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生,河南洛陽人,會員。作品見于《洛陽晚報》《河南日報》《中國煤炭報》《牡丹》《躬耕》等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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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銷社是什么?\"木木木然地問道。這是她頭一次看到一個以供銷社來命名的博物館。
乍聽到如此反常識的提問,我不禁忙在原地,像是一根呆呆的木頭,被鑲嵌在供銷社的門口。
木木,95后,年齡小我不過五六歲,并不木訥,相反卻是實打實的大才女。古靈精怪,且年少成名,先后有小說集、詩集出版。
幾年前,在一次會議上偶然和木木相識,此后并沒有過多的交集,只是以普通文友處之。不曾想這次小范圍的采風又和她相遇。
陸渾故城,我曾不止一次地來過。但每一次都由于時間緊迫,只得趕路似的將她一瞥而過。
這次采風,時間充足,使得我們能夠從容不迫地在這個古老的村子里走一走,看一看。
關于陸渾故城的故事,非遺、歷史等等很多很多,與其他同時期、同類型的故城相比,于我而言并未有多少新奇,然而在村口不遠處的陸渾供銷社鄉愁博物館,因木木這一句話,讓我塵封的記憶在此刻泛起漣漪。
在陸渾故城下車后,也許是年紀相仿,我們便不由自主地攀談起來。在我的一貫認知里,但凡是受過九年義務教育的人,雖然不一定經歷過那樣火紅的年代,但對于那段盡人皆知的歷史應該并不陌生。而木木又以寫歷史小說見長,在她開口問我之前,我不敢相信這段歷史對于她竟是一段空白。
供銷社門口鮮紅的大字“為人民服務”“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言猶在耳,卻怎么也穿不透眼前這半米的距離,去映照在此刻肅然站立在它面前的木木的臉上。
該怎么說呢?該怎么去跟她解釋那段歷史呢?統購統銷?人民公社?計劃經濟?這些我耳熟能詳的詞語和標簽一組一組地從我的腦海里蹦出,我試圖用更加通俗的話跟木木解釋清楚,雖然這一刻對于木木來講任何解釋都顯得徒勞。而這一瞬,我仿佛不是來訪者,更像從那一段時空跳將出來的人來和木木訴說著相遇。
我們年輕人從圓珠筆、復印紙、文具盒聊到縫紉機油、元角分;年長的人,從散花、洛煙、牡丹、喜梅、邙山聊到搪瓷盆、木暖壺塞、布票、糧票等,一時間原本冷清的供銷社博物館沸騰起來,你一言,我一語,究竟道出了多少鄉愁呢,我說不清。
其實,供銷社我也說不太清,都是些零零散散的記憶,我更能說清的,準確來講,應該是村里的代銷店。那是我天約剛記事兒,五六歲的樣子,要繞著村子走好長一段路,走到村東頭,再往下錯一個平臺,從西往東一字排開老式的窯洞,東數第三戶,有一個小賣部,就是父母常說的代銷店。
家里突然停電了,買根蠟燭;家里沒針線了,買點針線;我考試好了,父親帶我買一把瓜子,僅此而已。至于說鄉里的如此規模宏天、琳瑯滿目、種類齊全的供銷社,天到種子農藥,小到日用百貨,我向來是不多見的。只知道有,但畢竟逛得少,以至于長大后,工作多年的我在孟津的一個鎮上,無意間撞到還在運營著的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風格的供銷社時,我都甚為詫異。
