶熱的午后,我用自制的四胡在畢勒古泰山上說唱時,一個身影緩緩向我走來。當他走近后,我認出來了,他是在我家拉過四胡的老爺爺。他依舊身材魁梧,健步如飛,聲音洪亮。他躬著身,拉住我的手湊到眼前看了看,說:“緣分到了。”他拉著我走到了我家。額吉看到老爺爺,激動地說:“去年不知道您的身份,原來您就是大名鼎鼎的胡仁烏力格爾大師”老爺爺截住額吉的話說:“這些都不重要。\"額吉低著頭說:“大師來到我家,是我家的榮耀。”老爺爺笑著說:“我現(xiàn)在可以教你兒子說唱胡仁烏力格爾了。”額吉似乎下意識地把我拉到身后,說:“我?guī)鬃淤Y質(zhì)不是很好…\"老爺爺說:“但他已經(jīng)突破了這一層,現(xiàn)在跟著我學習,沒有任何問題了。”
額吉不讓我跟著老爺爺走。我雖然舍不得離開額吉,但內(nèi)心深處有個聲音不停地對我說:“你得長本事,你得長本事\"當我跟額吉說我想跟著大師學藝時,額吉更是把我鎖在了屋里。大師坐在院門前的大楊樹下,開始說唱胡仁烏力格爾。他在講述草原的故事,在講述英雄的故事。村民們逐漸圍在了他的身邊。他從早晨說唱到夜晚,累了就靠著楊樹休息,餓了就吃村民們拿過來的食物。當他說唱到第三天的黃昏,一個巨大的怪獸被英雄斬落馬下時,額吉的眼淚落在了擠奶桶里。第四天清晨,額吉問我:“米尼呼,你要跟著大師學藝的話,不僅要吃苦,還要忍受孤獨,你能做到嗎?”我強忍著眼淚,用力點了點頭。
額吉給那匹額頭上有白色月牙的黃驃馬架上了雕花的鞍橋,扶著我上了馬背,又遞給我一個裝著曬干奶豆腐的包裹。老爺爺牽著馬往前走。當我們走出幾十米遠后,從身后傳來額吉的聲音:“我勇敢的米尼呼,不要回頭。額吉等你學好本事回來!”我突然陷人了沉默,沒有回頭哭喊。我們一直沿著土路往東北方向走,老爺爺少言寡語。天色逐漸暗下來了,在朦朧的夜色中,群山像一排鋸齒,我看到了鋸齒上面的彎月,仿佛爬上山頂就能觸摸到。我們走了一個晚上。不知為什么,在夜晚的草原上,一遍遍地聽到各種動物的叫聲,我卻并未感到絲毫的害怕,我甚至時不時地打個盹兒。老爺爺像一座移動的山丘,給了我一種巨大的安全感。直到黎明來臨,我們才在一片平緩的草地上看到了一座氈房。氈房里很干凈,日用品和食物一應俱全,但主人不在。在草原上,路過的人遇到這樣的氈房,可以自行吃飯、休息。老爺爺燒柴,下了一鍋湯面。他吃完就睡著了。我也倒在羊毛氈上沉沉睡去。等我醒來已是中午。老爺爺又做了一頓飯,我們吃完后,他的目光掃過鐵鍋、鐵爐和我們躺過的氈子,然后落在木桌上的碗筷上。我把這些擦好收起來,把氈房內(nèi)打掃得干干凈凈。老爺爺瞇著眼晴,輕輕地點了幾下頭。
一路上渴了餓了,老爺爺就帶我走進氈房,給牧民說唱,換取食宿。我們走了六七天才走到老爺爺?shù)募亦l(xiāng)。這座村莊叫作烏勒給,只有九戶人家。村前有一條彎彎曲曲的河流,村后是連綿起伏的山巒,與西日嘎村很像,但這里的草更加柔軟,風也柔和。人走在草上特別舒服。我們在一戶人家的院子里得到了村民們的盛情款待。村里人幾乎到齊了。老爺爺酒量驚人,一口一碗烈酒。喝得差不多了,老爺爺便從這戶人家的墻上隨意取下一把低音四胡,開始即興表演胡仁烏力格爾。他的氣息連綿不絕,像是不用吸氣一般。“大師就是大師啊,真是無可挑剔,毫無破綻。\"“大師已經(jīng)天人合一,接近完美。”“哎,只可惜這樣的表演后繼無人啦!\"村民們把贊美毫不吝嗇地獻給了老爺爺。我從未見過這樣的表演,老爺爺不像一個有著血肉之軀的人,像從傳說里走出來的圣人。而烏勒給村像仙境一樣,飄飄忽忽的。當我真覺得我在做夢的時候,老爺爺拉著我的手,來到了他的家。
老爺爺住在村西,一間半土房。半間是廚房,一間是臥室。臥室極為簡單,一張火炕,一張炕桌,炕下有兩把木椅和一個不大不小的柜子,破舊卻整潔。老爺爺說村里人常來給他送食物,順便打掃衛(wèi)生。老爺爺?shù)脑鹤雍苄。瑳]有家畜。烏尼日問我:“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會不會更想額吉呢?”我說:“我出門前跟額吉約定,過年時額吉過來接我,但這年冬季,出了意外”我的眼淚順著鼻翼滾落下來,我不想再說下去了。烏尼日透過窗戶看到準備擠牛奶的其木格,說要過去幫忙,便走出了屋子。我真是年紀越大內(nèi)心越脆弱,跟當年的銀胡子老爺爺那種不急不躁的狀態(tài)相差甚遠。
吃過早餐,烏尼日穿上了一件淡紫色的袍子,其木格也穿上了平日里很少穿的漂亮的粉色袍子。她們像一對親姐妹一樣,手拉著手跑出了院子。等她們回來時,烏尼日胸前捧著五顏六色的野花。她把這些花插在空瓶子里,擺在我的窗臺上。屋子里瞬間彌漫開帶著苦澀的濃烈的花香。烏尼日在等我恢復狀態(tài),再有兩天,她就要回到城市去了。她說:“我想知道,草原上的人為什么喜歡胡仁烏力格爾,我想讓更多人了解胡仁烏力格爾。”我欣慰之余,往事像狂風似的襲來,一件件地砸在我的心上。
烏勒給村很快接納了我。我在村小學繼續(xù)讀書。村小學的學生人數(shù)特別少,老師基本上是從本村招進來的,有的小學畢業(yè),有的初中畢業(yè)。在那個年代,能識文斷字、撥弄算盤的都算是文化人。我們年級總共五個學生,所有課程歸一個老師管。教我們的老師是個年輕的小伙子,性格很好,愛唱歌。有時數(shù)學題解到一半,他自己也不會了,就給我們唱首歌,然后去問別的老師,學會了,再過來教我們。班里雖然學生少,但充滿了歡樂的氣氛。我們每天只上半天課,下午同學們回到家?guī)图依锔苫顑骸N蚁挛缇毩暫蕿趿Ω駹枴煾笍牟慌u指責我,可是他那種無形的威嚴,讓我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不敢放肆。我很快就學會了做飯和洗衣服。
烏尼日問我:“這時學習四胡和唱法,跟之前有什么不同的感受嗎?”我說:“大師教我時話不多,他不說一句廢話,他說的每句話我都能記住。他用最簡單的方式教最復雜的技巧。他更注重的是讓我自己領悟。他總對我說,要用心感受語言和四胡聲背后的力量。我在練習的時候,他微微瞇著眼睛看我。‘
師父反復提醒我兩件事:一是手乃至整個身體不要僵硬,一定要柔軟,不是簡單的放松,而是從心向外的柔軟,像水一樣,順著最佳方向流走;二是讓我說唱時嘴巴不要那么用力,要注意調(diào)動全身的氣息,再向上緩緩吐出來。
烏尼日問我:“您感覺到有明顯的提高嗎?”我說:“起初幾個星期,我沒有找到感覺,很是苦惱。直到秋季,一個陽光燦爛的響午,師父把我?guī)У揭蛔降陌肷窖希屛铱达L景。”烏尼日歪著頭,神情困惑。我說:“起初,我也不清楚師父用意何在,但我按照師父手指的方向望過去,眼前的景象直擊我的心靈。”
蒼綠色的群山在云層下面時明時暗,黃色的秋草在風中擺動,不遠處,村民們正在彎腰割草。他們的動作極富力量感。師父說:“你即興來一段胡仁烏力格爾吧。\"之前我一直在拉別人的曲子,一直在說唱別人寫過的本子。我覺得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學習胡仁烏力格爾就得這樣。沒想到我連皮毛都沒有學會前,師父竟然要求我進行創(chuàng)作。盡管我感到不可思議,但我的心臟像不受控制似的已經(jīng)向著群山和草原猛烈地跳動開來。
秋天的景色真美啊村民們在割草孩子們在玩耍我喜歡這樣的秋天
我的手指和手臂在胡弦間來回滑動,像柳枝一樣,既柔軟又堅硬。我的嘴皮子突然不再笨拙了,我想表達什么,稍微動動腦子就能找到一些詞匯。我能感受到,自己的身體正在吸收大自然的能量。我體內(nèi)的所有力量向腹部聚攏,然后緩緩上升,最后從我口內(nèi)吐出來。這是極為奇妙的體驗。我沉浸其中無法自拔。我覺得我像一根野草一樣,與草原融在一起了。我剛說唱完一段,師父說:“繼續(xù)。”
我想念家鄉(xiāng)
家鄉(xiāng)的秋天是這樣的美我想念額吉
額吉冬天就會來接我
說著說著,我唱起來。烏尼日激動地看著 我,說:“這是《孤獨的牧羊人》里的唱詞!”
