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守

袁立華在前臺登記了，拿了房卡，乘電梯上樓，到一二零二房間來。

房間本是夏中遒訂下的。房間里擱著兩張大床和桌幾、沙發，依然顯得空間很大。朝陽臺的是一面落地玻璃墻，外面是一片絳影夜空。

夏中遒盤膝坐在長沙發上，面前的桌幾上放著一盤圍棋，不知他是自弈，還是打譜。袁立華卻知道他的這一套棋具是很講究的，棋盤與棋盒是緬甸雞翅木的，白棋子材質是白玉，黑棋子材質是黑曜石。他常年旅行，但不喜簡單的旅行塑料棋，棋具要好又要相對輕便。

夏中遒面朝棋盤，眼半睜半閉的，仿佛入了神，那模樣又如打坐禪修。

袁立華把旅行箱推到一張空著的床邊，轉身過來看了一會兒棋，發現棋局還未進入中盤，卻是棋形獨特、平時少見的布局定式，應該不是一般的復盤。

夏中遒又凝思了一會兒，把手中拈著的黑子丟入棋盒，說：“沒想好。不下了。封盤。”

這話會讓人覺得奇怪，明明棋局的那一頭沒有對手，緣何說不下了？

袁立華原是夏中遒幾十年的棋友，能想到他的對手不在場，只能是在網上。自從有了網絡對弈，想下棋的人隨時都能找到對手，且能按棋手在網上對弈獲得的品級，找到相近棋力

的對手。

“他是誰？”

袁立華坐下來與夏中遒一起把盤上的棋子收入棋盒，隨口問了一聲。與網上的棋手對弈，一般都是快棋過癮，設時十分鐘一盤，十分鐘到，便進入讀秒，三十秒一步，超時便判負。像這種不限時的棋局，應該是熟識多年的棋友。這些年夏中道總在國外旅行，不會接觸到什么新棋手，而以前有深一點交往的棋友，互相都有過介紹。

夏中遒收棋子的手在盤右上停了一下，看來是還想著那兒的局勢，隨后說：“狗…最強的狗。”

這奇怪的話，現下任何一個圍棋手都能明白。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后期，人工智能“深藍”戰勝了國際象棋的世界冠軍。那時圍棋的棋手還十分自信，感受不到危機。圍棋盤面大，弈者可以在盤面三百六十一個點上任意落子，更有一種“打劫”招數，所以變化是呈幾何級數的，從來都有“圍棋千古無同局”的說法。然而戰勝圍棋世界冠軍的人工智能最終還是出現了，便是“阿爾法狗”。“狗”還在迅速進化中，與所有高段位職業棋手對弈無一敗績。后來“阿爾法狗”系列宣布退役，因為與人類棋手相比，“它”

棋力上的優勢太顯著了。

“阿爾法狗”退役了，其他的圍棋人工智能繼續出現，很快水平便不弱于“阿爾法狗”。圍棋手統稱圍棋人工智能為“狗”。在網上，有棋手借助人工智能來對局，牽“狗”而行，所向披靡。

夏中遒對袁立華說，人與“狗”的差距產生于時間，因為時間的催促，人類棋手會有心理上的問題，這是人與“狗”對弈的不公平處。于是他與強“狗”定了無時間限制的棋局，這局棋他已下了大半年，他的旅行是休閑式的，在一處風景名勝地住下來，放松心情時才繼續這一局棋。他深思熟慮后才落子，有時一天也下不了一步棋。

袁立華聽著，笑了一下。

“你是不是認為我不自量力？”夏中遒搖著頭，“人就是被‘狗’嚇怕了，徹底投降！”

“堂吉訶德。”

他們之間的對話從來都是直率的。夏中遒也笑了一下，右手抬起來，食指朝上晃了一晃。

他們在少年時期成為鄰居，當年一起在圍棋上下功夫，也曾是一個地區的棋壇雙霸。“文革\"時不用上學，他們到處約對手下棋，就算對手是一時棋隊解散、賦閑在家的專業棋手，也不愿被讓子，而是平手對下。寧輸棋不輸氣嘛。

袁立華還是認為無論時間上的設定有多寬裕，夏中遒與強于圍棋世界冠軍的“狗”對局，結果是明擺著的。且他已年過七十歲，棋力也不如年輕時候了。

夏中遒一邊起身去換衣服，一邊對袁立華說：“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我們當年到處找強手下棋，找到一個低段位職業棋手都不容易。現在能和超世界冠軍對下，細品每一步，真是快活啊…”