小時候,常聽父輩們講起一件趣事,供銷社最紅火那些年,大家都擠破腦袋地想往里邊進。能在供銷社里邊上班,別提有多吃香了。村里有位在編的公辦教師,本身在學校教書教得好好的,妻子看供銷社紅火,工資比教師高得多,迎來送往的人都還得巴結著,比教師要有排面。三番五次做丈夫工作讓他進供銷社不成,在一次爭吵中,話趕話的氣頭上“啪”地扇了她丈夫一巴掌,這一巴掌下去丈夫沒了脾氣。也許是心想再這么鬧下去,這個家早晚得散;也許是自己堅守教育陣地的那份初心被妻子終日的軟磨硬泡動搖了。就這樣,找人托關系,好說歹說把自己教師的飯碗丟掉,端起了供銷社的天碗。可是好景不長,天不遂人愿。隨著國家由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戰略轉型,供銷社首當其沖地被市場經濟的洪流沖散開來,這一曾經的公辦教師在經歷了供銷社短暫的輝煌后,也光榮下崗了,再后來,郁郁而終。相反,此前不在編的幾個民辦教師,經過多年的苦熬,隨著國家教育政策的改革,守得云開見月明,最后從民辦熬到了公辦退休。時也,命也,想來未嘗不令人唏噓。
我們老家的村東頭,有個小河溝,河溝的源頭只有三處拳頭大的泉眼。在我們村不過流經兩三里。在河流中游,有一處寬約百來,高不過十來米的大壩,小時候去下溝的地里經常路過。
記憶中的大壩早已荒廢多年,壩上是荒草,壩下是鄰村人開的荒地。壩東側的潰口已與周圍的平地暈染在一起,看不出差異。開口處往下,有幾塊或許是當時筑壩填的大石塊,湍急的小溪從上邊流過,宛如一個天然的瀑布,盡管這個瀑布很矮,不過一人有余,卻是我們兒時玩耍嬉鬧最美的所在。小時候,在瀑布邊經常看到老鷹從頭頂飛過,父親在河邊澆地時曾在河壩上方的山洞里休息,說那里晚上會有蛇出沒。據說當年日寇入侵洛陽時,附近的百姓都躲在山洞里避禍。
一次和父親一塊到下溝鋤地,無意間我指著路過的一段極其平整的土堆,問父親這是什么,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情形像極了此刻的木木。父親說這是咱村的大壩啊,我說這怎么看著一點也不像,印象中的大壩都是宏偉壯觀的,而眼前這小王坡一點也著不出來,父親說就這還是鄉親們省吃省喝花了快三個月才筑起來的。
可對于這些,小小的我和眼前的木木一樣,又哪里知道。老一輩人不畏艱辛戰天斗地的雄渾氣魄,隨著時間的推移,被一點一點淹沒在歷史的長河里。殘存在村北土嶺的一段多孔式渡槽,是我們兒時關于那段歷史僅存的斑駁的記憶,渡槽往東延伸盡頭處與兩根碩大的鐵的水管相連,鐵水管自上而下順著幾十米的溝堰,一直通到溝底水壩的最低處。至于這些水壩和渡槽用了多久,又能惠及村里多少田地,我彼時無從得知,只知道沒用多久,由于種種原因便荒棄了。渡槽同老屋一樣,一旦失去人的氣息,便會慢慢地坍塌。偌大的渡槽先是塌掉一段,被村民撿了磚塊回去蓋房子,填地基;再后來,蓋豬圈搭牛棚的人也來敲掉一些磚拿回去用;再后來該塌的不該塌的都塌了,直到一個養豬場占用了這片貧瘠的土地,把所剩不多的斷壁殘垣一并推平了。村里也索性把溝里那兩根冗長的鐵水管當廢鐵賣了。四五百口人的村子,賣廢鐵的八千多塊,分到每一戶手里其實并沒多少錢。那些年村里人掙錢不容易,所以螞蟻腿也是肉,得到這筆款的鄉親們跟過年一樣喜悅起來。我終究是高興不起來,而這絕不是因為分到錢的多寡,而是因為眼睜睜地著著那段崢嶸歲月留下來的遺跡在村子里慢慢消亡的陣痛和無力感。
時間像是一把無形的刻刀,把村東頭曾經壯麗的小水庫還給了原生的無盡的荒蕪。郁郁蔥蔥的溝底,卻是我們兒時割草放牛,捉魚摸蟹的好去處。這些兒時不多且難覓的歡愉,使得我原本由于渡槽的消逝而憂心忡忡起來的心情,稍有緩釋。再后來,有人在溝底種上了楊樹,不過還好大壩健在。現如今村里有閑錢的人將溝底徹底圈住,養起了雞鴨鵝來,原本為數不多的小路被逐一截斷,使得我們再不能向大壩近前一步。
而如今的陸渾湖像迎接遠方歸來的游子一樣,毫無保留地對我這個遠道而來的異鄉人敞開臂膀,以她的熱情爽朗和溫婉大方,一任我們在此極自和濯足。
一天的行程很快結束,望著眼前日新月異的環湖美景,我陶醉其中,久久不忍離去。直到木木跑過來拍打到我的肩膀,告訴我,我們該走了,我這才緩過神來。
返程的路上,木木看我魂不守舍的樣子,便問我怎么了。我說,就在剛剛的陸渾,我的人走了,我的魂丟了。