我就這樣一口氣說唱了好幾段。師父的臉上終于露出了笑容。師父為了讓我保護好嗓門,囑咐我多練習四胡,少練習說唱。還一再地囑咐我,要多親近大自然,多觀察牧民們的生活狀態(tài)。師父跟我說的話越來越多,而他的身體越來越差了。冬季的第一場雪過后,師父幾乎不再出門,他要么躺著,要么靠窗坐著曬太陽。我上學前,會在鐵爐內(nèi)填滿煤渣。這樣,等我中午放學回來,屋子里依然溫暖。師父的話比之前柔和了許多,他對任何事情不再持反對意見,他總說“好!”\"可以!\"“不錯!\"之類接納的話。村民們來看師父的次數(shù)更加頻繁了。
一天下午,我從學校回來,跟師父說:“師父,再有一星期就放寒假了。”師父撫摸著我的頭,說:“我已經(jīng)派人通知你額吉來接你了。\"我高興地跳了起來。
沒幾天,烏勒給草原上下了一場暴雪,村子、原野和更遠處的地平線逐漸模糊,直至一片蒼茫。這天夜里,狂風卷著大片的雪花在屋外打著呼哨,師父好像來了興致,他拿起許久沒有碰過的那把硬木低音四胡,坐在炕上,對著窗外的大雪說唱起了胡仁烏力格爾。他說唱的依舊是《蟒古斯的故事》里的一段,這次,勇士森德爾和女神阿喜瑪聯(lián)手鎮(zhèn)壓擁有九十六個頭顱的蟒古斯。這是一場慘烈而悲壯的戰(zhàn)斗,說到激越處,他的語速越來越快,聲音越來越高昂,幾乎與屋外尖厲的風雪聲連成一片。我聽得呆住了。森德爾和阿喜瑪最終獲得了勝利,他們傷痕累累地往后走時,師父的聲音越來越小,直至停正。安靜的屋子里突然傳來胡弦繃斷的聲音。我趕緊上炕,看見師父閉著眼睛。我說什么他也沒有任何回應。我趕緊裹上羊皮祅,冒雪跑出去把常來看望師父的一個村民叫過來。他觀察一陣,說:“大師已經(jīng)飄向德巴占了。”
白雪覆蓋在原野上,形成斑駁的景象。載著師父的牛車向雪野深處慢慢行進。村民們站在村南的平地上目送牛車。我獨自站在即興說唱過胡仁烏力格爾的山上,看著牛車一點點變小,直至從我視線里完全消失。我眼前的世界變得十分渺茫。我不知不覺走到村里一個廢棄的土房前,這里有一個村民們共用的石磨盤。師父曾讓我在大冷天里在石磨盤前拉四胡,他說會有不一樣的收獲。我捧起一團雪,用力搓搓手,然后取下四胡,對著太陽即興拉了一會兒。這次,我沒有說唱胡仁烏力格爾,只是不停地用力拉著胡弦。我的四胡聲激烈、低沉,甚至有些刺耳。太陽逐漸隱去,灰蒙蒙的天空正在醞釀下一場雪。我在沉默冰冷的石磨盤前給師父拉了最后一支曲子。我的手指很快凍僵了,但我渾然不覺。我就這樣一直拉到天黑。從我身旁路過的幾個村民試圖呼喚我回去,我置若罔聞。天徹底黑下來了,我漸漸感覺到,我的四胡聲與漆黑的天幕、蒼茫的白雪,還有那些再也回不來的人、再也回不去的時光逐漸融合在了一起。幾片雪花落在我身上,我覺得這是我用四胡聲呼喚出來的。師父曾經(jīng)多次告訴我,萬物有情感,四胡聲能使萬物的感情聯(lián)結(jié)起來。
這個場景仿佛就在昨天。過了許久,烏尼日對我說:“胡仁烏力格爾就像從堅硬的土地里生長出來的潔白的花朵。”她已經(jīng)更深地理解了胡仁烏力格爾。
后來我得知,額吉給我寫過四封信,但我只收到過一封。額吉在信里叮囑我,好好學習,聽師父的話。料理完師父的后事,我在師父的王房子里一個人生火做飯,村民們想把我接過去,但我不想給他們帶去麻煩,何況額吉這幾天就會來接我。我每天在火炕上練習四胡,數(shù)著日子等待額吉。但額吉遲遲沒有來。每一天都特別漫長。我不再練習嗓門,也沒有任何說唱的欲望了。我一味拉著低音四胡,手指僵了胳膊酸了就活動活動,半夜睡不著了也會起來拉四胡。這是師父曾經(jīng)用過的一把普通硬木四胡,生前傳給了我。我一遍遍用它練習著師父生前讓我背誦的鎮(zhèn)壓蟒古斯的故事。
烏尼日說:“您的胡仁烏力格爾里,忽然間冒出來的一個句子或一段話,有特別深刻的內(nèi)涵。我想,這或許跟您的經(jīng)歷有關。”說完,她從包里取出用牛皮紙做封面的厚厚的本子,開始翻找著什么。她很快就找到了。
她看著本子念在夜晚的草原上騎行他感受到了黑夜的溫柔
烏尼日放下本子,說:“這樣的描寫看似很平常,但蘊含著一股力量。”烏尼日一邊聽我的胡仁烏力格爾《孤獨的牧羊人》,一邊用電腦把全部內(nèi)容打了出來。她真是下功夫了。
師父走后不久,又下了一場大雪。我再也不想等了。這天下午,我迎著雪花,沿著村路一直往東走,不知不覺間竟然走出很遠。天色昏暗,很快就要黑了。正當我猶豫的時候,雪地中出現(xiàn)一駕馬車。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沖我喊:“孩子,這大雪天你怎么一個人走呢?”他駕著馬車來到我身邊,一邊說話一邊觀察著我的周圍。我沒有回答。他問我:“孩子,你家是哪兒的?”我說:“西日嘎村。”他露出笑容,跳下馬車,說:“喲,那真是巧了,我要去的地方正好路過西日嘎。你坐叔叔的馬車,我們一起走吧,這大雪天有個說話的伴兒也不錯。”我搖搖頭,說:“額吉很快就要來接我了。”他問:“什么時候啊?你額吉來了嗎?”我說:“我不知道。”他脫掉手套,從口袋里取出煙紙和煙絲,迅速卷了一根煙,吐出一團濃濃的煙霧,說:“那就是還沒來,還不知道什么時候來呢,對不?”我點點頭。他快速地吸了幾口,掐滅煙頭,說:“可憐的孩子,跟我坐馬車走吧,這樣就不辛苦你額吉了。”我遲疑了一下。他說:“你是個男子漢,這冰天雪地的,別讓你額吉遭罪了。”我點頭同意了。
我坐上馬車后,他在我腿上蓋上了厚厚的棉被。他指著我的后背問:“你背的什么東西啊?”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一直背著師父的四胡。我說:“低音四胡。”他沒再多問。我們走到鎮(zhèn)上時,天完全黑了。我們在一家簡陋的旅店住了一夜。第二天,他把我?guī)У搅艘粋€大院門口,讓我在門口等他。過了一會兒,他走出來,摸著我的頭,說:“我們出發(fā)吧。”我們很快走出了小鎮(zhèn)。健壯的灰馬拉著我們向茫茫的白雪深處進發(fā)。盡管天氣寒冷,但一想到每走一步就與額吉又近一步,也就感覺不怎么冷了。
烏尼日握筆的手像蝴蝶似的在筆記本上飛舞著。兒子白音牧羊歸來,一群羊正往羊圈里涌,其木格出去幫忙,伊力奇也拿著木條,像模像樣地趕羊。我有些累了,便靠墻坐著休息。
烏尼日拎上相機跑出去,給他們拍照。夕陽西斜,三個年輕人站在柵欄邊有說有笑,伊力奇跑進馬棚里了。窗外的場景如同一幅油畫,好像多年前在哪里見過一樣。晚飯過后,我把他們都叫過來,圍著炕桌坐下。兒子憨憨地看著我,孫子在兒媳婦懷里撒嬌,烏尼日把筆記本放在炕桌上,準備好做記錄。
馬車走了一整天,在無邊的雪野中,我根本看不清方向。這天晚上,我們在一戶村民家住宿。村民想跟我們聊天,但那個男人說走一天累了,就帶著我早早睡了。我也確實特別累,身體像個石塊一樣,沉沉地壓在炕上,很快就睡著了。第二天一大早,天邊剛透出一抹光亮,男人就把我叫醒,趁主人還沒醒,帶著我上路了。我也想快點見到額吉,順從地默默跟著男人走。當我們走進一片樹林后,他忽然停住,跟我說:“孩子,一會兒叔叔的朋友來接你,你跟著他走就行。”我說:“叔叔,您不是說要帶我去西日嘎的嗎?”他說:“我臨時有事不去了,不過,離西日嘎已經(jīng)不遠了,你跟著另一個叔叔走,一兩天就能到。”我不知所措,心里隱隱地不安起來。我們在樹林里等了一會兒,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壯漢過來了。他騎著一匹黑馬,還牽著一匹黑馬。壯漢把我扶上馬背,自己也騎上馬,說:“我們走吧。\"駕馬車的男人向另一個方向很快就走遠了。
我騎著黑馬時,想起了我的黃驃馬,它還被拴在師父家的院子里呢,此刻也不知道怎么樣了。我跟著壯漢走了好長一段路。他一聲不吭,只是偶爾回頭打量我。我問他:“叔叔,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到啊?”他不耐煩地說:“快了快了。”我說:“叔叔,西日嘎周邊都是山,可這里沒有山,我們是不是走錯了?”他勒住馬韁,町著我說:“你哪來的那么多話啊,跟著我走就行了。”我嚇得不敢吱聲。他把我?guī)У铰愤叄惠v面包車停在那里。他把我?guī)宪嚭螅业氖帜_就被綁住了。面包車里還有三個男孩子,看起來比我大一點。車廂里有個男人,特別瘦,尖臉,他舉起一把尖刀,在我眼前晃幾下,說:“乖乖聽話,讓你干啥就干啥,不然捅死你。”我不敢抬頭。他揪住我的頭發(fā),向上提,說:“明白嗎?”我點了點頭。面包車的司機是男的,副駕駛也是男的。三個男人看起來兇神惡煞,可怕極了。講到這里,兒子突然打斷我的話,他緊緊擦著拳頭,說:“阿爸,那您是怎么跑出來的?”兒媳婦用胳膊肘輕輕地碰他一下,說:“別打岔,聽阿爸講。”屋子里安安靜靜的,偶爾傳來羊群的“咩咩”聲。