自從“阿爾法狗”出現以后，袁立華對下圍棋的念頭一下子弱了，有時聯上了網，又斷開了。原以為是年齡的問題，細細思量，多少年來，在現實的棋盤上纏斗，為一步半目而悔惱，又在腦海的棋局中翻來覆去復盤。然而那些曾經通過經驗確定過的定式，那些通過實戰獲得了的手段，都一下子在“狗”的面前變得毫無意義。何苦搭進去那許多時間啊！

袁立華想到了他與夏中道的不同，似乎還不限于在圍棋上，袁立華一時有點眩暈，趕忙放下思想。

“吃年夜飯去！

這是他們倆早就在電話中商定的安排。袁立華開房門出去，夏中遒轉回身來關燈，照相機的電池在插座上充電，他不拔房間的取電卡，而是關掉一個個電燈開關。

“不用關的…\"袁立華想到回來的時候，開開門，里面暗暗的，還得一個個地去開燈。又想夏中遒常年旅行住賓館，或許關燈開燈已成習慣。

夏中遒右手抬起來，食指朝上晃了一晃。這確是夏中遒的習慣動作。

站在閱江包間門口的李萍看到他們，迎上前來，上下看一眼夏中遒，贊一聲：“老克拉。”

老克拉是故城方言，指穿著精致有品位的男人。

夏中道上身穿一件深紫色的織錦緞中式對襟棉祅，內搭白色的立領襯衫，下裝搭配黑色的直筒褲和黑色的布鞋。袁立華素知他外表講究，舉手投足都顯獨特韻味，最易獲得女人的青睞。

夏中遒瘦削高個兒，中年以后有點探頸。老年的他常在國外旅行，總在城市的街道和自然的山水中行走，身板挺直了。

夏中遒朝李萍一仰臉，朝包間里走，右手抬起來，食指朝上晃了一晃：“大興的。”

大興也是故城的方言，夏中遒回應李萍的說法，意思是自己的老克拉是冒牌的。回到故城，夏中遒和袁立華不自覺地都恢復了說故城話，只是語音中略夾點雜。

“老正宗的。”

袁立華和李萍跟進包間，在夏中遒的左右坐下。袁立華看對面的李萍，膚色白凈清爽，看上去不到四十歲，也許是化妝的效果，細看眼角已有紋路。

服務員很快端上冷盤來，還拿來了一瓶紅葡萄酒，開了瓶。袁立華和夏中遒原來都能喝一點酒，眼下他們平時都不喝了，今天是除夕，又有年輕女性在場，夏中遒還是點了酒。紅酒入杯，夏中遒托著酒杯，輕輕搖晃著醒酒。

緊接著熱菜就上了桌，擺滿一桌子。李萍嘆一聲：“格許多菜（這么多菜）是啊，除夕預訂是套餐，老價鈿了（價格很貴）！”

袁立華清楚季萍幾次用詞加了個“老”，那含有“很”的意思，也是贊嘆著夏中遒的意味。

夏中遒已向袁立華介紹過李萍的身份，是故城的網約車司機。夏中遒回故城，第一次在機場坐上了她的車，就和她約定了，以后幾天在故城的活動都由她開車。

袁立華早已不覺得稀奇：夏中遒似乎總有緣找到能很快成為他粉絲的女人。

一邊吃，一邊隨便地聊。包間墻上掛著一個大彩電，正在播放春節聯歡晚會。春節聯歡晚會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興起時，吸引了全國人的目光，爭看熱議。現在屏幕上有幾個熟悉演員的臉在晃動，聲音被屏蔽了。袁立華和夏中遒都沒有興趣再關注。一晃幾十年過去了，他們的人生從青年到老年，他們走過許多地方，經歷過許多事。夏中遒談得多的是自己在國外的逸事，有尷尬的，有歡快的；袁立華談得多的是自己對生活的感受，有平實的，有哲理的。他們是說得多，吃得很少。夏中遒現在基本上是茹素。袁立華的腸胃本來就不好，來之前已吃過一頓飯。他們現在都是單身生活，夏中遒第三次離婚后，便決定不再成家。袁立華是七十歲那年搬入新房子后便喪偶，今年除夕應了夏中遒的約，回故城一聚，但還是去兒子家吃了一頓團圓飯。其實現在家庭的年夜飯，已不再有早年忙碌熱鬧的氣氛。在網上訂購了包含多個菜品的預制菜套餐，飯前經過簡單烹調端上桌就行。飯桌上也沒有互聊和勸菜。知道父親的行程，兒子不時會看一眼掛在墻上的鐘，兒媳婦和孫女也根本不在意桌上的菜，偶爾掙一筷子菜放嘴里，低著頭刷手機，想是有不停的拜年信息。袁立華草草地吃了點，拖著行李箱去地鐵站，地鐵站離兒子家不遠，其實根本不用幾子送的。眼下大城市的交通很方便，從省城到故城，高鐵也就一個小時，加上兩個城市中的公交，總用時也就兩個小時左右。想當年，從故城到插隊的鄉村，清晨起來傍晚才到，而這段路算起來只有故城到省城的一半。

聊著聊著，話題直往過去退。袁立華與夏中道最初相識，是與吃的有關。

那天凌晨兩三點鐘，袁立華和夏中道在菜場的肉攤前排隊。那時買肉須憑肉票，出攤的肉不多，后面來的人就買不到了。且要買到肥一點的好肉就要排在前面，往往半夜就有人起來排隊。有耍奸的在前一天晚上就用一塊磚頭壓著一只破菜籃排上隊，但這需要看到時人家承認不承認，也許人沒到，籃子便被扔去墻旮晃了。由著誰呢？就算一個個人正常排隊，有后面的人觀察到肉來得少，自己排了半天也買不到了，于是三兩個一起哄，就把隊伍擠散了。

那天幾個小時的排隊中，他們找個磚頭石塊就地坐下來，閑聊起來，才發現他們是譚家灣仁德里的鄰居，夏中遒自出生就住這里，袁立華家則是租了這里的房子。

聊了一會兒，靜下來，排隊的人都在閉眼打瞌睡，就聽著墻角一處雜草中有蟋蟀的鳴叫聲。

于是他們說起了斗蟋蟀。孩子之間，一段時間玩集糖紙，比誰集的糖紙高級；一段時間打彈子，把玻璃彈珠打進挖好的幾個土坑里去。這段時間故城流行玩斗蟋蟀，不但孩子玩，大人也參與。

他們就約定了去郊區抓蟋蟀。

譚家灣離城郊并不很遠，又是一個凌晨，村野顯得很黑，泥土和植物混合的氣息讓袁立華感到新鮮。幾年后，插隊務農的他整天聞著的便是那氣息。

和夏中遒一起出行的袁立華有交上好運的感覺，很快就聽到了清脆的“囉囉”聲，聲音來自草叢的碎磚縫中。用手電筒的光對準磚縫，用草莖插進縫中趕出蟋蟀，再用半圓形蟋蟀網罩著，一切都是他們準備好的。

沒想到的是，抓到的第一只蟋蟀大頭紅亮，身子粗壯。在后來一次次的約斗中，都用極速顫動的雙翅來宣布勝利。

這只紅頭蟋蟀終也遇上失敗。一般斗敗過的蟋蟀便退縮不前了，而紅頭蟋蟀再上場時，依然開牙閃翅。

然而畢竟不經斗了，在一次纏斗中，它被咬斷了一條腿。

夏中遒看著斷腿的紅頭蟋蟀，抬起右手，食指朝上，說：“放歸自然吧。”

袁立華還是把蟋蟀盆拿回去了，本來就一

直由他養著它。

時間已是深秋，天漸漸冷了，明知蟋蟀是過不了冬的。晚上，袁立華把蟋蟀盆放進墊了棉花的飯捂子里。然而沒到立冬，一個白天，袁立華想讓紅頭蟋蟀曬曬太陽的，發現它已僵在盆邊。

先前，斗蟋蟀都是約在夏中遒的住所，袁立華第一次上閣樓時，便發現閣樓的小桌上放著一盤圍棋。袁立華自小下象棋，圍棋也會下，當天斗蟋蟀后，袁立華便留下來和夏中遒下棋。夏中遒很高興，同齡人中難得有圍棋對手。只是袁立華的圍棋水平不高，很快就認輸了。以后袁立華經常上閣樓來找夏中遒下棋，夏中遒對袁立華這個朋友顯得大度，不計較棋力高低，隨手陪他下一盤。袁立華遵照約定，下一盤就罷手。袁立華的象棋下得好，棋類相通，且他從夏中遒這里借了棋書，回家獨自打譜，慢慢地棋力便趕上來了，夏中遒想贏他也有點吃力，不免也在棋上下足功夫。第二年他們進初中沒多長時間，社會上搞運動，于是不用上學了，兩人有的是時間下棋，漸漸走出閣樓，外出約戰。畢竟有對手互爭互練，進而在區里、市里的棋手中有了小名氣。