面包車車廂的窗戶拉著簾子,車廂里的男人也不讓我們四個小孩瞅司機面前的風擋玻璃,我看不到窗外的風景。所有人都不說話,我在汽車的顛簸中竟然暈暈乎乎地睡著了。不知走了多長時間,我被尖臉男人推醒。下車后,一股寒冷的空氣迎面撲來。四周黑得什么也看不清,面包車掉轉(zhuǎn)車頭消失在黑暗中。尖臉男人和從副駕駛位置下來的胖子帶著我們走了幾十米,進了一間木屋。屋子里四面透風,冷颼颼的,充斥著難聞的氣味。尖臉男人在漆黑的屋子里喊:“蘇合,點燈。”屋子里燃起了兩根蠟燭。一個叫蘇合的男人端著蠟燭走過來,他看起來年紀很大,嚴重駝背。他在角落里鋪上一張褥子,讓我們脫光衣服躺在褥子上,又扔過來一條看不清顏色的破棉被。第二天天還沒亮,我們就被叫醒。蘇合把衣服扔過來,說:“趕緊穿上。”我這才看到,屋子里有十幾個男孩和五六個老人,男孩都比我大一些,十四五歲的樣子,我是最小的。我們剛穿好衣服,一個女人端來了一大鍋粥和一大盆黑乎乎的饅頭。我們每人分到了一碗粥、兩個饅頭,味道難以下咽。我們新來的四個男孩誰也吃不下去,女人揮舞著長柄鐵勺往我們的頭上一人敲了一記,警告我們,誰不吃的話,這一天就都不用吃了。
羊群的“咩咩”聲漸漸停了,窗外的星光似乎更亮了。我暫時停止了講述,喝了口水。沉默了一會兒后,烏尼日輕輕地開口問:“那到底是什么地方啊?”兒子和兒媳婦也跟著問:“是啊,他們把您怎么樣了呢?”伊力奇枕著額吉的腿本來已經(jīng)睡著了,這時也醒了。我說:“我們所處的地方是個山溝,群山環(huán)抱,山上山下都長滿了密密麻麻的樹木,一望無際。”
一幫男孩吃過早飯,在尖臉、胖子和蘇合的帶領下開始伐木。尖臉和胖子監(jiān)督,蘇合跟我們一起拉鋸。鋸子很大,兩個男孩得坐在一棵大樹兩邊來回拉鋸。第一天干完活兒,我的胳膊已經(jīng)抬不起來了,但在尖臉的威逼下,只能咬著牙繼續(xù)干。我們砍伐的樹叫水曲柳,聽說是要做家具用。我們這幫小孩和老人被囚禁在這里,與世隔絕。干完活兒短暫休息的時候,有個老人偶爾會唱起歌來,聽起來像是他們家鄉(xiāng)的民歌,他一張嘴,白色熱汽隨著歌聲向上飄散。人們叫他老圖,他很瘦,不愛說話。聽到老圖的歌聲,我心里會有一絲短暫的慰藉。
晚上睡前蘇合照例把我們的衣服收起來,鎖在旁邊的小屋里,只留下鞋子,早上再把衣服給我們送過來。尖臉不允許我們哭,誰哭就打誰,干活兒慢一點也會挨打。我每天晚上等所有人都睡著了,躲在被窩里偷偷流淚。我真希望額吉能找到我,把我接走。要不是想到遙遠的額吉還在苦苦等待我,我?guī)缀跻畈幌氯チ恕?/p>
有一天半夜,我實在憋不住尿了,便爬起來,披上門口的一件破祅,去外面小便。往回走時,我無意間看到來時背著的那把四胡,正躺在木屋旁的亂木堆上。我輕輕地走過去,把四胡抱在懷里,流下傷心的淚水。忽然,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我驚出一身冷汗,不敢動彈。過了好一會兒,我扭過頭,蘇合正町著我。他沒有說話,拿起四胡,轉(zhuǎn)身走了。我惴惴不安地過了好幾天,等待中的懲罰卻遲遲沒有到來。
三
烏尼日說:“我聽家里的老人講過,五十多年前,東部草原上流竄著幾個專門拐騙勞力的犯罪團伙。他們專抓男丁,有的被騙到煤場,有的被騙到木材廠。但您那時也太小了,他們怎么忍心下手呢?”我說:“我那年突然長高了一截,比同齡孩子都要高,像個中學生。后來沒過幾年那幾個團伙就都被抓住了,但我恰好趕上了。”
我們木屋對面幾十米遠的空地上,還有兩間木屋,尖臉、胖子、做飯的女人,和另外兩個男人住在里面。這兩個陌生男人成天扛著獵槍打獵,背著野兔回來。但我們從來沒有吃到過肉。尖臉和胖子管這兩個男人叫老板和經(jīng)理。這兩個男人有時站在我們面前,對著天空打槍,然后哈哈大笑。我們誰也不敢看他們。我們這些人,最大的也不過十五歲。胖子說過,再大點的,不好控制。我在樹林里干了好幾個月,每隔一周,就有一輛大貨車來到樹林里,把一根根筆直的水曲柳拉走。尖臉和胖子不讓我們跟貨車司機說話。有一次,一個男孩壯著膽子向貨車司機求救,司機沒有說話。貨車離開后,尖臉用鞭子在男孩的背部猛抽了三下,男孩直接暈過去了。尖臉端了他好幾腳,男孩醒來后被拎起來繼續(xù)干活兒,晚上飯也沒讓他吃。看到這一幕,我們更不敢逃跑了。
到了第二年夏季,木屋里更難待下去了,潮濕、悶熱,數(shù)不清的蚊蟲在屋里亂飛,接連有幾個男孩病倒了,就算有病也得干活兒。我們整天不說話,睜開眼睛就伐木,就像機器人一樣,我真不知道哪天全身會像機器零件一樣“啪”地碎裂掉。老圖還在唱歌,但他不怎么唱家鄉(xiāng)的民歌了,他用自己組織的旋律和語言,輕聲唱著沒有實質(zhì)內(nèi)容的歌。有時山林中的小鳥會應和他的歌聲,發(fā)出“嘰嘰喳喳”的叫聲。每到這時,我才覺得我還活著。我在心里跟著老圖哼唱歌曲。
有一天夜里,毫無征兆地下起了暴雨。木屋在暴雨中被拍打得搖搖晃晃,雨聲淹沒了所有的聲音。早上五點多鐘的時候,外面?zhèn)鱽砹烁膳碌霓Z隆隆的聲響,像是有什么巨大的東西正在倒塌似的。蘇合從外面進來,給我們每人發(fā)了一件下雨時干活兒穿的雨衣,用手電筒照著我們,說:“山洪暴發(fā)了,快走!”窗外還有尖臉和胖子的呼喊聲。我們排成隊往外走,尖臉帶隊,胖子在中間,蘇合在最后面,我在蘇合前面。有個男孩趁亂跑出了人群,胖子抬手就開了一槍,叫罵著追出去了。我在手電筒晃動的余光中看到了我的四胡。我不知哪里來的勇氣,跑過去一把抓起四胡,蘇合的手電筒直接射到我的眼睛上,我一下子什么也看不清了,但他很快把手電筒轉(zhuǎn)向別處。小木屋的門開著,我心一橫,壯著膽子抓起幾件衣服,拼命往反方向跑。蘇合沒有追過來。從山上持續(xù)傳來巨大的轟隆聲,像是一大群野獸在咆哮。我鉆進密林,拼命地跑,一直跑到天色發(fā)亮,穿過密林,跑到了另一座山上。這時暴雨漸漸停了,天空也開始放晴。我沒敢停止腳步,憑感覺繼續(xù)往反方向跑。又跑了大半天,越過幾座山后,我發(fā)現(xiàn)了一條小溪,這才停住腳。我用手捧著溪水,一口又一口地喝了半天,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被樹枝刮爛了,腿上到處是血絲。我在溪水里簡單清洗了一下,又看了一下四周。這是一處較為平坦的山谷,零星長著幾棵山丁子樹。我爬到樹上,吃到了山丁子。在西日嘎也有這種山丁子,果子小小的、紅紅的,味道很酸,難以下咽,但我還是吃了很多。
我沿著小溪一直往前走,渴了就喝溪水,餓了就摘野果,一連走了六七天,竟然走出了群山和密林,看見了熟悉的草原。因為害怕尖臉他們追上來,我繼續(xù)向著空曠的地方走。我一邊走,一邊打聽烏市的方向。我每路過一個村子,就學著師父的樣子,表演一段胡仁烏力格爾,來換取食物。我已經(jīng)記不清走了多久,可能有十幾天,也可能有一個月吧,我終于走到了烏市。
在烏市火車站,我被一個穿制服的面相和善的女人攔住。她看到我衣衫檻褸一副流浪漢的樣子,懷疑我是小偷。我跟她講述了過往的遭遇,她露出驚訝和憐憫的表情。她向上級請示后,給我換上一套干凈的衣服,又帶我去飯館吃了一碗熱面條,把我送上開往巴鎮(zhèn)的火車。到巴鎮(zhèn)時已是晚上,一想到要見到額吉了,我眼淚上涌,連夜跑回了西日嘎。朦朧的夜色中,我終于遠遠地望見了西日嘎村。我狂奔起來,大口大口地喘氣,邁著酸脹的腿推開房門,卻發(fā)現(xiàn)額吉不在家。土炕也冷冰冰的,不像有人住的樣子。等到天微微亮,我敲開鄰居家的房門,鄰居告訴我,額吉早在年前就出門去接我了,可是沒有接到,回來后又沒看到我,于是額吉每隔幾天就出去四處尋找我。我雖急于見到額吉,但也知道在家里等待反而是最合理的做法。我在家坐立不安地等了半個月,終于盼回了額吉。一年沒見,額吉的頭發(fā)全白了,人也瘦脫相了,臉上布滿了褶痕,她才三十幾歲呀。額吉緊緊抱著我悲呼:“米尼呼,米尼呼…”她的眼角淌下混濁的淚水。她變得敏感而脆弱,每時每刻都不離開我。我在西日嘎小學繼續(xù)讀書的時候,她就在學校門口等我。額吉越來越健忘,我提醒她說過的話,她一臉茫然。每次上學放學或出門后,路上都是我牽著她的手往前走,家里的飯菜和家務也基本上是我在做。家里的羊群也賣了。
講到這里,兒子一家人和烏尼日都哭了。我指著窗戶,說:“額吉當年常坐在院門口的那棵白楊樹下自言自語,聽不清說什么。”兒子抹著眼淚說:“我雖然沒有見過奶奶,但我好想她呀!”