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的愛好，便是看雜書。運動搞“破四舊”，許多書隨著抄家流人社會。什么書他們拿到手都看，夏中遒略微偏好歷史演義，還有易經八卦；袁立華略微偏好唐宋詩詞、情愛哲理。

往事引發多少話題，轉回來說到身體狀況。袁立華嘆道：“老了老了，便曾有千般壯志，到老只余問：尚能飯否？”

一般老人相聚，會談自己的病。夏中遒說，人的身體便如機器，用到老了，總會有點問題，問題不大就好。

夏中道有時會忍不住咳嗽，袁立華偶爾會有暈眩。袁立華聽夏中遒的說法：“不去做體檢，老年人的健康指標肯定不如年輕人，省得讓醫生嚇唬自己。”

李萍笑著贊一聲：“哪看得出年齡，顯得老年輕…實實在在是兩個鉆石王老五呢。”

不管李萍怎么說，他們倆吃得很少，一桌子的菜也只有李萍吃了一些。夏中遒抬起右手，食指朝上晃了一晃：“打包！”

一堆大盒小盒擦在兩個塑料袋里，李萍笑嘻嘻地拎著，引夏中遒和袁立華上自己的車。

根據夏中遒和袁立華的約定，他們坐車在鬧市街道轉一圈，再去譚家灣舊地守歲。

他們都有好些年沒有回故城了。在車里看故城街景，雖然寬街高樓，彩燈霓虹，繁華不同往昔，但這也是他們在國內國外看多了的，并不感到驚奇，話題依然是過去的人生境遇。

當年初中畢業上山下鄉，袁立華回老家江南的一個鄉村插隊，夏中遒去了邊疆，相隔幾千里，書信往來不斷。恢復高考時，夏中遒說要考到袁立華所在的省城來，是因為袁立華，也是因為省城有故都深厚的歷史與文化。

夏中遒考進了省城故都的高校，但袁立華沒考上。后來，袁立華招工進了縣城的文化單位，通過寫作出書，被省里的文化單位看中，發函調進了省城。

此時的夏中道已經大學畢業被分進了行政部門，并與大學同學結婚成了家。他的那位女同學，袁立華曾見過。兩人一起去袁立華所在的縣城看望袁立華，袁立華在縣城的“開一天”飯店宴請他們，還給“嫂夫人”敬過酒。

在袁立華的記憶中，“嫂夫人”長裙飄飄，很有氣質的。

袁立華在省城安置下來。原來他在縣城工作時，便結識了一位在省城同系統的女友，女友欣賞他，在他調往省城的事上出過力，他調進城后，很快兩人的關系就定了。

袁立華滿心想著以后可以和夏中遒一起下棋，一起聊天，兩家還可以經常走動。

然而，有一天夏中遒來電話，約袁立華到他家去一次，說有事要談。

袁立華去后，發現他家一片雜亂，屋子中間是一堆行李。夏中遒告訴袁立華，他已離婚，也辭了單位的工作，準備到南方的城市去開創一番事業。

袁立華說：“我到省城來了，你倒要走了。”

夏中遒說：“沒辦法，我厭倦了行政部門刻板的生活。”

袁立華想：也是想逃離第一次失敗婚姻的傷心地吧。

袁立華請夏中遒喝了一頓送別酒。夏中遒告訴袁立華，他和幾個朋友一起在南方城市搞了一家公司。那個時代南方最早進行改革開放，他們想去趕一趕潮。

夏中遒平時不怎么喝酒，臉紅紅的，右手端起酒杯，輕輕晃了晃：“看著吧，將來我會把大把大把的鈔票像雪花一樣撒向人們頭上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袁立華也舉起酒杯來：“我將會著作等身。”

一開始，夏中遒在南方的公司盡占天時地利，利潤頗豐。漸漸地，各類公司都開得多了，生意就不那么好做了。當時有人戲稱：朝街上扔一塊磚頭，會砸到三個公司經理。

然而，夏中遒同時買房子、炒股票，他似乎天生有著經營的基因，在賺錢的事上，一向順風順水。

袁立華的寫作事業完全是靠他刻苦努力，多少年后，他偶爾自省，感嘆藝術才氣不夠，不過書還是一本一本地出了。

夏中道在女人身上花費了很多，不光指錢財，還有時間和精力。他離過三次婚，袁立華知道他還有過不少女人，這一生中他們相互視作知己，袁立華知道他所有的情感經歷，也見過他的好幾個女人。袁立華也清楚，夏中遒對待每一個女人都全心全意，一旦分手，便留下一大筆財產。沒聽說有女人怨恨他。

袁立華一生就妻子一個女人，近年離世了。要談情感深厚也難說，妻子性格要強，兩人之間有摩擦是常事。夫妻吵鬧一輩子，也許是一種必然。

幾十年過去了，人生七十古來稀，兩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在故城街道的車上，回顧總結人生。夏中遒當然還沒到能把金錢隨手大把拋撒的地步，但用近年來流行的一種說法，是達到了財務自由。

袁立華當然離著作等身還遠，但也出了十來本書，多少有了點影響。

臨近午夜，車停在了譚家灣橋下。要不是李萍說譚家灣到了，夏中道和袁立華都不會有這個意識。他們并沒有感覺到陌生，因為他們看多了城市里這樣的橋和這樣的路，還有周圍相近的樓房，所以沒了陌生感。袁立華想象假如一陣風突然把他從家中刮到這里，他會以為是恍惚中走到了省城某一條路上。

夏中道和袁立華下車走上橋。李萍認為他們要走回原來的家，由他們懷舊吧，就在車上看手機。

譚家灣橋離仁德里很近了，當年袁立華和夏中遒每天都會在橋上走幾回，他們上小學上初中都會過橋去學校。兩人成了朋友后，經常邊聊天邊散步，走到橋上來。白天倚著橋欄看行船，晚上倚著橋欄看水中輕輕搖晃的月影。那時候蘇州河的水是暗色的，站在橋上會嗅到一種混著垃圾和油污味的氣息。那時候他們并不反感這情景和氣息，因為他們習慣了這些，習慣成自然。

仁德里在譚家灣橋的東南處，蘇州河沿仁德里圍了小半個圓弧。仁德里其實也等于一條大弄堂，這條大弄堂當中岔著幾條小弄堂，袁立華的家在一條小弄堂岔出去的支弄堂里。兩邊的支弄堂連排著左四家右四家，每家前門與前面的支弄堂的后門相對，一排排支弄堂與小弄堂形成綿連不斷的“豐\"字。小弄堂的一頭連著大弄堂，另一頭便是蘇州河的水泥河堤。

支弄堂人家有不成文的約定，便是前門弄堂屬自家，后門只是開門通氣的。然而弄堂人家開門天天見，支弄堂前四家后四家都十分熟悉。特別是夏天，白天在支弄堂的房蔭下坐小凳乘涼，黃昏時在支弄堂里擺小桌吃晚飯，伏天的夜晚，支弄堂里放了竹榻，也有把竹榻放到小弄堂邊，去享受從蘇州河邊飄過來的帶點腐臭的些許涼氣。在小弄堂昏黃的路燈下，拼著兩張方凳圍一個牌局，不時有打牌和看牌的議牌聲響起，夾著芭蕉扇的拍打聲。

大弄堂邊上有一個過街樓，過街樓下便是一條小弄堂口。袁立華后來幾次做夢，夢到從過街樓下宛如敞開的弄堂門中進人，穿過暗暗的一截石級路。

袁立華家租的房在第四排支弄里。這一家的兩層樓房其實住著三戶人家，樓上兩家，樓下一家，都由板壁隔著。樓下進前門應該是客廳，卻做了三家的廚房，三個煤爐上做飯做菜燒開水。板壁里面住了單身的房東老太太。一邊是板壁隔著的過道，通往后門，也通往后門口向上的樓梯，樓梯一上去，后樓的一扇門里，不到十平方米的房間，住著袁立華一家四口人。