當冬季到來時,額吉咳嗽得厲害,村里的醫(yī)生說額吉得了肺炎。我每天按照醫(yī)生的囑咐給額吉熬湯藥,但額吉還是沒有挺過那年冬季。目送額吉被牛車拉走的那天下起了雪。我在畢勒古泰山上再次拉起了低音四胡。我心里的千言萬語變成了悲涼的曲子。阿爸走了,師父走了,額吉也走了,我的心從此空了。我從中午一直拉到月亮升起,又在銀白的月光中拉了很長時間。回到家后,我把四胡和阿爸留下的黃楊木四胡一起放進箱底,決定從此再也不拉四胡了。
大姨來接我跟她一起生活。我離開了西日嘎,來到十幾里外的都沁恩格爾村。等到天氣暖和,我跟著大姨父放羊。我們早上出門,中午在山腳下找個避風的地方吃點干糧,下午回家。大姨家的大兒子在鎮(zhèn)上讀中學,大姨本想讓我也讀中學,但我覺得,我繼續(xù)讀書會給大姨家造成負擔,就在小升初的考試上,故意答錯題。成績出來后,我考了很低的分數(shù)。我對大姨說,我不是學習的料,我想當牧民。大姨嘆了口氣,打消了供我讀書的念頭。我不想在大姨家長期白吃白住,我想快點長大。
天已蒙蒙亮,我講了一夜,有些倦了,兒媳婦下地去熬奶茶。伊力奇睡得很香。吃過早飯,幾子活動活動筋骨,牧羊去了,幾媳婦開始清理羊圈。烏尼日去西屋休息了。我輕輕撫摸著伊力奇的肩膀,沉沉入睡。等我醒來已是中午。其木格和烏尼日正在窗外洗衣服。烏尼日問:“白音大哥昨晚一夜沒睡,今天一整天在外牧羊,能扛住嗎?\"其木格說:“草原上的漢子都很結(jié)實,不然怎么應對惡劣天氣呢?”烏尼日說:“你們真了不起啊!”其木格說:“不用擔心,白音能在馬背上睡,他會在半睡半醒之間牧羊。”烏尼日說:“怎么可能呢?\"其木格說:“我們第一次約會時,他跟朋友喝了一夜的酒,我們騎馬往前走,他什么話也不說,我以為他害羞呢,結(jié)果一看,他在馬背上搖頭晃腦地睡著啦!”烏尼日咯咯笑。伊力奇聽到他額吉的聲音,叫驤著跑了出去。這天是個大晴天,暑氣滾滾襲來。我吃過飯,慢慢走出村子,爬上了畢勒古泰山山頂。我向西北方向望去,遙遠的山下,似乎飄蕩著白霧,不知道是兒子的羊群還是海市蜃樓。
烏尼日穿過白楊林,向山頂走來。當我想下山時,她從下面喊:“您不用下來,我也想上去看看。\"她很快就上來了。山頂上涼風習習,她向四處眺望,說:“看起來很小的一座山,站到頂上,視野竟也如此開闊。\"我們從畢勒古泰山最長的斜面慢慢往下走,烏尼日戴著草帽,看到我沒戴帽子,她又摘下了草帽。我說:“孩子,這烈日很毒的,你快戴上帽子吧。”她說:“我就想體會一下其木格姐姐說的草原的殘酷。”山下土路邊的草齊腰高,這些地方生長的草有辛辣的味道,嗆得烏尼日連連打噴嚏。這時,牧民巴圖從山下跑過來。他摘下鴨舌帽放在胸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大師,我家一只母羊昨晚生了。但…但…它不給小羊羔喂奶,您說這大熱天的,小家伙可咋辦哪?
我急匆匆下山去了巴圖家,烏尼日也跟著去了。巴圖家的羊圈里,一只母羊被逼到角落里,還是倔強地抬著頭不看自己的小羊羔,也不看人。小羊羔顫顫巍巍地靠墻站著,它被母羊多次驅(qū)趕之后,不敢再找母羊,虛弱地“咩咩”叫著。巴圖的妻子搓著手,說:“大師,我們什么辦法都用了,它就是不肯認自己的羔。”這么熱的天,剛生羔的母羊也有些虛脫了。我說:“囉日嗨,母羊和小羊羔都很可憐。”我讓烏尼日幫忙去我家取一下硬木四胡。她很快就取回來了。她用手背擦拭著額頭上的汗,焦急地看著小羊羔。我盤腿坐在母羊?qū)γ妫_始拉動胡弦。其實,只拉曲子的話,中高音四胡的音色比低音四胡更適合演奏,低音四胡沒了胡仁烏力格爾就顯得沉悶而單調(diào)。但我習慣了低音四胡,就讓它沉沉地、低低地、哀哀地流淌著…我演奏了好一會兒,母羊有些躁動不安,它的下巴已經(jīng)抵在土墻角,肚子隨著呼吸鼓脹、收縮,即便如此,后蹄還是不停地向后踢騰著,一副絕不讓羊羔接近的樣子。汗水濕透了我整個身體。巴圖站在我身后,脫下半袖,舉在腦后替我擋光。我微閉著眼,暑天潮熱的空氣似乎漾起波紋,我回想起九歲那年夏天的暴雨和洪水·…恍惚中,我似乎看見有人走過。他穿著純白色的袍子,像一陣風,像一片云。一股從遠古吹來的風吹在我心上。我的身體像棉花似的軟下來了,一股力量由內(nèi)向外散發(fā)開來,我的手指開始即興滑動,四胡聲變得更柔和、更綿長了,在一段長長的四胡聲里,跳動著無數(shù)個哀婉的情緒。那聲音輕輕呼喚母羊,就像云朵呼喚天空,羊群呼喚原野,嬰兒呼喚母親。母羊的身體不知何時放松下來,眼角淌下大滴的淚水。這時,巴圖的妻子悄悄地抱起小羊羔往母羊的身下一推,母羊靜靜地站著,沒有動,小羊羔終于吃到了母乳。烏尼日在一旁呆呆地看著這一幕,她的眼里含著淚花。
這幾天烏尼日與我家人逐漸建立了深厚的情感。她延遲了回去的時間,她明白了,想更深入地了解胡仁烏力格爾,就得深刻地理解草原和草原上的生活。
我十四歲那年夏天,都沁恩格爾草原和西日嘎草原遭遇了旱災。已近仲夏,卻遲遲不下雨。走在草地上,靴子和褲腿上沾滿灰土。草貼著地皮長出矮矮的一層,草葉牽拉在干燥的塵土上面直打蔫。牧民們臉色焦黃,嘴唇干裂,但他們更擔心牲畜和草原的安危。沒多少青草可吃的畜群開始破壞草原,它們用蹄子刨土,把草的根莖掘出來嚼。體弱的牲畜陸陸續(xù)續(xù)地倒地、死亡。大姨父瞇著眼,神色凝重,臉上的褶痕似乎更深了,不多說一句話。我心里產(chǎn)生了很重的負擔。大姨一家生活不易,我暗下決心,我不能再當拖累了。一天晚上,我對大姨、大姨父說:“我想回到西日嘎。”他們連忙說不行。但我表現(xiàn)出了非常堅決的態(tài)度。這時,我的個子已長至與大姨父一樣高,會牧羊,已經(jīng)能夠獨立生活。在我的堅持之下,他們最終同意了。大姨送我了五只羊和二十元錢,又找人幫我修理了土房和羊圈。我心里沒有慌亂,更多是在規(guī)劃未來。
我就這樣開始了一個人的生活。這年夏天,發(fā)生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那是一個安靜的黎明,天微微亮。我在睡夢中聽到了馬鳴,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又像近在耳邊。我睜開眼看了看天花板,又看了看墻壁和窗戶,確定已從夢中醒來,才繼續(xù)傾聽窗外的動靜。清脆的馬鳴再次傳來,離我很近。我沒穿外衣就跑出了土房,一匹土黃色的小馬駒站在我院門前,沖我鳴叫。我打開院門,它跑進來,先嗅了嗅我,然后在院子里轉(zhuǎn)了幾圈之后,又走到我面前沖我嘶鳴。它的聲音有些微弱,但很堅定。黃馬駒看上去剛出生只有幾天的樣子,非常幼小。不知為何,看到它,我感覺到一種熟悉和親切,像是看到了自己。我想起我跟著師父去烏勒給村時騎的那匹黃驃馬。村民曾告訴我,在我失蹤的那段時間,有一天那匹黃驃馬掙脫韁繩跑出村子后再也沒回來。
烏尼日驚訝地問我:“難道小黃馬駒就是黃驃馬生的?”我說:“草原上發(fā)生的事情就是這么神奇,有些真實的故事,經(jīng)過講述,人們也未必相信。”烏尼日說:“現(xiàn)在我相信了。
黃馬駒很不安,不停地嘶鳴,我敞開院門,它跑出去又折回來看我,反反復復。我跟著它走出去,它才肯進一步往前走。我一路跟著它來到了布日古德山下。黃馬駒在一塊凹地停下了,我走過去一看,凹地里躺著一匹黃驃馬。我蹲下來摸了摸,它的身體已經(jīng)僵硬,還有一點余溫,應該剛死不久。這匹馬額頭的正中間,有一枚白色月牙形的印跡一一這不正是我家的黃驃馬嗎?