房間里擺了兩張床，剩下的地方便是柜子箱子摁著，邊角上放著馬桶。沒有桌子，吃飯時將一塊板子搭在兩張床中，袁立華與父母和哥哥坐兩邊床上。

夏中遒住在隔著三排的支弄里，那排房子比其他的房子要高，特別是最里面的樓房最高，因為有著第三層的閣樓。

多少次，袁立華走上這三層閣樓，腳下是木梯的“吱吱”聲。

舊式的樓，閣樓門在梯的盡頭，門不高，且窄，僅容一人低頭而人。

閣樓四圍皆不高，只有中間一片人能直起身子活動，顯得空亮。兩扇天窗之下放著一張矮桌，桌上一張棋盤兩個棋盒。相對空落簡單的擺設，這副棋具顯得古樸雅致。

夏中道和袁立華盤腿坐在矮桌的兩邊下棋。有時他們并肩站在向南的老虎天窗口，看前面一條一條瓦壟，從前面樓房的邊角空間，能看到袁立華家后樓房間的窗子。

聽說夏中遒父親是銀行的襄理，這一排支弄的連排房原來都是他家買下的。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夏中遒的父親自愿交出了三間。運動開始后，夏中遒父母回安徽老家了，樓下兩層住進了新戶人家，單留了這一層閣樓給不愿隨去老家的夏中遒。

對當時的袁立華來說，這二十多平方米的閣樓，多么寬敞啊。

兩個少年朋友，后來都離城插隊了，但他們過年前都會相約回到故城來，袁立華就住在夏中遒的閣樓上。他們在閣樓的矮桌前下棋，在平鋪的床榻上躺著聊農村經歷。在插隊的鄉村里，實在難有圍棋對手，也難有談得來的朋友。

除夕在閣樓上守歲，聽著外面的多條弄堂里鞭炮爆竹的響聲，他們都不想去參與，似乎過年的熱鬧是屬于別人的。

夏中遒對星象的書有所涉獵。通過老虎天窗看星空，他告訴袁立華南方的哪幾顆星是獵戶座，獵戶座是冬季星空的“霸主”，形象如同一個手持大棒的獵人。

想著幾十年前守歲的情景，依稀看到遙遠 歲月中閣樓上仁立的身影……

而今，袁立華和夏中遒站在譚家灣橋上。低頭看，河面光波緩緩搖動，除夕夜看不到月亮；抬頭看，夜空光色駁雜，且有浮云，獵戶星座也看不清晰。

袁立華想往橋下走，感覺夏中道沒有動身的意思，便回轉身來看他。只見夏中遒正凝著神。

“你還記得應英嗎？

袁立華的心仿佛被撞了一下。袁立華當然沒有忘記“應英”這個名字，同時腦海中浮現出應英的容貌。只不過，他沒想到夏中遒會提到她，在袁立華的記憶中，夏中遒應該和她不熟的。

而對袁立華來說，應英是他人生中有著特別接觸的女孩。

應英就住在袁立華家后面一條支弄，在袁立華家的斜對門。

應英比袁立華小一到兩歲，袁立華也弄不清什么時候開始在意她的。最早在記憶中的，是她拎水的形象吧。

支弄口的弄堂路邊，橫著一個長方體的水泥蓄水池。年代久了，水泥顯著暗色。一排邊的水管，接著五六個水龍頭。整個弄堂的私房住戶和租戶，都在這兒交水籌拎水。

應英把水籌交給收籌的老太，叫一聲阿姨，一邊等著水，一邊聽老太對她說話。袁立華也在等水，緊握著水桶把手，自來水沖入鉛桶里，散著顆顆粗大的水珠。應英等水桶滿了，拎水而去。身子不斜，手臂長長地拎直了，身形輕盈，衣衫拂拂，水在桶里閃著光。

似乎沒說過什么話，袁立華常坐在后門口看書，看到應英在她家的門口擇菜、洗衣服。袁立華有時便把書上的詩詞念出聲來，感覺念出了詩詞中的韻味。同時，他也感覺到了她的目光。

多少次袁立華想迎著她的自光，但看到她微低著頭，正做著手中的事。多少次袁立華看她拎著水桶去水池時，想跟過去與她說一句話，但他還是一直坐著。然而，他開始有許多大膽的幻想，常常沉湎于內心的虛構中。

終也有四目相對的時候，多少年以后，她的長相在他的記憶中已經模糊，但那雙眼白淡藍、眼珠黑亮的眼晴，他卻從來沒忘。

記得有一日，坐在后門口的袁立華感覺到了她的目光，抬起頭來，發現斜對門的應英在一張小竹椅上坐著，原本她的手上總在忙著什么，而此時身子緊靠著椅背，袁立華憑感覺想到她是受了什么委屈，她的雙目朝向他，沒有立刻低垂下去，含著淚的眼晴晶瑩水亮。袁立華仿佛聽到有細細的“嚶嚶”聲。