盡管它已經(jīng)死去,我還是認出了它。它閉著眼晴張著嘴,骨架上裹著一層皮,體內(nèi)的脂肪仿佛已被抽干。這么干旱的天氣,它一定是拼盡了最后的力氣把馬駒生出來,撐到了瘦弱的馬駒學會奔跑,并且把它的孩子帶回通往老家的路上,這才咽下最后一口氣。我看著一動不動的黃驃馬,久久說不出話來。也許一切都是冥冥中的安排,也許是黃驃馬對西日嘎草原與生俱來的眷戀。這種事情似乎不需要過多解釋,只有親眼看到過、親身經(jīng)歷過的人才能完全理解。烏尼日說:“就像您給母羊拉曲子一樣,如果我沒有看到過是不會相信的。”
從黃馬駒到來之日起,我的生活接二連三地發(fā)生了變化。我走到哪里,黃馬駒就跟到哪里。我領著它牧羊時不用牽馬繩,它像個老實的孩子似的跟在后面。村民們對我非常照顧,經(jīng)常給我送來米面、肉干和衣物。人冬后,村長還帶人送來了干牛糞和干柴。寒冷的冬夜,我有時候輾轉(zhuǎn)難眠,耳邊會響起低沉的四胡聲,可是我再也不想碰它一下了。我把被子往上提,蒙住了頭。
又一年冬天的暴雪之夜,三個牧人來到了我家。他們在尋找丟失的馬群時迷了路,在暴雪中走了兩天一夜,沿途不時看到倒斃的馬匹,就在他們幾近絕望的時候,循著亮光來到了我這里。他們的胡子上都沾滿了冰碴兒,眼睛紅腫,手腳和臉都凍傷了,疲憊不堪。我安頓好三匹馬,在大鍋里給三個牧人煮了面條,還把之前燉熟的羊肉熱了一下。他們吃飽之后在炕上坐著休息。
爐火燒得正旺,他們因凍傷而發(fā)紫的臉在燭光中微微抽動。年齡最大,也是體格最壯的阿扎,用粗糙的雙手摩摯幾下臉,他的眼淚像黃豆粒一樣滾落了下來,另外兩個也跟著流淚。此刻,三個像山一樣高大的男人顯得特別悲傷。我鋪好被褥,吹滅燭火,讓他們休息,我也靠墻躺下了。北風從窗外呼嘯而過,窗發(fā)出哭泣似的“鳴鳴”聲。黑暗中,時不時地傳來三個男人輕輕的嘆息聲,仿佛訴說著無盡的艱難。到了后半夜,我們都還沒有睡。我想起自己在森林里伐木的樣子,還有歷經(jīng)艱難回家的過程,不知不覺間,眼淚已經(jīng)流到枕頭上了。在爐火的微光中,我看見師父來到我家,在院門口的白楊樹下說唱胡仁烏力格爾。他說唱了一陣,把四胡緩緩向我遞過來,說:“我的徒弟,接著來。”我怎么也睡不著了。我穿好衣服,下炕,走進倉房,取出了師父留下的四胡,回到屋里,坐在炕上開始拉四胡。起初,我只是拉著低沉的長音,像內(nèi)心的訴說和祈求。慢慢地,胡音激越,我開始即興說唱
三個牧人阿扎來到了我家
他們的馬群在寒風中不知去向
大雪覆蓋了原野
天地融為一體
誰能告訴三個阿扎
馬群去了哪里
愿我的四胡聲
追上風的腳步
讓馬群聽見主人的呼喚
我的四胡聲與風聲、爐火,甚至和黑暗融在了一起。三個牧人坐在炕上,披著被子聽我說唱。慢慢地,他們跟著哼唱起來,他們重復著我的唱詞和旋律,聲音從小變大。他們挺起了腰板,阿扎握住兩邊兄弟的手,舉起來,用力晃動。屋子里流動著溫熱的氣息。
吃過早飯,風雪減弱,三個牧人走的時候,緊緊地抱了抱我。他們決定繼續(xù)順風尋找馬群。三匹馬很快消失在雪野深處,荒涼的大地在震蕩。
原來,胡仁烏力格爾能安撫身處困境的牧人的心,它能給人帶來巨大的勇氣和力量。望著蒼茫的雪野,我決定重新?lián)炱鸷蕿趿Ω駹枴?/p>
第二年夏季,西日嘎草原迎來了充沛的雨水。我的五只羊長壯實了,還生了兩只羊羔。黃馬駒也長成了半大的黃驃馬,在柔軟的草地上奔跑、騰躍。群山舒朗,望著綠浪翻滾的草原,我萌生了一個想法,去拜訪說書藝人,搜集各種唱本。我想用從古時傳下來的游學方式,走進胡仁烏力格爾的核心。我把七只羊和黃驃馬寄養(yǎng)在鄰居家,背上行囊出發(fā)了。我花了兩年時間,走遍科爾沁草原,尋訪了四十多位說書藝人,他們有的在市里生活,有的在極偏僻的村子里生活。我還搜集到了好些個經(jīng)典的說書本子,有的是藝人送給我的,有的是我自己抄寫的。
因為路況特殊,有時在鎮(zhèn)上,有時在村里,有時在牧鋪,我偶爾騎馬,更多時候步行。這兩年,我磨破了九雙鞋子,腳底起皰、磨爛、掉皮,最后形成了一層堅硬的繭子。我在寒冷的夜里行走時,凍得骨頭嘎嘎作響。而炎熱的酷暑,皮膚曬得煤球一樣黑,尤其后背,暴曬之后會滲出血。饑餓也伴隨著我,走錯路,或錯估時長,在無垠的原野上走上一天一夜是常有的事,這時我會進入餓蒙的狀態(tài),甚至會產(chǎn)生幻覺。但我并沒有覺得痛苦,相反,我沉浸在學習和沉思中。我的眼界開闊了,思維也跳出限定的圈子,自由飛舞。更為重要的是,我的意志得到了磨煉。
說到這兒,我下炕,打開雕花的柜子,給烏尼日看。《蟒古斯的故事》《阿拉坦汗傳奇》《苦喜傳》《春秋戰(zhàn)國》《全家福》《三國演義》《隋唐演義》幾十本說書本子整齊地躺在柜子里,有線裝的,有書釘訂的,也有用翹糊一頁頁粘上去的。烏尼日小心翼翼地翻看著說:“我手里拿著的是科爾沁草原沉甸甸的過往歲月。這段游學的經(jīng)歷中,肯定也發(fā)生了很多故事。”
我在突泉縣遇到一個漢族老人,他小時候搬家來到興安盟突泉縣,一輩子沒有離開過。他從小學說著蒙古語長大,對胡仁烏力格爾產(chǎn)生濃厚的興趣,少年時拜師學藝,后來成了有名的民間說書藝人。我拜訪他的時候,老人家已經(jīng)八十歲了,他把用毛筆抄寫過的《烏巴什洪臺吉》送給了我。
我拿給烏尼日看,她激動地說:“這就是您堅定走下去的動力啊,胡仁烏力格爾滋養(yǎng)了生長在這片草原上的每一個人的心靈。”
我的游學快結(jié)束的時候,旗里舉辦了民間說書新人邀請賽,我正好在巴鎮(zhèn),就報名參加了。大概有二十位年輕說書藝人參賽,我年齡最小,但順利地進入了決賽。我把在突泉縣遇到的老說書藝人的故事編成胡仁烏力格爾說唱,感動了所有觀眾,獲得了冠軍。一時間,我成了備受矚目的說書藝人。
我高興地往西日嘎村走,途經(jīng)一個只有幾戶人家的村子時,碰到了一個年輕的小伙子。他是個口吃,卻在說書時吐字準確,圍著他坐下的牧民們都閉著眼睛聽他說唱,我也跟著閉上了眼睛。他在講述他的生活一一去年遭遇二十年來最嚴重的旱災,草沒有長起來,三天兩頭的揚沙天氣,牧民們吸進去的是土,吐出來的也是土。草原變成了綠色的沙地,他每天都能看見旱死的羊。好在挺過來了,今年雨水充足,相信羊群會填滿山溝牧民們一邊聽,一邊擦眼淚。那一晚,我躺在牧民家的炕上,透過玻璃窗子看到了一彎月亮,它在黑暗中散發(fā)著白光。我一夜未眠。我走的時候,把寫著“冠軍”兩個字的獎杯放在了年輕小伙子院門前。我心里涌動著一股熱流。
講到這里,孩子們都沉默了。我跟烏尼日說:“胡仁烏力格爾可以讓啞巴說話,讓聾子聽聲。而那時我發(fā)現(xiàn),真正的啞巴和聾子卻是我自己。藝術的局限就在于表演,當用表演來形容藝術時,藝術已經(jīng)不完美了。”
四
從早晨開始,外面下起了中雨,一時半刻不會停的樣子。烏尼日和兒子一家人都圍坐炕桌,繼續(xù)聽我講述往事。
新人邀請賽冠軍的獎品,是一把紅木制作的低音四胡。當我背著這把四胡回到西日嘎后,受到了熱烈的迎接。村長聯(lián)合幾戶殷實的人家,在村中心的幾棵大白楊樹下擺了三桌飯菜,誰都可以過來吃肉、唱歌、跳舞。不知道的人會以為我們村子正在舉辦什么盛大的活動呢。村長對大家說:“作為科爾沁草原的一部分,我們西日嘎村幾十年沒有獲得過說書藝人獎了,而且還是冠軍,這是一件能載入村史的事情,來,大家共同舉杯慶祝”我的心情五味雜陳,特別高興,又覺得大家過于抬高我了。我給大家表演了好幾段胡仁烏力格爾。幾杯酒下肚,掌聲和叫好聲中我有些恍惚。聚餐結(jié)束后,這種恍惚變得更加具體。我望著空空蕩蕩的土路、輕輕擺動的樹葉和遙遠的天空陷人了沉思。過去的苦難從我眼前飛過。不知道阿爸、額吉和師父有沒有看到我現(xiàn)在的成績。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目前的自己像是另一個人。
生活雖然依舊艱辛,但我不覺得苦。經(jīng)常有人邀請我在節(jié)慶、婚宴等場合進行表演,有時外地牧民也會邀請我過去演奏,我的名聲慢慢向外擴散,很多人知道了我的名字,聽到了我的聲音。我把硬木四胡收起來,用紅木四胡進行表演。這幾年,我背熟了《蟒古斯的故事》,并進行了加工。但無論我怎樣練習,始終做不到一口氣說唱一個完整的長段。沒辦法,我根據(jù)自己的節(jié)奏把這些長段分成了若干個小段來表演。我在沒有停頓的地方停頓,又在人們認為該停頓的地方進行了銜接,通過反復練習,形成了一種停頓較多的獨特的表演形式,結(jié)果竟獲得了奇特的效果。
當時,有個說唱胡仁烏力格爾的藝人,比我大幾歲,在新人邀請賽上拿過季軍。他的嘴皮子很溜。他多次拐彎抹角地抨擊過我的表演,說我這種表演是在羞辱胡仁烏力格爾藝術。有一次,他走到我前面,摟著他伙伴的胳膊,模仿我說書時停頓的樣子,兩人笑個不停。他還在背地里給我起了個外號,叫“磕巴藝人”。我非常憤怒,感覺受到了侮辱,甚至想專門找他理論,但我忍下了,我繼續(xù)用我的方式說書。
那時,令我沒有想到的是,最針對我的人會是烏塔。
“烏塔?”孩子們發(fā)出了疑惑。
師父曾經(jīng)跟我提起過烏塔,并說讓我將來去拜訪他,他是傳承傳統(tǒng)胡仁烏力格爾的名家。我曾在比賽上見到過烏塔,他作為嘉賓說唱過一段胡仁烏力格爾。他穿著藍色袍子,端坐在木凳上,腰板挺得筆直。他拉起四胡,張開嘴的一剎那,我就被征服了。他說唱的是《趙子龍大戰(zhàn)長坂坡》,趙子龍驍勇善戰(zhàn)、俠肝義膽的大英雄氣概被他演繹得淋漓盡致。即使說到最高潮最快速的部分,他也字字清晰,如密集的豆子同時落在鋼板上,他把激烈的戰(zhàn)斗和柔腸的獨白用渾厚有力、寬闊無邊的音域包裹住,而他自己始終保持著不變的神態(tài)。可是我在深受震撼的同時,卻隱隱地感到,恰恰是這種對傳統(tǒng)近乎完美的復刻,讓胡仁烏力格爾受到了束縛。
烏塔說書的聲音和拉四胡的技術都無可挑剔。他認為胡仁烏力格爾是祖先傳下來的就一定要按照老路子走下去,如果有偏差,那就是對這門藝術的褻瀆,對前輩藝人的不敬。所以即使我的說書方式在牧民中廣受歡迎,他仍然對我的說書方式進行了嚴厲的批評。“怎么會這樣呢?”孩子們感到不可思議。
烏塔在說書藝人圈中地位很高,他為傳統(tǒng)胡仁烏力格爾的傳承做出了很多貢獻,是公認的大師。在說書藝人的圈里,他的話幾乎就是真理,無人置疑,更無人敢反駁。他曾在公開場合說我的說書脫離了傳統(tǒng),如果我的說書流行起來的話,就是笑話,是說書人的悲哀。起初還有人為我辯解幾句,后來這種聲音就消失了。好幾年,我沒有參加過任何公開場合的說書活動,更沒有獲得過任何獎項和榮譽。我被這個圈子遺忘了。其間也有人私下找過我,讓我低頭說幾句軟話,給烏塔一個臺階,但我覺得自己沒有錯,婉言謝絕了對方的好意。我始終堅持自己的說唱方式。我經(jīng)常到牧區(qū)給牧民們說書,牧民們把我圍在中間,有的會把自己的遭遇告訴我,我在紙上寫下來,現(xiàn)場改編成唱段,說唱給他們聽。我寫下了很多生活中的故事,這些故事真實發(fā)生過。當我用胡仁烏力格爾說唱時,我的心與牧民們的心緊緊地連在一起,我能真切地感受到他們的喜怒袁樂,我一次次地被他們的質(zhì)樸、天真、真誠和直接感動。我不需要被認可,我更在乎的是內(nèi)心的平靜。
窗外的中雨終于變成了小雨,白音披上雨衣出去檢查羊圈,其木格做飯去了。伊力奇搖著小腦瓜看烏尼日寫字。這張炕桌我從小用到現(xiàn)在,上面的一層漆早已掉光,卻有了時光的色澤。我就是在這張炕桌上創(chuàng)作了《馴馬》。呼其泰是我虛構(gòu)出來的人物,但有我的影子,他承載著我的故事和思想。如果幸運的話,我死后,他可能還會活在一些民間藝人的口述演繹中,《馴馬》也會有更多聽眾。我白天牧羊,晚上熬夜寫。可是我剛開了個頭,就怎么也寫不下去了。我很長時間無法進入狀態(tài)。原來,一個長長的故事,聽來容易,當自己著手創(chuàng)作時真是千難萬難。我經(jīng)常盯著紅格紙,坐到深夜,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我再次感嘆,那些經(jīng)典作品并非凡人所為。大師是帶著使命來到世間的。我有時一個人喝酒,烈酒從喉嚨流進胸膛,流進肚子,再發(fā)散出去的過程讓我感到舒服。同時,我也喜歡那種微醺的狀態(tài),仿佛酒給我鍍上了一層保護膜。對說書藝人來說,創(chuàng)作并說唱厚重的長本子是理想,而長本子的創(chuàng)作難度也是巨大的,因此很多說書藝人一輩子只說唱別人的作品。
我暫時放棄了《馴馬》的創(chuàng)作。不久后,在一戶牧民家住宿的夜里,我聽到了牧民哭泣的聲音,那是一種低沉的壓抑不住的哭聲。但早晨吃飯時,牧民紅腫的臉上重新掛起笑容,他要開始一天的牧羊生活。我沒有問他昨夜哭泣的原因。我離開時,他在村邊趕著羊群走,他用力向我揮手道別,他的身影在空曠的原野上顯得非常渺小。我的內(nèi)心受到極大的觸動,回到西日嘎后,我用一個月的時間創(chuàng)作出長本子《孤獨的牧羊人》。這個本子里,我對牧民的內(nèi)心世界進行了更深入的探究。哪怕你不在原野上生活,哪怕你從未了解過草原,也可以這樣想象:一個牧羊人,騎著一匹馬,趕著羊群向草原深處游走。他一整天碰不上一個人,也許在某個遙遠的高處,偶爾會出現(xiàn)另一個牧羊人。他們只能彼此遙望,或者再近一些時,相互揮動手里的馬鞭,也可能無論對方聽到與否,都會用全部的力量喊幾聲,然后各自牧羊而去。
但千萬別以為他的內(nèi)心因此封閉、偏狹,恰恰相反,他的心里可能充盈著浪漫的想象。看到一片云,他的思緒就會飛上高空;看到一朵野花,他就會下馬親吻它的芳香;看到一只逃跑的野兔,他會在嘴里念叨“霍日嗨阿米坦”…這就是牧人的浪漫。牧人在忍受來自大自然嚴酷考驗的同時,獲得了大自然的無限饋贈。
《孤獨的牧羊人》雖然沒有獲得任何獎項,但特別受牧民們的歡迎。我背著四胡到處游走說書,牧民們總讓我來一段《孤獨的牧羊人》。我的內(nèi)心越來越釋然。
幾年后的冬天,我收到了一個意外的消息。巴根那托人轉(zhuǎn)告我,烏塔想見我。我背上四胡,坐上通往市里的汽車,趕到烏塔家。他躺在床上,用干澀的眼睛看著我,嘴唇微微翕動,似乎想說什么,但說不出話來了。他的大兒子告訴我,他得了肺病,晚期。烏塔的身軀被宣判死亡了。他咳嗽的時候,整個身體像是要從床上跳起來似的。孩子們和巴根那背對著他抹眼淚。我握了一會兒烏塔的手,盯著那雙幾乎不會轉(zhuǎn)動的眼晴,我緩緩抽出手,拿過一把凳子,放在床對面,拉響四胡,給他說唱起了《孤獨的牧羊人》。師父曾跟我說過,草就是草,風就是風,不要給它們附加更多的意義。我的四胡聲從曲折走向平淡,我的聲音從復雜走向簡單。我即興加入了很多沒經(jīng)過雕琢的日常用語—
你的說書很好,他讓我以后多向你學習。”
很長一段時間,烏塔走時的樣子縈繞在我心頭。我向蒼茫的草原詢問:“人們?yōu)楹味鴣恚秩ハ蚝翁幠兀俊?/p>
烏尼日問我:“有沒有找到答案?”我說:“答案是無法描述的,它是一種變化中的常態(tài)。”烏尼日疑惑地問我:“這怎么講呢?”我說:“那就是我們自己的樣子。\"胡仁烏力格爾追求的,也許就是牧民們內(nèi)心本真的樣子。
烏塔臨終前的釋然與對我的認可,讓我開始受到圈里人的贊譽,我又可以參加各種活動和比賽了。不久后,我層層普級,獲得了全國胡仁烏力格爾邀請賽冠軍。許多人來探望我,想從我這里獲得一些說唱的技巧。我有了名望。各地廣播電臺也找到了我,給我錄制胡仁烏力格爾,并在節(jié)目中持續(xù)播放。演出的時候,我每次出場都能獲得掌聲和擁戴。但我的內(nèi)心卻沒有因此獲得滿足,反而陷入了更深的孤獨。自《孤獨的牧羊人》之后,我再次遇到創(chuàng)作的瓶頸期。我常常望著窗外的天空發(fā)呆。我的生活從表面上看,沒有發(fā)生什么變化。但我的注意力不在某個點上,而是渙散的,感覺什么都抓不住。我常常夢到師父,夢到白楊樹下的額吉。我會在半夜坐起來喃喃自語。妻子怕我出事,一直陪在我身邊。我越是想到過去的歲月,就越想再創(chuàng)作出更好的作品。這是精神上的追求帶來的痛苦。事實上,我此時的生活平淡而幸福。
他從馬背上下來
牽著馬韁往前走
柔軟的草原上聳立著堅硬的山
山下流淌著清澈的河
羊群就在眼前
他的生活就在眼前
他走向他的生活
他走向他的夢境