很快她的二哥出現了，站在她身前，想是在哄著妹妹。她的頭朝門邊扭著。

那一年夏天，上山下鄉的熱潮開始了，袁立華要插隊去，站在后門口時，袁立華便想著要對她說一點什么。

那時，他正看完了一本借來的《少年維特之煩惱》，那本薄薄的舊書封面有點破損，他用紙給書做了封皮。在底封內頁上他寫了一首有關拎水姑娘的短散文詩，那是他充滿激情一氣呵成的，是他一生唯一的一篇浪漫主義作品。以后他寫的東西用夏中遒的話來說，都太現實了。

后來的他記不清那首散文詩的具體內容，依稀有“淡藍的天空中黑色的星星”“青春之花水上閃亮”的句子，依稀感覺整個美得一塌糊涂。

看到應英從支弄那頭拎水回來，袁立華迎上前去，把書塞到她空著的一只手上，翻到底封內頁，抖一抖，說：“看，書…”

以后的幾天里，他避開后門口，也避開看到她。他的勇氣已經用完。再說他很快要去做“鄉下人\"了。

那天，袁立華在房間里聽到樓梯上有從來沒聽過的腳步聲，然而他立刻想到是應英。他迅速地移出床，在房門口迎著了她。

應英手中拿著的是那本薄薄的《少年維特之煩惱》，她是來還書的。書的封皮換了，封面封底是一張隱隱印著素色花的紙。袁立華不知道對她說什么。他還從來沒有和女性靠得這么近過。似乎是過了一會兒，又似乎是過了很長時間，她一直低頭站著沒動，他終于說了一句：“是吧....”

她轉過身，下樓去。他回到床上，從窗口看著她走進她家的門，過一會兒，又提著一個水桶出來，去支弄口拎水。

一直到他離開故城的日子，她總是在她家二層閣樓的老虎天窗口，倚在窗邊低頭織著毛線。而他就坐在后窗口的床上。

仿佛很長很長的時間，在守著什么。

后來應英不再出現在袁立華的視線中，他有著自己的人生經歷。一次回故城，聽說她畢業被分配進了公交公司，在公交車上做售票員。偶爾他會跳閃出一個念頭：在擁擠的車里，她夾著票夾，在人群中擠來擠去，會有男人故意擠她嗎？

如今，夏中道提起應英的名字來，袁立華一時有點暈暈的。

沒想到夏中道接下去說：“我還沒有告訴過你，我第一個賦予情感的女性便是應英，她算是我的初戀吧…”

夏中遒談起應英，袁立華也就回想起一個情景：好多次夏中遒在他家后門外的支弄堂里，右臂夾著一塊木棋盤，左手提著一個放著棋盒的布袋，仰頭朝著他家的后窗，大聲叫袁立華下樓去下棋。

本來袁立華還疑惑過，夏中遒的閣樓是下棋最好的場所，清靜、封閉。在露天的支弄堂里，總還會有人走動。那時他還以為夏中遒是老窩在閣樓上，有點憋悶吧。

在后門口的支弄堂里，一張方凳上放一塊棋盤，兩人對坐在小木凳上，腿有點蜷，兩個棋盒擱在各自合攏的雙腿上，就那樣，他們下過好多次棋。

夏中道說，只要他在那里下棋，就會發現應英在看他。雖然她的眼睛是垂著的，但他能感覺到她注視的目光。

每次都是夏中遒背對著弄堂口，他只要抬起頭來，自然能看到坐在門口做著事的應英。雖然袁立華是面對著弄堂口，但他也能感覺到背后有她的眼光。

弄堂里的棋盤上，搏殺甚是激烈。夏中遒把子拍到棋盤上時，也甚是有力。

眼前在譚家灣橋上的夏中遒仰起頭來，緩緩地說：“前天我讓李萍送我去了桃浦新村，就是想通過那里住的老鄰居了解她的情況”

在城市的拆遷改造中，潭家灣工程是比較早的。那一片的私房住戶搬遷安置地是桃浦。在這之前幾年，袁立華故城家中的哥哥結婚，按照當時的住房政策，分配到了一套新公房，新公房不在桃浦。

接下來，夏中道告訴袁立華：“應英一直沒

有結婚。”

袁立華的頭暈得厲害。他還是清醒地意識到：夏中道會不會認為，應英沒結婚是因為…

袁立華能判斷，較之自己，夏中遒對應英婚 姻狀態的認識，更多是源于“誤讀”吧，

然而聽到應英的這個消息，他又為何頭暈加重？以前她也只存在于他早年的記憶中，雖然美好，但隨著時間流逝，分量慢慢地變輕。

應英在這長長的幾十年中，應該有很多不被他們知道的經歷，而他剛才心中的觸動，也是源于“誤讀”吧。

夏中遒一生中有過不少女人，他對袁立華一直襟懷坦白，不管是煩惱還是自得，是回顧還是分析，夏中道從來沒有隱瞞過袁立華這個知己。袁立華每次都會很有興趣地問他與那些女人交往具體的情節。然而，對應英的這段情感，夏中遒一直藏到今天，要不是聽到了應英的消息，他大概還會深藏著吧。而這一次，袁立華什么也沒有問，也許是怕問了什么便破壞了夏中遒的情感，也破壞了自己內心的情感。

袁立華也從沒向知己朋友提起過對應英的情感，現在和以后也都不會提吧

袁立華一直認為，在看待男女情愛方面，夏中遒是比他段位高得多的高手。他一直沒有朝他坦白，是原以為夏中遒當時就看穿了的。

接下去，夏中道又告訴袁立華：“因為應英是獨自生活，大家都不知道她得了重病，就在元旦后一日，她走了。”

袁立華只是雙眼朝前望著，就像幾十年前她上樓來還書時。她就站在他面前，他卻不知該說什么。

“是吧……”袁立華說。

應英也七十歲出頭了。他們這一輩人中，有誰離世的消息傳來，只會令人感嘆，不會讓人吃驚了。袁立華和夏中遒應該已經生死了然。

夏中道望著袁立華，停一刻，他轉過身，下橋去。

袁立華又在橋上站了一會兒，看著夏中遒有點探頸的背影。

潭家灣橋下潭家灣路往前不到八十米是個盡端；向左走不到二十米，一個直角路再往前。當年在這里有著糧油店、雜貨店、早餐店、鹵菜店以及百貨商店等。仁德里的弄堂口便在直角處。

那時袁立華多少次從家門口數著腳步，走到橋上去。往往中途遇上熟人或看到街上的新鮮事亂了數數，但行步的感覺還是準確的，就算閉著眼晴走路，也知是不是已到橋頭。

人主要的關注點都在所謂的當下，當下的潭家灣路已完全不同于往昔。一條寬路一直往前，再沒有轉彎直角。他們憑感覺走不準八十米，向左邊拐，這里不再是仁德里的舊弄堂口，而已是一條雙車道的馬路。

袁立華跟著夏中道走，他們快到此行的終點一舊家了。他們來這里守歲。一歲又一歲，過去了多少次的守歲，時光守不住，曾與生命相伴的那些人與事呢？既然還活著，還在繼續守歲，還走在接近終點的路上，如夢境般穿過板壁隔著的細長細長的過道，茫然中，總有一點看不見摸不著的守在心的一角。

眩暈。袁立華一時只感覺眼前是一片寂靜的空曠。無盡的空曠。

慢慢地，聽覺開始恢復，遠處的音響傳來一個中年歌手的歌聲，嗓音沙啞，卻合著心境。身前的夏中遒，以往只喜歡聽清純的自然的音樂，現在也聽著這滄桑的歌聲人了神。

慢慢地，視覺恢復。袁立華看清了眼前是一片廣場，城市的市民廣場。周圍有路燈，有綠地，有健身器材。

廣場東面是蘇州河，蘇州河那邊是一幢幢高樓，以一棟大樓的玻璃幕墻為屏幕的投影，變幻著各種光色，像掛在天際的銀幕。午夜時分，銀幕上煙花盛開，光影如花，光影顯花，如天女散花一般，無數花瓣從上而下飄落，五彩之花如夢似幻。光色落處，環繞的蘇州河上，燈影斑駁，光影璀璨，花影繽紛。

原刊責編 任一瓊

【作者簡介】儲福金，江蘇宜興人。畢業于中國作協魯迅文學院與南京大學中文系。發表及出版長篇小說十五部，中、短篇小說二百余篇，散文集三部，文學理論文章多篇，詩歌十余首。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法、日、俄、韓等國文字。曾獲莊重文文學獎、江蘇省政府文學藝術獎、《小說選刊》年度大獎、百花文學獎、紫金山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