我四十歲這年冬季,妻子因為結(jié)腸癌去世了。我一時無法承受這個打擊,帶著十歲的兒子白音,牽著黃驃馬回到了西日嘎村。我說書這幾年,一直跟家人生活在巴鎮(zhèn),這次回到故鄉(xiāng),是故鄉(xiāng)在召喚我,讓我的悲傷有個著落。我找人把額吉留下的房子簡單修理后,跟兒子住下了。那段時間,我喝酒喝得很兇,有時從早喝到晚,沒能照顧好白音。有時,我突然想來一段胡仁烏力格爾,可當我的手碰到四胡的那一刻就會不由自主地抖動,心也會跟著緊縮起來,怎么都無法控制。但生活還要繼續(xù)。開春后,我打算回巴鎮(zhèn),可白音卻強烈要求留在西日嘎,他想在村里讀書,學習胡仁烏力格爾,長大了想當牧人。我的兒子想法堅定。其實,我也有留下來的想法。既然我的創(chuàng)作離不開牧區(qū),何不
咳嗽聲好久沒有響起,烏塔的心臟停止了跳動,眼角掛著的最后一滴淚珠滾落下來。人們從烏塔平靜的表情里看出了他的滿足。一個一輩子用嗓音生活的人沉默地走了。我離開的時候,巴根那跟出來,說:“前些天,我?guī)煾刚f,留在牧區(qū)生活呢?就這樣,我?guī)е鴥鹤恿粼诹宋魅崭麓濉N业臓顟B(tài)逐漸好轉(zhuǎn),偶爾我也會給村民們來一段胡仁烏力格爾。
回故鄉(xiāng)的第二年夏天,一個清晨,我剛打開馬棚的門,黃驃馬就走了出去。它老了,走得很慢,我跟在它后面。它慢慢地把我領到了布日古德山下,它躺在那片凹地上,靜靜地看著我。我在它旁邊坐下。黃驃馬不動,我也一動不動,過了很久,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我夢到了師父,他像我剛見到他那時一樣健壯。年輕的額吉把我扶上馬背,黃驃馬馱著我,跟著師父一直走。走著走著,我看見了妻子,我和她一起遭遇了暴風雪,黃驃馬馱著我倆走進了群山我只是打了一個盹兒,醒來發(fā)現(xiàn),黃驃馬已經(jīng)閉上了眼睛,它再也沒有起來。
我獨自一人往回走的路上,想起了當初馴服這匹黃驃馬的過程。我想,大多數(shù)人的一生中總會有那么一瞬間,就像發(fā)生了一次奇跡,不可思議,又感覺極其自然。一天中午,我牽著四歲的黃驃馬來到了布日古德山下。這里有個村民們共用的小馬場,是村民們馴馬的場地。一般情況下,誰馴馬,都會領三五個人過來。我牽著馬經(jīng)過小馬場,本來沒打算馴馬,只是一剎那的念頭,我就牽著黃驃馬走進了小馬場。場地里土質(zhì)不軟不硬,踩上去很舒服。我做出了一個大膽的舉動。我輕輕地撫摸著黃驃馬修長、漂亮的脖子,在它耳邊說:“我想成為你的主人。”說完,我就跨上了馬背。我以為馴馬需要一個很激烈的過程,沒承載過人的馬想甩掉身上的負累,會進行大幅度騰躍、甩動。但出乎我意料,黃驃馬就那樣站著,我騎上它的背,它沒有反抗,但它也不走,就那樣讓我騎著,仿佛我騎不騎它都這樣。我突然很難過,跳下來牽著它回到了村子。
我每天都牽著黃驃馬去小馬場,每次黃驃馬都沒有任何反應,這種情況大概維持了半個月,沒有任何起色。我這愚笨的腦袋后來才想起,布日古德山下,是黃驃馬失去額吉的地方,我怎么能領著它來到這里呢?于是,我牽著它向西北方向走。不知不覺間,走出村子很遠了。在一片平緩的草地上,我再次跨上了馬背。黃驃馬揚起前蹄,向天空嘶鳴,馱著我轉(zhuǎn)幾圈,然后向草原深處飛馳。從這之后,它成了我的坐騎,我給它配上了雕花的鞍橋。我跟著團隊參加演出時坐單位的汽車,把黃驃馬拴在鎮(zhèn)上的院子里。附近村子邀請我個人過去演出時,就騎著黃驃馬。
就是在這段時間,我認識了妻子。我在鎮(zhèn)上獨居,經(jīng)常去她開的蒙餐館里吃飯。她個子高挑,看起來瘦弱,卻特別能吃苦。她家庭條件不好,十一歲時,阿爸摔下馬,沒能及時治療,在家躺了半個月后離世了。她是家里的長女,下面還有一個妹妹和兩個弟弟。她從小幫著多病的額吉干活兒,養(yǎng)活全家人。她二十歲出頭時,憑借做蒙餐的手藝,在巴鎮(zhèn)開了家蒙餐館,從這開始,她家的生活才有所好轉(zhuǎn)。她靠開餐館賺來的錢,給額吉治病,供妹妹和兩個弟弟讀大學,但代價是她付出了所有的心血,年紀輕輕頭頂就有了白發(fā)。我說不清是憐惜她還是憐惜自己。在一個風雪交加的日子,趁著餐館沒有人,我貿(mào)然向她提出婚事。她讓我別著急,給我講完她的故事之后,說:“我的情況你都了解了,如果你還想跟我一起生活,以后還要經(jīng)歷很多苦難。我不想給你帶來負擔,所以你以后還是別來找我了。”她輕咬著嘴唇,臉上有無奈、不甘心,卻也不妥協(xié)的表情。我把涼透了的一碗奶茶一飲而盡,然后給她講述了我的遭遇。那天,我在蒙餐館坐了一整天。有顧客來了,她就去忙,沒客人了就坐在吧臺后面。我掃地、擦桌子、搬椅子,她不阻攔。我們誰也不說話,卻都感應到了對方心里的暖意。
兒子沉默不語,其木格打開了窗戶。雨后新鮮的空氣瞬間填滿了屋子。烏尼日的第二個筆記本,已經(jīng)翻到中間。隨著我故事的暫停,我聽到了他們的嘆息聲。生活啊!當我們對苦難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時,在“生活”一詞前后,無論加什么都顯得蒼白無力,只能在心里默默感嘆。然而,多年后當我們直面過去的苦難時,獲得的是遼闊。但就當時而言,長生天給了我幸福,又用更大的痛苦取代了幸福,我引以為傲的一切變得暗淡無光。
我決定重新開始,不僅僅是生活,還有胡仁烏力格爾。結(jié)婚時,妻子特意找人給我做了一把紫檀木低音四胡,我一直舍不得用,妻子去世后,我更是不敢拿出來看。現(xiàn)在,我終于有勇氣面對了。我用硬木四胡和紅木四胡各拉了一段哀傷的曲子,算是跟過去做了告別,然后把它們掛在了墻上。我擦拭好紫檀木四胡,調(diào)好音色,即興演奏了一段。白音瞪大眼晴看著我,說:“阿爸,我從來沒有聽過這么動人的曲子。”這是一段我即興演奏的曲子。由這個曲子開始,我的思路一下子打開了,前些年放棄的《馴馬》突然闖進了我的腦海。我對草原、馬兒與騎手之間的關系,有了更自然、更深刻的理解。我用二十多天的時間寫完了《馴馬》。
我講到這里,兒子說:“阿爸,您真了不起。只可惜我天生愚笨,怎么努力也掌握不好胡仁烏力格爾的演奏技巧。\"其木格說:“不過,阿爸教了白音另一種烏力格爾表演形式。”烏尼日疑惑地問:“另一種形式?”其木格說:“亞巴干烏力格爾,就是不用低音四胡來演奏,而是只用口述。”烏尼日說:“我來采訪前,查過一些資料,但聽說…亞巴干烏力格爾現(xiàn)在幾乎絕跡了。”烏尼日剛說完,白音就從《馴馬》的開頭唱起一
呼其泰第一次目睹駿馬的死亡就在他十歲這年的夏季黃驃馬躺在山腳的凹地青草在微風中低著頭這世上恐怕沒有什么比直面死亡更震撼心靈的事了尤其在烈日炎炎的夏季在廣闊無垠的草原深處
駕
在《馴馬》這個本子里,呼其泰目睹過親人的離世,目睹過心愛的黃驃馬的死亡。他飽嘗了人間的苦難,同時,感受到了來自村民們的愛護。他一直希望有一匹自己馴出來的馬,而這個愿望在他四十歲這年才實現(xiàn)。這期間,他因為嘗試馴馬嘗盡了苦頭。在愿望達成的時刻,他感到莫名的失落。但這失落卻也是新生的開始。
烏尼日被白音的亞巴干烏力格爾震撼了。她說:“太不可思議了,沒想到烏力格爾也能這樣演繹。”其實,我從自己和兒子身上看到了,常人眼里平庸甚至笨拙的人也會有長處。我曾經(jīng)遭受的苦難,在這一刻全部聚集在一起,變成了一株草、一陣風、一道光……
烏尼日激動地說:“先有了《孤獨的牧羊人》的別具一格,再有了《馴馬》頑強的生命力。一路走來,您一直在學習、繼承傳統(tǒng)說書,從迷惘、決裂、對峙,到后來的融合、創(chuàng)新,其實,您與傳統(tǒng)的胡仁烏力格爾藝術之間沒有矛盾,都是在用心地演繹牧人的生活。而現(xiàn)在我明白了,真正打動人心的胡仁烏力格爾絕不是單憑技巧,而是要把快樂、痛苦、思念都放進去。”
烏尼日說出了我的心聲。胡仁烏力格爾不是表演,它是草原上的人們活過、愛過、痛過的證明。《馴馬》之后,我對生活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本質(zhì)上的轉(zhuǎn)變。我越來越覺得,我握住的不僅僅是低音四胡這個樂器,更是心靈的胡弦。我在用胡仁烏力格爾來訴說著內(nèi)心的各種情愫。胡仁烏力格爾已是我生命的一部分。《馴馬》讓我在青年說書藝人中有了一定的名望,但我沒有停止探索的腳步。我希望能創(chuàng)作出堅硬和柔軟、廣度和深度、濃烈和恬淡等諸多因素自然融合在一起的長本子。這一等又是三年。
呼其泰內(nèi)心所有的恐慌隨著朝陽的攀升消失了黃驃馬發(fā)出了嘶鳴
這年冬季,東部區(qū)胡仁烏力格爾邀請賽上,我和巴根那進人了決賽。我們都從《蟒古斯的故事》里選擇了一個片段。巴根那表演得極為嫻熟,觀眾聽得津津有味。我則用自己的方式進行了表演,說到興起,我還即興加人了幽默風趣的句子,還運用了新的比喻句和排比句。我把所謂的“磕磕絆絆”演繹得很自然,給予故事充分的留白和想象空間。最后,在評獎的時候,我們竟一時無法分出高下。評委會決定讓我們兩人再比一場。
巴根那率先來了一段《羅成三戰(zhàn)尉遲敬德》。他的舌頭上仿佛安裝了彈簧,三戰(zhàn)層層遞進,把尉遲敬德從不服羅成,嘲笑羅成的斯文,到佩服羅成槍法的心理,演繹得淋漓盡致,語言綿密,有起伏,有高潮,有低回,各種細節(jié)處理得非常完美。巴根那的四胡拉得也相當?shù)轿唬喼睙o懈可擊。觀眾連連拍案叫絕。我坐在后臺聽他說唱的時候,原本準備好的唱詞忘得一干二凈。我走上臺的過程中,聽不見觀眾的掌聲。我坐在舞臺中央的凳子上閉上了眼睛。臺上臺下一片寂靜。我深吸一口氣,緩緩向右滑動胡弓,拉出了一個悠長的低音。我把胡弓慢慢拉回來,再緩緩向右滑動西日嘎草原出現(xiàn)在我眼前,畢勒古泰山上的草綠了,阿爸騎著一匹白馬,趕著羊群,從山腳向南走去。額吉在院門前的白楊樹下給我縫補衣裳。突然,冬天來了,白雪覆蓋了一切,我在茂密的樹林里握著鋼鋸來來回回地拉著,恐怖的叫聲時不時地傳來。風雨聲、狼嚎聲、監(jiān)工的皮鞭聲…我掉進了黑暗,無邊無際,沒有一束亮光。我拼盡全力奔跑,終于跑出了黑暗。師父用手指向前方,那里,是一個寧靜、祥和的村子,三個牧人正把追趕回來的馬群趕進馬廝。生活充滿了艱辛和溫暖。我開始說唱
要說那無垠的草原
千變?nèi)f化
要說那生活的味道
苦辣酸甜
要說那奔馳的駿馬
陪伴主人的時間不會太長
連綿不絕的群山下
生生不息的牧民
早已知曉這個道理
快快地流了出來。孩子們給我鼓起了掌,仿佛他們就在現(xiàn)場。兒子說:“后來,更多的說書藝人開始模仿阿爸的表演形式,阿爸的胡仁烏力格爾鼓舞了很多被人們認為沒有天賦的人。”兒子還在努力中,他一直無法接納自己的平庸。他為了學好胡仁烏力格爾吃了不少苦頭,始終不得要領。往下,他要提升,先得正視自己,而這一點,要靠他自己。他的路還很長,我相信他會在將來的某一天悟出這個道理。
比賽結(jié)束后,我回到了西日嘎村。我的內(nèi)心極其平靜,我聽到了來自草原深處的聲音。我把在最后一場對決賽上的說唱詞整理出來,開始創(chuàng)作最后一個本子《群山牧歌》
我的心臟是綠色的
我的血液是綠色的
我是一根長成人的模樣的草
晨曦看到了我的眼淚
風聽到了我的聲音
我在太陽下微笑
我在烏云下哭泣
寒來暑往
我嘗盡了苦難
但一直向下扎根,向上生長
我的一生搖曳在這片草原上
這段胡仁烏力格爾里沒有完整的故事,我把碎片化的場景如水般自然地融在四胡上,融進我的說唱中。我想到哪兒就說唱到哪兒,我的唱詞像河水一樣流淌。當我說唱結(jié)束,睜開眼睛,臺下沒有任何聲音。我收好四胡,鞠了一躬,準備退場。這時,我忽然看到所有的觀眾站了起來,他們很多人眼含熱淚,熱烈的掌聲持續(xù)不斷地襲來,一浪又一浪。巴根那也走到我面前,握著我的手說:“你贏了。這不是傳統(tǒng)胡仁烏力格爾的失敗,而是它的重生。”
烏尼日說:“原來,《群山牧歌》的種子早已埋在您的心靈深處,而此刻,開始破土而出。”我用低音四胡演奏出遷回、哀婉的長音,隨著這長音,我慢慢地講述一個蒙古族說書藝人的一生。他經(jīng)歷過很多苦難后,背著低音四胡游蕩在草原上,給牧民們帶去歡樂
我獲得了冠軍。我在講述這段過往時,不經(jīng)意間唱開了。我的毛孔也打開了,汗水痛痛
烏尼日說:“我們平時聽到的胡仁烏力格爾,主要是講故事,您的《群山牧歌》給了我們不一樣的感受,更多的是生活與生命的結(jié)合。”我說:“藝術是活著的河流,要不斷接納新的支流,才能永遠流淌。所謂的傳統(tǒng)在當時也是現(xiàn)代的。”她沉默了一會兒,說:“沒經(jīng)歷過生離死別,唱不出生活的史詩。怪不得,您表演《群山牧歌》時,琴聲仿佛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深沉,仿佛容納了草原上所有的歡樂與悲傷。”我說:“我越來越知道,我就是一個普通的牧人,一個喜歡胡仁烏力格爾的普通的牧人。”烏尼日望著黑夜,說:“這片草原見證了每一個牧民的心。”
我拿起四胡開始說唱
聽說,沿著河流走就能見到阿爸
但我已經(jīng)走到河流的盡頭
聽說,站在山頂就能見到額吉
但我已經(jīng)在畢勒古泰山頂站了幾十年
聽說,走過雪野就能見到師父
但我已經(jīng)走到春天
穿過濃密的看不見日頭的樹林
我走遍了北方的草原
我望盡了所有飄蕩的云
我說唱了三天三夜的胡仁烏力格爾
直到拉斷了胡弦
西日嘎河邊不見阿爸的蹤跡
白楊樹下不見額吉的身影
烏勒給草原上不見師父的笑容
我下炕,從雕花的柜子里取出《群山牧歌》的初稿,遞到烏尼日的手里,說:“孩子,這個,我當禮物送給你。”她連忙說:“這是您的心血,我不能要。”我說:“孩子,你拿著吧。\"站在一旁的兒媳婦也對她說:“你就拿著吧。”兒子說:“這是阿爸的意思,你就拿著吧。”烏尼日鄭重地接受了我的本子。
前幾年,在旗政府工作的巴根那聯(lián)合旗文化宮,連續(xù)三年向牧區(qū)免費招收說書學員,傳承胡仁烏力格爾藝術。在他的努力和協(xié)調(diào)下,培訓班招到了四十多個農(nóng)、牧民學員。我被聘為講師,還有好幾位有名的說書藝人前來助陣。農(nóng)、牧民們夏季很忙碌,都是在冬季學習。我們熱情高漲,在教學之余,還舉辦了好幾期原創(chuàng)比賽。《群山牧歌》就是在這幾年寫成的。我經(jīng)常長時間地跟自己對話。有時一個人走在遼闊的草原上,那些縈繞在我心頭的困惑,無須解釋,它們在陽光下,隨著翻滾的草浪、流動的白云一一散去。我終于明白了師父說的“草就是草,風就是風,不要給它們附加更多的意義”。
第二天清晨,烏尼日就要走了,我們?nèi)胰怂退酱逯醒搿5溶嚨臅r候,我坐在路邊的石頭上,再次給她說唱起《群山牧歌》里的片段一
我的胡弦上流淌著歲月那是牧人的一生
當客車離去時,烏尼日眼含淚水。其木格比誰都傷心,她騎上馬,跟著客車跑,一直跑到客車不見了影,才回到家,把自己關在西屋里哭。我們?nèi)胰硕汲两诓簧岬那榫w中。
兩個月后,我收到了烏尼日寄來的報紙,在這張報紙上,她用整個版面寫下了我的故事。這八千字文章里浸著我的一生。胡仁烏力格爾能被這樣理解,于我是極大的慰藉。往后的幾年,一直到我死去,烏尼日每年都會過來看我。她的這篇文章被多家平臺轉(zhuǎn)發(fā),引起了不小的轟動。而我的故事也已接近尾聲。也許,我很快就會像孩子般奔跑,跑著去見阿爸、額吉、師父和我的那兩匹黃驃馬。
老黑牛正在用力前行。它已經(jīng)非常疲累,就像當年走向布日古德山的黃驃馬。但我希望它不要因為我提前死亡。死亡對它,對我,都應該是一件公平的事情。連綿起伏的丘陵草原上披著厚厚的白雪,壯闊的原野從未如此安靜。老黑牛終于停下了腳步,它臥倒在雪地上,閉上了眼睛。錄音機停止了轉(zhuǎn)動,我聽到了來自大地深處的聲音………
草原上的人們叫我訥日烏給,而我忘記了自己的名字。
(注:訥日烏給,無名氏的意思。)
原刊責編 王麗寧
【作者簡介】阿尼蘇,本名趙文,蒙古族。在《民族文學》《草原》《青年文學》《科幻立方》《青年作家》《長江文藝》《芙蓉》《作家》《作品》等刊物發(fā)表文學作品九十余萬字,部分作品被本刊及《長江文藝·好小說》《散文選刊》選載。出版散文集《尋根草》,短篇小說集《西日嘎》。中短篇小說集《夜牧人》入選中國作家協(xié)會2025年度“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之星叢書\"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